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我在路邊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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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年不節的,媽媽做了一桌好菜。

菜香撲鼻中,我卻發現爸媽臉色怪異。“怎麼了?”我問。

過了好半天,媽媽才沒頭沒腦地答:“蘇貝,你回潘巧鳳身邊吧。”

一口飯頓時噎在了喉間。

潘巧鳳是我生母。兩歲那年我被她丟掉,由爸媽收養,自此井水不犯河水,我媽這突如其來的,唱的是哪一出?

“為什麼啊!”我委屈而又莫名其妙。

“你那邊的二哥找來了,他想讓你回去,潘巧鳳病了。”

爸嘟囔,“生病了就想讓蘇貝回去照顧?做她的千秋大夢!”

原來如此,突然上演尋親戲碼,原來只是因為缺個保姆。做夢也不帶這麼做的。

兩歲被親媽拋棄,三十年後她找上門,要我給生病的她當保姆

我媽冷冷瞥我爸一眼,“蘇貝畢竟是她生的。回去看看也好,免得後悔。”

爸終於忍不住,拉長個臉進了房間。

我媽不去管他,繼續勸我,講了半天,見我油鹽不進,她也沈下了臉。

我雖表面還在堅持,心裏卻襲來一陣恐慌。

在剛懂事的年紀,我從別人口中得知我是被親媽拋棄時,也曾經有過這樣強烈的,悚然的恐慌。

因為我不明白親媽為什麼不要我,更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被丟掉。

這種深入骨髓的怕,畢生難以擺脫。

深夜難眠,我忍不住想給爸發微信。“爸,媽是不想要我了吧?”

信息都編輯好了,思慮再三,我又把它給撤了回來。

我怕爸不理我,更怕他流露出哪怕一點肯定的意思。兩者我都無法面對。

2

第二天我正在上班,媽打來電話,說自己受傷了,正在醫院。

我趕緊驅車過去,來到她所說的科室,卻找不見人。人找不著就罷了,手機也不接。正著急上火間,一個大漢扶著個穿病號服的老婦人,堵在了我面前。

老婦人莫名有些眼熟,我多瞄了一眼,然後繼續四面八方找我媽。

突然那大漢掏出手機,啪啪打字,打完往我面前一伸。

妹妹你好,我是陳二鳴,你的二哥。她是媽媽。

我瞬間明白過來,氣得一顆心要跳出來,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

再次撥我媽的電話,這回竟然接通,我質問她,“你根本沒有摔跤是嗎?這麼一番苦心,就是為了讓我見魏巧鳳?”

媽肯定就在附近,可是她保持沈默。

我再追問,電話竟然被掛斷。

我轉向魏巧鳳,對上她的眼睛。她突然朝我打起一通手勢,並且討好地勾起嘴角笑。

她是個聾啞人,然而手語這東西我可不懂。

陳二鳴忙用他的手機翻譯,“媽是說看到你真高興。”顯而易見,這陳二鳴也是個聾啞人。

陳二鳴還有個哥叫陳一鳴,他們母子三人都是天生聾啞,只有我隨生父,一切正常。

生父致力於拼個健全的孩子,然而我兩歲時,他撒手人寰。

我退後幾步,“可是我見到你們並不高興!”

魏巧鳳似乎看懂我的神情,搶過手機,手寫輸入,“你小的時候喜歡我的,一看到我就笑得特別開心。”她倒是識字的。

這就是典型的不會說人話了。

哪個小娃娃看到自己的親媽會不開心呢?可小娃娃哪裏會料到,親媽會不要她?

“我曾經喜歡過很多東西後來都不喜歡了,你又有什麼特別?把我扔了幾十年,我還仍然喜歡你,我難道腦子有病?”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撿最尖刻的話回過去。

看清楚我的話之後,潘巧鳳怔住了。

3

我突然不願意回去面對我媽。

情緒復雜到難以言喻,她和別人合夥設計我,騙我去醫院,讓我更加覺得,她其實真的很討厭我。

三十年的感情,即便她待我總是淡淡的,我仍視她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她割舍起來怎就如此輕松?

見了也難受,倒不如不見。可不見又不行,天黑了鳥都要還巢,我不回家還能去哪?

我也沒有別的家了。

女兒朵朵搶先為我開門,“媽媽,我偷偷聽到……呼……”她有些緊張,“外婆跟外公吵架,說讓你去照顧你媽媽!”

她驚訝得眼睛都圓了,小小聲神神秘秘,“我的天!為什麼你還有個媽媽?你見過那個媽媽嗎?”

我登時涼透了心。強撐著吃晚飯,卻食不知味。

爸只不過幫我夾了一筷子菜,我立刻沒忍住,淚珠往碗裏掉。

“小貝,我些話我還是明說,”媽等朵朵走開,嘆口氣,“那邊說只要你肯回去,就給一套拆遷房,你也知道,自從你離婚後住回家,你哥怕擠著你,都不大回家了,這不是個事啊!更別說他還要結婚呢!”

“所以呢?”

“所以你住在家裏也行,但必須拿到那套房,好給你哥結婚。”

爸聽到這裏,象是忍無可忍,拂袖而去。

我則快要無法呼吸。

離婚之後,為了爭取朵朵的撫養權,我凈身出戶,所以一直住在爸媽家裏。房子本就小,多了個孩子更是騰挪不開。

我哥為了我和朵朵方便,長期住在他的小農場,只偶爾回家。

我想當然享受哥哥的包容,卻沒想過,自己已經成了媽媽眼中的障礙。

媽繼續叨叨,“小貝,我們養你這麼多年,你也替我們想想。”

“所以說你們養我也是有條件的,對嗎?”我仰起頭看她,淚水淌了滿臉。

“我沒辦法,你哥都三十五了!他總得有個家吧!”媽目光灼灼。

4

我決定去找潘巧鳳,要當面和她理論。

媽媽傷我不假,但始作俑者卻是潘巧鳳,是她和陳二鳴心機太深,拿捏住了我媽的軟肋。

潘巧鳳的家,在這個城市的東南角,叫三眼井。自從聽聞自己是在這裏出生,我便不曾踏足過此處。

所以我迷路了。此地確實已有部分老房在拆遷,但廢墟裏又有人家。

走來走去,就那麼巧,我遇見潘巧鳳。她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眼神茫然,形象跟昨天迥異。走得倒是挺快,著急忙慌的。

我攔住她,她腳下剎得一踉蹌。

“你去哪?”我拿手機打字。

她想了想,就著我的手也寫:蘑菇。寫罷仰起頭看我。

“你要吃蘑菇?”我大為奇怪,“你不認得我了嗎?”

這時一個和我年齡相當的女人跑過來,邊跑邊一連串地喊:“媽,媽媽媽媽媽!”

到了跟前,她卻又累得說不上話了,呼呼直喘。潘巧鳳不理她,視線仍落到我身上。

女人跟著她看過來,“你?”

我說:“我是蘇貝。”

“哦……”她拖長聲音點一下頭,“我是陳二鳴的老婆,秦蕾,既然來了,要不要回家坐?”

我敬謝不敏,“不必。”

她也不挽留,扶著潘巧鳳就打算走。

我叫住她,猶豫道:“她好像有點……”

“你不知道?”秦蕾指指潘巧鳳的黃色腕帶,“老年癡呆啊!”

我一時楞住,“她昨天還好好的啊!我沒想到是這種病……”

“可不就是時好時壞嘛,不好的時候就亂跑!”

說話間,秦蕾接了個視頻電話,對面出現了陳二鳴的臉。

秦蕾把屏幕轉向潘巧鳳。

陳二鳴開始在那頭比劃,潘巧鳳先是茫然,然後陳二鳴冷不防跳起霹靂舞。

潘巧鳳終於開懷地笑了。

我被雷到,忍不住問秦蕾,“他們在聊什麼?”

“我媽問,你是哪位?二鳴說,他是劉德華,讓媽在家等她,不要亂跑。”

我忽爾也有點想笑,生生忍住。

“我媽說不可能,人家沒這麼醜。二鳴就說,我跳個舞你就信了。”秦蕾繼續,自己也笑個不住。

5

晚間,我約見陳二鳴。

他帶上助聽器也可以說話,但荒腔走板,我聽得太辛苦,於是他依舊拿手機打字和我交流。我說,他寫。

我開門見山,“陳……先生,請以後不要來打擾我的生活。”

陳二鳴的笑容僵在臉上。

“你媽得的還不是一般的病,是老年癡呆,需要人長期在身邊照顧,並且不知道哪天是個頭,對吧?所以你們想到了我。”

他直搖頭。

“小時候丟掉我,現在又想讓我回去當牛做馬,是不是太欺負人了?就仗著有拆遷房嗎?”

“不是,只是媽放不下你,她想你。”

“撒謊!當初既然不要我,現在何必假惺惺?”

他沮喪地垂下頭。

偏偏這時手機響,他一看之下,臉色緊張,“大哥出事了!我得去一下,要不你等等我?”

“你去吧!”我說,“我也走了。記住,不要再來打擾我就行。再見!”

他凝視我一會,不置可否,轉身走了。

可買完單出門,我卻看到陳二鳴還沒離開。原來他規規矩矩停好的小電驢,被亂停亂放的汽車堵住,出不來了。

下一刻,他走到汽車面前轉幾個圈,擼起袖子蹲下身。看他那架勢,竟然是想把汽車搬開。

這也太荒唐了,我攔住他,“你打車就好啊!”

他搖搖頭,生硬地說:“叫不……到車!”說完又去做大力士。

眼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哭笑不得,無奈地阻止他,“去哪裏,我送你過去。”

6

帶著陳二鳴來到目的地,我目睹一場爭端。

兩個十來歲的少年使壞,推倒路邊垃圾桶,他們推,環衛工陳一鳴跟在後頭扶,可前頭扶起來,後頭又被推。

我們去時,正看到陳一鳴手忙腳亂,神情崩潰。

陳二鳴走過去,揮拳頭嚇跑兩小孩。而陳一鳴看到自己搬來的救兵,突然就哭了。哭得直抽抽,脊柱拱起,如同一串蠕動的算盤珠。

我沒有興趣看兩個男人相對淚千行,轉身想走。

可陳一鳴這時註意到了我,突然拔腿就逃。陳二鳴追著他也跑了,剩下我一人站在原地。

我被搞得莫名其妙,想自己大概是瘋了心,所以才會決定送陳二鳴,跑來見兩個所謂的哥哥。

到家之後,我收到陳二鳴的短信。

“只要你不願意,我保證不再來打擾。但拆遷房其實是大哥想要讓給你的。”

“大哥比我還不如,我有很少的聽力,他一點都沒有。”

我過了很久回過去,“所以呢?”

“所以說,那時只有你健康,有人願意收養。我和大哥沒被送走,是因為根本沒人肯要。”

我對著手機發了半天楞。

陳二鳴其實很聰明,這樣的理由用來說服我,也算過得去了。

我早就聽說,生父是在地裏割草時,自己不小心用鐮刀割斷腿上的大動脈,稀奇古怪地就走了。

失去家裏的頂梁柱,一個殘疾媽媽帶著兩個殘疾孩子,這日子當真山窮水盡。活不下去,想將孩子送給別人養,給找一條生路,好象也並不過分。

可轉瞬我又笑自己心軟,畢竟他們不都活得挺好嗎?足以證明,潘巧鳳也不是沒有帶孩子們生存的能力。

說來說去,多我一個而已。

象是隔空猜出我心思,陳二鳴又發來一條信息。

“送走你不久,媽實在撐不下去,想帶我跟哥跳河。結果沒死成的原因,是我嚇哭了,拉著哥哥一起給她磕了十幾個頭。她這才咬著牙活下去。”

7

人間慘劇!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即便我是旁觀者,也不能再過多苛責潘巧鳳。

但人哪有那麼容易被說服?一個問題勉強得到解答,不代表感情上就真的能接受。

我真的很想問問陳二鳴,既然潘巧鳳送走我是情非得已,為什麼這麼多年,他們從來對我不聞不問。

小城不大,城東到城西只幾個紅綠燈的距離,是天塹嗎?

然而陳二鳴發來了最後一條信息,重申一切尊重我的意願,保證說不來就不來。

自此之後,陳二鳴真的守諾,沒有再出現。潘巧鳳也如同消失。

認親風波從天而降,又戛然而止。

我又不由覺得諷刺,果然現實啊,見我態度堅決沒指望,他們也就不再在我身上花精力了。

一切恢復平靜,就只剩我媽老是旁敲側擊。她越這樣,我心中芥蒂越深,母女之間無話可說。

這樣過了月余,有一天,媽媽告訴我:“你親媽把熱水壺插上電,然後放煤氣竈上燒。”

“啊?!”我楞住。

“去看看吧……”

“我不去。”

“必須去!”媽媽變臉,“有房子為什麼不要?你別太任性!”

我的心狠狠往下一沈,“媽,你還是不罷休嗎?”

“沒錯!蘇貝,做人不能太自私,老話說得好,養人無義,養狗有恩,你可別……”

媽說到這裏意識到不對,驟然停下,但我已經連嘴唇都在抖。

可媽躊躇一會,反而提高聲線,“生恩養恩,只要你回到那邊,就都能報得了,還能到手一套房,三全其美。可你就非不肯,我看是我們太慣著你了!”

一瞬間,我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8

“媽媽,這麼對我,你不心疼嗎?”我強忍淚水。

三十年了,雖然不象別人家母女親密無間,但我總以為,點點滴滴的相伴歲月,堪做親情的鐵證。

卻原來親情這般脆弱,經不起一點考驗。

久久得不到回答,我終於死心。

伸手抱了抱媽媽,我平靜地說:“既然你那麼想要這套房,那我就去。”

她的身體有些微微顫抖,我突然想,媽媽也會有點舍不得我吧?

“真的想好了嗎?如果回去她那裏,我們母女的緣份就到頭了!”於是我又輕聲求證。

媽媽僵了僵,嘆口氣,“小貝,你何必這樣偏激?”

最後用力抱一下她,我有一滴淚落在她的肩膀。

然後我給陳二鳴發信息,“咱們簽協議吧。如果我回去照顧潘巧鳳,拆遷後給我一套房。我要最大的。”

陳二鳴很快回過來,“沒問題!”

我去收拾行李時,環顧家的每個角落,記憶開始洶湧,浪潮般將我包裹。我在此長大,離開,又歸來。

爸特別愛我,媽媽雖不與我過於密切,卻也願意給我平靜的生活。

我曾當這兒是避風港,累了痛了可以回來療傷。可以後,這裏就是傷心地了。

那麼多的時光都虛擲了。

我帶著女兒朵朵剛離開不久,接到爸爸追來的電話,“小貝你快回家,我來勸媽媽!”

他用了“勸”字,就好像我真的做錯什麼事,需要被媽媽原諒。

我說:“不必了。”緘默片刻,我掐斷電話。

在這件事裏,爸一直沒有態度,也就代表著他的態度。

此刻開始,我沒有家了。

9

拿到陳二鳴的協議之後,我守約來到三眼井。

家裏沒其他人在,只潘巧鳳被用布帶子拴在床頭。門也沒關,陽光灑在她腳下。

聽到我的動靜,她擡起頭來。

她是標準的鵝蛋臉,有點高低眉,但眼形很漂亮,鼻子也挺秀。我和她有八分肖似。

我幫她松綁,她楞楞地端詳我。

秦蕾這時風風火火進來。

“綁住她做什麼?”我問。

“我去外頭上個廁所!怕她會跑。”秦蕾嘆氣,“家裏的衛生間被她放火給燒壞了。”

“那你鎖門就好了啊!”

秦蕾頓了頓,“喲!心疼了?那換你來嘛……門鎖昨天被她給敲壞了,鎖匠下午來修。”

我一時不知如何對答,只好閉嘴。

這時潘巧鳳拿起旁邊的紙筆,寫了字叫我瞧。還是“蘑菇”兩字。大概是被捆的原因,她手抖,寫了個半天。

我又心頭火起,“她這麼想吃蘑菇,你們給她買不就好了?”

秦蕾笑而不語。

我想了想,自己走到最近的超市,買了兩盒口蘑。

買好回去,還沒反應過來,蘑菇被潘巧鳳搶了。她把它們揣進懷裏,嗖一下就跑出了門口。

我追之不及,還好秦蕾跟得緊,卻也老半天才把人給抓回來。

她又跑得喘上了,彎腰撐腿數落我,“現在明白了吧?為什麼不給她買蘑菇?因為她得了蘑菇病!只要見了蘑菇,不管生蘑菇熟蘑菇,就得往懷裏揣,然後就往外跑!”

我被這一串蘑菇給繞暈,“那你剛才直說不就好了?非要裝神秘!”

秦蕾直起身子,“蘇貝,我實話實說,你是真的討人厭!”

話剛說完,潘巧鳳把一杯茶全潑在了她臉上。

本以為秦蕾會發火,沒想到她找毛巾擦幹了臉,沒事人似又給潘巧鳳換了杯水。

雖然秦蕾討厭我,我還是住下了。

我和朵朵的房間窗明幾凈,床鋪柔軟。這些都是陳二鳴親手布置。秦蕾見到我拿出的協議,賭氣回了娘家。

我問陳二鳴:“你不是說房子是大哥讓給我的嗎?跟她有什麼關系?”

他的關註點卻偏了,“你叫大哥了!那我這個二哥呢?”

見我不接話,他有些尷尬,“那我去買菜!”

“二舅!我也去我也去!”朵朵雀躍。也不知為啥,她很喜歡這位“胖二舅”。

被朵朵小手牽著,陳二鳴眼圈紅了紅,嘴瓢了瓢,好像是感動到想哭。

人高馬大,還挺造作的。

10

我發現陳一鳴象是怕我,總是目光不敢與我對視。可在不被註意時,又老偷偷看我。我問他想幹嘛,他只會傻笑。

他最愛朵朵,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來陪她玩耍,也算是幫了我不少忙。

下班回家,手裏永遠不空著,老給朵朵買玩具零食。很快朵朵移情,又喜歡上了“瘦大舅”。

畢竟大舅這段時間,忙著哄大舅媽去了。

潘巧鳳也喜愛朵朵,朵朵自作主張管她叫“小外婆”,她倆獨創了特殊的溝通方式,漸有相親相愛的走向。

陳二鳴總是感嘆,說血緣這東西果然神奇,能超越記憶。

我心裏卻空落落。她都這樣了卻還知道疼朵朵,為什麼就是不疼我呢?

我和更是她血脈相連啊,雖然不得已送走我,偶爾來看我一眼,又有多難?每想到這裏,不免酸楚憤懣。

潘巧鳳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跟我一起去接朵朵放學。

我會一路拉緊她的手,她也會緊緊回握我,上車下車如影隨形,也只有這樣的時候,她才會乖得象個孩子。

除此之外的時間,她堪稱是個麻煩制造機。腳底象安了彈簧,在家總想出去,可真的出去了又總想回家。基本分分鐘準備玩消失,得隨時隨刻盯緊。

我索性辭職,專心看著她,並與陳家兄弟談好,照料期間的工資也要算給我。即使這樣,仍然累得想喊救命。

至於陳二鳴此人,我在相處之後發現,他智商情商都高,且為人處事相當穩重,完全不象被攔了路就要掀汽車的類型。

就去盤問他,他抵不過,承認那天是裝的。“想帶你見見大哥哇!他也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我瞪他一眼。不過可能是因為過去久了,心裏卻並不多麼生氣。

潘巧鳳也有安靜的時候,安靜下來,她會思考。

有時她問我:“你是誰啊?”

“我是蘇貝。”

她擰起眉頭苦苦思索。是啊,她哪會知道我後來的名字。在這裏時,我叫陳松果。

但回頭她再想出門時,就明確說要去找蘇貝了。

“蘇貝是誰?”我故意逗她。她高深莫測地笑笑。

或者,她會寫字問我:“蘇貝,我給你紮頭發吧?”

蘇貝兩字絲毫不差,我心裏不免為之一軟。所以雖覺奇怪,卻也順從坐下。

潘巧鳳的手極輕柔,而給我梳的發型卻極恐怖,是衝天辮。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想,我兩歲前,她也是這樣幫我梳頭吧?

想象的畫面裏,小姑娘很小,媽媽很年輕,兩個人都是笑嘻嘻的。為著這個幻象中的笑容,照料一事我雖極不習慣,竟也一天天撐了下來。

11

我在陳家的第二十天,爸找到我,勸我回家。

得知我這些日子和潘巧鳳處得還挺和諧,他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問我“這麼快就血濃於水了?”

他的語氣紮著了我,我語氣不免也硬了起來,“我有的選嗎?是你們先不要我的!”

“我沒有!”

“你有!”我帶了哭腔,“媽逼我走時,你從來不幫我說一句話。”

爸低聲下氣哄我,“小貝你聽話,跟我回去好不好?媽媽那裏我保證去說服她。”

依舊是這樣的口氣。

“不必了!媽媽不要我有人要我!”我忍無可忍,“陳家再怎麼不好,起碼他們是用一套房做條件,求著我回來的!在這裏我起碼覺得自己還挺重要!”

“怎麼個重要法?像保姆那麼重要嗎?你年紀輕輕不工作,做個保姆很滿足?”

“我願意!他們和我有血緣,我們是親人!”

我想到潘巧鳳看朵朵的眼神,想到她滑過我頭發溫柔的手。她不擅表達,但情感是會從眼睛裏出來的。

爸怔住了,半天才一字一句往外冒,“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和他們是親人!”

“你有了親人了,再怎麼哄你,你也不肯回頭了,是不是?”

“沒錯!”我仰頭和他對視,這才發現,爸的嘴唇已經發白。

他轉身就走,然而走不多遠又折返回來,掏出一張紙劈面扔給我,“來,你倒是看看,什麼是血緣親情!”

我打開這張發黃的紙,看到上頭寫著:寧北市第一人民醫院,放棄醫學治療告知書。

放棄對患者陳松果的醫學治療,因此帶來的風險和不良後果與醫院無關。簽字人:潘巧鳳。九一年四月一日。

“你睜大眼睛看看,她連你的生命都可以放棄的!”爸將那張紙拿回去,抖得嘩嘩響。

……

當年縣裏有個民間組織,專門幫助殘疾兒童,叫春苗殘疾互助會。

我爸和我生父在此結識,並成為好友。

生父去世後,爸偶爾會去看望孤兒寡母,有一天,恰好遇上我吃了毒蘑菇垂危。

他把小小的我抱在懷裏往醫院飛奔,想要把我從生死線上搶回來。

小醫院見我情況不好,拒收,爸又隨即帶我趕往市裏大醫院。

“可你知道嗎?潘巧鳳說自己窮,不肯掏錢為你做血透!她竟然簽了放棄治療同意書!”

我聽得渾身冰涼,既想笑,又想哭。

原來陳二鳴撒謊,什麼只有我是健康的才能被收養,分明是我一條賤命,不值得被挽救吧。

在這樣的情況下,爸連和媽媽商量都沒來得及,決心救我。救回了之後,又收養了我。

我哥蘇懇,右眼先天性視網膜脫落,左眼輕度斜視,爸媽特別想再有個正常的孩子,卻始終未能如願。

懷一次掉一次,最後媽媽再無懷孕可能。爸說,我這時候來到,就象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禮物。

後面的故事我就知道了。

12

我並沒如爸所願,跟他回家。

兩個媽媽一個想我死,一個想我滾,我顯得又可笑,又淒涼。

既然這樣,不如就留下來。

這裏沒有愛,卻有房子啊。

潘巧鳳的生恩從此不值一提,媽媽的養育之恩,我就拿房子來還。雖然她不要我,但如果不是她和爸爸,我可能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

爸見自己的話適得其反,急眼了,“你還指望他們真的給你房子?”

“不是指望,是一定要拿到。”我笑著說。

再回到潘巧鳳身邊,我的心上如同生出一層硬殼。

我總長時間盯著她看,心想,就是這個女人,當年簽下名字,好叫我去死。想著想著,會感到心口刺痛。

好幾次我惡從膽邊生,恨不得趁她熟睡,拿只枕頭悶死她。

但午夜夢回,我又會不爭氣地哭醒,因為我總會夢到幼小的自己,在夢裏一直找一直找,卻仍然找不到潘巧鳳。

夢裏的我年幼無助,紮一個衝天小辮。夢裏的我,想找的居然每回都是她!

除此之外,日子還算平靜,只是我不再允許潘巧鳳接近朵朵。可偏偏朵朵愛她,我無法分開兩人。

萬般無奈下,我拜托爸爸將朵朵暫時接走。

比起媽媽,爸爸在意我總是多些的,所以有難處時,我第一時間還是想起他。

沒想到潘巧鳳因此再次越獄。

那天她找不見朵朵,問我:“小松果呢?”

這個名字如同夢魘,聽得我心裏一陣鈍痛,“松果死了!”

“放屁!”她激動地比劃著,“早上她還好好的!背個小書包!”

我這才意識到,可能她這麼久以來,是把朵朵當成了小時候的我。當然也有可能不是,因為潘巧鳳非但沒有記憶,還沒有心。

總之到了朵朵放學時間,潘巧鳳又跑了。她腳下生風,害我追得連摔兩跤。第二跤摔得狠了,半天才爬起來。

擡頭再看時,她的身影已經消失。我拔腿想再追,突然就定在了原地。

我真的伺候她伺候得夠了。

如果她跑丟,從此再沒潘巧鳳這個人,那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可以馬上輕輕松松離開,然後未來憑著那份協議拿房。

完美不是嗎?同時我也算是報了仇。

這樣想著,我自己慢慢走回了家,靜靜坐了好久,才通知陳二鳴。

放下電話,我告訴自己,不必對潘巧鳳有什麼愧疚之情,她不配的。我弱小時她可以放棄我,她沒有用處時,我放棄她又有什麼不可以?

就算她出去是為了找記憶裏那個陳松果,那又怎麼樣呢?

我說的沒錯啊,原來的陳松果,早在她放棄治療時,就已經死了。

13

陳二鳴兄弟倆開始瘋狂找人,連秦蕾也回來一起找。

到第二天天擦黑時,我們得到消息,潘巧鳳在城郊被人縱火焚燒,所幸被救了下來。

看到她時,我的心情無法用言語表達。可我安慰自己,這一切不是我造成的,就算那天我繼續追,也未必真的能把她追來。

她跑丟一只鞋,便溺滿身。因為褲子被人惡意點燃,左腿燒得體無完膚。

秦蕾氣瘋了,找我算賬,“你既然為了房子回來認媽,就該一心一意照顧她才對!”

我懶得搭理她。我懶得搭理全世界。

自此之後,潘巧鳳的病情惡化。她開始臥床,大小便不能自理。神智更迷糊了,每天只會張大眼睛瞪天花板。

我知道那最後一天終將來到,心裏卻悲喜莫辯。

結果就在這節骨眼上,我哥從農場回家休假,好心去接朵朵放學,結果遇到路邊的車突然開車門,被撞倒摔至昏迷。

哥哥進急診沒多久,潘巧鳳病危。

我去探望哥的傷勢。媽看見我,第一句話卻說:“你來幹啥?趕緊回去陪你媽!”

“她的兒子兒媳都在,少我一個不少。而且她不是我媽。”

“你這說的什麼話?”

“難道不是嗎?我守在那兒她就能起死回生了?我要照顧我哥,他是為了接朵朵受傷的。”

媽往外一指,“趕緊過去,這裏不需要你!”

“哥摔成這樣,你還趕我走?”我難以置信。“是怕她死時我不在場,未來分不到房子嗎?反正不管到什麼時候,你都只想著那套房子對不對?”

媽欲言又止,我越看心越涼,再看哥哥一眼,轉身離去。

我離開之後,也沒有回潘巧鳳那裏。

雖然恨她,但我發現自己並沒做好準備,來面對她由我造成的苦難。所以我不理會陳二鳴拼命找我,也不理會秦蕾在電話裏的指責。

一切的一切,就這樣吧!

後來還是爸媽找到了我,老生常談,要我回去守在潘巧鳳身邊,陪她走完最後一程。

我氣笑了,“媽,房子的事我們有協議,你真不必這麼急吼吼!”

終於媽媽下定決心般一聲嘆,“我承認我有私心,但這回真不是房子的事……不管怎麼樣,有些事不能再瞞你。蘇貝,潘巧鳳其實沒你聽說的那麼壞。”

說著,媽瞪了爸一眼。爸垂下頭,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

護士瞧見,遠遠喝斥,“怎麼回事?這裏不能抽煙!”

爸趕緊將煙又塞進口袋。

14

又是往事,只是這回換媽媽說。

某種意義上,爸似乎並沒撒謊。

我兩歲那年,吃錯東西病危是真的,潘巧對我放棄治療也不假,只不過,那張放棄治療同意書,是他逼潘巧鳳簽下。

當時潘巧鳳赤貧,拿不出錢救我,只好向我爸求助。

我爸提出,自己可以拿錢救人,但潘巧鳳必須割舍掉我,跟醫生說放棄對我的治療,從此生死不問。

想我活啊,所以潘巧鳳不得不妥協,含淚簽了那份“放棄治療同意書”。

她放棄了,爸再接手,我才能完完全全屬於蘇家。爸這樣做,就是為了切斷我們母女之間的情分。

他認為有這一張紙在手,就可以威脅潘巧鳳。

畏懼輿論也好,做為母親害怕女兒的怨恨也好,潘巧鳳都只能受他拿捏,決不敢再來討要我。

沒料到的是,潘巧鳳偏不信。

起初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帶著兩個兒子去自殺的事被人目睹,傳得滿城風雨,可見她當時是真的苦。

她也真的嘗試過,想把兒子送給好人家收養,但兩個孩子先天有缺,沒人肯要。她只能拼了命地往下活。

生活多艱,可終於她扛住了。

我五歲那年,潘巧鳳靠裁縫手藝能養活兩個兒子,也有了想把我要回去的念頭。

她常跑去幼兒園門口看我,為此跟我爸媽衝突,但哪怕我爸拿出那張紙,她也不怕,說日後總能跟我說明白。

後來的事情就戲劇化了,潘巧鳳竟然把我給偷回了家。

她的性子是真的剛。

這事鬧大,鬧到派出所,輿論漸漸都站在了潘巧鳳那邊。

不過,潘巧鳳最終把我還了回來。

因為我爸媽委托了許多人去勸她,說難得我是個健全的孩子,但三個聾啞人的家庭,沒法給我正常的成長環境。

這可能直接紮了潘巧鳳的心窩子。

她的能幹耐勞在我們縣小有名氣,大家都說,以她的能力,但凡她能聽能說,那一定更加了不得。

只遺憾她再怎麼好強,也沒辦法給我一個可以正常交流的家庭。這一點,估計也是她最大的痛。

從此她選擇只悄悄的來看我,雖然是悄悄的,卻也一直堅持到她生病之前。我人生每個重要時刻,她都並不曾缺席。

我終於明白了,她老要出去找蘇貝並非偶然,因為這是她多年來積累下的習慣。

我也明白了她“蘑菇病”的根源。

當年我食物中毒,是因為饞蘑菇。

那時我小,有一回在鄰居家被餵了一口蘑菇燒肉,當時就拉著別人的手不肯放了。口水流多長,急不可耐地還想再吃。

潘巧鳳於是總琢磨著給我買點,可蘑菇雖不是天價,她就是買不起。到了最後,這都成了一樁心病。

十歲的陳一鳴把這事放在了心裏,有一回在野外草地上看見蘑菇,喜出望外,於是就采了一大堆帶回家。

走在路上書包底通了,一路走一路丟,剩下的那點,全緊我一人吃了。

其實也是問過別人的,都說可以吃,沒毒。猶豫之間,潘巧鳳犯了錯。

因而她得老年癡呆之後,也得了“蘑菇病”,忘了往事,卻還習慣性地記得,她的女兒沒能好好吃上一頓蘑菇。

另外,陳一鳴見我就怯,恐怕也是因此而起。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

15

聽完媽媽的敘述,我先是震驚到說不出話,繼而整個胸腔幾乎要裂開般的疼。

我想到潘巧鳳那天走遠的背影,瘦而小,腰傴僂著。

她是要去找她的小松果的,我心裏明明知道,卻眼看著她走出視線,任她流浪,遭人傷害,最終病情危重,瀕臨彌留。

“爸,你是認為花了錢救下我,我這條小命就該歸你嗎?”我含淚質問。

爸搖頭,“不是為了錢,是因為你。你那時燒得滾燙,可被我抱在懷裏時,還努力朝我笑了一下。一笑百花開,我就不舍得再撒手了。”

“如果我哥是個健康的孩子呢?如果我媽還能再生呢!”

爸被我問住,一時百口莫辯,“起碼我……這些年對你的好是真的……”

“你就只是自私而已……”我冷笑,“可既然費勁巴啦搶我回來,現在為什麼又不留我了?發現我不那麼一笑百花開了?”

爸顯出一絲委屈,看一眼我媽,張張嘴沒回答。

我不想饒他,“你拿出那張紙給我看,不就是為了蒙騙我留在你身邊嗎?幹嘛不繼續騙下去?”

我媽搶過話頭,“你爸一直擔心你恨他,不叫我說。我就聽他的,只要他別攔著你……但事到如今,就算他想再瞞,我也不許了!”

果然!大概爸是被媽要挾了。

兩人在我回不回去的事上有了分歧。我爸只想要我,我媽只想要房子。

於是乎,爸如果壞媽的要房大計,媽就要把爸的事捅出來,索性大家全落空。

爸只能就範。誰叫他幹的不是人事呢?

所以這事開始以來,但凡有媽在場,爸都不敢開腔,因為他害怕媽真的說出實情,令我從此憎惡他。

不敢明著來,便只好背地裏做小動作,想讓那張假證據發揮余熱,好悄悄哄我離開潘巧鳳。

這個怯懦而陰毒的人,哪是我一直以來所認識的爸爸呢?

16

只是媽既然那麼想要房子,為什麼又要跟我說真相?

她想必也該想到,一切說明白時,我必和他們決裂,於情於理,那房子她是別想了。

媽媽還在說話,嘴巴一張一合,“前些年,我到廟裏問過,人家說我們拆人親緣,終歸是造了孽,這事不好說。

起初我是不信的,可後來你婚姻破裂,工作也不順利,我這才不敢不信,所以陳二鳴找來時,我就叫你回潘巧鳳身邊,那什麼,贖罪。”

“逼我回去不是為了搶房子麼?”我冷笑。“還有啊,壞事都是你們幹的,憑什麼我來贖罪?菩薩近視眼?這種話說出來恐怕只有你自己相信!”

媽說:“房子也確實想要,但最主要是為你好……你是我們一手養大,這種事情說不清的!”

我再也按捺不住,“你們害她和我骨肉分離,居然還有臉打她房子的主意!還有臉非說我要遭報應?!”

不能細想,細想簡直要氣炸開。氣他們的無恥,也氣老天爺混賬。

百因必有果,可明明我和潘巧鳳才是受害者啊,怎麼什麼事真的偏偏都落在我倆身上呢?

我因一紙生死書種下仇恨,釀下大錯。她為此受盡苦楚,猶在掙紮。這世上還有公平可言嗎?

“我和你媽不一樣,我沒有想要房子,從頭到晚我只想要女兒……”爸連忙解釋。

我大吼,“房子也好女兒也好,原本都不該屬於你們的。你們真的……真的太過分了!”

爸媽齊齊收聲,面色難堪。

我走近媽媽,居高臨下。這些年,她象是變矮了。

“之前那麼想要房子,都還憋著不肯說,其實不是顧著我爸,而是怕我徹底跟你們翻臉,房子落空吧?”我直直看進她眼睛裏。

“而這一回,比起房子,你有更在意的,更不能失去的。因為哥哥連受傷進醫院都和潘巧鳳撞日子,這過分的巧合,才真的讓你害怕了對不對?你怕這孽越造越深,怕得狠了!想挽救了!不敢瞞了!”

爸固然行為卑劣,媽媽又能好到哪裏去?一樣自私虛偽,貪婪冷漠。

如果真是報應,只可憐哥哥無辜。

媽並不躲避,“親的也好抱養的也好,兒子也好女兒也好,我總是希望你們平安的。你和潘巧鳳,和我,都是母女一場,小貝,好歹有始有終……為了大家都好。”

有始有終,說得真對。兩段母女情,都要終場了。

我突然疲憊極了,沒有力氣再和她爭辯。

他們的對錯誰都有資格評判,唯我沒有。我欠他們足足三十年養育之恩,我是這一局中的死棋。

他們於我已經不是單純的養父母,而是命運。

除了逃離,我別無他法。

17

我主動提出和秦蕾輪班值夜。

有一天輪到我時,潘巧鳳突發抽搐,又被送進急救室。是上呼吸道梗阻,醫生拿來環甲膜穿刺的手術同意書讓我簽字。

我連連搖頭,”不不不,我不是家屬!”

醫生無奈,“給你五分鐘聯絡家人,趕緊拿主意!”

我聯絡了陳二鳴,但是五分鐘,根本不夠他趕到醫院。此時此刻這個字,只能我來簽。

當年潘巧鳳被逼簽我生死,如今換我為她簽字,世事輪回實在可嘆。

手術之後,醫生宣告潘巧鳳時日無多,讓我們要有心理準備。

她沈睡在一堆儀器中,眼窩深陷,面容枯槁。其實過了今年春節,她也才六十而已。

手術之後的第二天,潘巧鳳曾短暫地醒來,看到我時,眼裏光彩大放。

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夜空的煙花。

她奮力地向我伸出手,我接住她。久久的註視之後,她在我手心寫字。

“回家”,她寫。然後手指緊扣住我的,淚水滿臉,卻哭不出聲來。

世上的心酸有太多種,無聲的告別最痛徹心扉。

當天夜裏,她不行了。

陳二鳴來找我商量,想找救護車用儀器吊住潘巧鳳一口氣,把人接回家。因為我們這裏風俗,臨去之人,最好要在家中過世。

我有些不自在,“你們做決定就好。”

“醫生說,受了顛簸,有可能媽在路上就撐不住,”他盯緊我,“你也是女兒,你得拿主意。”

我看過去,秦敏和陳一鳴也認真向我點頭。

他們真的承認我是這個家的女兒了。尤其是秦敏,雖然總和我不對付,但在大事面前,她很公允。

只不過,奇妙而淒涼的是,我和生母潘巧鳳的緣份,似乎總在生死之間。

我們最終還是帶潘巧鳳回家了。

死亡總要來到,哪怕是在路上離去,那也是回家的路。她愛我一世,我就護她一程吧。

她說的,她想回家。

路上,我突然悲從中來。如果那天我及時地追回她,一切會是怎麼樣呢?我於她,也是命運吧?

到家時已過零點,也許是上天見憐,潘巧鳳順利進了家門。可是當陳二鳴將她輕輕安置到床上時,她突然長嘆一聲,繼而歸於沈寂。

最平凡的一個淩晨,生我的人永遠留在了昨天。

秦蕾的哭聲劈開黑夜,兩個哥哥也悲痛得要厥過去。可我只覺心裏空洞洞。

我走到小小院裏,仰頭看天空。是冬日晴朗的夜,風細小卻刺骨,天狼星亮得奪目。

隨著淚水落下,我胸口那點空洞逐漸擴大,漸漸象是滲進了寒風,疼得我無法呼吸。

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叫過她一聲媽媽啊。

18

潘巧鳳走後,在一只上鎖的櫃子裏,我們發現了她給我留下的三十二封信。

我從最上頭一封開始看。

是前年的了,她那時病情時好時壞,在信裏她說,蘇貝,今早起床,一直想起過去的事,可我不知道還能記得你多久。我的女兒,祝你以後事事如意。

大前年,朵朵上幼兒園,她說朵朵越長越象我小時候。

我離婚,她哭了。

我結婚,她偷偷隨個不署名的紅包。

然後是大學,中學,小學……

字越來越少,越來越拙樸,並且開始出現聾啞人士特有的奇怪語序。

我五歲,她搶我回家三天。我不鬧不哭,反而一見她就笑。

【女兒、我的、喜歡我。】她這樣寫。

三天後她帶我去拍了一張合影,將我送還到養父母家裏。

照片封了塑,裏面我倆頭靠頭,笑得象一大一小兩朵花。

我輕輕撫過這兩張臉。

再往前看。

我四歲,第一天上幼兒園,她為我做了漂亮的小裙子,這是她學裁縫後做出的第一件衣服,最終卻沒送出。

我三歲的新年,看到家家都團圓,她更想我,想到心痛。

【想松果你啊】,她寫道。

兩歲,生父去世,我被收養,她寫:【松果兩歲才,被搶走別人家了!】

一歲,她在信上畫了個笑臉。

陳二鳴說,是在我出生後,看到我健全,潘巧鳳喜極而泣,這才特地學了寫字。

聾啞人學認字本就艱難,她當時年紀又已經不小,能寫出一筆字來,委實是不可思議的。

三十二封信,三十二年的漫長時光,她每一次去與我相見,再認真寫下每一句話,似乎都是為了這最終的別離。

想松果你啊。很多年前,她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這樣對我說。

而我在時空對岸,終於放聲痛哭。

19

陳一鳴在失去母親後,變得出奇沈默,並且徹夜不眠。

我知道他是想念潘巧鳳,便帶他去墓園祭奠,他深深跪拜,回家之後,依舊默默無聲。

一個聾啞人如果再拒絕溝通,我想象不出他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因為擔心陳一鳴的心理狀態,我帶他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我想來想去,帶著朵朵又住回三眼井。在這之前,我覺得自己沒臉面對他們,所以堅持搬走了。

朵朵活潑話多,讓屋子裏平添騰騰熱氣。陳一鳴也只有看到朵朵時,才會露出點笑容。

終於有一天,他和朵朵蹲在院角,看螞蟻搬家,突而啊啊連聲,並和朵朵一起大笑。

聽到這動靜,我不由鼻子一酸,只覺人生萬事,自有安排。

我愧疚遠遁,可陳一鳴的病卻又讓我不得不回來。我帶給他無法面對的傷痛,我的女兒朵朵,卻在以一己之力治愈他。

可我仍然沒敢和他們承認,那天是我故意任潘巧鳳走丟。揣著這個秘密,我越貪戀這個家,就越悲傷到不可自抑。

陳二鳴依然忙於生計。

秦蕾仍在為了拆遷房賭氣,可不久她發現自己懷孕,一開心,跟二哥重歸於好。

終於拆遷時,我拒絕了陳一鳴的房子。我媽因為這事找我好多次,軟磨硬泡。

過去三十年那些還算溫暖的記憶,就這麼被她磨得越來越稀薄。

但哥哥竟突然結婚了,他找到一個善良溫厚的女子,與他一起經營農場。並索性將爸媽接過去養老。

水清天闊的好地方呆著,再加上哥哥阻攔,媽漸漸將這事提得少了。

然而陳一鳴又提出將房子贈予朵朵。

他總覺得當年是自己害我食物中毒,改變了我的命運,終其一生都在想著補償我。

為此我和他長期拉鋸。

爸偶爾也會來看朵朵,我沒拒絕。

我雖有恨他們的理由,卻沒有恨他們的決心。做了多年家人,早已經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血脈相連。我曾經感受到的,來自他們的若真似假的善待,絆住了我,不準我決絕。

但我們之間終究是回不去了。當年爸設計讓潘巧鳳簽下那張紙時,就註定了一切。

他們需要照顧時,我會盡到自己法定的義務,除此外,緣份已盡。

我越來越頻繁地夢到潘巧鳳。夢裏她年輕漂亮,懷抱溫暖,笑容如和風拂面。

媽媽。隔著現實和夢境,我小心翼翼地喚她。

她不理我。

我又說,媽媽,對不起。

她還是不理我。

我慌了,聲音小下去。如果可以,來生還做我的媽媽好不好?我保證做個好女兒。

夢中的她仍是不言不語,卻微微地笑了。(原標題:《人間債:生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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