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村，翻墻頭是個很有意思的詞，就是字面意思。若是小孩子翻墻頭，那是真有意思，充滿了少年人的活潑；若是成年人翻墻頭，那就更有意思了，甚至會產生別的意思，引來風言風語亦或家庭矛盾。
三十多年前，我正是個孩子，成年人的翻墻頭與我無關。
說來奇怪，小孩子的精力總是旺盛，想法總是奇特。明明有大門不走，偏偏喜歡翻墻頭：出門翻墻頭出去，回家翻墻頭進來，和小朋友聊天要騎在墻頭上，躲避大人的責罰會先跳上墻頭然後逃到屋頂上。
我當時住在祖父母家，翻墻頭是在被允許之列的行為。都說隔輩兒親，那時真親。我要是在我家敢翻墻頭，母親的一聲喝罵父親的一頓責打是免不了的，在祖父母家就不一樣了，墻頭隨便翻，翻的動作比較利索之時，祖父還會給我喝彩，如果不小心把褲子掛破，祖母笑瞇瞇的給我縫好，從來不會多說一句：“下次敢翻墻頭，打斷你的腿。”
老家的墻頭皆是土墻，用白色的膠泥土攙著草壘成，也不是很高，一米左右，僅能防止牛羊馬豬等大牲畜越界，像雞鵝貓狗之類的靈巧型選手，都視土墻為無物，沒事幹便飛越過去，和鄰居家的同類打上一架，打贏了，嗷嗷地叫著昂首跳回來，打輸了，嘴裏嗚嗚的蹦回來。
我在家翻墻頭是因為吃。祖父母家左邊的鄰居是大爺爺家的三大爺，右邊的是二爺爺家的姑姑，算是血緣關系相當親近的人。村裏人嘛，都講究個禮數，甭說自家親戚了，就是不沾親帶故的外人，但凡自家做了什麼稀罕吃食，都得給鄰居端上一碗，年紀小的算照顧，年紀大的算孝敬。
祖父母年紀大，三大爺和姑姑得孝敬。也恰恰好，三大爺和姑父都是村裏的能人，一個是走村串戶販賣水果的貨郎，一個是會捕兔網魚的全能人才。雖說兩家人經濟條件有限，唯獨不缺少稀罕的吃食，有時候三大爺賣不完的水果洗上一盆子，隔著墻頭喊：“小侄子，過來給你爺爺拿水果！”我就翻過左邊的墻頭去拿水果；有時候姑父從淖裏捕了魚回來，一出屋扯著嗓子叫：“小不點，過來給你爺爺端盆子魚過去下酒！”我就翻過右邊的墻頭去拿魚。遺憾的是我人小腿短，翻過去的時候利索，回來的時候手裏有了盆子，就得先把盆子放在墻頭上，翻過後再拿，稍不小心，不是踢翻了盆子就是把灰塵揚進了碗，幸好祖父母不在乎，掉在地上的，撿起來洗洗吃，有了灰塵的，吹幾口了事，完全不妨礙他們吃的香甜。
那會兒的人實在，給東西都是用盆子。可能現在的小孩子沒見過過去農村的陶盆，又厚又大又沈，就是不值錢，用塑料鞋底、牙膏皮等物品便可換得，以如今的觀念來看，一盆子水果或一盆子魚，比盆子都要值錢，可在當時的三大爺和姑父看來，水果是賣剩下的，魚是淖裏抓的，沒有成本。村裏人的統一觀念，凡是費力氣得來的，不需要投入錢物的東西，都是白來的。
不管是三大爺的水果還是姑父的魚，都是給祖父母的，我不算在列。為啥？因為我是小孩子，想吃就去家裏吃。水果我是不缺的，在城裏工作的父母經常托人給我們捎水果回來。魚就不一樣了，縣城裏人吃的魚，大部分都是村裏人抓去賣的，父母不但給我捎不回來，還時不時地托人往縣城裏面帶，據說是送人的佳品。
我們村附近的淖修成了水庫，有自己的漁場。說是漁場，其實就四個職工，一個廠長一個會記兩個捕魚的，原因無他，產量小，不愁賣，想要吃我們淖裏的魚，那得上門求購。姑父是兩個捕魚人之一，另外一個是他徒弟。在以草原為主的壩上地區，捕魚人是個特別的職業，你找遍十裏八村也找不到幾個。
按理說，淖裏的魚多，只要會下網，誰都能抓上魚來。可人家漁場要的人，不僅得會下網，還得會織網布網會劃船，不說別的，一個會劃船就把許多有心到漁場打工的人拒到門外。
姑父會劃船，而且劃得極好，只要他劃船，速度可快可慢，轉彎掉頭均不見停頓。當然，他和常年生活在水邊的漁民是無法相比的，可對於習慣趕著牛羊放牧的人來講，姑父劃船那就是神技。
有技術的人走到哪兒都吃香。為了留住姑父，廠長允許他每天完成任務後再下一網，撈上來的魚四個人平分。在缺少肉食的老家，姑父的活計無疑是令人羨慕的。在魚期，姑姑家天天飄著熬魚的香味，惹得全村的貓在屋頂排排坐，等著姑姑倒魚骨頭。
我想吃魚的時候，隨時翻墻頭去姑姑家。他們在不在家無所謂，反正那會村裏人出去不鎖門，木頭門上有個暗銷子，一撥拉就開。姑姑家的魚不是在鍋裏煨著就是在盆裏盛著。煨著的魚，早已燉的酥了骨，卸開鍋蓋找雙筷子就能吃。其實這魚是姑父留著做魚凍的，等到魚肉和湯融為一體的時候滅火，卸開鍋蓋晾著，第二天就是亮晶晶的魚凍。
魚凍是姑父和祖父的最愛，每次做得，姑父都端著盆翻墻頭來找祖父，兩個人一邊挑著魚凍進嘴，一邊用嘴唇來回抿著吃，不一會，刺吐出來，魚凍下肚，趁著魚香趕緊下口酒，那叫一個香。我管姑父和祖父吃魚凍的樣子叫“抿嘴老頭”，他們吃是抿著嘴吃，喝是抿著嘴喝，別提多有意思了。
剛剛提到了，姑父來家也是翻墻頭，他純屬是為了省事。鄉親們是最勤勞的群體，也是最喜歡省事的群體，他們有了捷徑，就習慣了走捷徑，至於走大門的規矩，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尤其是姑父這樣在祖父眼裏永遠是小輩、是孩子的人，更是仗著長輩的寵愛，一輩子進祖父家也沒走過幾回門。
姑父年齡比祖父小很多，卻走在了祖父的前面。姑父走後，我依然翻墻頭去姑姑家，可姑姑家卻再也沒人翻墻頭來我家了。祖父從此再不吃魚，說是年紀大了，不想吃腥的東西，我知道祖父的心思，在他嘴裏，那不翻墻頭送過來的魚，沒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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