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一把鋒利的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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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離家時的周樹人內心自然滿懷惆悵,“四顧滿目非故鄉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之語,一念及家鄉萬裏,老親弱弟必時時相語,謂今當至某處矣,此時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仰。”而當二十八年後他以“魯迅”之名聞名海宇,離鄉遠行對他來說,也早已是家常便飯,就在這一年的九月,他再次從客居十四年的北京啟程,前往東南沿海的福建廈門。故鄉漸行漸遠,甚至他最後一次回鄉,也是在七年之前,而那次回鄉,則是為辦理出售故鄉祖宅的手續。從此,他再未踏足紹興故土。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9月24日專題《故鄉: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四十周年》的B02-B03。

「主題」B01丨故鄉: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四十周年

「主題」B02-B03 | 紹興:不再重返的故土

「主題」B04-B05丨北京:“魯迅”的誕生

「歷史」B06-B07丨《概念的歷史分量》:用概念撬動歷史

「主題」B08丨這份書單,帶你走進多面的魯迅

撰文 | 李夏恩

01

哀念:身在故鄉為異客

在魯迅的文字中,紹興成了“S城”,那裏的鄉人,在他的筆下也不憚嬉笑怒罵,仿佛他當年離鄉時眷戀不舍的離愁別緒,只是一場少年的稚嫩的思鄉病。待到成人,閱歷既廣,這種疾病便被治愈。思戀變成了怨懟,或灑上了辛辣的嘲諷,或拌進淒冷的酸醋。《孤獨者》裏人情涼薄的S城,《阿Q正傳》裏勢利市儈的未莊,《明天》裏閉塞怯弱的魯鎮,《藥》裏現場售賣革命者人血饅頭的“古口亭口”——小說中以紹興為原型的這些地點,全都是聚集了國民劣根性的烏合雜燴之地。早已被魯迅看熟了臉,“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魯迅從不吝惜揚起最辛辣的鞭子抽打在故鄉令人可鄙可笑的痛點上。

然而現實辛辣的鞭撻,在深沈朦朧的幻夢中,卻成為與眼前“昏沈的夜”形成最強對比的“好的故事”。

暗與光,辛辣與柔情,鞭撻與愛撫,魯迅對故鄉的情感如同一條灰色的鬥魚,在愛與恨之間迅捷地遊動,偶爾,才會在途中駐足停留,感受其中難以言喻的復雜,而這種復雜思緒的產物,就是魯迅的名篇《故鄉》。這是魯迅以自己1919年返鄉搬家的經歷而撰寫的小說。這一次返鄉也是魯迅對紹興故園最後的訣別: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盡管小說中這種復雜心緒,可以用“近鄉情更怯”來完美地解釋,但這似乎並不足以說明魯迅內心對故鄉更深的情感:“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近鄉情更怯的緣故是自己從外貌到心緒都發生了變化,而故鄉如斯,自己卻成了貿然闖入的異鄉客。而魯迅卻發現,發生巨變的不止有自己的外貌、年紀和心緒,還有故鄉本身。他的悲涼裏,更多的是一種舊日不再的失望:眼前這座蕭索雕敝的鄉村,分明與自己記憶中的故鄉差別甚遠,甚至連故鄉熟悉的鄉鄰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幅在他腦海中“神異的圖畫”中的主角,“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的十一二歲勇猛少年閏土,如今也全然不見舊日容顏:

“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裏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豐子愷為《故鄉》畫的少年閏土。

作為離鄉多年的遊子,與故鄉唯一的牽線就是記憶,而如今,無論是鄉土還是鄉人,都猶如一把鋒利的剪刀,將這條牽線霎時剪斷。活潑開朗的少年閏土成了唯唯諾諾的莊稼漢。被稱為“豆腐西施”的楊二嫂成了一個愛貪小便宜的市儈大媽,還得了一個半是嘲諷、半是嫌惡的“圓規”諢號。每個人都不過是在“辛苦展轉而生活”“辛苦麻木而生活”和“辛苦恣睢而生活”中三選一。流入不同生活軌道的人,彼此間也豎起了看不見的高墻,將人“隔成孤身”,使人“非常氣悶”,也將記憶隔開,成為不但不可及,甚至眺望也變得模糊的悲哀存在。

然而,魯迅之所以在《故鄉》中如此氣悶悲哀,必定是故鄉曾有過他所追懷,所眷戀,所不忍割舍的存在。以至於他在《好的故事》裏還會將它編織成轉瞬即逝的美好幻夢。不妨循跡回去看一看魯迅童年時代的故家。那是東昌坊口“新臺門”中的一座近兩百年歷史的古老大宅,六扇絲竹大門足以彰顯周家不愧是紹興的名門望族。魯迅自己也承認,作為“周氏的長男”,因此“物以希為貴”,備受家人呵護。他的童年玩伴,不止有《故鄉》中的閏土,還有一個綽號“和尚”的木匠,會親手給這位討人喜歡的周家大少爺制作木頭的關公大刀,供他玩耍。

他的家庭也給了他19世紀末傳統大家族所能給予孩子的最大自由。舉凡繡像小說、筆記稗史、神話傳奇,乃至維新風潮下出版的西學書籍,只要他願意,幾乎都被允許自由涉獵。魯迅的家庭教育,在他的晚年回憶《五猖會》中,透露出一個細節:當七歲的魯迅興致勃勃地準備去看廟會時,父親突然出現,讓氣氛一時變得很謹肅,還強迫他讀熟剛教會的二三十行《鑒略》,才能去廟會。魯迅只得壓抑性子強迫自己快快背熟,然後“一氣背將下去,夢似的就背完了”,得到了父親的點頭首肯,他才被工人“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賀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童年那場廟會的熱鬧,魯迅已經“完全忘卻,不留一點痕跡”,但“只有背誦《鑒略》這一段,卻還分明如昨日事”。以至於在37年後,他仍在“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趙延年版畫《魯迅傳》中魯迅返回家鄉的情景。

盡管尋常看來,將玩心正大的孩子強摁桌前背書,多少有些忤逆天性,由此可以證明他的父親是個嚴厲不通情理的舊派文人。但魯迅的詫異,實際上他自己已經給出了答案——將玩耍作為努力後的獎勵,是讓他幼小的心靈能品嘗到成功的樂趣。這種細致入微的教育方法,在將溺愛縱容為保護孩子天性的教育觀念中,是很難理解的。由此,我們在將魯迅散落在童年回憶中的點滴串聯在一起:月光下刺猹的少年閏土,後院“百草園”裏“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裏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無限趣味的短短的泥墻根,小珊瑚珠一樣又酸又甜的覆盆子,等等,便能輕而易舉地發現,魯迅對故鄉的眷戀不僅有據可依,而且相當濃烈。

真正讓魯迅對故鄉難以釋懷的,是這一切值得眷戀回味的美好,轉瞬即逝。祖父因科場弊案入獄,魯迅被送往外祖父家過著寄人籬下的乞食生活。他也描述了自己如何在高過身體一倍的當鋪前“在侮辱裏接了錢”,去給父親請醫生買藥治病。然而,醫治父親的重病,絕非像去廟會前背熟二三十行書那麼容易,竭盡全力也未必會得到成功的歡欣。父親臨終前,衍太太催促年幼的魯迅竭盡所能呼喚父親暫留陽世。但魯迅大聲的叫喊,仿佛只是給即將掙脫病魔平靜下去的父親,增添了緊張和痛苦:“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痛苦。”

最終,魯迅只是得到父親較急的喘息和一句低低的回應:“什麼呢?……不要嚷。……不……”

父親的死在魯迅的記憶中留下了錐心刺骨的傷痕。而隨著當家人的離世,家境的衰敗也讓魯迅感受到了世態寒涼。在父親臨終榻前不斷催促少年魯迅呼喚父親的衍太太,再次扮演了一個愛嚼舌根的幫倒忙角色。她似乎是出於好心勸告魯迅典賣家當貼補家用,但最終卻傳出了周家長子盜竊家財的流言。按照魯迅的說法,這一流言,加上鄉人的涼薄和側目,最終逼他離開了家鄉。而隨著魯迅與家鄉漸行漸遠,離鄉的年頭越來越長,那些童年遙遠的溫馨美好往事,逐漸沈入了記憶深處,只留下“世態炎涼”這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四字格言。只不過,將這四個字沈重扛在肩頭的魯迅,有足夠的才華和對時代敏銳的嗅覺,為其賦予更新的意義。

02

愚人:革命循環套中阿Q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上,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在著名的小說集《吶喊》的序言中,魯迅如此剖析道。仿佛少年時代遭受的苦痛,都成了洞破人性的資本,也因此成為魯迅創作的靈感來源。他越是深入發掘困頓與炎涼背後的暗影,就越認為自己挖到了國民性最深的劣根,而這種劣根不止於故鄉的親友熟人,只要善加取材提煉,更可由小見大,放諸全國。他在1921年12月至1922年2月間發表在《晨報》副刊的《阿Q正傳》的主角阿Q,可以說是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這個人物形象如此深入人心,高一涵回憶當初小說發表時說:

“我記得當《阿Q正傳》一段一段陸續發表的時候,有許多人都栗栗危懼,恐怕以後要罵到他的頭上。並且有一位朋友,當我面說,昨日《阿Q正傳》上某一段仿佛就是罵他自己。”

盡管這個小人物,不過是以魯迅的紹興老家為背景的未莊中的一個無業遊民,最終在辛亥革命後被當成替罪羊槍斃,但就像高一涵所說的那樣,幾乎人人都能從小說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而這正是魯迅期望達到的效果:“我的方法是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倒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

阿Q不僅是魯迅精心雕琢的中國國民劣根性的代表,在很大程度上,也蘊含著他所抱持的一種古怪的歷史觀:既然這個角色如此具有自我參照性,那麼如果時代的主流是成千上萬具備阿Q這樣或那樣特點的人物,那麼中國便永遠走不出歷史的循環怪圈。發生再多場政治革命,死掉再多的民眾,一切都不會發生改變。就像小說的第九章裏,阿Q糊裏糊塗被押上法場槍斃,在槍斃之前,坐在堂上的老頭子“和氣”地問他:

“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最後畫押時,“便宜你,畫一個圓圈”。作為阿Q最後的傑作,他“使盡了平生的力氣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誌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沈重,並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這樣一個突兀的結局,自然是個反諷,但反過頭來去看那簡短、糊塗卻又對答如流的訊問,再看他筆下那個努力畫卻最終沒有畫圓的圓圈,那個向外聳出的尖,反而成了阿Q這個完美凝聚了萬千國民劣根性象征的典型人物中,最具個性也最凸顯個人意誌的一點缺陷。圓圈上這個突兀的尖,本應有可能成為打破歷史循環套的突破口,但它卻是被無意畫下的,並且畫得圓不圓,除了阿Q本人之外,也無人在意。而阿Q本人的最終命運,也不會因為這個圈沒畫圓而有任何改變——他終究要被處決,只是從“好看”的砍頭,變成了不那麼好看的槍決。

青年魯迅。

從某種意義上說,阿Q畫圈聳出的那個尖,也可以被視作辛亥革命的象征。這場革命,無論是在《阿Q正傳》中,還是在現實的紹興城裏,都像是歷史循環套中偶然聳出的一筆。小說中的革命,“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麼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只是象征性地把辮子藏了起來,以便“鹹與維新”。現實中的革命,作為親身參與者的魯迅看來,更加令人氣沮。據他的一位同鄉回憶,魯迅對革命的到來頗為積極,“一手拿了一卷傳單,一手也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很有信心地說:‘遇到萬一,這把鋼刀準能砍幾下的。’”

但等到十月七日,紹興光復,成立紹興軍政分府時,通告上的消息卻顯示,這個政府完全是由前清紹興官員程贊清和章介眉拼湊起來的騙局,不過是“幾個舊鄉紳所組織的軍政府”,“內骨子是依舊的”。在魯迅創辦的《越鐸日報》中,特意描述了這群披著新潮外套的醜角:

“穿操衣帶軍帽下鄉收租,別致。

吃烏煙,床邊掛指揮刀,別致。

吾日見二個轎夫,於午前十一句鐘擡一位科長大人進某署,於午後一句鐘又擡出來。敢問某科長於吃飯坐轎外,所司何事?或語余曰:某科長原是小提使之至戚,坐轎吃飯亦所應該,不錯不錯。”

譏諷與謾罵固然能發泄一時怒氣,卻對時局毫無裨益。歷史並沒有由於魯迅在革命中的嬉笑怒罵而有所改易,仍然在以新瓶裝舊酒的方式晃蕩著在時代的舞臺上表演滑稽戲。對魯迅的故鄉來說,唯一改變的,就只有外表的樣貌,但也並非是隨著時代的進步而發展,更像是每一次變亂後的雕敝,以及紛紛出爐的投機人物,自以為成了時代的弄潮兒,上下沈浮。

《阿Q正傳》刊行於世的1921年,距離辛亥革命又過去了十年。兩年前的冬天返鄉時,魯迅見證了故鄉在革命與變亂的雙重震蕩下蕭索雕敝的慘淡景象,悲傷於自己不得不與熟悉的親情隔膜,和兒時的美好記憶道別。然而很快,這一年掀起的五四運動的風暴,將會以雷霆之勢吹遍整個國家。變革的種子已經種下,只是收獲怎樣的果實,對1921年撰寫《阿Q正傳》的魯迅來說,尚是個未知數。

結果,事實上也出乎他的意料。

03

復仇:鬼之為言歸也

怪客宴之敖在少年的頭顱前,揮劍砍下了王的頭顱,完成了復仇。圖片出自魯迅原著,昔酒編繪《鑄劍》,一頁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7月版。

“在前幾年,我讀《阿Q正傳》,便會聯想到因此而出名的魯迅先生。現在,聽說偏有人惡言惡語的說《阿Q正傳》是死去了,這真是豈有此理,簡直是應以‘放狗屁’奉敬了。據我看來,《阿Q正傳》豈只不死而已,而且,癩皮阿Q也從棺材裏伸出手來返魂了。”

1930年7月20日,一篇題為《阿Q後事如何》的雜文橫空出世,作者錦軒硬將19年前就已被一顆子彈送進微塵中的阿Q鬼魂拉回陽世,重臨人間。返魂的阿Q雖然仍保持了自己自命不凡的精神勝利法,但已經在新時代的潮流中脫胎換骨,“說話也漂亮了,似乎還能動動筆,吹牛的題材當然更多”,他的褡褳袋很沈重,裏面不僅有中國洋錢,還裝滿了不少外國洋錢,以及“鄉下人眼中從沒見過的‘盧布’”。

返魂復活的阿Q說起話來,也不像之前一樣臟話連篇,而是侃侃而談“前年創造社太陽社向我進攻的時候,那力量實在單薄,到後來連我都覺得有點無聊,沒有意思反攻了……攻擊我的文章當然很多,然而一看就知道都是化名,罵來罵去都是同樣的幾句話。”

錦軒將其稱為“道地的精神勝利法,非阿Q而癩皮者決決乎說不出。”原先《阿Q正傳》中和阿Q互揪辮子的王胡小D們,也五體投地地推崇他為自己的領袖。

魯迅在創造阿Q這個形象時,或許也從自己身上尋出傳統的鬼魅作為材料,但決然不會想到,這個自己誕育的經典角色,有朝一日也會成為射向自己的一支諷刺的暗箭。這正是1930年代魯迅的遭遇,他名滿天下,也成為眾矢之的,同時成為追隨者恭維敬仰的神壇和謾罵者明槍暗箭的箭垛:創造社與太陽社的圍剿、禦用文人的連番謾罵,乃至於以他為名義領袖的左翼作家聯盟中“工頭”一面向他拱手問好一面又狠狠抽來的鞭子。

“敵人是不足懼的, 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裏的蛀蟲, 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裏”, “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後來的暗箭,受傷之後,同一營壘中的快意的笑臉”。魯迅腹背受敵,卻又孤軍奮戰。他盡管也有自己的支持者,但仍然時時感到孤立無援。直到此時,故鄉又一次站在了他的身後。這一次,故鄉不再是魯迅撰寫小說取材的資料庫,也不再像《朝花夕拾》那樣,是他安放內心眷戀的回憶之地,而是賦予他一種古老的精神力量:

“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身為越人,未忘斯義。 ”

趙延年木刻版畫《魯迅像》。

魯迅的故鄉,一直流傳著眾多詭奇的傳說。其中就包括一位少年的復仇傳奇。在這則出自魏晉小說《搜神記》的傳說中,戰國時代的鑄劍大師幹將莫邪為楚王鑄劍,劍成,幹將自知必死,因此藏起了雄劍,囑咐妻子生下男孩,待其成人,便要為自己報仇。這個名叫眉間尺的少年,卻因為遭到楚王通緝,報仇不成,在一位山客的勸說下,眉間尺主動砍下了自己的頭顱,把劍和頭一並交給山客。終於砍下了楚王的頭顱,報仇成功。

這則復仇故事,必然讓魯迅印象深刻,因此才會將其改編成小說《鑄劍》。在小說中,魯迅化身為那位神秘的山客“宴之敖”——這正是魯迅曾使用過的多個筆名之一。他找到心心念念復仇的少年,拒絕了“義士”的稱號,嚴冷地對他說:

“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幹凈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裏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故鄉的傳說,讓魯迅化身為純粹的復仇者,以筆為槍,挺身出戰,也讓他人生的最後歲月,成了一場狂放而恣肆的復仇大戰:不僅僅為了那些惡意攻擊他的人,也為了那些死難於血泊的無辜少年。從“三·一八慘案”到“四·一二清洗”,再到“左聯五烈士”——他要借了他們年輕的頭顱去引誘敵人,成為箭垛,乃至於自己死後,也要揮劍斬下仇敵的頭顱,與之同歸於盡。1936年9月5日,沈病中的魯迅,直截了當直視自己步步逼近的死亡:

“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10月19日,淩晨5點25分。魯迅病逝。

撰文 | 李陽

編輯 | 劉亞光

校對 | 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