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陌生人說話》上，陳曉楠罕見地哭了。
被訪者是一個男人——
中年微胖。
身穿粉色西裝。
嘴很歪。
因為這個特征，有人戲謔他是“歪嘴老爸”。
他總是笑笑。
不去反駁。
他有一個兒子，但在2016年已經自殺離世。
兒子叫喬任梁。
《加油！好男兒》全國亞軍，微博坐擁1000萬粉絲的大明星。
采訪定在10月14日午後。
喬任梁生日前一天。
這是他離世後的第5個生日，世間已經鬥轉星移，唯有他的父母還留在原地。
期間，陳曉楠問喬爸：
“這個生日，你們會跟他說點什麼呢？”
喬爸沈默了。
眼淚奪眶而出，他抽了張紙巾擦拭。
“老爸老媽沒給你丟臉……”
他的眼神似乎穿過演播廳，回到了人生最痛的那一幕。
“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雨，過後想，好像老天也在流淚。”
喬爸緩緩說起，那天的記憶。
那是2016年9月16日。
傍晚時分。
他和喬媽還在準備吃飯，噩耗便傳來。
兩人來不及思考，跌跌撞撞下了樓，騎著電瓶車，趕往20分鐘車程外的事發地。
路上，天突然下起暴雨。
雨像石頭，一顆顆猛砸到兩人身上，非常痛。
事發現場一片混亂。
救護人員。
媒體。
粉絲。
還有工作人員、親戚、附近居民，堵得水泄不通。
見到兒子那刻，喬媽當場昏厥。
喬爸手裏捏著死亡證明書，用僅存的理智，處理了喬任梁的身後事。
靈堂裏，喬媽一遍遍哭到撕心裂肺。
直到聲音啞掉，再也喊不出來。
後來，他們花了一年時間，為喬任梁選了一塊墓地。
山清水秀。
墓地前有一塊大草坪。
墓地落成後，兩個老人時間空了出來。
生活卻早已天翻地覆。
喬爸是海員。
在喬任梁去世後，沒再回到賴以為生的大海。
但他不願待在家。
每天都躲到外面，夜裏等到喬媽入睡後，才悄悄歸家，然後徹夜喝酒。
喬媽成了另一個極端。
她不再出門。
每天窩在家看電視劇，逃離現實，不願跟任何人交流。
從前，這個家總是亮堂。
如今，卻經常不亮燈。
夫妻倆也不再交談，尤其是關於兒子的。
「喬任梁」三個字成了禁忌，誰也不敢觸碰，怕一說死亡就成了現實。
很長一段時間裏，喬爸喬媽都在找一個問題的答案——
喬任梁為何會自殺？
他們無法理解。
因為，這是一個像太陽般存在的孩子。
喬任梁還小時，全家住在上海的老弄堂裏，他是最受街坊鄰裏寵愛的小孩。
他很會看大人臉色。
然後給出大人想要的答案。
喬任梁出生後，喬媽身體一落千丈。
因為喬爸工作收入還不錯，她索性辭掉工作，當起了全職主婦。
喬媽形容自己和兒子的關系，是相互依賴。
她給予兒子全部的愛。
兒子給予她生活的勇氣、活力。
喬媽很宅。
離開職場後，她幾乎沒什麼朋友。
喬任梁便總是陪著她。
出去聚餐，他總是把第一口菜給喬媽。
上大學後，他寧願選擇走讀，就為了每天回家陪喬媽。
出社會後，他還會帶著喬媽往外走，走到人群中，甚至走到迪廳，見識世界的新事物。
喬媽以為，兒子會一直陪著她。
即便有了結婚生子，也會離她比較近。
但天不遂人願。
因為兒子的一個決定，兩人越來越疏離，從上海到了北京，甚至陰陽相隔。
那個決定是：進娛樂圈。
2005年，還在讀大學的喬任梁，參加了湖南衛視《自由我心聲》比賽。
喬媽是事後才知道這件事。
她堅決反對。
一方面，她認為娛樂圈太復雜。
另一方面，她覺得娛樂圈沒有熟人幫襯，擔心兒子會吃虧。
但她抵不住喬任梁軟磨硬泡。
愛兒心切，她只能答應，內心卻暗暗祈禱，喬任梁可以趕快被淘汰。
誰知，喬任梁拿了冠軍。
兒子歡呼雀躍。
喬媽卻忐忑不安。
兩年後，喬任梁再次先斬後奏。
跑到東方衛視，參加了《加油！好男兒》，還得了全國亞軍。
同年，喬任梁簽約公司。
正式出道。
喬媽看著舞臺上，星光熠熠的兒子。
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已經意識到，兒子遠去是一個不可逆轉的事實。
很快，喬任梁搬到了北京。
兩母子開始有了距離，雖然喬任梁每天都會打電話給她，但除了喜訊，還是喜訊。
從前，她覺得兒子對她無話不談。
內容是立體的。
現在，她得到的信息越來越單一。
她愈加不安。
於是跑到北京，發現喬任梁的家養著各種動物，亂糟糟的。
但喬任梁一如既往笑著，讓喬媽安心。
後來，喬任梁在上海也有了住處。
離父母家20分鐘車程。
為了不讓喬媽寂寞，喬任梁經常讓她備菜招待劇組人員，她非常高興，以為離兒子近了。
然而，回到上海後，喬任梁有些異常。
據喬媽回憶，那時他已經吃得很少，而且經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房間窗簾也不打開。
喬媽問過，喬任梁借口說在背臺詞。
而且，喬媽還發現了，喬任梁脖子、手臂有很多傷痕。
喬任梁辯稱，都是拍戲弄的。
直到喬任梁自殺後，喬媽才意識到，那時兒子正在遭受著抑郁癥的摧殘。
圖：人物
2016年上半年。
喬任梁開始出現更加異常的情況。
他幾乎無法入睡。
會經常打電話給喬媽，聊著各種無關痛癢的話題，一直到喬媽睡著。
某天深夜。
喬任梁突然對喬媽說：“媽媽，我愛你。”
而後，她得知喬任梁還發了條短信給喬爸，內容是：“爸爸，我想你。”
她非常害怕。
一直追問喬任梁，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但最終，喬任梁還是沒說。
他將自己的苦痛壓抑著，因為好強，也害怕父母擔心。
那段時間裏，遠在巴西的喬爸，也察覺到了喬任梁的不對勁。
他知道兒子睡不著。
於是只要有時間，就抓著兒子聊天。
他勸兒子休息。
暫時離開娛樂圈一段時間，去環遊世界，修整自己的狀態，再計劃未來。
但喬任梁沒聽。
陷進娛樂圈的他，已經無法輕易逃脫。
那時，他的事業正在上升期，也是最受爭議的階段，他想要證明自己。
好強套牢了他。
也讓他無法開口，跟最親近的人傾訴。
唯有一次，喬任梁找了喬爸。
他讓喬爸這次回來，要不別再回到海上，到他身邊幫忙。
喬爸答應了。
卻不料，著陸後處理的，竟是兒子的喪事。
喬任梁離世後，喬爸喬媽才知道了很多秘密。
原來，喬任梁患上了重度抑郁。
娛樂圈的非議。
工作的壓力。
不實的輿論。
統統成了幫兇，將喬任梁的快樂、力量抽空，讓他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他變得狂躁。
行為逐漸不受控制。
不僅砸掉了一輛劇組的車，還賠了另一部片子的違約金。
而這一切，沒有人告訴過他們。
知情者們被喬任梁以死相逼：“誰要告訴我爸媽，我就從高樓跳下去。”
《和陌生人說話》上，喬爸喬媽很是悔恨。
覺得不該讓喬任梁進娛樂圈。
在那之前，喬任梁仍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成績優異，性格乖巧，且非常自信。
大學期間，喬任梁還曾獲得公派到德國留學的機會。
但為了進娛樂圈，他放棄了。
當時跟他有同樣機會的同學，幾乎都事業有成。
喬爸說，那本該也是喬任梁的未來。
成家立業。
家庭美滿。
擁有普通人的幸福。
最重要的是：“人總要走到結束時，但至少可以不這麼突然。”
喬任梁的離世，當年轟動全國。
痛心、惋惜、猜忌，令這個年輕有為的男生，在很長一段時間霸屏網絡。
然而，互聯網的記憶很淺。
於普通人而言，喬任梁只是一個案例，乃至一個名字。
但對喬爸喬媽，卻是終生的痛。
如何繼續生活下去？
這是每一個失獨家庭要面臨的問題。
2019年3月。
侄女不願再看兩老這麼痛苦，建議他們拍短視頻。
理由是幫喬任梁延續他創立的護膚品牌。
喬爸喬媽答應了。
他們認為，這也是對兒子最大的一種安慰。
短視頻是年輕人的範疇，兩個老人家壓根搞不來，最初他們就拍拍美妝，宣傳一下護膚品。
後來，侄女拍起喬媽做菜的視頻。
番茄炒蛋。
是喬任梁最愛的菜。
漸漸地，他們越來越受歡迎。
視頻播放量飛漲。
也開始有人發現，他們是已故明星喬任梁的父母。
他們火了。
有了幾百萬的粉絲。
每條視頻都是幾十萬的點贊。
但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惡評。
有人質疑他們炒作。
有人嘲諷他們的長相。
有人甚至譴責他們吃兒子的人血饅頭。
喬爸喬媽不明白，為何自己什麼都沒做，就被掛上了這麼多莫須有的罪名。
為此，喬媽終日以淚洗臉。
她又回到過去。
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人都不見。
後來，喬爸和侄女不讓喬媽再接觸評論，只管開心拍視頻。
《和陌生人說話》上，喬爸很憤怒：
“我們拍視頻說我們太快樂了，我們每天流眼淚又說我們賣慘。”
也因為這個事件，他們忽然意識到，輿論多恐怖。
他們面對的，只是一個平臺。
而喬任梁面對的，是從線上到線下，從虛擬到現實的非議、造謠，乃至詛咒。
他們可以躲。
只要不再拍視頻。
但當年，喬任梁壓根無處可躲。
但這一次，是陽光贏了黑暗。
喬爸喬媽遭受惡評的事情傳開後，令全網震驚。
憤怒瞬間爆炸。
聲援行動一觸即發。
北大才女劉媛媛先拔頭籌。
發布視頻，以一句“閉嘴也是一種善良”，公開指控那些躲在昵稱後面的惡人。
後來，大批網友還自發組建反黑護衛隊。
他們湧進喬爸喬媽的賬號評論區，將惡評一條條揪出，再一條條反擊。
如今，拍短視頻已經成了兩老生活裏重要的一環。
每天清晨，喬爸和侄女就會去買菜。
然後回到家裏，跟喬媽一起做菜、拍視頻、剪輯。
最近，他們還開始玩起了直播。
喬爸很愛唱歌。
原本五音不全的他，為了要展示兒子的歌曲，每天賣力練習。
每次直播，評論區都會有非常多留言。
全都是暖心的贊美。
有些粉絲甚至會喚他們爸媽，這讓他們感覺，自己好像再次活了起來。
他們看似很快樂。
但這不是事實的全部。
《和陌生人說話》上，喬爸曾說：
“很多人說我們已經走出來了，其實怎麼可能呢，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的。”
然而，他們還是樂於去做。
因為忙碌能填滿他們的生活，壓縮他們思念的時間。
2021年10月15日。
喬任梁生日。
喬爸喬媽和一眾粉絲，在新四軍廣場，舉辦了一個小型生日會。
現場布置全是粉紅色。
是喬任梁最愛的顏色。
待到人群散開後，兩老站在牌匾前，雙手合十，喃喃細語。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現在越做越好，我們也過得很好，反正沒有讓你失望，也沒有讓你丟臉，我們也會繼續加油的，放心。”
對呀。
這一切，都是為了喬任梁。
如果無法再照顧自己最愛的人，那麼就好好照顧自己，令對方安心。
這是喬任梁的心願。
也是他們活下去的意義。
作者：有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