作者：祝華新
8月16日12時，福建東山島，隨著一聲吆喝“開漁啦！”823艘漁船揚帆起航，蔚為大觀。
文化人每到一個地方，常常會留下銘心刻骨的記憶。例如1925年，艾蕪為逃避包辦婚姻離家出走，在昆明做過雜役，在緬甸克欽山中當過馬店夥計，在東南亞山野中與趕馬人、偷馬賊和鴉片私販朝夕相處，這才有了小說集《南行記》。再如1935年，範長江得到《大公報》的預付稿酬，從上海出發，沿長江溯流而上，經四川江油、平武、松潘，甘肅西固、岷縣等地，到達蘭州，再向西深入敦煌、玉門、西寧，向北到臨河、五原、包頭，寫下系列旅行通訊，第一次向國人客觀報道了紅軍長征的行跡，思考了西北在即將到來的中日戰爭中的地位，後結集成《中國的西北角》一書。
2020年，中央黨校副教授王彩平從北京來到福建漳州東山縣掛職，對東山島的風土人情耳濡目染，掛職結束時出一本采風文學本不足為奇。難能可貴的是，在國家行政管理出版社出版的《有時星光，有時月光》一書中，王彩平除了以中年文友的姿態島上采風，筆底抒情，還以黨校學者身份，對這座小島上的群眾路線、富民政策、海洋文化等，進行了腳踏實地的評估和反思，把這麼一個小地方寫得縱橫捭闔，一些見解犀利又有建設性。
谷文昌和村民：互為解脫和保護
習近平總書記贊揚過的東山縣委書記谷文昌，在體制內已經耳熟能詳。王彩平踏上東山島，對這位焦裕祿以來最好的縣委書記有了更多的了解。
1949年6月，國民黨敗退臺灣前，軍官團抓壯丁以補充兵員，在東山島抓走4792名壯丁。銅缽村三日不見炊煙，成了寡婦村。然而，這些悲慘的家庭在解放後一度被視為“敵偽家屬”。當時的東山縣組織部部長谷文昌經過摸底，發現這樣的人群占到全縣總人口的1/3，大膽地把他們定性為“兵災家屬”，屬於戰爭受害者而不是政治上的異端。對於曾被國民黨抓走在對岸居住過一段時間又被放回的“回歸漁民”，安排漁業大隊出面，熱情接待，嚴禁逼供。在五六十年之交經濟困難時期，集體食堂吃不飽，農民得了水腫病，有人就到莊稼地偷地瓜、花生，抓住後被當作小偷示眾。谷文昌下令，對社員拿公家一些東西不準叫小偷，叫做“貪小便宜”，從輕發落。在階級鬥爭風聲鶴唳的年代，組織上的這類政治定性，影響的不僅是本人的待遇，還有孩子的升學、當兵、農轉非、提幹甚至婚姻。谷文昌以基層共產黨人的實事求是和擔當，讓這麼多東山人擡起頭來，堂堂正正地生活。
谷文昌愛民，人民群眾投桃報李。“文化大革命”中，已經調任福建省林業廳副廳長的谷文昌被掛牌遊鬥。兒子到東山報警。東山縣革委會負責人靈機一動，出具證明，派人到省裏“揪谷文昌回東山批鬥”。深夜11點谷文昌被押回東山，秘密安排在前何村一個華僑村民家，住在二樓。第二天把樓梯拆除，每天樓上垂下一條粗繩子，傳遞食物。這家人也不知道樓上是什麼人，只聽領導叮囑：“這是一位教書先生，是有文化的大好人，要好好照顧。”東山縣兩個勢不兩立的造反派唯獨在谷文昌問題上達成默契，均沒有對他采取過激行動。
谷文昌用自己的坎坷奮鬥，提醒共產黨人的初心，黨員幹部與人民群眾是魚水關系，不是水火關系，更不能是魚肉關系。據說如今在東山，“先拜谷公，後拜祖宗”。作家梁曉聲嘆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中國，在今天，一位共產黨的縣委書記，在他死後，居然會被當地民眾尊稱為“公”！
警惕“明朝陷阱”
王彩平徜徉在東山灣，以冷峻的目光，回望歷史上的“走馬溪之役”。明朝時，海上貿易成為東南沿海居民求生之路。按照嘉靖皇帝的抗倭指示，實行嚴厲的海禁，革渡船，嚴保甲。1549年（嘉靖二十八年），浙江巡撫朱紈在東山灣發起走馬溪之役，明朝軍隊大敗葡萄牙，其海上力量被徹底清除出閩浙。我軍攻占了中外海商占據的雙嶼島，“聚椿樁采石，填塞雙嶼港”，使遠東最繁榮的“國際自由貿易中心”毀於一旦。不可思議的是，當地百姓在戰鬥結束後，萬人聚集海灘，表達對朝廷禁止海上貿易的不滿。
王彩平旁征博引，註意到：1400-1800年長達幾個世紀的時段，是一個圍繞亞洲、以中國為中心的單一世界體系格局，歐洲長期處於這一體系的邊緣。當時的國際貿易中，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中國永遠保持順差。明朝是世界海洋時代的開始，當時，中國政府和民間海洋力量皆為世界第一。如果鄭和“下西洋”代表政府力量，東南沿海一帶“猖獗”的海洋活動，則反映了民間力量。不過，正如人們日後所看到的，僅僅因為朝廷的意識形態和一些既得利益的阻礙，中國在此後數百年時間裏把自己“封鎖”起來，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陸地國家。“更糟心的是，閉關鎖國300年，最後還是在海洋方向，被借海洋之利興起的西方列強，打開國門，開啟了近代國人異常悲憤的恥辱史。”
讓“星星的孩子”看海
在東山馬鑾灣，國家帆船帆板訓練基地。這裏有一支“星星帆船隊”，讓自閉癥孩子自己當船長，當風帆手。
得了自閉癥的兒童，被稱為“星星的孩子”，他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遊移在現實生活之外。這些孩子有的在機械記憶數字、路線、車牌、年代等方面，具備某種令人驚奇的“孤立性技能”。例如電影《雨人》中，雷蒙心算速度不輸於計算機，能瞬間數清掉落在餐廳地板上的246根牙簽。東山一個連話都不會講的孩子，鋼琴過了十級。然而，現實也是殘酷的。研究表明，僅有2.7%的自閉癥兒童智商超過115（常人範圍85-110），其余大部分在70分以下。不僅不是天才，還在心理和生理方面有先天缺陷，無法獨立生活，無法融入社會，需要父母照顧一生。若父母不在了呢？
東山人利勇，福建省帆船帆板隊隊員，取得過全國帆船帆板錦標賽冠軍。退役後成立“十分關愛”基金，為自閉癥兒童準備了一條通向大海之路。周六本是賺錢的好日子，利勇卻在這一天安排孩子們揚帆遠航。比如熊欣，父親是飛行員，母親是地勤加翻譯。在馬鑾灣出海前，他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低著頭，左腿吊兒郎當地翹在椅子扶手上，一副不管不顧別人的樣子。等到把船開出去了，伴隨著利勇的手勢，熊欣嫻熟地擺弄著那幾根繩子，一點兒都不木訥，更看不出孤獨的樣子。“一時間，我有點傻傻分不清楚：究竟是寬廣的大海喚醒了他沈睡已久的記憶，還是人間的真情激發了他心靈手巧的天性？”
王彩平欣慰地看到：在他們終其一生的孤獨中，有一條路為他們開放。沿著這條路，他們走向帆船，向大海而去，向著一種不一樣的命運狀態而去。面向大海，春暖花開。
體制內最可貴的是真誠
東山島，其實是幾十年中國經濟發展和政治變遷的一個樣本。這裏山川美麗多姿，人民善良勤奮，官員親民接地氣，掛職幹部在這裏可以找到解讀國情民意、社會治理創新的一塊試驗田。
王彩平博士畢業後進入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長期從事領導幹部應急管理培訓，幫助指導領導幹部如何與媒體和公眾溝通，出版過《說話——公共溝通口袋書》等。在王彩平看來，體制中人“說話”的第一要義是真誠。有一份同理心，換位思考，將心比心，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在這本《有時星光，有時月光》新作中，給讀者的第一感受也是真誠。
正如“文革”後期頂著壓力，不肯收繳漁民釣魚為生的竹排的澳角村黨支部書記林亞民所言：“搞到生活沒有出路，這不是黨的政策。既然讓我當這個書記，我就要對這個村莊負責！”“我們革命成功就是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這是立黨之本，現在這樣缺衣少食是不行的。”
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強調“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打江山、守江山，守的是人民的心。”東山島的星光和月光，東山人民熱切的期待，東山幹部的良知擔當，實際上就是踐行總書記的囑托，始終把人民作為“源”和“本”，是滋潤共產黨人內心正義感和責任心的道德源泉。（祝華新）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