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江蘇沿江的一座縣級市，一座英雄之城。
最近這裏發生兩件事令人震撼動容——千人送別、百人祭奠。如此感人場景只為一個主角：錢衛，靖江市公安局孤山派出所一名輔警。
圖為同事送別錢衛
2月7日，農歷臘月二十六淩晨3點多，為救一名跳河輕生的群眾，錢衛撲向冰冷水面，不幸殉職，年僅38歲。
2月10日，臘月二十九淩晨5點多，寒冬徹骨。數千名鄉親佇立道路兩側，註目，垂淚，悲聲，為英雄送別。
群眾自發組成的千米護靈車隊，緩緩行駛在空曠的省道上；深夜裏熄滅的盞盞路燈，全為他點亮。
圖為同事送別錢衛
清明時節，墓碑上鋪滿祭奠的鮮花，一層又一層……
一名輔警，何以有如此強大的精神力量，離去兩個多月了，仍是當地無數人心中蝕骨的痛，深沈的念，永恒的碑？
記者來到這裏，仔細尋找答案。
“他說愛拼才會贏，哪想到他是拿命拼！”
清明時節，孤山腳下，楊太公墓。
圖為同事送別錢衛
一座新的墓碑剛鋪滿鮮花，很快被新一層覆蓋。後祭的人們只能環繞墓碑輕輕擺放。鮮花擋住了墓碑主人的名字和照片，可來此的人們都知道，這裏安眠的是誰，為啥要來祭奠他！
淚水紛飛。片刻駐足，每個人的思緒都回到春節前的那個淩晨。
2月7日，淩晨2點40分36秒，孤山派出所接報：“等一會，你們到文昌橋底下撈一下我……”。
圖為錢衛生前和同事在值勤
一青年男子揚言自殺的警情頓時讓派出所忙碌起來。值班民警焦棟帶輔警錢衛、陳紅富迅速前往目的地處置。期間，坐在橋欄桿上、雙腿跨出欄桿外、面向河流的男子突然情緒激動，“卟嗵”一聲從橋上跳了下去。錢衛毫不猶豫衝上前，摘下眼鏡、脫掉衣服，衝著落水男子的位置撲進冰冷的水面。
這是一條省級航道，連接長江，正逢漲潮，水大流急。墨綠一般的水面之下，無人知道，危險幾許。但錢衛知道，他必須去救人。
執法記錄儀留下錢衛奮勇向前、救民危難的最後身影。約一分鐘後，錢衛不見了蹤影，任憑怎麼嘶吼呼喊，都沒回應。
派出所同事、附近群眾聞訊，紛紛趕來，但為時已晚，人們從河裏打撈出錢衛冰冷的遺體。
這是一個誰都無法接受的殘酷結果。
圖為錢衛生前和同事在值勤
可每當慢慢冷靜下來回想，同事和親友們會說，這就是錢衛，“像衝鋒的前衛！”
2016年8月11日，躡雲新村，錢衛跳河，救起連人帶被子墜河的八旬老人。
2017年7月30日晚，城北真武河邊，錢衛跳河，救起醉酒落水的一男一女。
2019年5月12日，中心港，錢衛跳河，用繩索救起失足落水的女子。
……
歷數錢衛救人的種種事跡，沒有人比妻子杜金紅更了解他：“如果再有一次，他還會這樣做”
他，無畏而機智。2016年當輔警沒多久，爬上幾十米高的樓頂，用一支煙和暖心安撫，救下一名打算跳樓自殺的民工。
圖為錢衛生前和同事在值勤
他，無畏而頑強。2017年12月，奔赴遼寧參與抓捕行動，冰天雪地堅守30多個日日夜夜，成功抓獲犯罪嫌疑人。
制止鬧事的醉漢，他衝在最前面，被一口咬在腰部，冒血的傷口有6厘米長。
2020年初，疫情肆虐。他堅守卡口50多天，走訪排查500多人，勸止人員聚集、不戴口罩等情形1000多次，處置各類突發警情26起。
“以生命赴使命，守衛千家萬戶！”在采訪中，人們這樣說：“我們不知道，英雄該是什麼樣子，但錢衛，就是我們心中的英雄。”
翻開錢衛筆記本，有一行字醒目：“愛拼才會贏”。“哪會想到，他這是拿命在拼啊！”作為錢衛的師傅和搭檔，50多歲的社區民警陸秀泳合上筆記本，任憑淚珠滑落。
據孤山派出所所長陳文傑介紹，錢衛自參加公安工作以來，參與處理危險警情30多起，為群眾做好事100多件。他還先後獲得見義勇為基金會表彰3次、獲得警務輔助人員嘉獎2次，多次被評為優秀輔警、業務標兵。
圖為錢衛生前和同事在值勤
“我還擔心他幹不好，誰知他給了這麼多驚喜！”
英雄，是危難時刻的挺身而出，更是平常日子裏的鞠躬盡瘁。
2015年12月，原本跟親戚跑空調業務的錢衛，為了照顧孩子上學，應聘為孤山鎮派出所一名輔警，第二年初成了老社區民警陸秀泳的徒弟和搭檔。
學歷不高，非專業出身，已經32歲，眉清目秀的錢衛，能勝任紛繁蕪雜、頭緒萬分的社區工作嗎？陸秀泳一度犯嘀咕，可沒多久就打消顧慮，“他讓我刮目相看，讓我不斷收獲大大小小的驚喜。”
善於跟群眾打交道。“劉大爺，最近身體可好？”“張奶奶，您小心點，這袋子米我幫你拎回去。”“張叔叔，去哪裏？去鎮江啊，我送你去車站”……錢衛嘴甜、勤快，跟在陸秀泳後面跑片，熱情高漲。
群眾們越來越喜歡這個能幹、開朗的大小夥子，大半年下來，男女老少，都混得很熟，他小名“衛衛”的名氣更是超過了本名錢衛。不久，轄區開展人口信息排查登記，社區工作人員遇到問題，直接說“喊衛衛來”。他在社區如魚得水，最多時每月采錄1000余條常住人口信息、400余條暫住人口信息。
圖為錢衛生前和兒子在一起
敢去啃硬骨頭。新聯村嚴家埭農田流轉後，有3戶人家“不習慣”，三天兩頭截斷灌溉水渠，承包戶和其他村民意見很大。“矛盾延續3年，村裏調解3年，沒啥用。錢衛跟著陸警官介入，後來他單獨找這3戶人家六七次，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從黨的新農村戰略說到村裏的集體利益，從村裏的集體利益說到個人利益……直至這3戶人家主動整改。”新聯村黨支部書記劉萬裏說。
做事認真細致。去年疫情防控初期，新聯村只留一條進出通道，錢衛值守卡口。天冷，測溫槍失靈。嚴家埭生產隊長錢興榮發現，錢衛把它揣在懷裏，很快在卡口查到一個返鄉青年，體溫38度；再查，此人隱瞞了武漢行程！錢衛當即上報處置。後來證明是一場虛驚，但錢衛的細致認真讓卡口每個人印象深刻。此後，他們值班時都把測溫槍揣在懷裏，保持靈敏度。
守得住底線。去年疫情防控期間，錢衛參與保障企業復工復產，加班加點。企業老板見他辛苦，遞上一包煙，錢衛的笑容馬上消失：“有紀律，不能收。”
去年7月，老同學找到錢衛，請他幫忙查找一個人的住宿信息和聯系方式。錢衛當場拒絕：“個人信息是隱私，查了違法。”
……
聽到村民和幹部們關於錢衛的一樁樁、一件件、一幕幕的訴說，想起與錢衛一起的日子，月落日出，酷暑嚴寒，作為師傅的陸秀泳更加難過。
圖為錢衛生前和兒子在一起
陸秀泳經常辦案出差，社區擔子大多壓在錢衛身上，可無論什麼時候回來，工作從不落下。陸秀泳打開文件櫃，搬出一個紙箱，裏面是一疊疊材料。
“前些年跟他說過一次，讓他把非案件材料整理出來，以備查用。你看，這些年的材料，一個月一個月裝訂的，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完成的……”這個紙箱子，是陸秀泳整理錢衛遺物時找到的；同時找到的，還有他的一張體檢通知單，有效期從2020年12月到2021年2月……
在群眾看來，輔警也是半個公安，一舉一動都代表著人民警察的形象和法律的尊嚴。錢衛任何時候都清楚，什麼能多做，什麼一點都不能做。群眾喜歡他，也信任他。
說起錢衛，很多人像新聯村黨支部書記劉萬裏那樣，開始微笑著，可說著說著，掐滅煙頭，潸然淚下。“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東西，特別吸引人，可能就是人格魅力吧！”
“千人送別親人衛衛，可心中的痛卻無處安放！”
“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平時，人們感知的，是一位位“凡人英雄”。危急關頭，挺身而出；遭遇困境，果斷援手。他們用一次次向善的行動，引導、激勵著每個人，釋放出非比尋常的精神力量，激蕩起人們的情感共鳴，贏得廣大群眾的贊譽和尊重。
錢衛，就是這麼一位“凡人英雄”。他的離去，讓得知噩耗的每個人都“痛”。
在嚴家埭一家企業打工的安徽人陳師傅，因登記人口信息與錢衛認識。他掏出一張警民聯系卡說：“這是衛衛給我的，有他的電話，讓我有事直接找他。我隨身帶著,覺得特有安全感！”聽說錢衛救人殉職，這位中年漢子眼圈紅了。
東八埭朱滿林大爺聲音低沈：“我身體不好，老伴和女兒有智力障礙，衛衛知道了，經常給我送米送油，關心我們的生活……”淩晨送別，這位老人對著衛衛遺像大哭一場。
“那天，我的電動車半路壞了，衛衛不認識我，二話不說幫我修好了。再後來一次，我騎電動車帶的東西歪在後座，衛衛幫我扶了一路。”這兩件不能再小的事，西八埭的杜月明和劉玉蘭夫妻倆一直記在心裏，回憶時仍淚濕雙眼。錢衛走了，這對50多歲的夫妻為他守靈一夜。
同在西八埭的曹伯銀做生意：“有一次，客戶臨時約我晚上到南京簽合同，可我酒後沒法開車，衛衛知道了，‘我開車送你。’”那天夜裏，錢衛送曹伯銀往返南京，來回7個多小時，不要分文。這件事，曹伯銀記了9年。
躡雲社區的黃練有塊心病：70多歲的母親因老年癡呆，經常離家出走。“衛衛幫我找回母親，不下5次。”他張開一只手掌說，特別是2019年夏天那個晚上，“下大雨，我母親走失。衛衛連跑兩家派出所查監控，從夜裏9點多查到次日淩晨3點多，最後找到大學城！”後面沒監控，錢衛冒雨跑到大學城搜尋，最終在一處工地地下車庫找到一身泥濘的老人。“他是我們家的恩人！”這位中年人動情地說。
石橋村低保戶居民陸桂榮獨自將孩子帶大，考上武漢的大學，可負擔沈重。錢衛知道後，每月從微薄的工資中拿出一部分，與陸秀泳等人一起資助他的學業……
“幫別人，是衛衛多年的習慣。只要能幫別人一點，他都不吝嗇，都願出一份力。”孤山村黨總支書記劉金芬說，衛衛的愛人杜金紅在村裏當會計，他每天送愛人上班，然後去鎮上派出所，常幫我們帶材料過去。“他走的前一天晚上，鎮裏臨時催交一個表格，他正好過來，說我來送吧……”
“衛衛”，親人般的稱呼。只有在親人離去，才有這種苦痛和懷念。“但那種痛，無處安放！”劉金芬說。
“手機上設了22個鬧鈴，那是對親人濃濃的愛！”
劉金芬說，在工作上，錢衛是那種真正做到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工作認真負責的好輔警！在家裏，他也是那種擔得起的男子漢。
“孝老愛親，家風淳正！”這是鄉親們對錢衛一家的共同評價。
“衛衛做得一手好菜，到他家做客，只要有長輩，他從不上桌，只在最後陪我們吃兩口。”作為老鄉親、又是長輩的杜汝康說。
錢衛是相鄰的季市鎮人，到孤山鎮做了上門女婿，兩對父母，一位賢妻，一個愛兒，都是他心頭的寶。可常年工作的超出勤、滿負荷，使他無暇顧及日漸蒼老的父母、長期患眼病的兒子。盡管如此，他仍擠出可能的時間，做一名貼心“奶爸”，當一名“家庭煮夫”。
錢衛的離去，給他的父母、嶽父嶽母留下無盡的哀慟。“我們是無比難過的，可衛衛愛他的工作，我們支持他，理解他的選擇。”錢衛的父親噙著淚說。
“到現在每晚睡覺，她都抱著衛衛的一張照片，結婚時拍的照。”作為杜金紅的領導和好朋友，劉金芬說。
知道媽媽的痛苦，13歲的兒子杜錢億懂事地安慰：“媽媽，你別哭了，你就當爸爸去外地出差了吧。”
“媽媽，我們要堅強，爸爸肯定不想看到我們這個樣子！”
……
聽記者提到錢衛的名字，杜金紅掐了一下虎口，眼圈紅紅的。她拿出他的手機。每天，她都給這部手機充電，保留著一份念想……“以前我從不看他的手機。”讓杜金紅沒想到，錢衛曾在一天內設了22個鬧鈴，括號做了備註。其中，每個工作日第一個6:08，第二個6:18（起床燒水、做早飯）；周一至周六的6:30（叫兒子起床），6：52（天氣預報），7:00（喊老婆起床，該上班的也該起床了），7:20（送兒子上學）……16:30（兒子放學）。後面還有幾項工作的，最後一個是23:28（12點看守）。
看著這些密密麻麻的鬧鐘，杜金紅忍不住抹眼淚，錢衛走後，她不敢把這些鬧鐘的聲音放出來。他在的時候，這些鬧鐘，是溫暖，是甜蜜。他走了，鬧鐘響，就是痛。
錢衛總是盡最大努力經營愛情、照顧妻兒老小，從不把工作中的消息帶回家。在杜金紅印象中，丈夫只有兩次讓她發現了危險，一次是他跳河救人，回家換濕透的衣服；一次是他被鬧事的醉漢咬傷腰部，滲出了血。
“我不知道他救過、幫過那麼多人，但他善良，遇到別人有困難，肯定不會旁觀。”杜金紅說，丈夫走了，那麼多人祭奠他，連續幾天為他守靈，那麼多人連夜為他送行，又覺得有些自豪，自己嫁了個頂天立地的好男人。
錢衛連續幾年春節值班，今年大年初一沒排到他。2月5日，一家三口提前買了大年初一的電影票，可2月7日，錢衛失約……
2月12日，大年初一。杜金紅穿上新衣，帶兒子走進電影院。電影講的是探案故事，觀眾席時時響起笑聲，杜金紅想起機智、勇敢、陽光般的老公，也想笑，可笑出來卻是滿臉的淚。身邊那個座位，一直空蕩蕩的……
清明節，孤山上，海棠盛開。
杜金紅和孩子去看錢衛。擦拭著愛人的照片，看著墓碑上鋪滿的鮮花，她抹去眼淚下定決心，向前看，把家照顧好，讓心愛的人心安……
“來時一腔熱血，歸時一抹英魂！”網友們說。通訊員 蘇宮新 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梅建明
校對 王菲
來源：紫牛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