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夢見屎殼郎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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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孫玉海

您還記得,三十多年前,有一個叫老雁的人嗎?

一個蕭瑟的秋日黃昏,窗外北風呼嘯,落葉翻飛。在鄉村老家昏暗的燈下,我與父親隔著八仙桌對坐。我們剛剛用完晚餐。喝茶時,不知怎麼,腦海裏突然跳出老雁這個人名來。

在我的記憶裏,老雁這個人的形象非常模糊。因為那是在自己童年時期接觸過的一個人。三十多年前,我才不過十多歲。中間隔了這麼漫長的時間,期間一個人得經歷和忘卻多少人和事?我已人到中年,忘卻的人和事太多太多。我甚至一度懷疑自己若煙若霧的童年記憶:世上究竟有沒有過老雁這個人?老雁,一直以來,就像我在夢中碰見過的一個人,隱隱綽綽,形影模糊,記不分明。我想,這大概是因我和老雁見面很早,而且次數有限。雖然我一向自認為自己的記憶力很好,但要記清遙遠的孩提時代與自己沒多大關系的一個陌生人,殊非易事。所以我一度認為,老雁,也許不過是夢境中的一個形象。

一個人到了有點記不清往事的時候,或許真的有些老了。雖然“父母在不敢言老”,但自然規律是不饒人的。我這樣想,是有依據的。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歷事的滄桑,人到中年的我,經常憶舊,心境也日漸多愁善感起來。

其實,我本就是一個比較感性的人,心境往往隨著季節的景物變化而波動。傷春悲秋,積習難改。特別是每逢蕭條的晚秋,心情就格外沈郁。這次回鄉,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看到河塘溝渠裏的白花蘆葦,在寒風中瑟瑟搖蕩,看到路旁、田野的樹木在蕭颯之風的吹拂下,落葉紛飛,飄滿大地,看著天上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的雁隊,一行行地向南飛去,心情就頓時蕭瑟和悲涼起來。

久居城市的我,其實好多年沒見過大雁了。

大約在十五年前,由於退耕還林政策,魯北原先光禿禿的鄉村,草木日益增多。溝沿、河畔、村灣、林下,到處生滿各類灌木,長滿密密麻麻、無人收割的蒲、葦、蒿、艾等野草。隨著推行耕作機械化,農村餵養大牲畜的少了。不光牛、驢、騾這類大牲畜大減,就連豬、羊、家兔等小家畜也少多了。市場經濟時代,人們主要感到缺錢用。再像傳統時代那樣餵養家畜,賺不了幾個錢。為此,村裏的青壯勞力農閑時大都到城市打工,只剩下婦女、老人和孩子留守村莊,勉力侍弄莊稼。因而,村莊角角落落的野草、雜樹無人去管,長得特別茂盛、恣肆。

環境好了,消失多年的野物逐漸多了起來,野雞、野鴨、斑鳩、白鷺、白鸛、野兔、黃鼠狼、花貍、刺猬等,再次現身。最驚奇的,是人們還看見不少大雁。當你沿著村莊灌木叢生、野草茂盛的溝渠邊沿走去,時不時地就噗嚕噗嚕地飛起幾只或一群受驚的野鳥來。這些野鳥,大多褐花羽毛,與深秋田野的景致協調,所以人的目光很難發現。它們中,有的身體肥重,受驚時拼命拍翅膀,盡管非常努力,但卻姿態笨拙,飛得又低又短。這是野鴨。有的翅膀矯健,反應敏捷,姿勢優美,飛得又高又遠。這是大雁。

我喜歡大雁飛翔時的樣子,那真是美極了。一雙雙寬闊有力的翅膀,在高高的碧藍的天穹中,整齊而有節奏地一起上下扇動,令人浮想聯翩,蕩氣回腸。人們激勵晚輩時,常說要樹立鴻雁之誌,可見大雁是何等心性高傲、與眾不凡的一種鳥類!

大雁的飛翔動作,使我常常想起,小時候,鄉間人們常戴一種帶翼的棉帽或皮帽。記憶中,童年的冬天要冷得多。人們冬季幾乎都要戴棉、皮帽。每逢雪天,或北風凜冽時,人們就把帽檐拉下來,將帽沿頭上的兩根系帶,在下巴頦處打個結,以保護耳朵。天氣暖和的時候,人們就把帽子的兩翼翻上去,攏在帽頂上系住。一般人都會這樣做。但也有一類粗枝大葉的人,僅把帽翼翻上去,卻懶得將帽翼帶子系在頭頂,於是帽翼就在頭的兩側、耳朵上方平展開來。走路時,帽沿兒就隨著人走路的節奏,一上一下忽扇不已。遠遠看上去,就像鳥的雙翅在上下擺動。因此給我最直觀的感覺,就好像大雁扇動兩片翅膀。然而,大雁是何等敏感、聰明、輕快、迅捷的生命啊,它們的動作往往是“矯若驚鴻”,飛得又快又高,令人“驚鴻一瞥”,刮目相看。相比之下,人則是一種笨鳥。整日拖著笨重的身軀和生活,最多只能做做大雁飛翔的樣子,卻永遠也難以擺脫地面和現實的約束。

想到鳥的飛翔,我感慨良深,時時為自己生而為人、不得自由感到悲哀。因為每當在現實中受到挫折、感到壓抑時,我幾乎夜裏都會做那種自由飛翔的夢。而且,不止一次,在夢裏,我戴著一只這樣的帽子。它和我的腦袋緊密地長在一起,成為我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帽翅一般比較大,還會變長或縮短,並且非常有力量。我的帽子能夠使我自如地飛翔。我想,這不是人人都能輕易做到的。因為不止一次,我夢見自己輕盈的身子,隨著帽翼的上下扇動飛了起來。我飛過平原,飛過草地,越過高山,跨過大海,最終到達童年夢想、渴望的瑰麗多彩的異域。夢中,我成了一只自由飛翔的鴻雁,心誌高昂,兩翼矯健,超越了自我,超越了大地,超越了世界,感覺無比幸福,心情極其暢快。盡管在現實中,我有著嚴重的恐高癥。哪怕站在一米半高的墻頭上,都頭暈目眩,心驚膽顫。同時,現實中的我,也決不會如此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更不粗枝大葉、標新立異。如果自己當真戴著這樣的帽子,我會把兩片帽翼挽到頭頂,仔細地打一個蝴蝶結。多年的閱歷,使我謹小慎微。我早已意識到,人靠衣裳馬靠鞍,人不能不註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不能目無長上,目無群眾。作為一個人,你必須融入社會,泯然眾生,裝孫扮拙,萬不可特立獨行,成為異類,招惹是非,自找麻煩,成為靶子,導致明槍呯呯、暗箭嗖嗖,最終生不如死。嗚呼,何其悲哉。

我還記得,打小長輩們就反復教育我,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大概就是先賢說的,要“形端表正”的意思。後生小子中,如果誰歪戴著帽子趿拉著鞋,一旦被長輩看到,輕則受到嚴厲呵斥,重則屁股鞋底伺候。所以在童年的我們心目中,那些歪戴著帽子趿拉著鞋的人,往往不是好人,大多是些混混、小流氓、下三濫。總之,一個不修邊幅、邋裏邋遢的人,在人們看來,就是不長進、沒出息的人。然而那時,幾乎每個村莊,都就這麼幾個人,成為鄉民側目的異類。在這些異類中,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外,成人占比例其實不大。而老雁,大概就是這成人異類中,比較突出的一個。

老雁姓甚名誰,家在何方,無人知曉。因為他不是本地人,是外鄉落難到此的乞丐。童年的我,只覺得春、秋、冬三季,老雁頭上總戴著一個薄薄的、帽翅上幾乎掉光了毛的皮帽子,常年伸展著的上下忽扇的雙翼,使其整個腦袋看上去,如同一只體型笨重、勉力飛翔的大雁,而且拖著一個高大且略微彎曲的身軀。我想也許因為這個,人們叫他老雁吧。在我看來,這樣的人,要想在世間飛翔,真是太難。

於是我向父親證實有沒有這個人。

父親說,你問老雁麼?有這麼個人!這可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怎麼想起他來了。你對老雁還有印象?

當然有印象。但因那時我年紀太小,如今已記不太清。只覺得這個人如同在夢境中出現過的一般。我記得老雁紅臉膛,高個兒,背微駝,五官還算端正。走路時,步子又大又急。遇見熟人也不停下,幾乎從不和人打招呼……

你說得對。老雁就是那樣的人。父親放下茶杯,點了點頭。

經過向父親詢問印證,老雁在我頭腦中的印象,便漸漸清晰起來。

記得那時我才念小學四年級。學校在六七裏地外的於莊。我們這些孩子除中午在校吃飯外,每天早去晚歸,在家、校之間奔波。我有時會在路上見到徒步行走的老雁。在我印象中,老雁就是一個無家無業、無兒無女的老乞丐……

童年的我,雖家境貧寒,但不乏快樂。孩童時期,只要能吃飽穿暖,剩下的好像就全是快樂了。隨便一個什麼東西,都能吸引我強烈的好奇心和註意力。哪怕一只天牛、一個屎殼郎、一條蚰蜒,也會玩上半天。所以對大人的艱辛與苦難,沒有任何感覺。由於閑得無聊,我們這些頑童,經常和來村裏討飯的乞丐搞惡作劇。但一般不和老雁開玩笑。因為憑直覺,我們看出老雁的脾氣不是太好,惹惱了他,恐怕不會有好果子吃。你只要看看他那張整天板著的冷臉,看看他那又倔又狠的走路步姿,我們這些敢在老虎頭上撓癢癢的家夥,也心裏打怵。

其實,我們也曾和老雁較量過。

記得老雁終年似乎只有一件破長衫,腰裏紮一根草繩。裏面的褲子、袿子破了洞,從不縫補。他是一個老光棍兒,邋裏邋遢,胡子拉碴,沒老婆,誰給他縫補衣裳?當然,這也不盡然。男人其實一樣也能自己縫補衣裳。可老雁似乎不是這樣的人。心高氣傲、不拘小節、大男子主義的老雁,豈屑於幹這類由娘們兒做的事?記得老雁一生氣,額頭、鼻子就會漲得通紅。人們說,只有氣性大的人,才會如此。所以老雁氣性大,不是沒根據。對此,我們這些小屁孩,毫不關心老雁的其他。我們只好奇他生氣時的紅鼻子,因此私下給他起了個綽號——紅鼻子老道。當然,我們也曾公開叫他,只是在距他非常遠的時候才敢。

記得有一次,我和狗剩、孬蛋、石頭等幾個經常作死的頑童,遠遠地看到老雁從村東頭沿街往西走來,就打算戲弄他一下,以顯示膽肥。狗剩年長兩歲,是我們這幫壞蛋的頭兒。他見老雁走過來,立即部署戰鬥任務:黑子、孬蛋,你倆起頭,我和石頭殿後,咱一齊來!我們四個壞蛋擠眉弄眼,無師自通,心領神會。

於是我和孬蛋起頭,一起衝老雁喊:“紅鼻子老道——”

接著狗剩和石頭一塊喊:“吃屎喝尿!”

隨後我和孬蛋又喊:“吃屎喝尿!”

接著狗剩二人喊:“紅鼻子老道!”

接著我倆喊:“紅鼻子!”

他倆喊:“老道!”

我倆:“吃屎!”

他倆:“喝尿!”

接著我們幾個把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筒狀,撅腚擡頭一齊喊:“紅鼻子——老道,吃屎——喝尿!……”

這時就看老雁,氣急敗壞,鼻子漲紅,五官猙獰,跨著大步,踩得地面咚咚作響,衝我們奔了過來。嘴裏罵著:“看我不打死你們這些小私孩子玩意兒!”

我們頓時嚇得哭爹叫娘,四散奔逃。作為首惡的狗剩,奔跑不疊,被疙瘩溜秋的泥地絆倒,當即摔了個狗啃屎。被趕上來的老雁,擡腿朝腚上哐哐踹了兩腳。這兩腳,時隔多年後,大家還記憶猶新。如今想想就覺得屁股似乎隱隱作痛——雖然沒踹到我的屁股。經過這次交鋒,我們算領教了老雁的厲害。用狗剩的話講,老光棍就是狠啊。所以,此後我們一般不去惹老雁。換了別的成年人,也就頂多嚇唬嚇唬我們算了,但老雁是真會給我們厲害看看。

作為一個老乞丐,老雁經常遊走於四裏八鄉各村之間。無論冬夏,我們經常在路上碰到風塵仆仆、跺地咚咚、悶頭疾走的老雁。

有一年,一個寒冷的冬日傍晚,北風呼嘯,彤雲密布,大雪紛飛。我從學校放學回家,身上穿的是娘給我做的厚厚的棉襖、棉褲和棉鞋,即便這樣,還凍得鼻涕直流,臉蛋生疼,手腳發麻。正在走路時,迎面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穿著很是單薄的人,駝著背在雪地裏頂風倔強地走著。風吹著他的帽檐,上下扇動得厲害。走近才看出,這簡直是一個雪人。他抄著手,有點躬身,嘴裏呼著白氣,眉毛胡子上全是白霜。仔細一瞅,原來是老雁。這樣的大雪天,即便是乞丐也都待在家裏,老雁卻還在路上跑,挨村乞討,頓時覺得他好可憐。按說,如果事先存點討來的余糧,也不至於冒雪出門。可老雁是個傻倔,沒這類心計。以他的性格,似乎覺得存下余糧,是件可恥的事情。所以,我從沒見過老雁有類似其他乞丐肩上背著的褡褳、布袋之類的東西。老雁只要夠吃一兩頓的,就作罷。這樣的乞丐,也真是少見。

我見過不少的乞丐,肩上背著的布袋裏已幹糧滿滿,還在到處討要。這些幹糧冬天可以長期存放,他們吃不了時,有時拿去賣掉或換點好吃的。夏季天熱,幹糧無法存放,他們就設法找個大盆,將這些發黴的幹糧,用花椒、大料、鹽煮好的涼開水浸泡,在烈日下曝曬、攪拌,制成面醬,拿到集市上售賣掙點錢。但老雁似乎沒有這種遠見和經濟頭腦。他也許是不屑於這樣做。因而在鄉親們心目中,拙於謀生的老雁,真是又笨又傻又可憐,無可救藥。

那時老雁已經不在咱喬垌村了。父親說。此前老雁一直住咱村。後來他和老婆離婚了。離婚後,他在村東場院裏搭了個秫稭窩棚住。後來老雁又搬走了。不知住在何處。

大概又過了一兩年。時值盛夏,在上學的路上,我又碰到了老雁。那天,我因學校老師提前下過通知,學生要一律自帶洗臉盆,不能在學校蓄水池裏洗臉,於是就央求父親去買。等父親從鄉鎮供銷社買來臉盆,已經快中午了,只得吃完午飯,再去上學。午飯後,我騎著那輛破破爛爛、除了鈴鐺不響哪裏都響的大金鹿自行車,帶著父親買的洗臉盆,匆匆往學校裏趕。六月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走到半路,猛烈的西北風就刮起來。天上瞬間烏雲密布,只一會兒,便黑雲壓頂。眼看一場暴雨就要來臨。因為是大頂風,自行車根本騎不動。我只好下車,推著車子艱難地向前走。這時正前不著村、後不挨店,連個避雨的地方也沒有,心裏十分恐慌。就在這時,遠遠看見,迎面走來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那擰巴、倔強的走路姿勢,一下就猜出是老雁。只見他因夏季炎熱,為免虱子叮咬,不知何時找人剃了個光頭。遠處一望,如同一個破落和尚。只見他破衫如幟,衣袂飄飄,兩手空空,步伐鏗鏗,只顧低頭認真走路。他當然不認識我這個罵過他的小屁孩兒。但我卻知道他老雁。心想,這回老雁又慘了,非挨大雨澆不可!

正在亂想,就見不斷有閃電撕裂雲幕,如同張牙舞爪的火龍,兇猛地抓向地面,接著幾聲炸雷在頭頂驟然響起,令人心膽俱裂。轉瞬間,雨水夾著冰蛋蛋,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打得我腦瓜兒生疼。天哪,原來是在下冰雹哇!只見雹子個頭兒大如鴿卵,落在硬地上啪啪亂跳。盡管那時我頭發濃厚、蓬如鳥窩,但砸在上面,仍然如同挨暴栗鑿,令我噝哈不止,哎喲不斷,喊爹叫娘。沒奈何,急中生智,忙把新買的臉盆倒扣在腦袋上。只聽冰雹砸在臉盆底上叮當亂響,伴隨落在自行車的後座鐵架與大梁的清脆伴奏,音韻不齊,節奏散亂,令我恍兮惚兮,如生隔世。事後發現,我漂亮的新搪瓷臉盆的底部,好多瓷被雹子砸掉了,不久就漏水了,讓我心疼不已。

而那一刻,最慘的還是老雁。這個傻老雁呵,甚至傻到不知用雙手護著剛剃完的光頭,仍只顧悶頭往前走。一任碩大的冰雹無情地敲在他光亮的腦殼上。此後我曾無數次地想象,老雁的光腦袋,如果是玻璃燈泡,早就被敲碎;如果是西瓜,會被砸得千瘡百孔。可是,老雁的腦袋既不是燈泡,也不是西瓜,該會被冰雹砸出多少疙瘩。這些疙瘩的密集程度,估計不亞於滿是疙瘩的老苦瓜,不過顏色應該是紅色的。但看當時老雁的表現,仿佛冰雹砸的不是他的腦袋,而是別人的腦袋,甚至是仇人的腦袋。他的麻木不仁令人吃驚,他的大無畏精神令人震撼。不知道老雁挨了冰雹之後,第二天還能不能照常去沿村乞討?如果老雁有一頂竹篾涼帽戴,也不至於冰雹砸光腦殼,但窮困如老雁,只有一頂破皮帽——哪有夏天戴皮帽子的呢。而且,他本是個不修邊幅、粗線條的人,似乎也有點弱智和精神不正常,根本就不在乎這個。況且,一個乞丐,能吃飽肚子活命,已是奢求。天地間的雨雪風霜,大自然的風吹雨打,對他而言算得了什麼呢?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老雁。因為我此後就去縣城上中學了。由於離家遠,得住校,有時一兩個月才回家一趟。所以見著老雁的可能性幾乎是零。從此,老雁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一直到現在,消失了30多年。至於如今為何突然又想起老雁,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想如果老雁活到現在,也該80多歲了吧。但又一想,這是不可能的。老雁,極大可能早已不在陽世間了。

老雁,其實是個傻倔驢。父親說。老雁其實原來有老婆,但他脾氣太壞,不珍惜,常和老婆打仗。後來老婆就跟了別人。這讓老雁深受刺激,精神變得也不太正常了。

本來,老雁兩口子就靠乞討為生。自從老婆離開他後,他就格外落魄了。記得那時他住在村邊兒上,用高粱秫稭搭了個窩棚,一個人在窩棚裏住,平日到周邊各村乞討。

老雁的性格脾氣,即便在落魄時,也很各色。譬如說,他到某戶人家討飯。假如人家給他的幹糧太小,或者是發黴、餿了,他就不幹。會忍不住罵娘,甚至和人家打上一架。俗話說,當兒的不嫌醜娘,要飯的不嫌飯涼。可老雁不,他臭毛病多。人們就說,像老雁這樣的乞丐還真少見,不過就是個臭要飯的,還顧忌什麼尊嚴嗎?給你塊幹糧就不錯了。有人慨嘆,老雁啊老雁,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頂天立地的男人,幹啥不能弄口吃的,非要去討飯?也有的說,老雁讀過中學,可惜因家貧輟學,沒上成大學,心高氣傲的他,一直感到郁郁不平,所以,臟累的粗活他不願屈就,不下力的好活人家哪會找他?加上他老家遭災,沒了活路,只好流浪出來當乞丐,但又不適應乞丐這個行當。可以說,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高不成低不就,幹啥啥不行,在行嫌行,真可謂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可惜了哇,老雁!

若說老雁這人壞,不懂感恩,那也非實情。老雁在周圍十裏八鄉幾十個村莊討飯,見識和領教了形形色色的人。那時周邊這些村莊的人,幾乎沒人不認得老雁。老雁對爺爺的評價是最高的。他常說,“要說遇到的大好人,最數喬垌村的聖林大爺心好!”邊說邊對人翹大拇指。據說,每當老雁到爺爺這裏,爺爺就盛情讓他進門吃飯。但老雁是絕對不肯的。爺爺就給老雁幹糧——從不拿吃剩的半邊拉塊的陳幹糧、黴幹糧,總是揀著最好的、囫圇個兒的幹糧,常常是把剛出鍋蒸出來的新幹糧慷慨地給老雁。天冷時,爺爺還找件厚衣裳送老雁。老雁逢人就念頌爺爺的恩德,有時還主動幫爺爺挑水。爺爺說,老雁這孩子不壞,知恩圖報。就是命運不濟。唉,人活一輩子,誰沒有落難的時候哇?

也別說,老雁這人,雖然脾氣孬,但人還是不錯的。比如說老雁討飯,從來都是挺直腰板,進門前,先大娘大伯大嬸大哥大嫂地叫,也從不做可憐狀,乞討的幹糧夠吃就行。而不像一些乞丐,裝出很可憐的樣子,即便討的幹糧吃不了用袋裝,還不斷討要。因為知道老雁的脾性,所以人們還是有些同情和憐憫他的。老雁大概作夢都不會想到,十多年後,在城市,有的職業乞丐,靠出色的乞討技能發了大財,不但有汽車和別墅,甚至能包養小三。對老雁而言,他大概到死都不會知曉小三是個啥玩意兒。

老雁來自黃河以南的山區。他是帶著老婆一道,到魯西北這片平原上逃荒的。雖然人們都稱呼他老雁,但其實他歲數並不大。那時大概還不到四十。老雁的老婆,那個俊,咱這十裏八鄉也挑不出這樣一個人——杏核眼,鵝蛋臉,楊柳細腰,丁丁香香。乍一看,簡直像從畫上走下來的。山裏水好,養人啊。老雁雖說不上是多麼俊的小夥,但他個頭兒高,五官端正。夫妻倆看起來也算般配。他們才來時,也就三十來歲,但是沒孩子。不知是因過得窮不敢生,還是他倆當中一個有不育癥,反正老婆一直不孕。老雁夫妻最初流落到咱喬垌村,村幹部同情他們,就安排他倆住在村大隊倉庫的一間廂房裏。

但是,人們很快就知道了老雁的脾氣。雖說倉庫在村子邊緣,但幾乎小半個村莊,都能聽到他夫妻倆天天爆發的吵架聲。老雁脾氣孬,發起狠來,經常打老婆。老婆從家裏跑出去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但後來都被好心的莊鄉苦口婆心勸了回去。同時,大家也順帶批評老雁。說他其實是傻人有傻福,身在福中不知福,討了這麼好的一個老婆,還不珍惜。萬一老婆哪天跟人走了,不跟你過了,看你老雁咋辦?這麼俊的媳婦兒,打著燈籠都難找,可別拿豆包不當幹糧啊。

這種訓誡,最多只管兩三天時間,過後便自動失效。老雁還是那個老雁,把打罵老婆當成家常便飯。也難怪,那時農村普遍存在封建思想和各種陋習。人們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特別是在農村,丈夫一般大男子主義,拿老婆不當人。那時,流行的一句話就是:“老婆就是俺的馬,任俺騎來任俺打。”在故鄉農村,哪家男人仿佛不打老婆罵孩子,就顯得自己不上檔次,不像個爺們兒。而那種凡事看老婆眼色行事的男人,則往往被人嗤之以鼻,不屑為伍,被認為不是男人,往往在人臉前擡不起頭來。

正因如此,老雁入鄉隨俗,把打罵老婆當成天經地義。雖說如此,但當地鄉村,家家家戶戶也沒有拿夫妻吵架當頓飯吃的。而老雁幾乎和老婆是無日不吵、無日不打。至於他夫妻倆為什麼天天吵架,眾猜紛紜。有的說,可能是老婆生不了孩子,老雁心裏憋屈,有氣要撒。但話說回來,真生了孩子,他們養得起嗎?有的說,老雁人懶,空長了一副壯壯實實的身架子,莊稼地裏的活可是全不通,心氣兒又高,拉不下臉來吃苦,老婆見他沒誌氣,感到太失望。有的說,歸根結底還是老雁脾氣太壞,大男子主義,性格太暴,真是又軸又倔,犟驢一頭。老婆的好話歹話,他都聽不進去。這是爹娘遺傳,本性難改。哪個女人和這種人過日子,能受得了?更有年高德劭者總結:說到底,就是“窮”字鬧得,若是好好的富裕日子,誰會閑得沒事吵架玩?所以年輕的後生,要舍得吃苦、下力、流汗,不能把日子過得太寒酸!

男人們認為,老雁的毛病,在於雖然無能且窮,但偏又脾氣大,真是辜負了一個漂亮娘們兒。因而都非常同情老雁的老婆,認為一個花枝般的俊女人,天生就該被男人好好地供著養著,不該受這等委屈,老雁太不懂得憐香惜玉!女人們覺得,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村裏出現,本身就是不祥,令人不爽。老雁打老婆的做法,可以讓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狐貍精們知道鍋是鐵打的。這麼一想,她們心理上得到了平衡,雖然表面上一致地說著同情老雁老婆的話,說著對老雁不滿的話,但似乎從沒見過有哪個女人,為那個不幸的女人掉下過一掬同情之淚。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兔子急了都咬人。何況老雁的老婆是一個大活人,而且是個大美人。加上莊鄉們每回勸架,似乎都無意識地在提醒老雁老婆,她其實是多麼漂亮的女人。因此,老雁老婆對自身容貌美的價值意識,日漸覺醒。

終於有一天,這個女人壯著膽子,喊出要和老雁離婚,要堅決離婚。結果受到的是老雁的一頓拳打腳踢。最終,在街坊鄰居的勸說、調解下,老雁的老婆又選擇了妥協退讓。莊鄉們見息事寧人,勸說成功,都覺著自己又做了一件大善事。

然而過不了多久,老雁卻又舊病復發……

這樣的日子反反復復,看不到希望。生活漸漸形同地獄。

看著這麼漂亮的女人遭受這樣的折磨,男人們無不嘆息,愈加同情,幻想聯翩;女人們則飛短流長,且批且勸,談資富裕。

多年以後,我想,老雁的命運,其實還是跳不出人世間的俗套。老話說得好,酒肉的朋友,柴米的夫妻。老雁夫妻之所以經常吵架,一大半的原因,還在於窮。若論長相,老雁夫妻堪稱上等,也算般配。老雁要個兒有個兒、要相有相;老雁的老婆百裏挑一,美人一個,打著燈籠也難找。可由於老雁不求上進,性格脾氣太差,讓他把一手好牌,最終打得稀爛。

要看當初,誰會想到,老雁最後竟淪落到一個叫花子的地步呢。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尚處於起步階段,農村經濟條件、生活狀況還比較差。靠著粗糧、野菜,人們剛剛能填飽肚子。發展之路,步履艱辛。之後一直到我上中學,甚至大學畢業時的九十年代初期,無論在農村還是城市,一直都還存在著乞丐這樣一個數量不菲的社會特殊群體。

記得上中學時,有一年冬天,北風呼嘯,天寒地凍。河裏結了厚厚的冰。一天,在喬垌村南、洪溝河橋洞下面,躺了一個過夜的、凍昏的乞丐。雖然乞丐在身下鋪著一層麥稭,但因吃不飽,穿得單,加之夜裏太冷,人已凍得昏死過去。爺爺聞聽這事後,趕緊叫家人熬了一鍋粥,用暖瓶提著,又用毛巾裹了熥透的熱幹糧,找了床棉被,去救助這個乞丐。爺爺給乞丐蓋上棉被,又將他上身抱在懷裏,用小勺一點一點往他嘴裏餵熱粥。記得那天天氣極為寒冷,乞丐因凍餓時間太長,臟器瀕臨衰竭,已到了生命的極限,盡管只蘇醒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死去了。

鄉親們聞聲趕來,商議了一下,最終把那個乞丐的屍體拉走,找個地方一埋了事。那個年代,人們還沒有這樣的意識:有事找政府,或報告警察——不就是死一個乞丐嘛。

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眼睜睜地看見一個乞丐失去生命,第一次感到生命如此的脆弱。那一年,我15歲,上初中二年級。

就在乞丐死亡的那一刻,我腦子裏閃現過老雁。我似乎覺得那個躺著的乞丐,其實就是老雁。盡管爺爺從來沒有說過那個人是老雁。我當時也沒看清那乞丐的面貌。後來我漸漸明白,那個人也許不是老雁。老雁身材看上去要高大得多。可惜那時我年紀太小,無心過問這事。而且對老雁也沒有太好的印象。故而老雁之死,迄今已是一個迷。

後來我大學畢業,進了城,參加了工作。住在單位安排的一個破舊宿舍裏。那是一個破敗獨院,坐落於一片地勢低窪、又亂又臟的城中村內,觸目所見,全是蓋得雜亂無章的舊平房,幾乎跟鄉村沒什麼區別。記得剛上班的那年冬天,天氣非常寒冷。頭一天黃昏,開始刮起猛烈的西北風,飄著冷雨。後來就漸漸變成了雪花。低窪的胡同裏,滿滿全是雪泥化成的泥漿。雪光,即便在夜色中,依然明亮逼人,寒氣透骨。那是一個非常難熬的夜晚。我住的那個小院,院落非常狹小。三間破舊平房,八面透風。沒有火爐,屋裏的水盆都結了冰。夜裏冷得睡不著,就倚靠在床頭上借著燈光看書。第二天黎明,我走出小區,打算去街上買飯。然而,就在小區外面的垃圾池旁,看見了一具夜間凍僵的乞丐的屍體。有三兩個清潔工正小聲地說著什麼。不一會,就見有人拉來一個臟又破的裝運垃圾的平板車,將那具凍得僵硬的屍體擡起來,哐地一聲扔到車上,直接拉走了。如同處理一堆垃圾。那一幕,像烙印一樣,一直刻在我的心底,使我幾十年後都不能忘懷。

也許是在那一刻,我又忽然想起過老雁。但我認為,那個人一定不是老雁。因老雁不可能跑到一座二百裏外的城市來乞討,他也沒有那麼幹瘦。

後來我一直想,一個乞丐的命運,大抵不過是餓死或凍斃。幸運的是,後來城市裏有了救助站,這類因凍餓倒斃街頭的乞丐少多了。

到我大學畢業時,老雁大約也50多歲了。

我想,老雁那時候也許還活著吧。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老雁打老婆的毛病,這輩子是改不了了。

可以想象,老雁的老婆,是如何對老雁從充滿希望到漸漸失望,最後變得徹底絕望的。

最後一次吵架打老婆,老雁是按部就班,也沒把這當回事兒。因為按照慣例,他知道老婆還會原諒他。過日子嘛,不打老婆能叫過日子?有左鄰右舍在,老婆過兩天就會好的。況且,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不跟爺們兒過,娘們兒家就沒法生存。

日子本來就這樣不溫不火、平平淡淡地延伸。但令老雁沒想到的是,也許有人在暗中挑火,也許老婆已不堪忍受。總之,一貫懦弱的老婆,居然到縣城裏告狀去了。個中詳細情形,如今人們已不得而知。但大家猜測,一定是有人背後替老雁老婆出過主意。這個人,估計也是覬覦老雁老婆的美色,希望老雁和她離。他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手段,使老雁的老婆犯了糊塗,下了決心。但這個家夥最終還是狗咬尿泡——空歡喜,枉費了一番心機。

總之,當一紙訴狀上去,縣法院送來傳票時,老雁才有些傻眼和後悔了。

按父親的說法,老雁其實真心不想和老婆離。畢竟再找這麼一個又賢惠又漂亮的女人,對老雁而言真是難如登天。

據說到了法庭上,雙方對峙的時候,面對老雁的眼淚,老雁的老婆也有些後悔。說話也有些軟。畢竟夫妻倆過了那麼多年,還是有感情的。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能出來說和一下,他們還是不會離的。

然而,如同脫韁之馬,事情已無法依照他們的真實意願止步和扭轉——法庭居然非常支持他們離婚。

事後,人們議論說,其實老雁老婆不該到法庭上鬧離婚。你看左鄰右舍,誰家不打老婆?不打老婆,還叫男人?兩口子過日子,有不打架的嗎?鄉裏鄉親的,其實只需要大家幫著添上句好話,這事也就算過去了。真要到法庭上鬧離婚,肯定是有孬人背後出主意。

正當老雁夫妻開始後悔,準備找鄉親說和的時候,縣法院主審法官老劉,判了二人離婚。

這一離婚,老雁夫妻倆的命運,立刻天地之差。老雁的老婆,那時還是一個水靈靈的大美人兒,雖結過婚,但因美貌非常,依然非常搶手。離婚後,很快又和別人結婚了。這件事對老雁打擊太大。

自從老婆離去,人們就發現,老雁如同泄了氣的皮球,精氣神大不如前。而且看上去有些不大正常。他脾氣之壞,日甚一日。動不動就跟人吵架。甚至和村裏對他關照有加的幹部吵架。他也不想想,如果不是當時村幹部對他特別照顧,把他安排在村大隊的倉庫,他兩口子連個安身之地都沒有,只能露宿野外。村幹部見他如此不識時務、不知感恩,找個借口,說倉庫要占用,存放木料,把老雁給攆了出去。從此老雁只能搭窩棚在村外住了。而且老雁的毛病,也是越來越多。討飯時,不是嫌幹糧小,就是嫌飯餿,或是嫌飯涼。人們說,像他這樣的不識擡舉的叫花子,還真是打著燈籠都少見!

經過這場家庭巨變,老雁一下子老了很多,頭發也花白了,背也駝了。兩個眼眶深深地凹進去。蓬頭垢面,胡子拉碴,不修邊幅。日益接近一個老乞丐的形象。

有鄉親說,老雁對此結局,其實也不甘心。雖說是個叫花子,但他多年走鄉串戶,消息靈通。經拐彎抹角地打聽,老雁得知自己的老婆,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家的傻兒子。這男人有些智障,年過三十還一直討不上媳婦。為此,他的父母家人、親朋好友都非常著急。到處托人找關系,但一直沒成功。誰家願意把好好的閨女嫁給一個傻子呢。

傻子的親舅舅,也就是法官老劉,自然也就把這件事格外放在心上。老雁夫妻的離婚案,是老劉接手的。自看了老雁的老婆之後,老劉心裏便暗地裏打起了小九九。因此,這邊兩口子還沒有離婚,那邊人家便提前找好了媒婆。這媒婆在縣城裏很是有名,最好攬事,巧舌如簧,凡事能說得天花亂墜。她對老雁老婆許願說,除了你家那個打老婆的窩囊廢、二百五,以你的相貌,什麼樣的好人家找不到?我現在就有一個富裕人家,你若嫁過去,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一輩子再不為吃穿犯愁。而且,這男家雖說長相一般,但人還是比較老實、敦厚、聽話的。你若去了,保管執掌全家的財政大權。男人保準乖乖聽你的。況且,這家子又有錢又有勢,保準有你的好日子過。到那時,真是米羊掉進蜜罐裏、老鼠栽到米缸裏——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呀!

老雁老婆雖不是忘恩負義的勢利眼。但是,她自從跟了老雁,這些年過得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要吃沒吃,要喝沒喝,要穿沒穿。況且老雁脾氣又壞,三兩句話不對付,非打即罵。這樣的日子真是沒法過呀。再想一想鄉鄰勸的話、媒婆說的話,於是去誌日堅,去意漸決。男人長得醜點、傻點又算什麼?比起能吃飽穿暖,不再為衣食發愁,不再受丈夫淩虐,挨餓受凍,挨打受罵,已經強遠了!

當老雁知道老婆本有悔意,本來能經調解不離婚,但卻被居心叵測的老劉硬判離婚時,那出乎尋常的憤怒和無奈,頓時轟毀了他的大腦,摧垮了他的意誌,使得他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他逢人便說是法院老劉拆散了他夫妻。老劉居心不良,為的就是把他的老婆,許配給他的傻外甥。老劉真不是人日的,太缺德了!

那段時間,有人看見老雁經常蓬頭垢面、神情憔悴地坐在法院門口,逢人便哭訴法官老劉為給他傻外甥說媳婦,騙走了他的老婆。

這話傳到老劉耳中,老劉十分氣憤。就辯解說,大夥兒難道不明白嗎,老雁本就是個無業遊民、社會混混,患有重度精神病,他的話你們也信?你看他那個又臟又慫又邋遢的樣兒,說白了就是一個討飯乞丐,你說他媳婦那麼漂亮,能願跟他這樣一個叫花子麼?

接著,老劉又吩咐門衛,以後再見到這個叫花子、神經病,就把他趕走,別讓他在法院門口到處晃悠、胡說八道,影響咱執法單位的形象。

在門衛的呵斥、驅趕下,老雁只得離開。他百思苦想,也沒有辦法,只能逢人便哭訴他的悲慘史。了解情況的人呢,或許會安慰他兩句,勸他死了心,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了解他情況的呢,會半信半疑,甚至真把他當成神經病。況且,人們對這類事情聽久了,也就有些煩了,便找個借口,趕快走開。如此一來,老雁也就覺得十分無趣兒,只好訕訕離開。然後找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久久地發呆。

人們心疼地說,老雁老婆一走,他竟是得了魔怔和失心瘋了!唉,別看男人平時看起來張牙舞爪,其實總是心軟啊。

也有人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該!早知如此,原先老雁就不該打老婆。女人一旦心寒了,心比誰都硬。老雁,天生就這命吧!

聽說,老雁後來又打聽到老劉的家,便天天堵住老劉家門口罵老劉。說老劉缺八輩子德,不得好報,以後生孫子、重孫子、重重孫子,都不長屁眼……直罵得老劉坐臥不寧,面紅耳赤,火冒三丈。沒辦法,老劉找到派出所的一個哥們,把老雁拘留了一段時間。老雁從拘留所出來後,腿腳就有些瘸了,背也更駝了,頭發全白了,人幾乎完全成了一個容顏憔悴的老頭了。

也許就在那時,或者更早一些,老雁在我們這群頑童眼中,成了紅鼻子老道的形象。他披著破長衫,腰裏紮著草繩,頭上戴著一頂如大雁展翅一般的破皮帽子,氣憋憋、直撅撅地走路,見著誰就跟誰吵上一架。

老雁給大家的印象,是脾氣是越來越壞了。雖然他人像乞丐,但卻不是一個好乞丐。老雁,其實就是個神經病吧。

所以大人對孩子常囑咐,沒事別作死,別去惹老雁!

後來老雁咋辦了呢?我問父親。

還能咋辦,父親說,一個走投無路的窮苦人,哪能敵得過有權有勢的人呢。再說他自己也有大毛病。要說嘛,本來老雁夫妻還算上般配。如不因日子窮得實在過不下去,他兩口子也不一定這麼打仗。如果不這麼打仗,也不會鬧離婚。如果不鬧離婚,別人也不會插手進來!說到底,都是窮鬧的呀。

話又反過來,人其實窮點不要緊,只要有誌氣、有辦法,其實也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老話說得好,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要勤勤利利,一心想著過日子,家境也會逐漸變好。就怕人窮誌短、人窮氣躁……越是這樣,也就越不攤好事兒。

再說了,世上雖是好人多,但也難免遇到壞人。好人、壞人,其實身上都沒有貼標簽。要自己去判斷。你說老雁是好人,還是壞人?老劉是好人,還是壞人?難說啊。其實,人都是有私心的人……

最後結果怎樣了呢。我問父親。

還能怎樣?老雁,估計早就死了吧。反正沒人知道老雁最後去哪了。至於法官老劉,當年就快六十了。活到現在,該九十多了。人這麼壞,做事缺陰德,還能長壽?估計也早已死了吧。老雁的媳婦,活到現在,估計也得七十多了。你倘若不提起這事兒,我怕是早把老雁忘了。況且知道這事的老人,現今在世的已經很少了。若再過上十年八年,世間誰還知道老雁是誰呀。

……

夜幕深垂,秋風颯颯,落葉蕭蕭,秋蟲唧唧。聽著窗外的秋聲,我一時間沈默無言。只偶爾聽見夜空中傳來一兩聲斷雁的悲鳴……

去矣,老雁!

孫玉海,男,漢族。詩人、作家、青年辭賦家、新聞工作者。首屆德州文化英才。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德州市董子文化研究會副秘書長、德州市運河經濟文化研究中心理事、德州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德州市寫作學會副會長、德州市詩歌學會副秘書長、《新世界詩刊》編委、為中國文藝家俱樂部、中國詩賦網等多家文藝網站創作員。現為《德州日報》特刊部主任、德州日報文藝副刊《柳湖》主編。

1972年出生,山東平原縣人,山東大學畢業。自大學期間開始寫作。作品及傳記收入《中國當代詩人作家大辭典》、《中國詩典》、《南吟北唱》、《中國新世紀詩人詩選》等多部大型辭書、文集中。作品發表於《地火》《伯樂》《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青年文學》《當代詩壇》《魯北文學》《長江日報》等報刊,多次在全國性文學大賽中獲獎。2007年出版個人大型詩集《一個人走路》,獲德州市第三屆精神文明精品工程獎。2009年出版長篇散文詩集《流浪者之歌》。創作涉獵詩、詞、歌、賦、散文、小說、雜文等各類文體,尤其擅長辭賦,所創作的《德州賦》《幸福德州夢賦》《蒙陰地下銀河賦》《三在賦》等作品,或刻碑立於景點,或寫成書法、弁於畫冊、拍成朗誦光盤流傳。作品《孫玉海舊體詩詞選》獲2010年“中國作家金秋詩會”全國大賽一等獎。2019年,出版詩詞歌賦集《了然齋集》。目前,正潛心從事“平原東南鄉”系列長篇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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