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會容易讓人們對一個人的一生一廂情願地做一番美化。但周星馳之外，吳孟達之於香港影壇，之於我們曾經歷過的昨日世界，還有著另一番意義。與周星馳漸行漸遠的20年，也是香港影壇漸漸沒落的20年，從更大時空的視域看過去，也是我們周遭的世界歷經上世紀90年代的歡快熱鬧、世界大同，重新歸於保守和分裂的過程，周氏喜劇曾試圖消解和調侃的那個世界，似乎在這個星球的四處都在變換面孔卷土重來。
文｜矮木
編輯｜姚璐
姜片
《十三邀》中很有況味的一個片段是，吳孟達跟許知遠在一家廈門餐館吃飯，其中一道菜是滾燙砂鍋裏煲著的姜母鴨，翻攪幾下，香氣化作白煙升騰在兩個男人周圍，吳孟達避開砂鍋裏的鴨肉夾起一塊油亮的姜片，說著「這個姜，神來之筆，畫龍點睛，主角是鴨對吧？這個姜，就是吳孟達，配角，但是好吃。」
當時吳孟達68歲，已經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了，因為幾年前的一次心臟重病，戒了煙，戒了酒，也戒了女人，大半生的聲色犬馬，最後只能在服務員端上威士忌的時候問，「能不能給我一杯咖啡？」
吳孟達做了一輩子配角，真正扮演主角，是他去世的這天。生離死別，原是人世的無常，但在華人世界，吳孟達還是特殊了一些。40多年的演藝生涯，200多部影視劇的產出，佳作不少，爛片也不少，他從未真正曾站到過聚光燈中央，但以一個不可或缺的邊緣者的存在，全面參與並見證了香港娛樂工業的崛起與衰落，也的確如他所說，他是那塊神來之筆的姜片，永不停歇的時代筵席之上，那些陪伴幾代人的美味中，吳孟達作為香港影壇的金牌綠葉，襯托出劉德華、梁朝偉、郭富城、周潤發等一眾天王巨星的帥氣和英姿。
當然還有永遠繞不開的周星馳，這對相識於微時的黃金搭檔，開創了一種幾乎顛覆式的電影語言，讓香港草根精神得以凝固永存的同時，也讓生活在錄像帶時代的人們收獲了無盡的快樂。
周星馳電影的勝利是小人物的勝利，相比於港片黃金時代那些上演壯誌豪情的武林高手或江湖大哥，周星馳電影中讓我們看到的永遠是那些狼狽不堪的小人物，那些翻不了身的鹹魚，那些被人踩在腳下輕賤、無視、得不到命運一點點垂憐的失敗者們。
那麼吳孟達的存在，則在過往歲月一次次上演，即使是一條鹹魚的身邊，也總是會有不離不棄的夥伴出現，他是《九品芝麻官》裏的包有為，是《大話西遊》裏的二當家，是《喜劇之王》裏的臥底警員，是《鹿鼎記》中的海公公……
吳孟達離世洶湧而來的悲傷，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些快樂曾切切實實地存在過。而悲傷之所以錯愕強烈，恰恰是因為那份切切實實存在過的快樂已經離這代人分外遙遠。如果不刻意去想，很多人可能反應不過來，這對黃金組合的上一次合作還是20年前的《少林足球》，20年中，人們帶著對舊時快樂的執念不斷期待他們能在大銀幕重新聚首，仿佛借此便能重回往昔歲月，很多次采訪裏吳孟達也愛說一句話，我還沒有死，他還沒有退休，總還有機會的。
最終，埋伏在暗處的命運剝奪了這最後的盼念，我們永遠失去這樣的機會了。
吳孟達在節目中談起和周星馳的合作
阿飛
許知遠在采訪中有個非常無厘頭的瞬間，看著吳孟達被歲月和疾病銼磨之後顯出骨相和棱角的臉孔，許知遠說他的臉某些角度看起來很像魯迅。吳孟達聽了哈哈大笑，他說他演不了魯迅一樣的人物，要演的話，可以演的像海公公一樣，演一個喜劇版的魯迅。
這差不多也是吳孟達的人生態度。他生於一個嚴父慈母的小市民家庭，七歲時隨父母由廈門遷入香港，他長於市井之中，自小就養成了察言觀色的本事，他不喜歡讀書，對父親的嚴肅敢怒不敢言，於是撒謊和油滑也逐漸成為了一種生存本能。
拍攝《阿飛正傳》的時候，梁朝偉和王家衛都找來他問60年代是什麼感覺，他是真正經歷了60年代的人，在自己的真實生命裏，也經歷了一段阿飛的歲月，這代人早早經歷漂泊，何以為家的問題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去拼去闖。時代的急風驟雨之下，日漸衰頹的父輩們不能給他們提供什麼有效的人生經驗，於是只能擺出一副粗暴蠻橫的空殼，讓那一代的港島少年青春期大都過得很不快樂。
讓吳孟達從這種不快樂中解脫的是影院，不喜歡讀書的他在舊式戲院裏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覺得活在銀幕上的人生容易多了，動不動就能去國外登臺，於是少年的心裏也有了成為大明星的美夢，後來吳孟達總結自己當時的心跡，「貪慕虛榮」。
後來很多報道中都會不厭其煩地描述他在《楚留香傳奇》爆紅後那段揮霍無度的日子，如果套進阿飛的敘事，或許一切都變得更容易理解一些。不過最終吳孟達沒有經歷阿飛那種自毀式的浪漫，原因是走投無路的時候想了很多種死法，每一種好像都很痛苦，骨子裏小人物的那一面起了作用，既然貪生怕死，那就好好活著。
在一段荒唐混亂的歲月中把青春燒完，30多歲中途的吳孟達大夢初醒，決定認真過自己的人生，1991年，他憑借《天若有情》中的太保一角獲得金像獎最佳男配角，電影中劉德華和吳倩蓮上演了一段古惑仔和富家千金的末日絕戀，吳孟達扮演的是後來他無數次扮演的那類配角，膽小，畏縮，義氣，和一種沒來由的讓人倍感親切的可愛。
有些遺憾的是，人生中的唯一一次金像獎，吳孟達因為工作的原因沒能去現場，冥冥中自有天意，那一年的最佳男主角正是《阿飛正傳》的主演張國榮，那也是張國榮唯一一座金像獎，無獨有偶的是，張國榮也沒能出席那一年的金像獎。
吳孟達憑借《天若有情》中的太保一角獲得金像獎最佳男配角
一段緣分
不過相比於獲獎，對吳孟達來說，更重要的事情是，1989年，他與剛出道的周星馳合演《蓋世豪俠》，於是開啟了香港影壇最光彩奪目的一段緣分。
在那個年代，《蓋世豪俠》有不少實驗元素，兩個穿著古裝的家夥，嘴裏說的卻是現代人的臺詞，當時香港經歷過將近10年的武俠片熱潮，觀眾們對那種動不動就對決紫禁之巔的英雄敘事已倍感疲勞。作為演藝圈的新生力量，周星馳顯示出他在喜劇方面的卓絕天分，《蓋世豪俠》裏大俠有了市儈不正經的一面，變得可以親近，這種設定一經出現便風靡港島，當時整個香港像中了病毒一般，人人都會講「飲啖茶，吃個包」、「你講嘢呀?」這些劇中的搞怪臺詞。
如今回看《蓋世豪俠》，已經有不少周星馳電影後來的影子，他與吳孟達這對黃金拍檔也在片場建立了對彼此來說都非常珍貴的一段友誼。
吳孟達和周星馳在《蓋世豪俠》中第一次合作
和今天周星馳電影在人們心中不可撼動的地位不一樣，整個90年代，香港影壇看待周星馳的電影，總帶著對喜劇片的偏見，那個時候，時代的主角是吳宇森和王家衛，是徐克和成龍。吳孟達和周星馳攜手闖入香港影壇攪亂江湖秩序之前，一個經歷短暫成名後揮霍無度、被杜琪峰斥為一攤爛泥，掙紮在人生低谷還賭債；一個剛剛從演藝培訓班畢業，看著好友梁朝偉星途坦蕩，自己只能在兒童節目中消磨時間。
兩個處在人生低處的人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底層人的悲歡，那時候周星馳住在吳孟達對面，中間只隔了一條街，住的房間樓下有一個24小時茶餐廳，周星馳經常讓吳孟達搭便車開工，聊開心了就在茶餐廳聊天吃飯想橋段。
有一次他們聊起了父輩那代人，吳孟達根據自己的經驗說起，父輩那代好像總是很嚴肅，一本正經得讓人恐懼和疲憊，於是他和周星馳就想著怎麼去消解這種一本正經。
當年兩個人想到的一個梗是：每當父親想要教訓兒子的時候，只要兒子開始唱歌，父親就開始打太極。對自小生活在單親家庭的周星馳來說，那些年的吳孟達在戲裏戲外都扮演了如父如兄的角色，又因為剛剛提到的「消解」，在周星馳的電影中，常作為「父親」或是「兄長」意象存在的吳孟達很少嚴肅，總是陪伴，常常不正經，又無數次在關鍵時刻扮演力挽狂瀾的角色，父與子之間，可以去對抗世間的不公和邪惡，可以讓一條鹹魚找回必須的自尊，可以去實現一段狼狽不堪但又精彩紛呈的冒險。
吳孟達和周星馳在《武狀元蘇乞兒》中扮演父子
周星馳或是吳孟達本人都不曾解釋過那些年兩個人如此合拍的原因，幾次采訪中吳孟達談及周星馳，提到最多的詞語永遠是「緣分」。
這段緣分於他們兩人，是一段彼此成就的輝煌歲月。如果我們回到電影最本初的位置，不管周星馳的電影有多少癲狂熱鬧，多少誇張的搞怪，說來說去，最終是他帶著同伴們造了屬於他們的一場夢。
在這些夢境當中，吳孟達與周星馳的合作建構了無數人關於快樂的記憶，這些記憶頑固到足以遮蔽一切的地步，彼此分別的這20年，無厘頭的星仔變成了滿頭白發的星爺，漸漸隱居幕後。熱熱鬧鬧一輩子的吳孟達最終祈求的只是一餐安樂茶飯，漸行漸遠的兩人也有過重聚的機會，但或是因為時間，或是因為身體，無一例外都被錯過了。
20年的光陰並沒有讓外界的期待損減半分，吳孟達生前所有的訪談，十次裏面有十次，都會被問到周星馳，問到記者們都不好意思了。有次問他，總是這麼一次又一次地被問到周星馳，會不會煩，吳孟達回答得簡單直接，「不會」。
吳孟達談周星馳 圖源《十三邀》截圖
熱鬧
電影裏的那些快樂之外，真實的人生裏面，不管是周星馳還是吳孟達，或是在他們電影陪伴下長大或老去的人們，都很難擁有電影中那些天馬行空的輕快和自由。
後來大家都知道，為我們提供無盡快樂的周星馳恰好是個不快樂的人。有那麼一兩年，媒體和電影同道對周星馳的為人口誅筆伐，事實上跟「星仔」也有不少齟齬的吳孟達是少數站出來為他說話的人。人人討伐周星馳的薄情與冷酷，吳孟達卻很明白這個小自己11歲的天才，很多時候只是思維跑得太快，說他的內向和不善表達常常會遭遇外界的誤解。對於熱愛周星馳的人們來說，至少吳孟達的存在，讓我們這個孤獨的天才，有了被理解和明白的可能。
周星馳最著名的那次采訪中，柴靜問他，在人們看來，他是那種可以很輕而易舉地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的人。周星馳苦笑著作答，「不一定，怎麼會呢，我就運氣不好。假如我可以再重來的話，我就不要那麼忙了。」那次采訪中，周星馳幾次說起時間流逝所帶來的悲哀，「就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有機會嗎？」他不敢說起自己的年齡，一想到已經50多歲了就很慌張，他還是失去了一生所愛，只能在新電影的主題歌中改了那句歌詞「從前直到現在，愛還在」。采訪最後，周星馳面對柴靜給予的理解，對著空茫的鏡頭，說「謝謝啊，謝謝你啊」時候眼中透出的寂寥無奈，曾經刺痛過無數人。
柴靜采訪周星馳
事實上，悲傷的情緒之外，我們在死亡的終點審視吳孟達的一生，相比於常常讓自己陷於孤寂的周星馳，吳孟達的一生要快活恣意得多。遊走於香港、臺灣、大陸，他在兩岸三地交遍朋友，他把少年時代遊走於市井之間的江湖義氣保持了一生，聲色犬馬、酒肉不絕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幾年前的心臟衰竭。但即便是當時鬼門關裏轉了一圈，那次出院後不到一周，吳孟達還是約了一幫朋友打麻將，從下午1點一直摸到晚上10點，連打24圈，「打牌治百病嘛！」當時他因病暴瘦23斤，兩頰凹陷，之前標誌性的大肚腩也癟了下去，但回到牌桌上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起來，一邊反問記者「這樣是不是帥多了」，一邊還叫朋友不要截胡，「我有心臟病！」
吳孟達有一段婚姻，兩個知己，五個兒女，年輕時候更是有過不知道多少段的香艷往事，許多名人會因為家事鬧得雞飛狗跳，作為舊時代的遺存，吳孟達以他認知裏古舊的道義維持了生活不可思議的平靜。早些年去臺灣上張小燕的節目，一眾損友為他這個本事驚呼不已，後來朋友們一致同意的一件事是，因為他一直不是主角，跟合作的那些大明星不一樣，吳孟達永遠給人可以信任的感覺，他自己又特別會照顧人，永遠對人很好，拍了那麼多爛片自己反倒沒留下什麼錢，因為都給了家人。他貪圖人間的享樂，但不回避屬於自己的責任，總之還是快快樂樂過了大半輩子，寂寞孤單之類的情感，在吳孟達的人生是少有的事。
昨日世界
或許是一輩子都讓自己浸泡於真實的生活之中，吳孟達表演的底色始終透出對現實世界的呼應和體諒。拍《天若有情》的時候，最開始他以為自己會演其中那個反派，但杜琪峰以自己對老友的了解，把太保的角色給了他，起初吳孟達並不曉得怎麼拿捏表演太保的尺度，杜琪峰給他的提示是，要演得像一條狗。
《大話西遊》借盜版DVD在大陸風行的年月，「他好像一條狗啊」的臺詞不知道擊潰過多少人的心，吳孟達在幾代人心中激起的悲傷漣漪或許恰恰是源於這種自憐，相比於被自己的天賦和個性拖入永恒孤寂的周星馳，吳孟達在大眾記憶的深處，多了許多親切。這是小人物與小人物之間的情感鏈接，周星馳的故事是「世事蒼茫成雲煙，天地孤影任我行」，吳孟達是「娘子呀，跟牛魔王出來看上帝」。
死亡會容易讓人們對一個人的一生一廂情願地做一番美化。但周星馳之外，吳孟達之於香港影壇，之於我們曾經歷過的昨日世界，還有著另一番意義。與周星馳漸行漸遠的20年，也是香港影壇漸漸沒落的20年，從更大時空的視域看過去，也是我們周遭的世界歷經上世紀90年代的歡快熱鬧、世界大同，重新歸於保守和分裂的過程，周氏喜劇曾試圖消解和調侃的那個世界，似乎在這個星球的四處都在變換面孔卷土重來。
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吳孟達對那些小人物的演繹，或許能更加明白他和周氏喜劇之於逝去歲月的意義。
在他們之前，香港電影裏是打打殺殺的英雄敘事，主角就是主角，反派就是反派，一年幾百部影片，真正對準小人物的電影並不多。到了將香港電影帶入世界影壇的王家衛，電影朝著藝術世界的幽冥之地一騎絕塵，那些庸常世界的繁忙與無奈，拍起電影來不管不顧的王家衛很少費心顧及。
如果回到香港影壇的黃金年代，想都不用想，周星馳和吳孟達一定屬於鄙視鏈的末梢，唯有經歷悠長歲月的衝刷洗滌，甚至是要經歷徹底的失去之後，人們才可能會明白，吳宇森的喋血街頭和縱橫四海是屬於街角少年心目中的男兒本色，徐克快意恩仇的武俠夢屬於醉心幻想世界的江湖兒女，王家衛看得到卻碰不到的綺麗夢境屬於沈溺於自我世界的文藝青年，唯有周星馳電影中那些狼狽不堪的小人物，那些試圖在生活裏面找尋那麼一點點尊嚴的家夥們，屬於所有人。
於是為吳孟達離世傷感的人們，事實上也在哀悼自身。因為每個人都必會經歷的死亡，吳孟達失去了痛苦的軀體，周星馳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夥伴，經由他陪伴長大的人們失去了一個憑吊過往歲月的符號。
對死亡這件事，因為幾年前的那次重病，吳孟達總是一副做好準備、隨時可能會走的樣子。在他過去的作品中，真正悲壯的死亡似乎只有《天若有情》裏太保的一幕，生命完成最後謝幕的時候，他捂著肚子上的傷口臉上卻笑著，「終於殺了喇叭，我殺了喇叭，成功了……」
在吳孟達不計其數的表演中，這一段有著特殊的意義，他去世後有不少影迷制作了他的角色混剪，大家這才發現，大多數時候只能靠被欺辱和惡作劇為人們提供快樂的吳孟達，終於在這個角色裏硬氣了一次。
電影中吳孟達死去的時候，片尾曲《天若有情》在一旁嗚咽，而後鏡頭轉向血泊中的劉德華，再轉向奔跑中的吳倩蓮，最後所有人都消失了，鏡頭中只留下空空蕩蕩的香港。
那麼最後，也由袁鳳瑛演唱的這首《天若有情》送別小人物和永遠的配角吳孟達的一生——
若果他朝此生不可與你
那管生命是無奈
過去也曾盡訴
往日心裏愛的聲音
就像隔世人期望
重拾當天的一切
此世短暫轉身步過蕭剎了的空間
（實習生賈婧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