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捉到魚交給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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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念之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比我想的還要大一些,有八歲了,即使穿著全新的衣服也掩蓋住不他眉宇間的蕭索之氣。那是長期漂泊的後遺癥。他盯著我,我也盯著他,他被推到我面前來,才叫了一聲:“陛下。”

我問:“你可願做朕義子?”

他打量我的眼神劇烈顫動起來,很顯然,他不願。

“做朕的義子,以後再不會有人欺你、辱你,你能過上很好的生活,獲得很好的教育,再也不用為吃喝發愁,每天都能穿上新衣服,不好麼?”

“可是……”他眼中有一瞬間的光亮,又很快暗淡下去:“你太小了。”

他一時情急,連陛下都忘了稱呼。世人皆知女帝少艾即位,今年不過十五歲。這話雖是事實,但他小小個子說出來只叫人發笑。我走到他面前,隔著九重冠冕居高臨下地看他,存著逗他的意思:“我比你大。”

他到底年幼,一下子被我唬住了便有些想不明白,我沒給他再次開口的機會:“此事就這麼定了,朕之義子念之,賜封關山郡王,留居宮中,由朕親自教導。”

他啜喏著張口,出口卻是:“姑姑……”

我的心弦忽然因這個突兀的稱呼而狠狠顫動。

他知曉自己說錯了話,可是那聲母親無論如何叫不出口,情急之下幹脆低著頭。他別扭的樣子令人發笑,我解開貼身的玉佩為他戴上:“若是叫不出口,便不用勉強,人前可以稱呼陛下,人後叫姑姑也是可以的。”

他的註意力在那枚玉佩上,稍稍放下了心防,他問:“為什麼是我?”

他很聰明的,我想到他多半會問這個問題,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難道你還想回到宮外的陋巷中去?”

他搖頭,執拗地繼續這個話題:“你知道我的名字。”

“念之,是個好名字。”他專註的樣子讓我沒忍住摸了摸他的臉:“你是朕乳母的外孫,豈不正是朕的子女輩?乳母於朕有大恩德,唯一的兒子戰死沙場,臨終所念便是流落宮外的外孫。幸好,他們找到了你。”

“乳母……”

“你沒有見過她,她是一個溫柔的人。”

“我記得一個人……”他脫口而出又偃旗息鼓,大約是真的沒有什麼印象了,只給自己平添上一分落寞,他稚嫩的臉龐望著空曠的大殿:“我不配這麼尊貴的身份。”

“你配得上。”我握著他的手,希望把力量傳遞給他:“你配得上這天下最尊貴的身份。”

這一天恰是一個極好的晴天,勤政殿外一片燦爛。我帶著他在高處迎風而立,微風吹起他的衣擺,他看了很久很久,再回神,就剩恍然了。

他未曾經歷如此繁華,還未得到,便已害怕失去。

為此,我告訴他:“朕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承諾。”

“真的?”

半天的時間,他的笑容已經帶著狡黠。這不輕不重的一問令我一怔,隨即懇切道:“當真。”

“那你能陪我回去看看麼?”

這是他對我提的第一個要求,我十分放在心上,奈何很久才抽出時間能出宮一趟。對於我的歉意,他已學會微微頜首,這一刻的神情氣度,甚至讓我有了片刻出神。

“姑姑,這一天都陪我麼?”

這個稱呼一出口,我就知道他不想宮人跟著。我刮刮他的鼻子,轉頭只命侍衛在暗處。我與他相處時日不多,竟不知道他如此粘人,一路拉著我不肯撒手。但他走的又很快,就像一場隱秘而熱烈的旅行,我長久居於深宮,慢慢覺出樂趣,可目的地到達的時候,我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苦笑:“很震驚麼?”

若說不震驚,就是全然的假話了。臣下只說在陋巷之中找到了他,我從不知道陋巷可以如此贓汙破損,懷抱孩子的老人坐在矮墻上,鼠蟲從旁邊經過,日光卻依舊明亮的晃眼。

“這裏面是你的家?”

“我沒有家。”這可真是一個拙劣的問句,然而他比我預想的平靜:“我在垃圾堆裏搶食物,和狗打架……姑姑不問問我為什麼想要回到這裏麼?”

“為什麼?”

“因為我想確認如今的一切不是夢境。”他的眼睛一直很亮,但是這亮光和我最初見他的時候有了不同:“回來更讓我確定,我不想再回來了。”

“若你不願,可以永遠不再回來。”

他終究是個孩童,一次又一次地向我索要承諾,可是他的下一句話令我陷入了深思:“回來也讓迷茫,我能夠到哪裏去,宮中是否是更好的選擇。”

我斟酌了片刻才問:“念之,你在宮中過的不好麼?”

2

太傅告訴我:“為政眼見為實,為人亦如是。”

太傅不涉宮中事,他只是委婉地提醒我,面對有關念之的事情,不應完全聽信內監萬事周全的回報,而應多多到他身邊去。可是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當我知道他的存在的時候,幾乎每一天都無比渴望見到他,而當他真的來到我身邊,我卻開始害怕見到他。

太傅看出來我的為難:“陛下可是後悔收這一個義子?”

“不!”我脫口而出:“我只是……”

太傅說:“以陛下妙齡未婚,收養如此大的義子確有不妥,而且關山郡王來歷不明,陛下亦未提前知會重臣,這一年間議論紛紛,出現了許多有損聖譽的說法。”

提及聖譽,我悵然地說:“我哪有什麼聖譽,都知道我的皇位來的突然,為此我勤勉持政,不敢有半分懈怠,唯獨做了這一件出格事,還請諸位饒了我吧。”

太傅苦笑,知曉我不願告之,拱一拱手道:“陛下的努力老臣都看在眼裏,陛下既然收了義子,就應好好對待,切勿……切勿再有消息傳到老臣耳中了。”

這話說的我心頭一跳,自那日出宮回來,我將侍奉念之的宮人全部換過,並將他的奉養增加了一倍,為何還會到需要太傅來勸解我的地步,看這樣子,還不是輕易啟齒的問題——

我拂袖往宮中去,還未跨過長堤,就在池邊看到了被當成馬騎的念之。

“胡鬧!這是朕的義子,詔令欽封的關山郡王,你們在做什麼!”憤怒令我全身發抖:“禦學沒有教會你們恭敬友愛,難道也不知上下尊卑,還是要朕真的處罰了你們的父兄,才能讓你們明事?”

養在宮中的孩子都是備受重視的宗室之後,此刻盡數跪於我面前。我猶不解恨,斥責他們:“給朕跪著,直到求得關山郡王的原諒!”

我從未在人前發過這麼大的火,念之站在一旁茫茫然無所適從,我趕緊換上溫柔的語調:“不幹你的事,念之,你受委屈了。”

我急於帶他離開這個事發之地,奔出好遠才發現他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我還以為他嚇壞了,連叫了好幾聲他的名字,沒想到他說:“姑姑,我很開心。”

“開心?”

“姑姑,你是為了我。”

我噗嗤一笑,方才湧起無限的悵然。太傅言猶在耳,我沈默片刻才說:“念之,是朕錯了。”

“姑姑沒有錯。”他堅持,但聲音變得很小:“姑姑只是太忙了。”

他的懂事令人心疼,這個借口用以說服他,也用以說服我自己,可我無比清楚這不是全部的真相,而他一無所知。這對他來說是極不公平的,尤其因為我的缺席,帶來了他在宮中受到欺淩的惡果,我深吸了一口氣,為此做出了一個決定:“今後朕會多抽出時間來陪陪你,念之,有任何事情你都應該告訴朕。”

他眼神閃爍:“不是什麼大事。”

“你是朕的義子,關山郡王,你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尊貴。”我握住他瘦弱的肩膀:“你不用懼怕任何一個人,不用對任何人低頭。”

他沈默,隔了好一會兒才說:“真的嗎?”

我抵著他的額頭,親昵地逗他:“一言九鼎,什麼真的假的?”

“他們說……”他下一句話令我的笑容僵在臉上:“姑姑禍起關山,命傷天官,是真的麼?”

“誰告訴你的?”

我的目光太沈,他顯然害怕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流言從不消失,我一直都明白,只是事關我畢生之痛,使我短時間內第二次陷入糟糕的情緒。面對念之的疑問,我強行令自己冷靜下來,甚至擠出一個笑容,問他:“你上禦學有一陣兒了,姑姑考考你,何為天子?”

念之答得很快:“為天子者,天命所授,守江山,護國民,有公無私。”

“是了。”我告訴他:“三年前朕的父親,也就是明皇帝病重之時,命朕的兄長,懿文太子監國。彼時胡人猖狂,竟然提出了聯姻的要求——那不過是好聽的說法,胡王年逾五十,孫子都能下地走路了,他們不過是趁亂要挾,妄想要國朝低頭。國朝適齡未嫁的公主唯朕一人,兄長自然不允,這便是禍起關山的由來。”

“懿文太子是個好人。”

“豈止是好人。胡人猖狂,無非因為我軍孱弱。兄長當年寫的一手好文章,沒想到打仗也是一把好手。胡王最得意的三位王子被兄長一一擊殺,驍勇半生的胡王亦被逼的倉皇逃竄。那時臣民將他稱為天官降世,父皇更是提前傳位。可是……”我看著眼前的念之,往事如一曲渺遠的悲歌,我止不住搖頭:“這世間總是有那麼多的可是。胡人騷擾邊境多年,兄長一路將胡王逼出關外,可他忘了關外是胡王的地盤。胡王一死是長久的太平沒錯,但是這代價未免太過慘重!父皇直接一口長血歸了天,新皇未及慶典便成骸骨,最後他只以懿文太子為謚號,所有人都明白——他本該,本該是本朝最優秀的皇帝啊!”

念之見我悲痛,顫巍巍的遞了帕子。他的臉在迷蒙之間和故人重合,我死死握住他的手腕,他吃痛卻不做聲,只是一直叫著:“姑姑……姑姑……”

他什麼都知道,不知道命傷天官的意義,更不知道故人於我於他,都何其重要。

“讓朕接著回答你的問題。”我深吸一口氣:“兄長傳位於我,與傳位信物一起到的還有號令三軍的虎符及兄長帳下十數名心腹。若說天命所授,朕於此位名正言順,若說事在人為,邊境三十萬大軍從來沒有第二個主人。宗室虎視眈眈,永遠不敢妄動,那些孩子是他們的爪牙,亦是朕的籌碼,所以,朕不怕,你也不要怕。”

“可是。”他觸及我的臉:“姑姑,你開心麼?”

我一怔。

這片江山,沒有渴望,只有無限的眷戀和責任:“為天子者,有公無私。”

“可是我想讓姑姑開心。”他異常堅定:“我只有姑姑,姑姑也只有我,我們……”

“我們才是一家人。”

我接上他說不出口的話,沒想到他豁然擡頭,眼睛亮的發燙:“我會和懿文太子一樣。”

我摸他頭發的手突然頓在半空,在不知道如何應對的時候,我避開他的目光,如同一句輕薄的玩笑:“那你應該先學會如何做一名郡王。”

3

念之學的很好。

禦學的老師多次對我稱贊念之的勤奮和聰慧,他寫的文章甚至驚動了太傅,太傅閱完對我直言:“有懿文太子之風。”

“太傅可是老糊塗了。兄長當年將文章混在科舉考試的卷宗裏,被諸位考官指認為三甲,還是太傅認出了兄長的手筆。時隔多年,朕仍然覺得歷歷在目,兄長是太傅最得意的門生,怎的太傅就忘了?”這老狐貍膽敢試探我,我面無表情地下了一個結論:“螢火怎可與皓月爭輝。”

“陛下心中,懿文太子無人能及,老臣只說懿文太子之風,靈氣相似,權當給小郡王一些鼓勵吧。”太傅觀察著我的表情,話鋒一轉:“若說不像,也確實有不像的地方。懿文太子和如春風,小郡王倒是更多威嚴——瞧如今宗室子弟以他為尊的樣子,老臣都記不得當年的荒唐事了。”

“誰年少時沒有做過幾件荒唐事呢?”我指節慢慢敲著桌面:“太傅,有話不妨直言。”

太傅撚著胡須,還是笑瞇瞇的樣子,拖長了語調:“我瞧小郡王的脾性,不像是屈居人下的性子。”

太傅歷經三朝,總是一針見血,一語中的。

念之說過他要變的和懿文太子一樣,但他也說過,他過去在垃圾堆裏和狗搶食物。站在時光的這一頭往回看,我記得初見時他眼中生生不息的光亮,卻不太記得他在池邊的表情了。

那可能並非一場純粹的意外。

而時間流逝,女帝久久未婚,義子與宗室親近,倘若我意思不明,就會動搖國本。

書房的簾子忽然被掀開,是念之走了進來。我才想起許久以前就已允他自由出入,此刻一驚,不過是有了不願意被他聽見的內容。

“你怎麼來了?”

“陛下近日繁忙,我命人煮了清心靜氣的百合水,特意送來。”

“陛下盡快喝。”他將食盒放下,又將水碗往我面前送了送,垂下了眼微笑:“我有七天沒有見到陛下了。”

太傅看著念之離去的背影:“郡王與陛下母子情深吶。”

“太傅莫要取笑朕。”我沈吟片刻,方下了決心:“就如太傅之前所議,在宗室朝臣的優秀男子中,為朕選皇夫。”

這件事情被我留中多年,到底走到了這一天,太傅對我三呼英明,而我只覺得像經歷一場大劫。

一位名正言順流著皇室血脈的繼承人是眾望所歸,可是念之呢,我呢?

念之見到我非常高興,直接撲過來抱我。這幾年他長了骨骼,已經比我要高了。我被他撲的向後一跌,又被他雙手緊緊護住,我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告誡他:“不可胡鬧。”

這嚴肅的語氣已對他無效,他牽著我的手到桌前,還是嬉嬉笑笑:“姑姑今日終於得空了?”

“嗯。”我悶聲回應,頓了一會兒才說:“你長大了。”

他不明就裏,神情卻非常警覺,我告訴他:“朕欲大婚。”

他還未開口,筷子突然從手中脫落,他伸手拾起,突然又失力掉落。筷子與碗碟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幹脆棄了筷子,悶聲道:“是我做的不好?”

“不是。”

“那為何……”

“這是不一樣的事情。”

他不再說話,激憤的情緒和出離的靜默形成鮮明的對比,半晌,他撿起筷子:“我知道了。”

相依為命的這些年,他這樣的反應並不算意外:“朕會待你一如既往,你想要的,朕都會給你。”

我的心忽然惴惴不安,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冒出腦海:倘若他要這個皇位呢?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長久打量後咧出一個笑容:“姑姑,你若大婚,我們怎麼還可能一如既往?”

他聲音很輕,帶著少年獨有的悵惘。

他若想要皇位,還有回旋余地,他無訴無求,只叫我手足無措。

這些年我一手帶他,當然知道他非故人,可縱然性情迥異,我還是執著地在他身上找尋故人的影子,五官、輪廓、身型,幼年時不大看得出來,如今倒是越發的不相像了——他應當更像他的母親。

也許這是一件好事。若他太像,我可能真的會難以自制,而他越來越像他自己,我便只能兀自清醒。

“姑姑。”他的呼喚將我拉回現實:“我自記事起只得姑姑長久相伴,今日姑姑既然有空來看我,還請姑姑如從前一般,再陪我一次。”

自我真正走到他身邊來,因為我的失誤,造成他在宮中的欺壓,所以我滿心彌補,經常時刻不離地陪伴他。但隨著他漸漸長大,我一方面顧及男女之別,另一方面則因為他的樣貌而心緒難平,他那麼聰明,不會感覺不到我對他那點親密之外若有還無的疏離。此刻他以直白的語言打破,臉上還掛著笑,神情則是少年人特有的愁苦。

若在過去,我必拍拍他的頭以示寬慰,可是他已經比我高出許多了,我仿佛今時今日才發覺彼此之間的這份不合時宜,可就是因為這份不合時宜,我沒法拒絕他:“想來與你對弈都是許久之前的事情,就讓我看看你的棋藝有沒有退步吧。”

於是命人布局,落子。他每一子都下的緩慢,卻無比精妙:“此身棋藝都是姑姑親身所授,遂不敢忘懷。”

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初入宮的時候,灼灼目光叫人不敢面對。我慣常避開他,他就不會讓我為難,但這一次他選了一個更加不好的話題:“姑姑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這個問題從未有人問過,我心裏說不上是何滋味,只說:“帝王成婚,是國事,非兒女情長。”

“我只問姑姑的喜好,姑姑就拿國事來堵我。”宮人上了蜜餞,他著意將我喜歡的推到面前來:“這些年沒見姑姑對誰上過心,縱使國事不容兒女情長,終究要與姑姑相伴一生,姑姑難道就不要選個可心可意的?”

“都是一樣的。”

“文臣雋秀,武將英勇,難道也一樣?”

我笑了一下:“自是不一樣的,可惜朕太過貪心,只想兩者兼得,若不能,那麼最終得到哪一樣,不是都一樣麼?”

“放眼朝中,竟無一個文武雙全的?”

事關朝政,他立刻察覺自己失言:“我的意思是,不願姑姑留有遺憾。”

遺憾麼……他是不會懂得,我輕輕搖了搖頭,笑也不知何意:“縱有文武雙全者,又有誰比得過懿文太子。”

他明顯怔了一下,勉強說道:“懿文太子天官降世,功德萬載,自然是俗人所不能比的。”

我們不再言語,這場棋局對峙已久,正到了最關鍵的時候。我眉心突突跳著,兩條大龍相繼被他截殺,最後他落下鎖定勝局的一子:“姑姑,你輸了。”

“是。”夜深了,更漏的聲音無比清晰。我拾起一把蒲扇,把風輕輕扇向他:“朕會陪著你的。”

他翻身上榻,本是背對著我的,不知為何又突然起身,他似乎要奪扇,而這動作在即將觸碰到我手腕的時候戛然而止,他收了手,倉促間又回到之前的樣子。

他究竟在想什麼呢?

他剛入宮的時候雖然依賴我,但未必每件事都會和我說,仿佛是突然之間,我意識到我確實是不懂他的。

他的呼吸聲漸漸重了,我卻落入難言的悵惘中。往事難及,我緊緊握住的這片幻影,卻並非我所希望的幻影,而這片幻影,也在漸漸離我遠去——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陡然清醒卻對上他直勾勾的雙眼:“怎……怎麼了,你什麼時候醒的?”

離得太近了,他退回去我才自在了一點。

“那個問題,姑姑還沒有給我答案。”他嘴唇的線條抿的很緊,我剛剛反應過來,他又是很喪氣的:“無妨,不過是閑話而已。”

說完他便拋下我,自顧自很快離開了。

4

這個反復提起又戛然而止的問題,在我心裏留了很久。

太傅為我陸續送來畫像,都是朝中有出身有作為的青年才俊,可是感覺不對。他的追問越來越多地浮現在我耳邊,我沒有答案,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尤其——

在我聽見了他寵幸了一個宮女之後。

這在皇家本是常事,可那一刻竟如晴天霹靂,仿佛有很多蟲子在密密麻麻地啃食著我。他十四歲了,我忽然想到,他父親便是這個年紀邁出第一步的,再往後一年,他便出生了。

也許他也會這樣,他會有孩子,會成親,會有自己的家,一步步走出這個宮廷。

我幾乎站立不穩,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探探郡王的意思,若是他喜歡,收做侍妾也無妨。”

他尚未大婚,按理不該這麼做,這是一份大恩典,他遲遲沒來謝恩,我還以為他作罷了,隔了很久卻突然得到一份確切。

那時我仍為選夫的事情的煩惱不堪,這件事情僵持的太久了,我必須表現出更多的熱情,才能平復關於我後悔刻意的傳聞。

好不容易飯後有時間在花園裏散步,卻撞見哭泣的宮女。遇上含淚是大不敬,倒像是我嚇到了她,我對宮人算是寬縱,此刻只想問問她傷心的原因,沒想到她支支吾吾,只說:“郡王,郡王……”

我的理智又僵住了,像沈在很涼的水裏:“把念之叫來。”

說不上刻意避開,我和他卻是真正好幾個七天沒有見了。這一別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我覺得他變了些,又不知變在何處。他垂首回答:“這是我宮中侍奉灑掃的宮女。”

“僅此而已?”

他看我一眼,然後避開了我的目光:“晨起她失手將盥洗的水濕了我的衣袍,我的侍妾責罰了她。”

他的聲音很輕,在我心中劃出悠長的漣漪。不過是一件小事,我擺手命他們退下,唯有他還一直跟在我身後。我心煩意亂,乏累地很,正要與他做個了解,卻好似一道晴光閃過,令出口的話陡然變了意思:“是否是朕寵愛你太過,才叫你低估了欺君之罪?”

他倉促跪下卻沒有驚慌,果然,他一直在等我發現。

“沾風吃醋的把戲也值得舞到朕面前來,你若真的袒護那宮女,何不收了她!”

“我全她的名聲,卻沒有全她一廂情願的義務。”他擡頭看我,眼睛很亮:“如果姑姑再想賜我一個侍妾,那我也只能受了。”

“你……”他完全歪曲了我的意思,令我極度憤怒,可他一動不動的樣子令我的憤怒無處著落,我只得深吸一口氣:“念之,你為何不懂朕予你的體面?”

“姑姑與我相伴多年,難道所予所剩的就只有體面?”

都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敏感執拗,這一下我真的見識到了,我看著他,終究不忍:“念之,無論如何你要相信,姑姑是愛你的。”

“愛……”他喃喃自語,滿眼淒惶:“我終身所倚唯有姑姑一人,親生血緣尚有疏離反目的時候,姑姑究竟憑何愛我?”

從他詢問的語氣和狀態,我知道這個問題已經埋在他心裏很久了。

可是我答不了,也不能答。

“我還想知道,姑姑能愛我到哪一步?”

“念之!”

他要不到答案,濕紅了眼睛,全身都在顫抖,僵持了一會兒,他見我不肯讓步,便故作灑脫的拂袖而去。

我楞在原地,心裏並不好受,同時生出對他衝動行事的隱憂來,但是我怎麼都不會想到——

三日後,京郊跑馬場出了命案,一死三傷。

主謀者,正是念之。

5

書房裏燭火葳蕤,照的人影暗淡而愁惘。

如何能夠不愁,惶惶命案足以朝野震驚,更逞論死傷者金尊玉貴的身份。他們還原本是最有可能成為我丈夫的四個人。

念之,他是故意的。

故意邀請這些人去跑馬,故意激他們進行危險的比賽,馬匹發了狂,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

“關山郡王是陛下養子不假,可陳家、楊家、李家、周家都是朝中有頭有臉的家族,陳家、楊家更是與皇家有姻親之故,此番平白無故折損了青年一代的翹楚,如何能夠平息眾怒,如何能給朝野上下一個交代?”

“交代?這件事是意外!”

“陛下,信麼?”

我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能勉力維持自己的平靜,事到如此,我一力回護他,將他禁足宮中,可他既無悔過之意,也無請罪之行,他是癥結所在,我總還是要見他。

子夜時分的召見,他來的很快,並未正裝,也不曾梳髻。披散的頭發遮住他一半的側臉,在這種模糊中,我又尋到一星半點故人的影子。

他不知道,如此,便已足夠。

“那些人性子衝動,不耐激,騎術也不好,實在配不上陛下。”他朗聲說完,語調軟了下來,苦笑:“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我,命我登門道歉恐怕不足服眾,是削爵,還是圈禁?”

“你明知有此惡果,還著意為之?”

他深深拜倒在我面前:“念之不願陛下為難,還請陛下賜我一死,以此了結。”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知道。”他垂著眼眸,纖細的睫毛鋪下長長的陰影:“我為陛下義子,得陛下愛重,自然為朝臣所不容。今時今日我犯下大錯,只求一死。”

我的聲音都在顫抖:“你把生命看得這麼輕賤麼?”

他頓了一下,才說:“陛下終會大婚,會有自己的親子,不必顧惜我,我亦不想讓陛下為難。”

“你……”

劇烈的情緒激蕩之下,我只覺得心口一陣猝痛,我背過身去,只剩下一個念頭:“我不會讓你死的。”

“為什麼?”這一刻的振聾發聵只叫我站立不得,他發現了我的異狀,心急如焚的到我身邊來,可我現在最不能見的就是他這張臉:“姑姑,姑姑……小唯!”

他叫我什麼?

幽暗的燭火裏,他的面容完全和故人重合,似真似幻我已完全分不清楚了,只剩下對於眼前景象消失的恐懼,所以我幾乎是不顧一切的:“哥哥,哥哥!”

我伸手去捉,卻只捉到一只冰冷的手,和冰塊一樣冷,凍穿了所有的迷蒙與溫情。我看清他難以置信又終至恍然大悟的面容,急火攻心之下竟然一口鮮血噴射而出——

這是七年都沒有再犯的舊疾。

秘密,真相,欺騙,深情……我終於重蹈覆轍。

女帝陋巷撿一乞兒,養在身邊七年後,他黏上來“我願為夫”

我有覺得輕松一點麼,身體仿佛墜入無窮虛空之中,意識漸漸渙散之前,念之赤紅深刻而至極痛的面容鐫刻在我眼前。

他從來不哭的。

他還是落淚了。

6

太醫說我昏迷了兩天兩夜。

我的思緒伴隨著我的時間,好像都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候我沒有任何煩惱,胡王的求親也影響不到我,會有人擋在我面前,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而後是極速的天旋地轉,禍起關山,命傷天官,我在傳位虎符前,毫無征兆地嘔了血。

“陛下,快醒醒……”

我不想醒來,不想面對失去後迥然不同的世界,可是我若不醒來,他所竭力維持的一切都會再度消散,長久的苦痛之後我選擇了後者。

如今,也一樣。

以太傅為首的重臣跪了滿地,跑馬場所涉的家族都在,後面還有各懷心思的宗室。我於脫力之中長長環顧四周,都沒有念之的身影。

“關山郡王呢?”

“關山郡王在宗廟中為陛下凈身祈福。”

“胡鬧!”我的頭又開始痛了:“關山郡王是朕義子,無朕許可,誰敢讓他這麼做?叫他過來!”

我驅散身邊眾人,殿中只剩長久沈寂。我沒有等到他,只等到他送回的玉佩。這玉佩是我初見時贈與他的,這些年他貼身不離,我的心很沈:“再請。”

皇命難違,他必須來。

他本青春年少,如今卻是委頓的厲害。他長久不言,只由我打破沈默,可我除了喚他的名字,到底是無可奈何。

若說國事,我自幼年時便跟在兄長身後,臨朝後又有重臣相伴,說不上輕松也著實談不上坎坷,可面對他,面對一個漸漸長大的孩子,我終究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懿文太子。”他眼中的光芒都碎了,淒傷地問我:“收我做義子,與我長年相伴,即使我犯下大錯也拼盡全力保護我,都是因為懿文太子,是麼?”

我徒勞地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懿文太子是我的什麼人?”

失血帶來的眩暈在此刻不合時宜地出現,我仿佛置身於盛夏的暴曬之中,心心念念目之所及都是蒼茫白光。

“你說話啊!”

“其實你都知道了……”

我好不容易提氣的力氣在他面前化為烏有,他幾乎喪失理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你一直都在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麼啊!”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他是我專門命人從民間尋回來的懿文太子的遺孤,我並非他口中的姑姑,我是他真正的姑姑,若我向天下昭告他的身份,他就不再是受人非議的關山郡王,太子之位,乃至這個天下,都該是他的。

可是他絕望到極點的語氣不容辯駁的否定了我:“你根本不知道,小唯,你什麼都不知道!”

他決絕離開,留我一個人癱坐原地。

臨夜,我聽到他出宮的消息。我當然理解他的一時脾氣,沒想到就在次日,天光剛亮,我曾經見過的那個宮女特意來求見我,她告訴我:郡王走了。

我猶在莫名之中,宮女跪在我的腳邊懇求我:“請恕郡王不辭而別之罪,郡王自知有錯,特請前往關山戍邊贖罪。”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不由分說地朝探去。過去無數次他曾與我並肩相看的朝野,如今他走的太遠了,遠得仿佛義無反顧地丟下了這裏的一切。

翌日,我正式下旨,命關山郡王戍邊。

又過幾日,我請三公大臣為證,依舊以懿文太子過去貼身玉佩為信物,秘密立關山郡王為繼承人。

這件事情,他不知道。

我很想告訴他的,但是他戍邊以來,除卻每月一來的公文,再無只言片語。我贈予他的錢財侍女,一應都被退回,我在無可奈何之中後知後覺,我已完全失去他的消息。

兩年。

春去秋來,又或者風霜雨雪,我對他的掛念從不少去,但我知道過去的隔閡並未消失,並且我已錯過了消解它的最佳時候。所以按例兩年一次的邊將述職,我亦對他免去了。

朝臣對此當有不滿,只是我對他一貫回護,小事參不透,大事——倒真遇見一樁。第三年,關山守臣沿回京一線官員,參他擅離職守,無召回京。

我放在折子等了很久,好像下一刻內臣就會通報他的求見。可是理智隨著溫好的茶水慢慢涼透,他沒有來。

他本就不會來。

“他……回京去了哪裏?”

“郡王倉促回京,只去了幼時生活的陋巷,見了帶他進宮的那兩位官員。兩位官員年事已高,早已不在朝中了。”

“郡王是個念舊的人。”我沈吟片刻:“將此行蹤如實透給送折子的官員,就說故人病了,郡王心急回京探望,勿要再做文章。”

他進宮以來和那兩個人從未再有交流,甚至不過最初的幾面之緣,他特意找回來,是為了什麼呢?

我尚未想明白,關山邊境已經烽煙再起。

懿文太子一命,只保了關山十年太平。這本不算是意外,自他走後我便知道遲早有這一天,國朝女子當政,最看不起女子的胡人必定提早反噬,我早就發誓會親手蕩平余孽,然而卻接到了邊境擅出的消息。

太傅苦苦勸說我:“關山郡王已出,陛下密令如此,怎可同他一起冒險!陛下無心婚姻,如今關山郡王已入腹地,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來日必是傍身的佳話啊!”

太傅說的沒錯,於是我只能在煩惱中,在焦急中,端坐在高堂上,收到一封封加急的戰報。

這是十年前的再現,關山郡王打得挑釁的胡人沒有招架之力。可越是捷報頻傳,我的不安感就越強——

十月初十,最後一封戰報傳來,戰報勝時為紅,敗時為黑,可是這一封是白的。

十年前,我看過另一封白色的戰報。

我不敢看,但是我很清楚裏面是什麼,最終我的鮮血把戰報染成了紅色,而他和他的父親一樣驍勇,最後也獲得了一樣的結局。

我想起三年前的對話,他求死,不想活。

可他從不知道他死了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十年,我愛護了他整整十年,而他翩然而逝,甚至屍骨無存,像逝於掌心的流沙,什麼都沒有留下。

7

“詠懷太子未曾大婚,可是一直有侍妾在旁,戰末至今不過一月有余,不如……”

時至今日,我還是不大適應他的謚號。對於我來說,他是念之,是關山郡王,唯獨不會是一尊牌位,一墓空墳,可事實已經發生,我為此病的太久了,急火攻心之下嘔血的舊疾再發,我沒有昏迷太久,卻是長久的精神不濟。

太醫說,我是心病。

心病唯有心藥可解,於是最懂我的太傅給我送來這一份飄渺的希望。

我只覺得倦,十年間我送別兩位至親,就像過了兩輩子一般漫長。我實在沒有力氣再去重新經營一個十年,可是世事如此,到底聊勝於無。

我第一次見念之的侍妾,沒想到只有一位,就是他十四歲時最早的那位。她奉召而來,我卻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熟悉到如同對鏡自照,叫我不安。

她剿滅我的希望只用了一句話:“郡王,不,太子殿下。他從未碰過我。”

“陛下不知道嗎?”她輕聲問:“殿下這些年留我在身邊,無非是因為我與他的心上人有雙一樣的眼睛。”

“殿下一直勤勉,克己守禮,唯獨那一夜發了瘋。我自然是願意的,可是殿下看起來痛苦極了,他俯身看著我,眼淚就落了下來,整整一夜我們相對無言,可是從天黑到天亮,孤男寡女,便不可回頭了。”

“我內心很不安寧。只有我們兩個知道,什麼都沒有發生,殿下若想解釋,當然可以解釋,我卻害怕成為宮人的笑柄。這件事還傳到了陛下這裏,惴惴不安之中,殿下幾乎是奉命擡我為侍妾,可是我看他傷心絕望的樣子,寧願什麼都沒有發生。”

“陛下還記得曾今回護過的那個宮女麼?殿下的貼身侍女之中,她,我,還是剩下的人,都是一樣的心思。在我成為侍妾之後,我確實與她爭執,但並非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守護一個秘密。”

她豁然擡頭:“如若陛下過去不知,那麼現在呢?”

我心亂如麻,甚至無法呵斥她的放肆。於是她走上來,將手中一直捧著的盒子交給我:“殿下所余遺物在此,請陛下一觀。”

我不敢打開它,可我不能不打開它。蟄伏在暗處的秘密如同漆黑的巨獸,我期待看清它的模樣。

念之給盒子上了鎖,鎖型是那枚玉佩的樣子。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層層疊疊的書信,他並非決絕杳無音訊,只是沒有親口告訴我——他愛我。

或許一開始他只是害怕失去,想要緊緊攀附一棵大樹,而時日漫長,在孤身一人驟入富貴的溫暖中,在毫無保留沒有邊界的愛寵中,此情猶在,此情已變。

我終於明白他說過的那些話都是什麼意思了,初次見面的謊言,縱然隱秘縱然失德,他仍可以放心去愛,並沈淪愛意所剩的痛苦中,唯獨最後他獲得真相,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今時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他沒有錯,錯的是我。

信箋最後的停留在他出征以前:……我回了一趟京城,弄清了有關身世的最後一個秘密。小唯,如今我終於可以叫你的名字,以完全自由的樣貌。那一年在池邊,的確是故意讓你看見,好讓你更加關註我,留在我身邊,可是慢慢的,我想要永遠留住你。我想要讓你知道,哪怕最好的懿文太子已經去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我,那些人配不上你,你不想嫁,我成全你,我等待你。我會永遠陪著你,我愛你。

淚水泅開了字跡,只剩下無可救藥的心痛。

懿文太子帶走了我的青春和希望,而他,帶走了我的魂魄與性命。

仿佛在這一刻我才明白,或許我對他的掛念從懿文太子而起,但早已超越了懿文太子本身。我清楚的知道他們有那麼多的不相像,他不是別的任何人,他只是他自己。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肯早點面對這一切,如果我可以早點告訴他一切——這些年,唯獨有一件事情他們都弄錯了,我並非全然的一無所知啊,如果他還活著,如果一切皆可回頭——

“詠懷太子的屍身至今沒有尋到,朕心不安,十分有愧。”我望著她的侍妾:“殿下生前與朕失和,朕頗有無可奈何之處,亦不敢強求他與朕相見。可事到如今,我怎可放他自由?”

“殿下並非故人之子,陛下不怨?”這女子在笑,眼中卻含淚:“這樣欺君罔上的人,是該掘地三尺都不放過的。”

我長抒一口氣,原來連這一刻都已被他想到,又覺得萬幸,幸好我沒有放棄。

畢生深情,不至辜負。

他啊。

“聽聞太傅近日從老家接回了闊別多年的兒子?”這是一個全新的身份,我提高了聲量,微笑:“那麼,朕要大婚了。”(原標題:《女帝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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