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夢見蟈蟈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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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幸福時光,張阿琴都記得。

那時父親穿著白襯衫,挽起袖子,帶她一塊兒下田。父親給她抓了一只金龜子,她用繩子套住蟲子的脖子讓它飛,像放風箏一樣。和父親一起看守稻谷時夜宿野外,青蛙和蟈蟈的鳴叫聲,從時光那頭一直響到今天。

但幸福被猛然打碎。因為引水矛盾,1994年,張阿琴的父親——湖南慈利縣洞溪鄉洞溪村五灣組村民張國恒被同村村民張飛彪(又名張登攀)持刀傷害致死。張飛彪隨即外逃,了無蹤跡。

一家人的命運就此改變。母親鄒茂英追兇2年後,也意外車禍離世。學習成績優秀的張阿琴從高中輟學,與姐姐張阿麗一道南下廣東打工,接過母親的重擔,走上漫漫追兇路。

圖/張國恒舊照

​父親遇害

1994年夏,張家界大旱。

7月2日,是9歲的張阿琴放暑假的第一天。當天母親去給家裏開的小賣鋪進貨,11歲的姐姐出去玩了,她留下來看店。

上午十時許,父親張國恒從田裏回來,張阿琴給他煎了一個雞蛋。父親沒有任何異樣,很快被同村人張錫斌叫走。那時田裏已是一片翠綠,禾苗即將要抽穗。他們要趕去給稻田引水。

這一走竟是永別。父親被擡回來時已血肉模糊,“白襯衣上都是血,一條胳膊要斷了,就連著一點皮”。母親跟張阿琴說,張飛彪好狠,用刀捅在父親的肚子裏還扭了一下。

災禍因“趕水”而起。張阿琴稱,水是山邊的一口泉水井,同一個村民小組共用,為保證幹旱季節每一家的稻田都能被灌溉到,村裏規定大家輪流趕水。

張錫斌後來追憶,當天他和張國恒與張元巖(張西卓親戚,兩家是同一丘田)三人商量好張錫斌、張國恒兩人白天趕水,張元巖和張西卓晚上趕水。但這遭到了張西卓的反對。

十一時許,張錫斌和張國恒來到井邊。“張西卓從家門口衝來,手舉殺豬刀,邊跑邊喊:‘今天非殺幾個不可……’”張錫斌事後交給警方的筆述寫道,張西卓的妻子和兒子張飛彪也隨即趕來。

張西卓用刀朝著兩人亂砍,張錫斌僥幸躲開,張國恒用鋤頭防衛,一直退了大概三米遠。“兇妻跑到張國恒的後面搶奪張國恒的鋤頭,由於鋤頭在後面,鋤把在前面,不慎戳到了她的眼角(公安已驗傷),她腳一虛,跌靠在坑內,隨後張西卓猛竄上來,一刀砍斷了張國恒的右手臂。”

張錫斌稱,張國恒拖著受傷的手往田埂上跑,不料正碰上張飛彪,“張飛彪抽出殺豬刀向張國恒右腹連續殺進兩刀”。張國恒倒下後,還往田邊爬,約兩米遠後就倒在田裏不動了。

2019年8月31日,71歲的張西卓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給出了另外的說法,“我到現在都認為我們一家是被害的,我的兒子把他(張國恒)殺死是事實,但是是迫於無奈。”

張西卓稱,當時自己和老伴要去井邊挑水,那口井是其父親和兄弟開荒挖的。但張國恒把他的水潑了。矛盾由此引發,一開始張國恒只是站在旁邊,張西卓和老伴先和張錫斌夫婦倆扭打在一起,張錫斌喊張國恒“打”,張國恒才動了手。“張國恒用鋤頭打到我老伴的眼睛,她暈死過去。”

隨後,張國恒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張飛彪,就去“趕他”,趕到了田裏,兩人糾纏過程中,張飛彪“稀裏糊塗用刀把他刺了,造成了這個慘案”。

張西卓稱自己當時拿了刀,但沒有傷到張國恒和張錫斌。張錫斌比他高一二十公分,把他的刀搶了。事後公安局來現場勘查,“張國恒的田裏有水,我的田裏一點水都沒得。”

張國恒被擡回來後,張阿琴蹲在他受傷的手臂旁一直哭,搖著他的頭喊他“爸爸”,但再也無人答應。

辦了三天法事後,張國恒的遺體被擡到張西卓家中,後經當地政府協調,埋在離張西卓家大約20米遠的一處荒地上。

圖/張阿琴家老房子

​母親罹難

“那時爸爸自學法律,他和媽媽床邊的箱子裏放著好多書。我和姐姐就說,要是爸爸考上了大學,就不要媽媽了。”張阿琴笑著追憶道。

在張阿琴的記憶裏,父親是聰明溫和的高中畢業生,曾當過民辦教師教英語和體育,還會口琴、笛子、二胡等樂器。母親小學畢業,人很善良,每天忙前忙後。兩人感情好,一家人過得特別幸福。

父親去世後,母親的思念最濃。母女三人圍坐在火坑(土家族爐具和取暖器具)邊,一只蛾子飛過,母親就對她們說,“爸爸回來了。”家裏有朋友來,門被風吹動,母親會說,爸爸也知道家裏來客人了。

母親對張家的恨也最深。

事發後,張飛彪外逃,張西卓被拘留。慈利縣公安局辦案民警稱,張錫斌和張西卓事後描述的命案過程不一定是真實情況,張國恒手臂和腹部刀傷到底是誰砍的,只有等主要嫌疑人張飛彪到案後,才能查清。

“挑水帶著殺豬刀幹嘛?”在張阿琴一家看來,張國恒是被張西卓一家合謀害死的。

那時,電視劇《白眉大俠》正在熱播,鄒茂英記住了裏面的臺詞“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常常暗示張阿琴去報仇雪恨,因為她“不滿十三歲”。

張阿琴常夢見自己搖身變成劇中的蒙面大俠,夜深時“潛入仇人家裏,把他們殺了”。但現實中,她始終不敢。

鄒茂英不甘心,決定自己找到兇手,為丈夫報仇。那時大女兒張阿麗在初中寄宿,只要一打聽到有張飛彪消息,鄒茂英就帶上小女兒張阿琴輾轉坐車,到周邊縣城追兇。

張阿琴記得那時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母親出去找人,她就被反鎖在小旅館裏,吃母親買回來的包子,看帶來的故事書和連環畫。“又沒有看到。”每一次,母親都是失望而歸。

這樣的奔波持續了2年。1996年3月,鄒茂英外出進貨時不幸遭遇車禍,當場遇難。其所乘班車的司機逃跑。

族人商量後決定,將這一雙孤兒交予開餐館的舅舅撫養。張阿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母親生前與舅舅交好,且給他借過3萬塊錢,“怕被人看到,用蛇皮袋裝著”。

張阿琴說,家裏發現的一張存有5.3萬的存折、一張別人打下的5000元欠條,以及雜貨鋪的現金都交給了舅舅,並約定只要姐妹成績好考上了,舅舅都會送她們上學。

兩姐妹也想好好表現,平常會在餐館裏幫忙,還會到山上摘金銀花,曬幹後讓舅舅拿去賣。

2000年,張阿琴以年級第一的成績考入縣一中。“那時縣一中比市一中還厲害,考上了就好像是邁過大學門檻。”但歷史重演。在張阿麗將讀書機會留給張阿琴,自己外出打工後,舅舅再次稱經濟壓力大,無法送張阿琴讀書。

當年寒假,張阿琴看到自己的房間被舅舅改造成民宿出租,行李也被丟了出來。原本父母的事已讓她“扛不住了,很痛苦”,於是她不辭而別,也不顧學校的勸阻堅持輟學,只身到張家界市當服務員。

對於自己為何不送姐妹倆上學,舅舅向新京報稱,他覺得兩人心性不正,“兩姐妹當時買了一大袋零食偷偷藏起來吃,舍不得給我兒子。孩子待你好就送她們讀書,待你不好就沒必要讀了。”

張阿琴對此很憤怒。

她說那時看見舅舅給自己的兒子買“雪條”吃,但不給自己買。從小吃慣零食的她嘴饞,姐姐便從自己的夥食費裏擠出一點錢給她買了一袋零食,讓她藏起來慢慢吃,不料被舅舅發現。“後來一個親戚來舅舅家,舅舅故意當著大家的面責罵姐姐,我哭得手都在抖,卻說不出話來。”

張阿琴想起母親在世時挑著收購回來的黃花梨去集市上賣,肚子餓了只舍得吃幾個餅,冬天去河裏洗衣服凍得手上都是口子。但她從來不讓姐妹倆幹活,只讓她們好好學習。

鄒茂英車禍離世同年的11月,被關押了847天之後,張西卓因證據不足被取保候審。

張西卓覺得自己很冤,這件事應該給他一個說法。他稱自己沒有犯過任何罪,“我沒有碰到張國恒一根頭發,沒挨到他的衣服,沒和他發生過任何搏鬥。”

圖/慈利縣公安局1996年釋放張西卓後,張阿琴大伯要求公安補寫的放人通知單。

十年追兇

“我跌落在另一個世界裏,聽得見自己呼吸的聲音,頭腦一片空白。”2008年,23歲的張阿琴在qq空間裏寫道,“心理醫生說:是誰奪走你本該屬於這個年齡的生機?”

張阿琴知道是誰。

案發時張飛彪16歲,身高在一米五左右。張阿琴記得他頭上的一道疤,“有半個手掌大小,一直到眼角,光溜溜的”。

2001年,張阿麗輾轉聯系到了張阿琴,帶她一起到廣東東莞打工。那時張阿琴不滿16歲,張阿麗幫她借用了他人的身份證,同進了一家電子廠。從樹枝一樣的掛架上取下金屬零件,打磨光滑,兩姐妹每天工作8~12個小時,一個月工資500元左右,張阿琴記得工資最高的一次是580元。

幾年來,她們一直在做相似的夢,夢到穿著白襯衣的父親一身是血,讓她們給他報仇。伯伯們的聲音也一直在耳邊響起,“你們要幫你爸爸做點什麼,不能任人欺負!”

張阿琴稱,張西卓出獄後找了舅舅家餐館斜對面的一家餐館打工,“每天故意大聲嚷嚷,那種我殺人了你能把我怎麼樣的得意神情我印象最深”。事發後兩家交惡,張阿琴的三伯還和張西卓打過架,張西卓的手機被摔壞讓三伯賠了500元錢。家裏人都覺得“擡不起頭”。

兩姐妹覺得,時候到了。

2002年夏天,聽聞張飛彪可能在新疆烏魯木齊,兩人馬上辭職,坐火車趕往烏魯木齊。擺地攤,在餐館裏洗碗、端菜,在人流量大的火車站、汽車站周邊發傳單……怕被張飛彪發現,姐妹倆用口罩和墨鏡喬裝打扮一番。

三年後,兩人仍一無所獲。聽大伯說,張飛彪可能在四川成都的建築工地上開挖土機。

“我們就去工地上挨個問,說找親戚,他長什麼樣,這裏有沒有。”為了問到有效信息,兩姐妹常請人吃飯,給人買煙。但往往被騙吃騙喝,“吃之前說‘我發現有這樣一個人,但憑什麼告訴你?’吃完後說,‘哎,我好像不認識!’”更可氣的是遇到性騷擾者,說黃色笑話,把手搭在她們的大腿上。兩人也只能忍氣吞聲,找個理由離開。

兩年後,老家再次傳來消息:張飛彪在東莞一家毛織廠打工。

2007年,姐妹二人再次來到東莞,但在毛織廠守了一個星期無果。其間兩人的包被飛車賊搶走,身無分文,兩姐妹在公園裏睡了幾天,餓了就吃別人吃剩的東西。後來才找到一些發傳單、在小作坊加工零件等結錢快的工作。

江西南昌,廣東惠州、廣州……每次只要聽到一點消息,兩姐妹都會動身前去尋找。張阿琴說不會懷疑消息的真假,“有機會總要試一下的”。但10年裏,姐妹倆跑了十多個城市,仍沒找到張飛彪。

圖/兩姐妹初入社會時

不會放棄

張阿琴談過幾個男朋友,但說出父親被害的事後,他們都被嚇跑,“大家想跟健全的人在一起”。

她覺得自己的個性也受此影響,內向、心思重、不善交際,有段時間甚至不敢直視人的眼睛。她去找過心理醫生,但對方說得很含糊,她覺得毫無用處。

張飛彪一直外逃,害死母親的司機也杳無蹤跡。而兩位“兇手”家,從始至終都未對她們有過任何賠償。

對此,張西卓稱張阿琴關於賠償的說法太“無知”。他表示,當年張國恒的遺體被擡到他家堂屋,通過公安機關協調才擡走。張國恒的族人把他家裏的“任何財產都搜刮走”,包括家裏的油鹽、板凳、秤、三頭豬、一頭牛……糧食、家具所有東西都拿走了。

2011年,張阿琴遇到了一個愛她的男人,在廣東結婚生子。2013年,張阿麗回老家相親結婚。長輩們覺得,家裏得留一個根。

張阿琴不願意回到那個傷心地。近20年來,她只回過家鄉三趟,最近一次,是姐姐張阿麗成為被告。

因為認為張西卓家的圍墻壓了父親墳的邊緣,張阿麗找人推墻,張西卓的女兒阻攔時被砸傷,遂以健康權被侵害為由將張阿麗告上法庭。落款時間為2019年8月22日的湖南省慈利縣人民法院民事調解書顯示,雙方達成協議:張西卓家的砌墻需離張國恒墓地1.5米遠,原告因被告推墻遭砸傷放棄索賠1.3萬余元。

張阿麗的代理人,河南豫龍律師事務所律師甘小平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了法院調解過程,稱調解時間約2小時,雙方沒有產生衝突。“兩姐妹狀態極為不好,他們擔心25年前自己的父親被對方的兒子和父親殺了,25年後又被對方女兒起訴了,如果官司輸了,不僅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父母。”

雖然警方稱命案立案了永遠不會過追訴期,但尋找張飛彪一事毫無進展。婚後張阿琴和姐姐一起去福建泉州找過幾次,終無所獲。後來連線索也斷了。

據澎湃新聞報道,辦案民警稱,張飛彪逃走時並沒有身份證,其戶口本上的身份證號是隨機生成的,暫未發現其戶籍信息。“如果他還活著,可能洗白了身份信息。”而案卷材料因為公安局搬家等原因,現如今沒能找全。

34歲的張阿琴如今經營一家淘寶店,賣一些小配飾和家具清潔用品。她已是一個小男孩的母親,覺得和父子二人一起去附近的河邊散步,“就是最幸福的時刻”。

但她心裏仍舊有恨,“哪怕我明天會死,給爸爸報仇這件事今天都要去做”。她曾對新京報表示,“仇恨就像毒藥影響了我的一生”。張阿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不會放棄,只有把張西卓父子都抓起來,她和家人才能徹底解開這個心結。

她曾閱讀過相關書籍,也咨詢過律師,知道張飛彪絕對不會被判處極刑,但至少應該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這也是她的希望。

張西卓認為張家姐妹多年來一直在尋找自己兒子的下落是“應該的”,要把事情搞明白。面對“你覺得這件事(張國恒遇害)主要是誰的責任”這一提問,他回答,“不好講”。

張飛彪是張西卓的獨子,張西卓稱自己25年來再沒見過、聯系過兒子,很思念他。但他沒有找過張飛彪,因為沒有方向,警察都找不到。

張阿琴家案發時的老房子還在,低矮的磚瓦房前長滿野草,在一片小洋樓裏靜默。兩姐妹想,如果張飛彪歸案了,她們就將房子賣了,張阿麗也搬離家鄉。

張西卓也希望兒子投案自首,把事情講清楚,已經跑了這麼多年,回來後也不會判多長時間。他看過法律書,認為張飛彪是防衛過當。當年看守所的一位管教幹部了解案情後曾對他稱,“你的兒子不會判重刑,你也不會判刑,耐心地等待把事情搞清楚。”

張阿琴小時候的願望是當老師,父親遇害後,她夢想的職業變成律師。而後這二者都離她越來越遠。

她現在除了想抓到張飛彪,還希望家鄉能把那條通往縣城的單行道盤山路修寬。當年她的母親在此遭遇車禍。

采訪的最後,張阿琴一再提及為母復仇殺人的張扣扣。她理解那股仇恨。張阿琴稱,父親遇害後,當地政府沒有對她們進行過任何救助,也沒有人對她們母女三人進行過安撫、開導和心理幹預。“這些事對我們這些受害者家屬的傷害很大,影響是一生的,希望社會能給予關註。”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