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三木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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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者說】

作者:張艷梅(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教授)

荊楚大地是陳應松小說創作的原鄉,承載了他對自然的熱愛,對民生的關註,容納了他無盡的浪漫情懷和智性思考。神農架,這一帶有巨大隱喻和象征意味的存在,包含著原始、現代和後現代多重文化鏡像。從《松鴉為何鳴叫》,到《獵人峰》,再到《森林沈默》,松濤陣陣,山風浩蕩,百鳥齊鳴,陳應松為我們還原了充滿原始生命力量的這一切。松鴉,獵人,森林,大山裏的這些生命,為何鳴叫,緣何沈默,盛衰榮枯之間,閃爍著陳應松情感和思想的光芒。

《森林沈默》陳應松著譯林出版社

陳應松在小說《森林沈默》中設置了兩個空間,一個是森林和村落;一個是飛機場和城市。當然,這裏面有先驗的主體判斷,或者說陳應松在小說中預設了自己的價值立場。我們在這兩個空間對照中,看到了城市生活的浮躁和偽善,叢林世界真實而強大的原始生命力。這兩個維度提供的話題首先是文化意義上的,也就是說,小說把森林作為人類社會的參照物,森林中各種動植物有自己的生長方式和自然秩序;人類對森林的探索開發利用,包括幹預破壞,都在現代性這一理性範疇之中,只不過是基於價值衡量和利益取舍而已。當森林作為一個獨立的世界存在,陳應松不是把人類降格為普通生物體,去探究人類存續的生物學意義;而是在無限放大自然詩意浪漫的同時,反觀人類社會發展的現實走向,博士,教授,知識分子多是利欲熏心的人,開發脫貧,讓寂靜的山村變得喧嘩與躁動,那麼,就算致富了,咕嚕山區的人們連同他們的生活就完整進入現代社會了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高山櫟樹林地。顧建新繪圖片選自《嘉卉百年中國植物科學畫》

我們仍舊向往自然倫理

《森林沈默》扉頁上,陳應松引用了“草木榛榛,鹿豕狉狉”。這句話出自柳宗元《封建論》:“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人類在原始階段與萬物一起生存,野草樹木雜亂叢生,野獸成群四處奔走,人不能像禽獸一樣……有智慧又明白事理的人為眾人所擁戴,教育,懲戒,畏懼,於是君長、刑法、政令就產生了。陳應松取的應該不僅僅是“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的表層之意,當然更不是要回到“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的原始階段,人類社會起源於大自然,當人類社會演變成原始叢林,現代人像野獸一樣追逐自己眼中的獵物,這裏面包含著的雙重悖論,同樣是陳應松寫作這部小說的心結。

小說第一章白辛樹,起筆就是向卡爾維諾的致敬。叔叔麻古和孔不留爭奪豹皮,割了豹尾,會飛的豹尾像彗星,像月亮山精的舌頭,像鞭子,豹魂,豹魄,豹目珠,陳應松給大山裏的尋常事物披上了魔幻外衣。玃在驚擾之下從此夜宿樹上。白辛樹是家族的象征,玃是自由的象征,夜宿樹上是在黑暗中洞悉人世的象征。在卡爾維諾筆下,“地上的生活”意味著平庸和世俗,“樹上的生活”則代表理想和超越性。柯希莫爬到樹上不是後退,是抵抗,想看清塵世就應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玃選擇先人墳前的大白辛樹,逃離的姿態裏隱含著守護現世,同時向歷史尋求庇護的雙重意味。與《森林沈默》這一非正常人視角相似的,還有關仁山的長篇小說《日頭》。《日頭》中的毛嘎子,也像個猴子,宿在唯一的一棵大菩提樹上,俯視人間的悲歡離合和殘酷鬥爭。那麼,當代作家除了受到卡爾維諾的影響,這種相似的敘述視角選擇,有著怎樣復雜糾結的文化心理呢?

逃離都市,回歸自然;進而逃離人群,回歸叢林,作為一種文化想象,不具有現實意義。玃逃到白辛樹上,擺脫豹尾追逐,是懼怕世俗的貪欲;花仙子逃到咕嚕山區,擺脫師兄給她的噩夢,也是厭倦世俗的貪婪。據此,陳應松的倫理觀是明晰的。放棄一部分人類世界的規則,回歸原始叢林,作為世俗生活和叢林世界的中間橋梁,徘徊於現代性和反現代性之間,這一段的價值觀裏其實既包含著超越性,也包含著矛盾性。上樹,是對抗,是逃逸,是尋找;下樹,是回歸,是認同,是歸屬。一切倫理行為的最高意義在於:人承擔起自己的使命,按照絕對無條件者所頒布的道德法則行為。不論其行為關涉者為何,人總應該從自身的尊嚴出發來行為,這樣康德的道德命題:“要這樣行動,使得你的意誌的準則任何時候都能同時被看作一個普遍立法的原則。”就應該被拓展為,要這樣行動,使得你的意誌的準則同時成為把一切自然物均納入倫理關涉者的、普遍的自然倫理法則。所以,脫離族群生活和智人世界,是對人類世界的降格以求,無論怎樣反思絕對理性和技術主義對人類的劫持,這一選項都不在人類文明序列中。

理想人性與詩意的歷史觀

陳應松是個詩人,這部數十萬字的《森林沈默》幾乎可以看成是一首有關生命的璀璨長詩。第二章中講述了一頭小熊的故事,少年與熊在山林裏相依為命相互溫暖。關於少年與狼,少年和老虎,少年和獅子的電影很多,多半是成長主題,動物扮演的是引領者角色。小說中,陳應松用了不少筆墨渲染熊的情感,但並沒有將其過度人格化。背後還是人,人的殘忍,貪婪,孱弱。小熊被孔不留打傷,失去睪丸,之後反復受傷;母熊被誘騙電擊死亡,小熊吃掉了母熊的眼睛;不想小熊被別人打死吃肉,不想小熊孤苦無依在森林裏無依無靠的遊蕩,迫於壓力,玃想親自殺死小熊,下了狠手。小熊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又活了過來,對玃依然信賴。小熊被打傷,母熊被誘騙,小熊分食母熊,玃對小熊的遺棄、背叛和殘害,小熊自始至終的信賴,這些情節設定,與電影《猩球崛起》一樣,都是有關人類社會的警世寓言。

表面上看,《森林沈默》由一只豹子,一頭小熊,一棵樹,一只戴勝,一群蜜蜂,構建了一個自然烏托邦。然而就像雨果在《九三年》中寫到的那樣:“大自然是無情的。它不肯在人類的醜惡行為面前收回它的鮮花、音樂、芳香和陽光。它用天賦的美麗和社會的醜惡的鮮明對比來譴責人類;它不肯收回一個蝴蝶翅翼或一只鳥兒的歌唱來寬恕人類;它一定要人類在殺戮、復仇和野蠻之中忍受聖潔的事物的目光;它要使人類無法逃脫溫馨的宇宙無盡的譴責,也無法逃脫晴朗的藍天的憤怒;它一定要讓人類的法律在令人目眩神搖的永恒景物之中,徹底現出醜惡的原形。人類盡管破壞、毀滅、根絕、殺戮,夏天依然是夏天,百合花依然是百合花,星辰依然是星辰。”人類世界利欲熏心,爾虞我詐,花仙和麻古,殊途同歸堅守自我,折射的是陳應松內心的理想之光。在這兩個人物身上,他難得地保持了不偏不倚,沒有什麼性別傾向,也沒有對有無學識文化加以區分。花仙對待理想人格和學術堅守,與叔叔麻古對待莊稼和土地一樣,這兩個人物其實構成了一個閉合視角,兩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當然最終都是失敗者。花仙失去了導師和孩子,叔叔失去了莊稼和土地,無論農耕文明還是工業文明,他們都是被拋棄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小說依舊可以看作是一個關於正在逝去的世界的挽歌。

《森林沈默》最後一章是玃漫遊奇境,與前面幾章有些遊離。深山裏的神神鬼鬼,奇異風俗,都是日常性的。漫遊奇境近似於科幻片中地球人大戰外星生物。不是傳奇,不是神話,是寓言,也是預言。後現代行為藝術營造了真實的幻覺世界,在這個異度空間中,生活著現實的人,祈求原諒的,借機復仇的,揭竿而起的,聽天由命的,很像潘多拉魔盒中的眾生百態。天空中的一切,與大地上的一切,互為鏡像。“獲漫遊奇境”也可以與“愛麗絲漫遊仙境”比對。除了雲上漫步那一段,不同之處是玃的旅程充滿了恐懼,暴力,驚悚,醜惡和殺戮;而那些民歌,鮮花,炊煙,麥浪,親人,不願意墮落的靈魂,超越墳墓的晦暗和沈積,這一天的旅程並不是真實人生的空中歷險記。至此,小說形成又一個新的閉環。玃再次栽種下一個白辛樹,與小說開頭完美呼應。生命,歷史,人類,地球,無始無終的時間,浩瀚無垠的空間,一切都是輪回。

理性反思與啟蒙立場

在一些地區,戴勝被視為不祥之兆。因它有時出沒於人煙稀少的破舊墳頭、枯朽棺木之間,所以也被稱作“棺材鳥”。小說中,花仙救治了一只眼睛受傷的戴勝,這一處細節頗有反諷意味,花仙被騙,被傷害,是因為她沒有看清楚師兄牛冰攰的真面目。花仙來到咕嚕山區,和玃在一起,她試圖喚醒沈浸在大自然之中自由自在的玃,給他知識,讓他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擁有更豐富的人生,這裏面的價值取舍,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啟蒙立場。花仙並不是獨立知識分子,她依然習慣借助權力來對付村長,她的自我拯救路徑是逃離城市和知識分子群體,躲進大森林喚醒自己的內心。來到咕嚕山區,她除了身體欲望破除一切障礙回歸自然之外,並沒有獲得真正的精神意義上的自我改造。老師飛機失事,花仙喝了安眠藥,孩子也死了。陳應松其實沒有為自然主義和自由人性留下虛假的希望。導師譚三木的死同樣具有象征意義。啟蒙者難以對抗外界的所有變化,在邪惡的世俗利益面前,反抗和戰鬥都顯得無力,師兄牛冰攰這樣的人倒是遊刃有余活得春風得意。同樣堅守自我的叔叔在鷹嘴巖上開出土地,種植苞谷,結果暴雨雷電導致山體滑坡,叔叔日夜悲號,杜鵑啼血,卻挽回不了腳下正在坍塌的土地。陳應松是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或者說,他並不認為這種堅守有著實現的可能,註定會被巨大的時代浪潮吞噬,小說在漫山遍野的詩意和想象力的狂歡之外,也就多了理性的悲壯意味。人類社會不斷地翻越進化的山脊,也不斷跌入自設的深淵。玃的靈魂在樹上,叔叔的靈魂在土地裏,這兩個寓意對照,是陳應松為後人類社會預留的回歸方向。

建設天音梁子機場,村長說,咕嚕山區人民從此脫貧致富奔小康。神奇瑰麗的大自然,古老陳舊的山村,擁有各種先進設備的醫學實驗室,雲上凝滯不動的飛機,城市也好,鄉村也好,在想象的共同體內部,社會提供的血緣、地緣和精神認同是均等的,在想象的共同體外部,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均質化社會。咕嚕山區,古老村莊,嶄新的飛機場,引擎的轟鳴聲,包含著當代技術對生活的改變,對記憶的改變,改變不了的是社會分層和等級身份。小說以超現實主義的表現形式,意識流、幻覺、巫術,提供了一個真實而又虛幻的飛機內部小社會,雲上的理想國並不存在。

《森林沈默》不乏陳應松內在情懷的釋放,詩意的放飛,也不乏他個人郁結的紓解,但我們仍舊在小說中感受到了尖銳的問題意識。那些沈重的現實憂患,抽象的精神追問,與山林裏眾多知名不知名的飛揚靈動的花花草草飛禽走獸一樣,吸引我們,感染我們。從小說美學角度,這部叢林小說有著非常獨特的價值,陳應松提供的叢林生物誌,飽含著磅礴詩意,給了我們全新的審美體驗和血液澎湃的力量;而從文化反思角度看,這部小說具有更為深遠的意義。

關於《森林沈默》的創作初衷和寫作過程,陳應松在《後記》裏都記述得很清楚,讀者和研究者的閱讀理解,無非是個人思考和情感的投射。我們應該更信賴作家的自白:“讓小說充滿使人心旌搖蕩的激情和力量。為生活增加勇氣,用魔力的語言、魔法的故事、躍動的血性,衝擊人們對人類前途和歸宿的思考,用文字創造一個鳥語花香、百獸奔跑、苔蘚肥厚的世界。”

《光明日報》( 2020年09月26日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