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夢見吃糖餅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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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將軍出征回來了,他還帶回一個懷孕的女子。

消息一夜間吹滿了杭京的大街小巷,葉商跟著軍隊一同班師回朝,心中還著實為將軍捏了一把汗,他隨著沈嚴征戰兩年,見證著家書以每月一封雷打不動的固定頻率頑強的被送到驛站,每次都是滿滿當當正正好好寫滿一張紙,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

這樣執著的頻率,讓葉商不由得為蘇雲染肚子裏的孩子捏了把汗,想象一下在家中苦等兩年獨守空房的將軍夫人,看到班師回朝的沈嚴身旁懷胎三月的嬌俏女子,怕不是恨得眼珠子都要扣下來。

正當他為將軍未來的夫妻生涯捏一把冷汗時,冷不丁看到了安安靜靜守在將軍府外的女子,一襲青衣薄紗露出白皙的脖頸。她垂頭提著裙擺,沿著長長的臺階向他走來,準確的說,是向沈嚴走來。

葉商有些看傻了眼,本以為沈嚴娶得是個像母老虎般可怖的女子,他自幼在北疆長大,對杭京這種弱柳扶風嬌嬌弱弱的女子無甚好感。女子走到沈嚴面前,衣袖間充盈的香氣讓葉商嗅到一股桂花般清甜的味道,他壞心眼的想,不曉得這杭京的女子力氣大不大,沈嚴到時候要是挨上一耳光會不會覺得痛。

但令他失望的是,女子朝沈嚴福了福身,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麼,女子吩咐身旁的丫鬟道:“杏兒,蘇姑娘身子不便,你去把側門打開,讓人擡著轎子直接進去。”

雖然他對杭京的習俗不甚熟悉,但起碼也知道坐轎入府是正妻都沒有的待遇,沒想到這將軍夫人是門啞炮,這引線都點上火遞她手裏了也能啞了膛,害他一路上為了這出好戲惦念了許久,竟是如此無風亦無浪。

他覺得無趣,女子倒是走到他面前也行了禮:“這位便是葉公子吧,將軍說您要在府上住些時日,屋子已經幫您收拾好了,我幫您帶路吧。”

葉商打了個哆嗦,他平生還沒被人叫過公子,一邊拍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一邊不情不願的跟著女子往府裏走。

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和他並排走著:“宋箏。”

“是征戰的征嗎?”

女子始終無波無瀾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的空白,不過也僅是一瞬:“不是,是瑤箏的箏。”

葉商哦了一聲又問:“那你會彈嗎?”

“會。”

見到宋箏對他的態度並不像其他人般輕慢,也起了攀談的興致,對她的觀感也稍稍有些好轉:“是不是因為你箏彈得特別好所以起名叫宋箏啊?”

他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我在說什麼呢,哪有人剛出生就會箏啊。你多大了?”

“……十七。”

“那你跟我差不多,你就別公子公子的叫了我聽著別扭,這樣,我也直接叫你宋箏,行嗎?”

“……葉公子開心便好。”

終於穿過七轉八彎的回廊,宋箏給他安排的房間離將軍的臥房不遠,環境清幽,院中還栽著棵北疆移植過來的雪松,他很是滿意。

見他滿意,宋箏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氣,面上依舊帶著含蓄而得體的微笑,只是葉商覺著她轉身離開時的步子邁得有些快。

他就這樣在將軍府住下了,沈嚴凱旋而歸後頗得聖上的器重,只在府中住了一晚便又急匆匆的入宮,將大著肚子的蘇雲染和自己都留給宋箏照料。不得不承認,宋箏安排的的確妥帖,他回京路上也住過不少客棧,許是因為他北疆的口音太過明顯,總是有小二對著他露出些自以為掩飾的很好的輕蔑。但在將軍府,所有的下人都規規矩矩,對他也是當做貴客畢恭畢敬,足可以見得女主人的禦下有方。

不過宋箏好是好,就是性子太過沈悶,看蘇雲染的性子就知道將軍喜歡的是那種性格活潑跳脫又明朗大膽的姑娘,在北疆時,蘇雲染的馬球水平打的比他還要好,每每和將軍比的不分上下,和蘇雲染待在一起時的將軍是自由的,眼角眉梢都帶著快活。

從前聽說沈嚴和夫人感情不好時,他還以為將軍夫人是個兇巴巴的婦人才不得沈嚴喜歡,如今看來可能將軍反而是吃蘇雲染動不動耍些小性子的那一套的,反而對克己復禮的大家閨秀無甚興趣。

說來宋箏是有些無趣,就他在府上見到的,十次有八次裏她都待在房中靜靜的翻書,有時繡朵花兒,有時臨副字,最大的活動範圍不過是去院中擺弄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

不過今日宋箏破天荒的不在房中,連院中也不見人影,葉商有些稀奇,問了下人說夫人在後院釣魚,他來了興趣,將軍府著實是氣派,後院不遠處蜿蜿蜒蜒流經的是護城河的一段,水質清澈,還不時有遊魚肆意徜徉。

聽丫鬟說,宋箏釣了已有一個時辰了,可等他過去看時,她腳旁卻空空如也,連個裝魚的魚簍也沒有。葉商有些嗤之以鼻,決定給這位杭京城中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展現一下北疆男兒的魄力。

於是乎,宋箏正靜靜的坐在河邊,長發軟軟的垂下落在腰間,思緒隨著波光粼粼的河面遊走,若是有人此時在旁看著,定要贊一句美人如畫,然而此時河中忽然濺起巨大的水花,似是一個炮彈落在河中央,驚的魚兒四下逃竄。

她驚魂未定的站起身才看清河中裸著上身的葉商,雙手正拿著一條活蹦亂跳極力掙紮的魚炫耀似的捧給她看:“你看,我們北疆男兒抓魚可都是好手,大冬天的都有人把湖面上的冰鑿開了下去摸魚吃呢。照你這磨磨蹭蹭的要釣到什麼時候去。”

宋箏總是舒展的眉頭終於緊緊的皺在了一處,葉商卻還恍若未覺的走上前把魚捧到她面前,魚兒似乎認出這是總在河邊將自己釣上鉤就放掉的好心人,福至心靈的瘋狂擺尾掙紮起來,水珠子濺了宋箏滿頭滿臉。

見宋箏回過神來用扇子擋住臉,葉商仿佛此時才終於明白過來,將魚扔回了河裏:“好了,我知道你們杭京人看不起我這種北疆來的,嫌我粗俗,不懂你們垂釣的風雅。”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魚兒虎口脫險,靈巧的擺擺尾巴迅速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宋箏的扇子還舉著,將自己的臉擋的嚴嚴實實:“不是的,是我衝撞了葉公子,如此相見……實在是……實在是……”

她沒好意思把成何體統脫口而出,怕傷了葉商敏感而脆弱的心靈,正在猶豫著如何遣詞造句時,葉商已經迅速把衣服披上:“這樣行了吧。”

宋箏終於慢騰騰地將扇子從臉上挪開,露出濕漉漉的臉龐,此刻總是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添了幾分後怕和尷尬,倒是生動了幾分:“葉公子可是想吃魚了,我回去讓小廚房燉了送去。”

畢竟還是少年心性,確認了宋箏並不是嫌棄,葉商的興致又高了起來:“好啊,我還沒嘗過這兒的魚呢,剛回杭京的時候蘇雲染嘴巴饞了想吃魚,沈將軍就帶著她兩個人偷偷去酒樓開小竈,也沒帶上我,我當時就想著這魚能有多好吃……”

說著說著他慢半拍的合上嘴巴,覺出不妥來,緊張的望著宋箏,宋箏也望著他,聽得很是專註,似是在等他講完未盡的話。

他生平頭一次體會到了如芒在背之感,自以為自然實則生硬的轉換著話題:“你怎麼釣魚也不帶魚簍啊?”

宋箏道:“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偶爾釣到幾條也放了,要是指著我釣魚給府裏加菜,怕是十天半個月的也吃不上一口。”

葉商哈哈哈的笑起來,半晌卻嘆了口氣:“我在這府裏也悶得慌,明明在北疆時將軍說我此戰有功,聖上定會論功行賞,可這都快半個月了,我連聖上的影子也見不到。”

“其實我也知道,杭京的人看不起北疆,覺得我們都是粗野之輩。”

本來也只是發發心中的牢騷,宋箏卻很認真的寬慰他:“北疆和杭京風土人情不同,你初來乍到有些不適應是難免的。”

“將軍既然許諾於你,定會在聖上面前替你邀功的,即使到不了中郎將,做個校尉也是綽綽有余。”

他看著宋箏,莫名其妙的覺得這話還挺有分量。

兩個人從後院一路走回前廳,他猶豫再三試探著問道:“夫人對蘇雲染……真的沒有心懷芥蒂嗎?”

這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叫她夫人,宋箏反問他:“你怎麼會這麼問?”

宋箏是個好人,不但沒有看不起他,還給了他平等的尊重,相信他能做上校尉,所以他也想推心置腹的將善意回報給她:“夫人是正妻還沒有孩子,蘇雲染就算進門了也是妾,卻……。”

他笨嘴拙舌的說不明白,宋箏還是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女子婚喪嫁娶本就不由己身,為妻為妾都有生育子女的權利,是先是後也沒那麼重要。”

“可是將軍那麼寵愛蘇雲染,你不生氣嗎?邊地的將士還同我說是夫人死乞白賴硬要嫁給將軍的,費了那麼大勁嫁給將軍結果卻……”

葉商恨不得縫住自己的嘴,他也搞不懂,怎麼到了宋箏面前,這嘴好似就不是長在他身上了。

宋箏卻抿著嘴笑出聲來,白凈的臉上綻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把葉商看的有些發楞。

“你說的沒錯,是我死乞白賴非要嫁給將軍的。



2.

自從葉商興衝衝的隨著沈將軍去上朝被封為校尉後,他對宋箏的欽佩之意愈發濃烈,本來以為宋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對戰場上的事肯定不清楚,說他會封校尉也不過是寬慰自己,卻沒想到真被她說中了。

他回來的時候宋箏正坐在房中撚著細細的繡線穿過藕色的絹帕,冷不防門轟的一聲被人推開,嚇得她手一抖差點將針紮入掌心:“出什麼事了!”

葉商跑進來很是興奮搖著她的肩膀:“你也太厲害了,聖上真的封了我做校尉!我明天起就能和將軍一同上朝了,聖上留我在杭京操練士兵!將軍說這是個美差,不像在戰場那麼辛苦,俸祿還高,我……”

宋箏被晃得腦袋暈乎乎的,葉商一邊說一邊繞著她轉著圈圈,繞的她眼睛都隨著他轉累了。

她覺得葉商的樣子有些好笑,像條銜著骨頭打轉的小狗,還是憋著笑意給他道喜,一邊穿針引線一邊聽他滔滔不絕的講隨將軍打仗的事。她聽得很認真,聽到將軍帶著他兩人深入敵營差點被抓住的時候,手一抖,針狠狠的紮在指尖,疼的她輕抽了一口氣。

葉商講的起勁,沒有註意到她的異樣:“將軍在戰場上可拼命了,好幾次我都差點以為他挺不過去了。”

絹帕在手心被攥緊,沈嚴從小就這樣,認準了什麼事便一定要做到,固執的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將軍剛來北疆的時候,其實我們都不怎麼服他,誰也不信杭京來的貴公子能打好仗,但是打了幾場下來我們都沒話了,將軍來之後打的頭一仗便是大捷,我們軍隊裏都說將軍是有神明保佑的。”

也許真的是神明保佑,葉商一定想不到,和沈嚴自小便大放異彩的文學天賦相比,武學的天賦……可以說是沒有。

明明個頭是最高的,偏偏能被一個矮他小半個頭的小胖墩揍得鼻青臉腫,還要嘴硬著說:“你放心,他以後再不敢來欺負你”。

後來小胖墩自然再沒有敢來找兩人的麻煩,但並不是因為被打的心服口服,而是知道了沈嚴的身份,被嚇得一個月沒敢出家門。

葉商沒有註意到宋箏在走神,兀自感嘆道:“他像是不要命一樣,研究起戰術來三天兩頭的不著覺都是常有的事,而且將軍吃住都和士兵一模一樣,天最冷的時候,被褥不夠,他把自己的被褥捐出來湊數,自己在燈下坐了一個通宵硬生生熬著。”

宋箏聽著,想起從前他是很少寄信回家的,為數不多的一次便是薄薄一頁紙兩行話,在平安勿念後添上一行字,說冬日軍中的被褥不夠。

她將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覺得沈嚴真是要面子的緊,他很少開口讓自己幫著辦什麼事,連撐不住開口也是硬邦邦的一句話,全靠她自己理解。

她替他去朝中走動了一番,還在送去的被褥中添上了自己趕出來的一床新褥子,是他睡習慣了的錦衾,被角處她還繡上了一個細巧的“嚴”字。

送到後他沒再送信回來,她也無從得知那熬了幾個通宵趕出來的被褥下落如何。

她安慰自己,將士理當一體,這被子給了誰不是用來禦寒呢。可是想到他獨自一人坐在煤油燈下苦苦熬著,宋箏心中有點不是滋味。

思緒漸漸的飄散,被葉商喚回了神:“你怎麼懨懨的?”

宋箏笑笑:“將軍呢,怎麼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葉商說聖上留沈嚴還有要事相商,將軍便讓他先回來了,看宋箏的臉色有些擔憂還寬慰她,說不定聖上是有些什麼封賞,怕自己看了眼紅才屏退他人悄悄的同沈嚴講。

她輕笑著搖搖頭,知道同葉商說了他也不懂,沈嚴如今得的賞賜同他掙回的軍功相比有些單薄了,聽說聖上前些日子還召她爹爹前去,怕是已經知道了蘇雲染有孕的消息了。

其實皇帝的心思很好猜,從戰場帶回女子這種做法往重裏說是藐視軍紀目無法度,往輕裏說不過是男婚女嫁兩情相悅,而蘇雲染遲遲未能進門是因為聖上至今沒有松口,這沒有松口八成就是看著宋家的面子。

“你去面見聖上的時候,聖上就沒問你些什麼?”

葉商點點頭,隨手拿了桌上的點心塞在嘴裏,話說的囫圇不清:“有啊……問我在將軍府住的如何,問我你近日身體如何雲雲……”

果然如此,聖上想知道她的態度:“那你怎麼說。”

“我就照實說啊,吃得好睡得香。”

宋箏恨不得卷起書冊把他遲鈍的腦袋敲敲明白,但也只是嘆了口氣:“明日上朝聖上若是再這樣問你,你記得提一句我把將軍的娘接進府照顧蘇姑娘了。”

葉商不大明白這關蘇雲染什麼事,但心思已經被甜糯糯的赤豆糕勾了去,哦了一聲偷偷把桌上一整碟赤豆糕都順走了。

他提步離開時宋箏無奈的聲音在屋內響起:“葉校尉少吃些,當心糯米吃多了積食。”

嘿,還真是神了。宋箏明明沒有盯著他瞧,背後卻仿佛長了眼睛似的把他的舉動看的一清二楚,他素來是很討厭別人對著自己管東管西的,但若那人是宋箏,他倒覺得沒那麼討厭了。

沈嚴回府的時候已是戌時,外頭許是下過雨了,打濕了他身上暗色的朝服,神色陰郁,宋箏明明喚人叫了馬車去接他,可他寧可自己騎著馬回來,似乎心情不佳。

“外頭雨太大了罷,將軍仔細傷風,今天廚房燉了魚湯,我叫人給將軍端上來。”

沈嚴沈默片刻,外頭跑過來一個丫鬟,看著面生,似乎是跟著蘇雲染一起過來了,那丫鬟低聲對沈嚴說了什麼,他旋即轉身出門:“罷了,我不愛吃魚,夫人下次不必等我一起用膳。”

宋箏應了一聲,杏兒才興衝衝的端著魚湯跑過來,看到將軍準備離去頓時跨下了臉。沈嚴跨過門檻,轉身悶悶的憋出一句:“聽說你把娘接過來照顧雲染了。”

“是,”宋箏道,“可是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

“沒有……你安排的都很好。”

宋箏點點頭:“那便好。”

杏兒嘟嘟囔囔的抱怨:“定是西院那個聽說將軍回來了就開始使心眼了,將軍都回來一周了,哪天回府不是陪著她一起用膳,從前將軍可都是陪著夫人一起用飯的。”

宋箏一個輕飄飄的眼神過去,杏兒只好不情不願的咽下更多湧上喉嚨口的謾罵:“夫人,我這是替您不值,那條魚您燉了許久,幹嘛不跟將軍說是您親手燉的湯呢,興許將軍感念您的用心,就會留下來了。”

興許……她不是很喜歡這個詞。

靴子帶著泥水一步一個腳印的向著西院走去,在光潔鋥亮的瓷磚上留下一道道黑灰色的汙跡,宋箏默然垂首盯著那發了會兒呆,自沈嚴從戰場回來之後,似乎連背影都帶著股生人勿進的冷意。

兩人走在回廊上,杏兒手上端著的魚湯還冒著熱氣,路過一個轉角時卻被人拿過去。

葉商端著魚湯眼睛都似乎在放光:“倒了多浪費啊,將軍不喝給我喝。”說罷仰頭咕咚咕咚的喝下去,燙的齜牙咧嘴。

味道還不錯,將軍居然不喜歡吃魚,他不無可惜的咂吧了幾下嘴巴。

她本來也沒打算把魚湯倒掉啊,沈嚴不喝她自己不能喝嗎……心裏這樣想著,宋箏還是客氣的問他:“葉校尉若是喜歡的話,我讓杏兒再盛一碗送去葉校尉那裏。”

葉商說著好啊好啊頭不停的點著,宋箏看他好像一副很餓的樣子,想不大明白:“葉校尉說想吃糖餅,我不是晚上才讓廚房烙了三張餅過去嗎?”

葉商撓了撓頭,他確實是有點吃撐了,只是方才聽見杏兒說的話,總覺得宋箏好不容易下廚他應該站出來表示支持。

他的吞吞吐吐看在宋箏眼裏卻是另外一個意思 ,很是愧疚的說:“你平日裏是不是都吃不飽啊,這樣吧,下次我讓廚房按兩個人的份給你做飯,若是還不夠,你盡可以去添的。”

“……哈哈哈……好啊……”葉商努力屏住呼之欲出的嗝,苦哈哈的笑著附和。

*

宋箏的手腳挺快的,昨日打好了樣子的絹帕,今天一早已經收尾繡完了,她將絹帕隨意的放在桌旁,置辦物什的清單和府中事務安排寫到一半思路有些卡住了,便將筆擱置在一旁,隨意翻開了一本書,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時不時提筆在紙上添上一兩句。

翻過新的一頁,門被人猛地推開,嚇得她一個激靈差點把書頁扯下來,葉商像風似的衝進來,宋箏盤算著,這門是不是該修修了,若是不好好加固一番,再被他推幾次,她怕是睡覺時都沒有門可關了。



3.

“你怎麼這麼傻!”葉商怒氣衝衝。

她將翻皺的書頁攤平,沒想到有一日自己會被葉商嫌棄傻,這還真是奇了:“怎麼說?”

“你讓我同聖上說蘇雲染的事情,我就提了這麼一句,下朝的時候聖上就給他們賜婚了!”

他神神秘秘的壓低了聲音,像是天都要塌了:“聖上聽說你把將軍的娘接進府,就覺得你對這樁婚事是默許的,本來聖上看著你家的面子是打算嚴懲將軍的,你說說看你,嘖嘖嘖……”

葉商自己也沒有發現,他明明同蘇雲染相識的更早,但現下已經自然而然的將自己歸入了宋箏的陣營,還替她操心起納妾的事情來。

“這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宋箏有幾分訝異。

提起這個他更加生氣了:“我……我是散朝之後聽到人家在說,才知道是我那句話讓聖上松口的…可這也不能怪我,我只是照著你說的……”

後面半句話沒能說出來,他看見宋箏手邊晾著的紙,上面整整齊齊的列著采買清單,紅燭、喜字、龍鳳被、甚至標註著嫁衣的尺碼要請裁縫上門量,她想著蘇雲染懷著身子喜服得寬松些。

“你早就知道聖上會賜婚……”他的大腦咯啦啦的轉動著,“你是故意讓我這麼說的?”

沒想到她馬失前蹄是在這裏,宋箏心裏有些懊惱,這還是怪他進來的太著急,自己來不及將紙收起來。

“我真是搞不懂你們女人,明明心裏是介意的,幹嘛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況且將軍根本不知道是你教我這麼說的,你能落著什麼好?”

宋箏好脾氣的回答:“蘇姑娘都懷胎三月了,月份大了行動會更加不便,再說酷暑也快到了,女子懷孕本就辛苦,這婚事宜早不宜晚。”

“可是將軍之所以能坐上今日的位置不也有你爹的緣故嗎,你在將軍落魄的時候嫁給他,你爹一路把他扶持到萬戶侯的位置。結果將軍今日功成名就了,又娶了個比你年輕比你漂亮的姑娘,這放在我們北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你們杭京不也說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嗎?”

他這幾日嘴皮子倒是利索了不少,把宋箏噎的有些無語:“你這話都是打哪兒聽來的?”

“你還記得嗎,昨日也是在這裏,你滿心欽佩的同我說將軍打仗是如何用兵如神,殫精竭慮,你說滿營的將士沒有一個不對他心服口服,那些浴血奮戰的日子,是你同他一路廝殺過來的,即使如此,你也覺得他是個沒什麼本事,只靠女人上位的草包嗎?”

回想起戰場上的一幕幕,他有些猶豫了,沈嚴治軍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可是……那些朝臣們都這麼說。”

“流言蜚語是無法看清一個人的,”宋箏的聲音很溫和,卻也很堅定,“不要聽別人怎麼說,要用你自己的心去看。”

話雖然是這麼說的,但葉商走後她的情緒明顯有些低落,同杏兒說近來她脾氣是不是有些急躁了,聽得葉商那句“娶了個比你年輕比你漂亮的姑娘”,竟然有種衝動想找塊糖餅把他的嘴給堵上。

窗外似乎有低低的笑聲,不知道是哪個路過的下人聽了一嘴,杏兒倒是不以為意:“葉校尉講起話來那可真是神了,管家的王叔明明才四十來歲,他誇人家長得年輕,一點也看不出六十歲的模樣來。”

“奴婢還聽說,前天蘇雲染問將軍她新換的胭脂如何,葉校尉在一旁說像個猴屁股似的,把她臉氣的更紅了。”

宋箏將鋪開的紙一張張理好,丫鬟還以為她沒有在聽,便閉了嘴,可她一邊疊著,心裏卻止不住的想象蘇雲染雙頰緋紅,含羞帶怯的問他好不好看的場景。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她努力的回想自己和沈嚴有沒有過這樣平和的時刻,想來想去仿佛只有大婚當夜,她等到腿都麻了才等來沈嚴挑起她的蓋頭,兩人相對而坐,等了快有一炷香的時間,沈嚴才憋出一句,今日畫的眉挺好看的。

從此,她眉間的遠山黛便再沒有換過。

收拾完了買辦的清單,她想著把東西交給沈嚴過目,雖然納妾的事情慣例是由正妻操持,但興許蘇雲染有些安排也說不定。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西院,不免有些緊張,一路上調整著心態,好讓自己不論看到什麼場面都能做好表情管理。不過她白緊張了許久,沈嚴居然不在西院,也不知去了哪裏。

蘇雲染打發了個丫鬟出來同她說將軍不在,連面也沒露,幸而她鎮得住場子,杏兒才沒有破口大罵起來,蘇雲染沒見到,倒是見到了沈夫人。聽說沈嚴帶回來的女人懷了身子,沈夫人高興的神色溢於言表,宋箏請人來接她入府的時候她連包袱都收拾好了,光長命鎖就帶了兩把,一入府就住進了西院,對蘇雲染寶貝的不得了。

宋箏規規矩矩的向沈夫人問安,倒不是她怠慢,只是沈夫人特地免了她平日的請安,估計是不想讓她來西院,故而今日這禮她行的格外標準。

望著神色有些尷尬的沈夫人,宋箏恍若未覺的說自己是過來找將軍商議婚事安排的事情,沈夫人的臉色這才好看起來,虛假的笑意讓人心裏有些發膩:“箏兒平日操心整個將軍府的事務已經夠忙了,我看這婚事就由我這個做婆婆的親自操持吧!”

宋箏自然聽得懂意思,將清單遞給沈夫人:“是,多謝母親體恤。”

她轉身想離開時,蘇雲染卻不想就這樣放她走:“夫人走好,雲染身子重,就不相送了。”

蘇雲染細細打量著這個還未正式打過交道的將軍夫人,半個身子斜斜的靠在門框上,滿頭的珠釵輕輕的晃動著磕在門框上,雪白的手臂上帶著個金燦燦的鐲子顯眼的很,

沈夫人看到蘇雲染出來,連忙跟過去,蘇雲染施施然的被一大群侍從簇擁著走回去,轉身前看她的那一眼似乎放下了戒備,偌大的西院突然就剩下宋箏一個人立著,竟是連院門都沒有踏進去。

“哪就這麼金貴了,這才三個月呢就敢在夫人面前裝模作樣,等孩子生下來是不是要爬到咱們頭上來了!”杏兒的白眼快要飛到天上去了。

“我看沈夫人是老糊塗了,夫人看到她手上那鐲子嗎,怎麼看著像是沈家的傳家寶,是留給正妻的!一個還沒過門的小妾,也敢戴出來耀武揚威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懷了個神仙呢這麼招搖。”

她看到了,確實是很像,她也拿不準是不是真的,那金燦燦的光差點晃著她的眼,不知道蘇雲染拿到手的時候有沒有拿牙咬一咬證明這是足金。宋箏還沒有過這樣的機會,心裏有幾分遺憾。

不過她尋思著蘇雲染只怕既看不上這琳瑯滿目的珠釵,也不在乎這黃澄澄金燦燦的鐲子。

“狗仗人勢的東西,她以為自己腦袋是糖葫蘆串嗎一根根的往上插,可惜頂著一身的孔雀毛也不過是只山雞罷了。”

宋箏適才在想蘇雲染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一時間沒來得及阻止杏兒大放厥詞,她今兒才真正體會到杏兒的戰鬥力,心覺杏兒若是去攤販上同那些婆婆媽媽的擠著買菜應是吃不了多少虧的。

她還沒出聲喝止,杏兒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般不出聲了,整個人像是霜打的茄子般焉了下去,果不其然,是沈嚴正往西院走,和他們撞在了一處。

說來也好笑,杏兒對沈嚴確實意見很大,平時若是看到她惡聲惡氣的叨叨叨,八成是在數落沈嚴待宋箏不好,但是她對將軍又怕的緊,畢竟沈嚴是上過戰場廝殺的,杏兒無論人後罵的多麼威風,但凡聽到一點將軍的腳步聲,嘴巴便立刻閉的緊緊的。

看到沈嚴走過來,杏兒兇神惡煞的表情還沒能轉換回來,只敢哆哆嗦嗦的喊了一聲:“見過將軍。”

沈嚴瞥了她一眼:“老遠就聽見你在嚷嚷,剛剛在說什麼。”

這一眼看到杏兒快哭出來了,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奴婢……奴婢剛剛在說將軍戰場的英勇事跡……”

沈嚴哪能看不出她的心虛,習慣性的皺眉:“是嗎?”竟然有股子在審問戰俘的感覺。

宋箏實在憋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沈嚴並沒有為難杏兒的意思,只是帶兵打仗慣了,這嚴肅的架勢把杏兒嚇得不輕,於是便替她解圍:“是,是在說這個。”

沈嚴很少見到在他沈下臉後還能憋著笑出聲的人,更何況他記憶中的宋箏甚少有笑得這樣生動的時候:“夫人笑什麼。”

宋箏臉上的笑意還沒完全收回來,她確實是想到了些高興的事。

小時候沈嚴看見她被巷子裏的小胖墩欺負,氣勢洶洶的抄起家夥說要替她出頭,看著少年義憤填膺的樣子她還以為沈嚴是個打架好手,結果看著他手裏握著的是個簸箕又覺得有些不太靠譜。

沈嚴是一眾小蘿蔔頭裏長得最高的,小胖墩比他生生矮了一個頭,她便覺著他應該是吃不著什麼虧的,結果沈嚴偏偏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回來,把她看的目瞪口呆。

“看什麼看!”沈嚴自覺丟臉,只好跟她嘴硬,“小爺我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頓。”

宋箏表情復雜,轉頭去給他拿藥膏,明明她上藥的手法已經輕的像是繡花,結果他還是疼的直叫喚。

而如今連小胖墩都打不過的少年已經成了威名赫赫的鎮北將軍,從前連皮都沒破的淤青都要叫喚半天的沈嚴,如今脊背上已經蔓布了縱橫交錯的傷疤。

而她卻不敢再給他上藥了。

在沈嚴因為噩夢驚醒的每個清晨,在沈嚴因為傷口復發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每個深夜,她心底都在想,如果這世上真的有菩薩的話,能不能告訴她,她究竟做錯沒有。

可是黑暗中一室寂靜,沒有人回答。

收起思緒,看這路線將軍應該是要去找蘇雲染,宋箏很是識趣的客套幾句想要告辭,卻被沈嚴叫住。

“那鐲子是新打的,不是……”

他沒說完,宋箏卻知道他想說什麼,有些意外的擡頭看著他。她還以為沈嚴就是想讓自己誤會,畢竟蘇雲染看她的那一眼,帶著點看好戲的意味,像是期待自己會沈不住氣做些什麼能讓人抓住把柄的傻事。

話說出口沈嚴也覺得突兀,沈默了片刻在裝作是在不經意的拉扯家常:“夫人今日的眉毛……畫的很好看。”

宋箏彎起嘴角衝他笑:“謝謝將軍。”她笑得很好看,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目送他轉身離去,可今日不知怎麼的,她幾乎要掩飾不住眸中翻湧的淚意。

也許是因為知道她在看著自己,沈嚴有些不自在,轉身離去的時候頭痛的捏了捏眉心,明明是自己想試探宋箏刺激宋家對蘇雲染出手,為什麼見到她又想要解釋。

於是昔日帶兵時雷厲風行的沈將軍,在春日料峭的寒風中站了許久,也琢磨不清楚自己方才在想什麼才做了那種蠢事。



4.

聖上新得的朝貢中有幾十匹上好的馬駒,便借著這個由頭趁著暮春辦了場圍獵,也算是戰事大捷的慶功宴,邀請朝臣貴族賞春圍獵。

宋箏在給將軍準備騎裝,和戰場上用的戎裝不同,皇族圍獵時的騎裝主要是好看為主,還得預備幾套輕便的常服在晚宴上更換。

這場戰役中沈嚴居功至偉,也不知是不是會被有心人槍打出頭鳥,拿蘇雲染的事情出來做文章。何況宋復不可能任由蘇雲染太太平平的嫁進沈家,她心煩意亂,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但整理沈嚴的朝服和衣冠時依舊是輕手輕腳的。

她整出了三套行裝,齊全的從冠準備到履,連綬帶都配了三個顏色,整整齊齊的擺在架子上,轉身吩咐下人去準備行囊。

葉商在一旁看的咂舌,連他的份宋箏也都準備好了,從頭到腳挑不出一絲錯處,他不由嘆道:“宋箏,你娘一定是個又漂亮、又聰明、還溫柔的大美人,才能把你教的這樣好。”

宋箏頓了一下:“確實是個漂亮的美人。”

他明明用了三個形容詞,為何她偏偏就強調漂亮呢,靈光一現,葉商大聲稱贊:“是,你也特別漂亮。”他心覺自己近來情商見漲,已經能聽懂宋箏的言下之意了,不由得有些得意。

可惜宋箏忙著,並沒有留意到他求誇獎的眼神。

他戳戳宋箏:“可是你自己怎麼不準備衣裳啊?”

宋箏再次感嘆葉商每每講話都能精準讓她陷入尷尬的境地,她慣常是不跟著將軍出去參加這些宴席的,沈嚴不喜歡和她一起現身,因為這會提醒所有人,他沈嚴今日擁有的一切,都要靠宋家的一臂之力。

“將軍昨日還同我說你會跟著一起去呢,你給我們一人都備了三套衣服,自己就這一身嗎?”

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緩慢的消化著這句話的意思,蘇雲染進京已經一月有余,將軍府好吃好喝的招待著,找不出半絲錯處。沈嚴就是有心想要拿她做幌子重提蘇家的舊事也找不到由頭,表面上還得維系著和宋家的關系。

只可惜他這麼明顯的心思,連自己都看的出來,宋復又怎麼會看不出。

她輕笑了一聲:“他算盤倒是打的挺好的。”搞的葉商有點摸不著頭腦。

再出來的時候她已是換了一件淡紫色的裙衫了,見到葉商還在一旁坐著便隨口問道:“這件衣裳好看嗎?”

葉商點頭如搗蒜,她又問:“那前天穿的鵝黃色呢,那件好看嗎?”

葉商撓撓頭,試探著問:“也好看?”

算了,問他不如自己照鏡子,宋箏進屋子對著銅鏡看了許久,一會兒緊一緊腰帶,一會兒扯一扯裙擺。

出門的時候葉商嚇了一跳,覺得宋箏屋子裏是不是藏了什麼寶貝,怎麼一出門又變了一個樣,從前拿玉簪挽著的長發似乎梳了新的發式,口脂的顏色也不一樣了,最可怕的是她也塗了同蘇雲染差不多的胭脂。

那胭脂襯的她本就秀麗的臉龐艷若桃李,更平添了幾分明媚,葉商走在她身旁總覺得別別扭扭的,連手腳都不會擺了。他擡頭偷偷的看了她幾眼,全然不記得自己得罪蘇雲染,說人家的臉像猴子屁股的事了。

新換的衣裳裙擺有些長,上馬車時把她的腳絆了一下,就在她差點摔下去時一雙手臂將她穩穩扶住,沈嚴低低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怎麼這麼不當心?”

沈嚴站在她身後,她整個身子都被他接在懷裏,連忙站直身子磕磕絆絆的朝他道謝。

宋箏想,若是此刻有根引線,自己怕是要轟的一下燒起來了。

她還記得,自己人生第一次有這種心如擂鼓的時候,也是面對著沈嚴。彼時她捏著斷成兩截的玉鐲嚶嚶啜泣,吵的在湖邊翹著腿午睡的少年一骨碌坐起身來。

“小丫頭哭什麼呢,不就一個簪子,明天在這裏等我,要是還不了你一個好的,小爺就不姓沈。”

她抽抽噎噎的望著他,頭一次看清了榮登杭京城不知多少未出閣姑娘心上人榜首的少年的模樣。

宋箏摸著腕上的玉鐲,接縫處仔細摸還是能摸出那兩道裂縫來,不過匠人的手藝很好,不迎著陽光根本看不出接口的痕跡。

而正是自那之後,少年沈嚴身後總是跟著的一群小丫頭裏面多了一個,雖然她大多時候都離他很遠,只是遙遙的看上幾眼,安靜的聽著風吹過來他和別的公子哥打鬧的嬉笑聲,肆意張揚。

之前雖然只見到蘇雲染短短一面,也能大概感覺出她的性格來。其實沈嚴的眼光這麼多年來沒怎麼變過,喜歡的始終是那些一看就是蜜罐子長大有些嬌蠻任性的大小姐,更別說蘇雲染還融合了北疆女子特有的爽朗和活潑。

見她的手摩挲著左腕上的玉鐲,沈嚴問了一句:“新買的鐲子嗎?”

她輕輕的嗯了一聲,偏過頭去看馬車外的街景。

側著頭沈嚴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想來是淡然而恬靜的,他突然很好奇,宋箏言之鑿鑿的說流言蜚語無法看清一個人時,端的又是怎樣的表情呢。

*

太久沒有出府,直到被一圈鶯鶯燕燕團團圍住,被別有深意的目光肆無忌憚的打量時,宋箏才總算想起來,固然將軍不怎麼願意帶她出席宴會,她自己也是極不擅長這種場合的。

“瞧瞧這是哪位貴人,咱們想見一面可太不容易了。”這是在含沙射影的嘲笑沈嚴從來不帶她這個夫人出席什麼大場合。

“可別說了,人家最近忙著呢,忙著養孩子,操辦婚事。宋姐姐一個沒懷過身子的女人,這陣子忙壞了吧。”這是在說她身為正妻無所出還要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大著肚子住進將軍府。

“啊呀我要是有姐姐一半的福氣,能當時一眼就看中沈家這個爛攤子如今有多風光,怕是如今做夢也能笑出聲了。”這是在暗示沈家從前落魄的境地。

許久不應酬,連裝傻充楞的業務都有些生疏了,她盡力維持著微笑,明明句句都能聽懂,偏得裝成聽不懂的樣子。

“這你可就別想了,咱們得有宋家姐姐這麼個厲害的娘家,才能把丈夫捧到萬戶侯的位置呢。”

她輕飄飄的開口:“是啊,宋家傾巢出動全跟著將軍打仗去了,行兵的計策是我宋家給出的,連敵將的頭也是宋家人割了送到將軍手裏的。”

“你!”女子聽出她的嘲諷之意,沒想到她竟然會反駁,正欲走上前,宋箏卻被一個人擋在身後。

“我當是誰在大放厥詞,想掙軍功好辦啊,我和將軍都調任來杭京了,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明日上朝便向聖上啟奏,給你爹爹哥哥,給你全族的男兒一個去北疆建功立業的機會。”

葉商把她擋在身後,毫不客氣的衝那些女人回敬道。他才發現原來宋箏也是有尖利的爪子的,只是偶爾在別人觸及將軍的時候才會舍得拿出來亮一亮罷了,平日裏便收起爪子,軟綿綿的任由別人拿捏,只裝作聽不懂的樣子稀裏糊塗的把日子過下去。

看到女人紛紛神色古怪的躲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直到宋箏將他拉到營帳外頭低聲提醒:“這是女客的帳子,你怎麼能隨隨便便進來呢?今日圍獵本來是為了慶祝大戰告捷,你當心點別被人抓著什麼把柄。”

葉商身長八尺的男兒,被她訓得乖乖低下頭,心裏卻想著難道要他看著她如此受人欺負卻無動於衷嗎?

“仗著爹爹的助力嫁給將軍又如何,她們都是嫉妒。”他很認真的說,“你憑自己的本事嫁給將軍她們憑什麼說你。”

宋箏聽著好笑,只好隨意應和了幾聲,催促著他快些準備上場打獵,最好拿個漂亮些的名次,說不得能討得聖上的賞賜。

他聽的躍躍欲試,興致勃勃的拉她的衣袖:“那你呢,她們說官眷也會上場的,你也去嗎?”

宋箏搖搖頭,她不會騎馬,從前沈嚴為了應付官眷間的宴席,匆忙間教過她幾回,但效果不是很好,她也就一直沒有機會學。

“你這樣可不行。”葉商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蘇雲染騎馬騎得可好了,將軍和她的感情就是那麼一場場馬球打出來的。”

宋箏被他推著往獵場走,她倒沒有想變成那種將軍喜歡什麼她便跟著去做什麼的女子,但要說她不羨慕蘇雲染能和將軍一同駕馬馳騁,那是騙人的。

葉商特地給她挑了匹略矮了些的馬,讓她踩著自己的手爬上去,怕她害怕,先牽著韁繩拉著馬在獵場外的草地處踱了幾圈。等她慢慢適應了才教她如何勒住韁繩控制方向,教了有小半個時辰,他便已經能撒開手由她一個人駕馬慢慢的跑兩步了。

“你看,騎馬很簡單的。”他看著宋箏既興奮且緊張的模樣,一時有些移不開眼睛。註意到他的目光,宋箏有些不好意思:“我一個人慢慢練,你快些去圍獵吧,別耽誤了時辰。”

葉商翻身上馬,湊近她的馬匹道:“只這速度可算不上騎馬。”說罷猛地一揚鞭子,抽的她身下的馬長嘯一聲朝獵場中飛馳而去。

失了韁繩的控制馬匹一瞬間撒開蹄飛奔了起來,宋箏被嚇得一把摟住馬脖子,她聽見自己心跳劇烈的仿佛要跳出胸口,人生頭一次如此憤怒,恨不得把葉商狠狠揍一頓。

葉商自後面駕馬飛奔了過來,身後的馬蹄聲越靠越近,就在宋箏以為自己要被摔下馬背時,身後葉商猛地將韁繩拽在手裏,速度才慢了下來,宋箏還沒緩過勁來,便覺得眼前一花,是他梳起的高發辮和暗紅色的發帶,被風吹著糊了她滿頭滿臉。

兩匹駿馬一黑一白並排飛馳著,不知跑了多久,宋箏才找到點感覺,駕著馬加快速度,大概是還記著先前的仇,還回過頭去看他,葉商卻沒再提速,只跟在她身後,看著傾斜的晨曦灑在她身上,恍若給她整個人鍍上層溫暖而明亮的光芒。

那時的場景在葉商心裏藏了許久,他打從心底覺得,杭京千嬌百媚的世家女、北疆熱烈明快的蘇雲染,通通都不及她半分。



5.

宋箏沒想到自己說讓葉商努力獵得個好名次,他就真的萬分實誠的在盡心打獵,直到她實在忍不住攔下他拉弓的手:“也……不必如此努力。”

看葉商還未盡興,她只得耐下性子解釋:“今日下場的還有聖上的幾位皇子呢,他們才是主角,我是讓你得個好名次,不是讓你把所有人超了去。”

葉商嗤笑一聲,他不喜歡杭京這些彎彎繞繞的人際關系,他們北疆男兒打獵才不管你是皇帝還是將軍,到了獵場上便是戰利品說話。不過他知道宋箏確實是為了自己好,便收了手。

兩人將馬系在樹上,自己在溪邊坐著歇歇腳,宋箏穿著紗裙,毫不介意的席地坐下,拿溪水洗了洗手。暮春的風還帶有絲絲涼意,輕柔的拂過帶走人心中的浮躁。

攀談中,葉商問出好奇了許久的問題:“你為什麼會喜歡將軍啊?將軍這人吧,有時候看著陰沈沈的,連我都有點怕。”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宋箏道,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從前的沈嚴是整個杭京城最負盛名的少年,帶著少年郎獨有的蓬勃朝氣,笑起來眼底帶著幾分狡黠,一雙眸子幹凈的能讓人一眼望到心底。

“只是後來沈家出了事,他才一蹶不振的。”沈家出事前算是半個皇親國戚,沒想到一朝傾塌竟是墻倒眾人推,沈嚴在最張揚的年紀經此劇變,一夕間看盡人情冷暖,性情大變。

從前搶著同沈家定親的姑娘再也沒有去找過他,跟在他屁股後邊轉的公子哥也對著他冷嘲熱諷,只有她還同從前一樣跟在他不遠處,看著沈嚴獨自一人喝的酩酊大醉,連出門的路都走不穩了。上前扶著他的小廝被一把推開,她於是收回了上前安慰他的心思,只遠遠跟著他。

也不知這樣跟了幾日,她瞧見他身上的傷又添了些,走路的姿勢像是傷著了腿,宋箏終於忍不住追上去問他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

“關你什麼事?”沈嚴惡狠狠地甩開她的手,“我沈嚴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個丫頭片子管。”

宋箏知道他心裏難受,也不跟他吵,只是不由分說的將他拽著往醫館走,也許是喝的太醉了,也許是傷的有些重,他楞是沒能掙開她牢牢牽住的手。

郎中看了說他的腳只是崴著了,好好修養幾月就沒事了,宋箏這才松了口氣,按著開的方子給他抓藥。沈嚴腳上夾著板子也不好動彈,冷眼看著她忙前忙後:“要不要我提醒你,沈家已經倒了,你再怎麼討好我也沒有用。”

她把藥材分門別類的分裝好,在油紙上謄寫著服用的方法和頻次:“總有一天會好的。”

沈嚴冷笑一聲,只當做沒聽見。

宋箏把藥遞給隨行的侍從:“你沈嚴活到現在,就都靠的是家裏嗎?沈家倒了,你就沒有想過把他撐起來嗎?”

她說的倒是輕巧,他猝不及防的吼道:“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沈家現在這樣,你以為我還能入朝為官嗎?即使我的策論寫的再好,那幫匹夫都不會正眼瞧一下的!”

“文試的路走不通,不還有為將嗎?”她的語氣隨意的讓人想不到她向多少人打聽了多少消息才想出這一條救他於水火的辦法,“邊疆積怨已久,不出三年定會興起戰事。杭京的王公貴族大多舍不得把自己的兒子送過去吃苦,這便是你的機會。”

這倒確是條可行的法子,沈嚴冷靜下來,細細想來還有一個問題:“可是……縱然我願意一試,沈家此前從未出過武將,朝中不可能有人願意冒險舉薦我。”

少女綠色的裙擺翩然似蝶,回過頭對他說:“但盡人事,你只需要好好磨練技藝,用心研習兵法。這世上,只有本事是自己的,誰也拿不走。”

沈嚴本身底子就不差,誰也不知道他怎麼大醉一場過後就振作起來,果斷的棄筆從戎,還加入了杭京的校練營,從一個士卒做起。那段日子他真的過得很苦,士族子弟看不慣賣力氣的士兵,嘲諷沈家倒了之後他已經沒有出頭之日了,校練場的士兵又對他出自世家有著天然的敵意。

可無論再怎麼苦他也咬著牙支撐下來了,雖然不再自暴自棄,性格卻日漸陰沈下來,一天天只顧著埋頭精進武功兵法,身邊竟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宋箏正是在這樣糟糕的境遇下嫁進了沈家,當時朝堂沸騰了許久,都在說沈嚴究竟是多好的命數得娶宋氏嫡女,只怕將來重返朝堂也是指日可待。因為誰都看得出來,宋家既然將嫡女嫁進沈家,便定會助沈嚴一臂之力。

沈嚴自然也看得出來,大虞的風俗男女成婚之前見面是不吉利的兆頭,他卻堅持在婚前見了她一面:“宋家嫡女,我此前從未見過,又為什麼偏偏挑這個時候嫁給我。”

宋箏很想告訴他,你見過的,但是她沒有,因為她知道,他不記得了。

“我娶你,宋大人在朝中舉薦我為將出征北疆,那你的條件是什麼?”

宋箏照著父親的意思同他說,宋家可以將他送上鎮北將軍的位置,也可以助他早日重鎮沈家的昔日榮光,但他要保證在奪嫡之爭中站在禹王這邊。

他沒有思索太久,很痛快的答應了,他本也沒有太多可以討價還價的空間,只是送上一個夫人的位置,卻能換到整個宋家的助力,這是樁很好的買賣。至於助力禹王,誰坐上王位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沈家世代忠心耿耿效忠君上,也沒見得天家處置時有一絲留情。

他此刻要做的,就是抓住一切機會向上爬。

縱然如此,他還是給了坐在他對面錦衣華服的小姑娘一次反悔的機會。

他嗓音有些暗啞:“我先同你說清楚,我如今還在校練營,即使成婚,你我二人也不會有太多相處的時間。沈家如今落魄潦倒,比不得你宋家逍遙,你嫁過來的日子,不會好過。”

他說的話極狠,像在把她往外趕,但她只是垂下眼簾,輕聲道:“可。”

沈嚴怔住,半晌才轉身離去,桌上的茶還未涼透,一口未動。

她靜靜的坐在桌旁,沒人知道她是鼓足了怎樣的勇氣在婚前同他相見,沈嚴把她當做高高在上向他施舍翻身機會的高門嫡女,卻不知道她只是個在深淵旁死死拽住他不想讓他滑落的小姑娘。

*

沈嚴和葉商圍獵的表現還算不錯,排在一個正正好好不會得罪任何人,又能占據在前列讓人註意到的位置。

考慮到蘇雲染出自北疆,蘇家在北疆大小也是個知州,但畢竟天高地遠的沒有娘家作為後盾。聖上於是很通情達理的給了豐厚的嫁妝也算是給蘇家撐足了面子,葉商的賞賜就實在的多了,金銀良田,還給他在杭京賜下了一處宅邸。

他跪下謝恩時有些心不在焉,偷偷撇過頭去看坐在一旁的宋箏,她似乎正盯著何處出神,手指緊緊的攪在一處。

宋復坐在離她不遠處,聽見聖上的賞賜時也只是輕描淡寫的看了她一眼,猜不出喜怒。可她卻知道,許是沈嚴說了什麼,聖上對蘇家的態度已經松動了,而宋復不可能任由沈嚴在羽翼漸豐之後,逐漸脫離他的掌控。

宮廷宴席對各家官眷而言,一向是個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好地方,沈嚴是宴席的主角,被聖上叫去同幾位皇子講話,宋箏旁邊坐著的的居然正好是被她嗆聲的白夫人,此刻正不懷好意的盯著她,似乎是緩過勁來鉚足了勁要將面子找回來。

宋箏心覺自己不是個記仇的人,不過白夫人顯然是個睚眥必報的個性,此刻又在不陰不陽的和席上眾人攀談:“沒想到蘇姑娘出身不高,聖上倒很是厚待,想來也是看著將軍對她……十分寵愛吧。”

“要我說,這蘇姑娘也該感念宋家才是,若不是宋大人扶持著,沈將軍今日又怎麼會有如此風光替心上人撐場子呢。”

動靜鬧的有些大了,周圍人的眼神紛紛聚攏過來,宋箏倒是沒什麼反應,只是在白夫人一再挑釁後才象征性回了一句:“聖上的賞賜是對沈家的看重,自然也是對我的擡舉。”

話裏話外都是對陛下的感念,這光一個人努力是吵不起架來的,白夫人說的嘴巴都幹了,瞥見宋箏不鹹不淡的神色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將軍夫人可當真是賢良淑德,妹妹自愧不如。”

“說得好,白夫人是該自愧不如。” 沈穩的男聲自身後橫空而出,沈嚴站在宋箏身後冷冷的望著如跳梁小醜一般的白錦繡。

沈嚴在宋箏旁邊坐下,出門時還梳的整整齊齊的發冠有些松了,幾縷碎發散在臉旁,他低頭替她將剛剛被白錦繡潑灑了幾滴酒水的袖口卷起。

一瞬間席上一片靜默,宋箏余光裏看到連宋復都分了個眼神過來。

沈嚴拉著宋箏站起身,離席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白錦繡道:“箏兒如今可不止將軍夫人了。” 陛下適才親封的誥命,今日也就算了,以後白夫人見到箏兒,可莫要忘了禮數。”

白錦繡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從前滿杭京誰不知道她總是追著沈嚴後面跑,兩家人之間不過是差了一紙婚約,沈家出事後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裏看她的笑話。還是爹娘一番籌謀才為她另覓佳婿,自家夫君比沈嚴還早一年入朝為官,辛辛苦苦科舉入仕,熬了兩三年終於升了一級品階,就在她以為終於能在眾人面前揚眉吐氣時,沈嚴卻回來了。

沈嚴北疆一戰回來已是禦前的鎮北將軍,何其諷刺。從前她們都嘲諷宋家將自己的嫡女下嫁給沒落的沈家,如宋箏已經連帶著升了誥命夫人,沈嚴更是平步青雲,在朝中都能和丈人平起平坐了,而自己連命婦都不是。

“我們走。”沈嚴轉身拉著宋箏離開,剛剛還緊緊攥著袖子的手被人握在掌心,灼熱著滾燙。

命運似乎兜兜轉轉還在重復著從前的軌跡,她恍然間覺得這近十年的光陰似乎都被她攥在掌心,仿佛還是七歲那年他攥著她故作平靜卻在發抖的手跟她說:“我們走。”



6.

葉商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場合,頗有些不適應,腦袋中嗡嗡的,只記得宋箏叮囑他的——少喝酒,少說話。他委屈巴巴問她:“那我還能幹什麼。”

宋箏說他平時板著臉的時候太兇了,讓他到時候記得多笑一笑,葉商於是很聽話的露出八顆大白牙看著她笑。宋箏沈默片刻道:“算了,你就……多吃點飯吧。”

沈嚴被一眾皇子的敬酒擾的腦袋都疼,連幾個皇子長什麼樣都沒有記清楚,只輪到禹王的時候多看了幾眼,畢竟這是沈家送出去一個女兒扶持著上位的皇子。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也看不出哪裏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往旁邊看了一眼,他本來還擔心葉商喝多了酒亂說話,卻看到葉商乖乖的坐在位置上埋頭吃飯,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酒喝的太多都喝出幻覺了。

也許正是因為酒喝的太多了,他才想要為宋箏出頭,哪怕她只是宋家拉攏自己的一個籌碼,也是自己的正妻,怎麼就由得別人如此輕賤。

拉著宋箏的手,他的口氣有些衝:“何必給那些人面子,區區一個縣丞的夫人,也配和你坐一桌。”

宋箏任他拉著,也不知他真正想罵的是白錦繡,還是那些年看沈家落魄來踩一腳的人。沈嚴如今已是鎮北將軍,沈家也算是能揚眉吐氣了,她知道沈嚴心中的感受。

她們成婚後相見的次數其實很少,這樣的親密也是頭一遭,沈嚴的衣服熏得是白木檀香,混合著絲絲酒氣包裹著她,宋箏明明沒有喝酒,卻覺得自己不大清醒了。

“我就要調任杭京的都指揮使,以後,就會一直留在杭京了。”他想這應該才是宋箏真正感興趣的話題。

“恭喜將軍,得償所願。”她卻只是這樣回了一句。

等微涼的夜風將人吹得清醒些後,沈嚴才註意到自己將宋箏的手牽的有些緊,而她也就這樣任由自己牽著,其實在他看來兩人之間並不是尋常人家可以牽著手漫步的夫妻,但他也沒有放開。

倏忽間掌心的手扣的緊了些,他擡頭看見迎面走來的宋復,心中因為酒意有些迷惑的情緒突然就被冷風吹散了,變為一片冷寂。

“看來將軍和箏兒的感情還算不錯。”

宋復其人,也算是朝堂中的傳奇了,一介商賈竟能做到戶部尚書的位置,明明已經年逾四十,卻看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反而依稀能辨認出年輕時豐神俊朗的面容。

“見過宋大人。”沈嚴行了禮,雖然在朝堂上宋家對他助力頗多,但他知道宋復明裏暗裏在他身邊安插了不少人。他後來才知道,沈嚴想要的不只是一個禹王的擁躉,更是一個沒有任何異心可以任自己拿捏的仆從。

因而在得知他私下與蘇家接觸後,宋復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斷掉軍中的糧草來遏制他過於出彩的戰績,人命於他而言,不過是籌碼。

後來在宋箏的周旋下,糧草和被褥還是有驚無險的到了北疆,他從來沒想過宋箏會為了自己和宋復抗衡。他拆開一起送來的家書,依舊是熟悉的娟秀字體,問他是否安好,他紅了眼眶,頭一次覺得那幹涸的墨跡似乎都帶著杭京的溫度,往來的書信洋洋灑灑問的全是戰況,只她一人會問,他是否安好。

他收拾起書信,卻發現信封中還有一張紙,慣常宋箏的家書只寫滿一張,他竟也沒有細看。

而那剩下的一張只兩行字: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祝郎婿早日凱旋回京。

是宋復的字跡。

他一瞬間如墜冰窟。

他終於明白,即使他死在北疆,對宋復而言,也不過是少了一顆用的還順手的棋子。

宋復看出沈嚴在走神,卻依然面不改色受了這一禮:“我與箏兒也許久未見了,不若將軍先行一步,讓我同箏兒父女間說說話。”宋復笑道。

確認沈嚴已經走遠,宋復臉上掛著的笑淡了些:“箏兒,你做的很好,別因為蘇雲染的事讓他抓到什麼把柄,剩余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

杭京暮春的雨下得淅淅瀝瀝,暖而潮濕的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宋箏坐在窗邊翻書,被沈嚴盯的有些心煩意亂,最近沈嚴有些奇怪,有時來她房裏只是為了吃一塊桌案上擺著的紅豆糕,甚至還打聽了她兩年間的動向,不知道是不是宴席上的宋復讓他變得警覺。

私下的查探她倒是沒什麼所謂,只是他動不動來她房裏呆上一下午讓人有些遭不住。

沈嚴確實有話想同她說,之前的宴席上他見到宋箏同校練營的一個副將點頭打了招呼,便起了疑心。他對於宋家本就警惕,此番見到宋箏和副將認識,便裝作不經意問了一句,卻沒想到打聽出從前的一樁事來。

王副將聽他問自己怎麼認識宋箏,覺得很奇怪:“這有什麼奇怪的,除了我,校練營許多人都見過夫人啊。”

他竟然從不知宋箏還有校練營的人脈。

“將軍上次病重的時候,不是夫人前來照顧的嗎,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

沈嚴沒想到是這個緣由,兩人剛成婚的時候,遇上校練營整頓,許多事情堆雜在一起,他也不知用什麼態度對待這位“高攀”的夫人,故而回家的次數也很少。最久的一次是他發了燒,在校練營待了足足兩個星期才回府。

他本以為獨守空閨的宋箏會找他鬧上一場,回府時他已是疲憊至極,卻還是打起精神來準備應付她的盤問。但宋箏只是將他換下來的衣物交給下人去清洗,又為他備好了熱水,等他洗完澡,廚房已將菜肴都準備齊全,等他吃完便上榻休息了。

第二天晨起的時候,宋箏已經被沈夫人拉著去寺廟燒香了,他心中松了一口氣,卻在收拾包袱時看到了不知誰放進去的一小罐枇杷膏。整整齊齊放在床頭的衣物,都換成了秋冬的厚棉衣。

他於是發現,宋箏和他想象中那些慣於拈酸吃醋,規定夫君下了朝一個時辰內必須回府的尋常妻子不大一樣。他這才覺得自己先前的擔心毫無必要,宋箏比他想象的要更拎得清,他們二人的結合代表的只是宋家對沈家的扶持和結交,因而他對宋箏避之唯恐不及,宋箏對他的行蹤也懶得過問,只礙於教養把表面功夫做好罷了。

他一直以為,他們二人對於這樣表面夫妻的關系是有共識的。

但是原來那個時候,宋箏去看他了?他並沒有這一段記憶,只記得躺了幾天,等到身子漸漸有了力氣,便又一心撲在練兵的事務上了。

王副將聽得好笑,將酒一飲而盡:“將軍說什麼笑話呢,那時你燒的都開始說胡話了,怎麼可能自己痊愈呢?夫人帶著郎中過來,在你床前守了三日才回去的。”

王副將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雖然一開始也和別的士兵一樣看不慣沈嚴出自世家,但日復一日的操練中也將沈嚴的認真拼命看在眼裏,兩人便漸漸成了朋友,也算是沈嚴為數不多關系尚好的同僚。

“那時多少人都羨慕你娶了這麼一個好妻子。”酒又重新斟滿,王副將的聲音裏帶上幾分調侃,“說來也慚愧,那時候你一個人住一個屋,要不是你夫人擔心你出事非要過來看一眼,都沒人知道你病的那麼重。”

“我們推門進去的時候喊了你好幾聲,你都一動不動的,後來人家在你床邊守了三天,又是請郎中看病又是熬藥的,合著你全不記得了?”

他確實是不記得了。

王副將還在感慨:“這件事一直憋在我心裏,你生病的時候我什麼也沒幫上……可是我娘子病重的時候你還處處照拂……”

沈嚴悶頭將酒一飲而盡,如果說不知道宋箏探病是因為自己燒糊塗了,那王副將娘子病重自己處處照拂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他摸不準宋箏做這些事是在外人面前展示夫妻情深的一部分,還是暗中替宋復查探校練營的借口。

宋箏手裏的書頁已有很久沒有翻動一頁了,杏兒在旁邊候著,一會兒看看宋箏,一會兒看看沈嚴,看不懂這兩個人在幹什麼。

等沈嚴伸手拿第三塊桂花糕的時候,宋箏將整個碟子推到他面前:“將軍要是喜歡,就都帶走吧。”她懷疑是不是將軍跟葉商呆的久了,連口味也變了,她明明記得他慣常是很少吃這些甜食的。

沈嚴噎了一下,喝口茶緩了緩嗓子裏的甜膩:“我聽說在校練營的時候,夫人來看過我?”

她擡頭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是。”

“那怎麼也不多待一會兒?”面對著宋箏,他突然不想用那些彎彎繞繞的話語試探,因為面前的少女這樣剔透,仿佛多一分的猜忌都是褻瀆。

宋箏翻過一頁:“我一個女子,去校練營本就不合規矩,待久了不大合適。”

是個合適的理由,再想問什麼卻不知從何開口。

你為我籌集軍餉被褥,究竟是真心,還是同宋復一起演了一出打個巴掌給個棗的好戲。

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樣,只是宋復安插在我身邊,最名貴的一顆棋子。

可宋箏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偽,他終究沒問出口,只是扯開話題:“過幾個月,見清要從滁州回來了,夫人要一同去接她嗎?”

宋箏擡起頭,還沒開口杏兒便忙不疊的答道:“夫人和二小姐關系最好了,夫人當然去的。”

杏兒覺得自己約莫是唯一一個知道夫人為什麼不等到將軍醒來就離開的人,其實將軍病中是清醒過得,宋箏給他換用涼水浸濕了降溫的手帕時被他攥住了手,迷迷糊糊的問她怎麼來了。

宋箏小聲跟將軍說他病了,要他躺著休息。

“你快點回去吧……咳咳,別讓別人看到你在這裏。”沈嚴說完翻了身,又睡過去了。

那些繁文縟節在她看見沈嚴燒的昏昏沈沈的時候已經忘了個幹凈,可沈嚴這樣拼命,她永遠不願意做拖他後腿的那個人。

宋箏於是也點點頭:“滁州距杭京路途遙遠,我到時候準備些點心,讓見清填填肚子。”

沈嚴也點著頭:“好。”

氣氛有些尷尬,兩人就這麼對視著,像是走在深夜的獨木橋上,不知先牽手的那個人究竟是心懷鬼胎,還是鬼使神差。





7.

離婚期越近,宋箏越會時常想起宋復那日雲淡風輕的面孔,自沈嚴回來似乎在朝堂上給他找了不少麻煩,她總是想提醒沈嚴註意宋復,可是沈嚴知道的也並不比自己少。

先前沈夫人言之鑿鑿的說要親自操辦納妾的事,但沈嚴似乎想借著這事把她困在府中,還將隨侍的秋寅調去她身旁幫忙。宋箏心下清楚,沈嚴是不想她出府,很快便傳來消息,宋復因為戰時調配糧草不力的事被聖上責罰。

杏兒本就因為她要操持納妾一事心氣不順,秋寅恰好成了出氣筒,被使喚的團團轉。

秋寅是從沈家落魄時便一直跟著沈嚴的,算是很得器重,只是年紀尚小,性子也綿軟,對上天性潑辣的杏兒像是耗子見了貓,被拿捏的死死的。

葉商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一幕,杏兒正拿著雞毛撣子站在秋寅身後,揚起了手作勢要打上去:“蚯蚯蚓,給我站上去把這囍字粘到上面那窗戶上去。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好怕的,我不是給你扶著凳子呢嘛!”

秋寅哆哆嗦嗦的站在小板凳上,可憐了個子還沒長開,伸長了手臂晃晃悠悠的貼的七扭八歪。

宋箏站在一旁勸解:“算了,等長工來了我讓他們貼吧,杏兒你快讓他下來罷。”

葉商見狀忙顛顛的跑過去:“我來。”他站在板凳上,連手都沒伸直就將拿囍字端端正正的貼好了,杏兒在一旁戳秋寅:“你看看人家葉校尉。”

“不用了,葉校尉是客,”宋箏連忙回絕,“怎麼好意思麻煩你。”

葉商卻不以為然,已經去貼下一個了:“你是沈家的大夫人都在這忙前忙後的呢,我白吃白喝那麼久,幫點忙怎麼了?”

這話把宋箏逗得笑出聲來:“那也行,葉校尉多沾沾喜氣,興許不久就該輪到你做東請我們吃酒了。”

不知怎麼的,葉商聽了這話身子一歪,差點從椅凳上摔下來,嚇得宋箏連忙去扶他,興許是力氣用的大了些,疼的他輕抽一口氣。宋箏有些無措,想想自己的力氣何時這麼大了。他連忙將手抽回來,撓了撓頭道:“我嚇你的,就你這細胳膊細腿的還能把我捏疼了不成?”

四個人忙了一個時辰才算完,葉商仗著自己也幫了不少忙,點名說要吃宋箏從前做過的紅豆糕,她當然是應了,只是等杏兒同秋寅打打鬧鬧著把糕點送過來的時候,他才看見托盤上放著的紅花油,眼眶驀然間有些紅了。

*

雖然只是納妾,但好歹是沈將軍新官上任後操辦的第一場大事,文武百官還是很給面子的紛紛登門道賀,其中不乏從前看沈家倒了踩過一腳,如今又舔著臉對著沈嚴阿諛奉承的諂媚小人。

納妾的儀式正室是要坐在高位喝上一杯茶的,宋箏挑了件茶色的長裙,既能顯出自己的重視,又不會壓過主角的風頭。

蘇雲染生的很漂亮,尖尖的下巴和纖細的腰肢讓人看不出這是個已經懷孕四月的女子,席上不斷有人發出竊竊私語,說沈將軍是如何如何好運,去北疆打仗還能帶回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回來。

沈嚴帶著蘇雲染一桌桌的過去敬酒,有時候被什麼人絆住,蘇雲染便落單在一旁,免不得被人評頭論足,有時候席上的男人喝高了,說出些讓人尷尬的話,宋箏便不著痕跡的圓過去,替她擋酒,將話題挪到別處。

等到敬過一輪酒了,她便得惦記著使喚人將蘇雲染送回去好好休息,等到所有事情辦妥,席間只余下沈嚴還在和同僚喝酒談天,她才能松一口氣出去兜兜風。這樣一天下來,她竟是比自己成親還要累,連臉上的笑容都有些酸的掛不住了。

她總是不自覺的去看沈嚴的神色,可他只是掛著客套的微笑與人周旋寒暄,她甚至忍不住去想,沈嚴娶她的時候,是不是也帶著這樣幾分真幾分假的得體面孔。而他今日的喜悅,究竟有幾分是因為蘇雲染。

她不敢再細想下去,杏兒和秋寅在一旁又鬧了起來,宋箏酒喝得有些多了,便一個人坐在湖邊的亭子邊吹風,晚上的風涼,才吹了沒一會兒就被人擋的嚴嚴實實。

她擡頭一看,是葉商坐在她旁邊:“你今日喝多了酒,再吹冷風要頭疼的。”

其實她也分不清喝酒究竟是為了蘇雲染擋酒,還是為了自己不那麼清醒的度過這一天。“我特地把你和校練營那些將士調開了,怎麼還是出來的這麼早?”

她果然是知道的,從她給自己送紅花油的時候他就知道,宋箏對於他在校練營吃的苦頭一清二楚,只不過他本來以為她忙成這樣,註意不到自己那點小小的掩飾。

“有沈嚴的例子在前頭,如今校練營裏多了不少世家子弟,他們沒怎麼吃過苦,脾氣也跋扈,自然難管一些。可你身為總司,老跟人打架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我知道……當初校練營和貴族之間那麼勢同水火,將軍都熬出頭來了,我大小還是個總司呢,還能吃虧不成。”

宋箏拍拍他的肩:“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沈嚴剛進校練營也總是滿身的傷。”

葉商覺得很好奇,宋箏明明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高門夫人,為什麼對校練營的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宋箏只是苦笑,難道要告訴他,她不止對校練營的情況了如指掌,甚至還打著沈嚴的旗號幫襯了不少將士,饒是這樣,沈嚴也花了不少力氣才真正贏得人心。

“我就是不懂,我從小學的就是如何行軍打仗,可為何還要寫什麼兵制改革的策論,我寫不來這些玩意兒。”葉商回想起自己拿著筆桿子揪頭發的場景,還是有些後怕,結果他寫了一半的草稿被一個將士看見,還當眾嘲笑自己寫的文章文意不通字跡潦草,兩個人一言不合便打了起來,他本來沒想告訴宋箏的,但原來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不願說,她便不追問。

“我最近常常在想,自己當初是不是就不該跟著將軍從北疆過來。”葉商有些迷惘,“我在杭京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的。”

她轉過頭望著葉商,眸中帶著酒醉的迷離,盛滿了他看不懂的情緒:“這世上有些人呢,無論在哪裏都能紮根發芽,而另一些人呢,註定不屬於任何地方,只屬於他自己。”

“難融的從來都不是杭京城,而是人心啊。”她笑著安慰他,“真正能走下去的,都是那些在黑暗中能看到光明的人。”

她今日的話有些多了,擡頭的時候月亮的明輝灑在她的臉上,這世上亙古不變的,大概只有這長明的月夜,和涼薄的人心罷。

這話聽在葉商耳裏有些難以理解,但他能很輕易的感覺到此刻宋箏的悲傷,仿佛是今天月光很好,她便將平時藏得極好的情緒都拿出來晾曬,譬如脆弱,譬如悲傷。他下意識的將這種情緒歸結於蘇雲染身上:“你別看蘇雲染今日風光,其實沒什麼好羨慕的,我……”

她笑著搖頭,她怎麼能不羨慕呢,“你知道我最羨慕她什麼嗎?”

“我最羨慕她的名字,雲、染。”聽起來便是一個用了心的名字,而她呢。

她不是不喜歡宋箏這個名字,只是這個名字來的那樣遲,遲到第一次出現便是在和沈嚴合八字的庚帖上。

少年將玉鐲重新套上她纖細的手腕,居高臨下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她寶貝的將玉鐲看了又看,終於破涕為笑。

“你看嘛,你笑起來多好看。餵,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她的目光垂下來,半晌沒有說話,大虞風俗保守,男女之間互通名諱確實是件大事,沈嚴便以為她是介意這個不願意將名字告訴他。

他撇撇手也不甚在意:“丫頭還怪小氣的,為了修這鐲子小爺快把杭京都逛一圈了,到頭來連個名字都沒討著。”

不是的!看他就要走遠,宋箏慌忙跑過去扯住他的袖子,垂下頭怯生生的說:“我姓宋,你就叫我小五吧。”

“知道了小五,我叫沈嚴。”

少年彎下腰去,輕輕揉了揉她垂的低低的腦袋。時至今日,她依舊記得那日拂過自己頭頂的,那只溫暖而幹燥的手掌。

那雙手拉著她跑過杭京的大街小巷,挑起過蓋在她頭上的紅蓋頭,卷起過她沾著酒漬的袖口。

從前那雙手握的是狼毫筆,抄著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如今拿起了刀槍,混著無數將士的鮮血將大虞的旗幟插在北疆常年冰雪覆蓋的土地上。





8.

她很少夢到以前的事,可許是今日酒喝的太多了,夢中竟看到一個瑟縮在墻角的小姑娘,把頭埋在膝蓋中環抱住自己小小的身子。她看的有點心酸,想上前問她怎麼了,小丫頭擡起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她對視著——那分明是她自己。

幼年的時候,她總是悶在家裏,連院門也不出一步。但是有的時候她還是得上藥鋪買藥,這日她一出門的時候正好遇上在街上遊蕩的一群孩子,團團圍住一人一句把她硬生生的逼到了一睹破破爛爛的矮墻下。

她已經努力的蜷住了身子,把頭埋得很低很低,可是無論她怎麼捂住耳朵,那尖利的話還是一句一句的往腦海裏鉆。

你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野孩子。

你爹爹也不要你,沒人要你。

你和你娘一樣,是個瘋婆娘。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明白,是這世上的每個人都過得這樣苦,還是只有她這樣。

無止境的推搡和謾罵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尖叫聲和奔跑聲,她小心的擡起頭,看見圍在她面前的孩子被幾個石子砸的拋頭鼠竄,哭喊著跑遠了。

“你們再敢找小五的麻煩,爺卸了你們的胳膊!”頭頂突然傳來她夢境中盤旋過無數次的聲音,少年從矮墻上一躍而下,如神祇般從天而降落在她的面前。她茫然的仰頭看他,少年抵著墻低頭看她,陽光自身後傾斜而下,把他的面孔映成一片模糊。

她低頭從他和矮墻之間的縫隙中擠出去,落荒而逃。

如果她能夠選擇,她寧可不要被他看見自己這樣丟臉的樣子。但好像每次遇見他,都是自己最狼狽的時候。

走了很久,她感到身後似乎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尾隨,她還以為是那些討人厭的孩子又回來了,她鼓起勇氣回過頭看,少年雙手插在褲兜中跟在她三步遠處,漫不經心朝她挑了挑眉。

她不敢確定他是不是在跟著自己,若只是順路,自己這樣問只會顯得很傻。宋箏於是繼續埋著頭往前走,還往旁邊靠了靠,給他讓出大半條道來。

可是走了幾十步,身後的腳步依舊不緊不慢的跟著,她停下來,腳步聲便也停下來,她繼續走,腳步聲便跟上來。

再次轉過身去,沈嚴依舊站在三米遠處望著她,她不開口,他就一直這麼跟著。

“你……跟著我做什麼?”她慢吞吞的問。

“看看你打算走多遠,再躲起來偷偷哭。”沈嚴雙手抱胸,仿佛很期待她蹲下來哭一場。

她又羞又氣,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三步並做兩步,只想快一點回到她熟悉的小院子中。

“哎哎,真生氣啦?”沈嚴看她不搭理自己,追上去幾步攔在她前面,“那些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有什麼好放在心上的,少在垃圾堆裏找朋友。”

“他們不是我朋友,”宋箏小聲的爭辯道,“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喜歡我。”

沈嚴大力的拍拍她的肩膀,拍得她半邊身子都有點發麻了:“那小爺就勉為其難做你的朋友吧,以後我沈嚴的朋友,就是你宋小五的朋友。”

夢中的場景倏忽間變得很快,她看到十四歲的自己蹲在沈嚴身邊給他上藥,哪怕是在夢中,看見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模樣,她的心依舊揪著疼。

“你為什麼幫我?”少年長開了的眉眼愈加俊俏,可那樣好看的面孔已經有許久沒有笑過了,他蹙緊眉頭死死盯著她,身周盡是陰郁的氣息。

“你說過的,我們是朋友。”她拿手帕一點點擦去他臉上的血跡,觸及傷口,疼的他輕輕咧了咧嘴角。

“朋友?”沈嚴嗤笑一聲,“我沒有那種東西。”

*

自從湖邊夜話過後,葉商突然就變得鬥誌昂揚,一半是因為宋箏的鼓勵,一半是因為他不想再看到宋箏露出那樣脆弱的神情,其實關於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沒有想明白,總之他潛意識裏總是覺得,也許有一天宋箏也會需要他做點什麼,而他希望那個時候自己已經足夠強大,起碼已經能夠在杭京城立足腳跟。

故而他開始很虛心的學習策論,好歹也是戰場中拼殺過得,只要學通了文章的脈絡精髓,再輔以實戰的經驗,進步很是神速。

都說字如其人,葉商的字自然是龍飛鳳舞,恣意瀟灑,宋箏的字則板正端直,偶爾會有朱紅色的字跡細巧的綴在他的文章間,給他圈出些錯字和不適當的措辭。

這日葉商路過院子的時候看見進進出出的多了許多人,便探頭進去望了望,秋寅和杏兒正在清點布料,沈嚴站在一旁量尺寸。見到他戳出來的一個腦袋,宋箏招招手喚他過去。

“我也有份?”葉商跑過去,老老實實站直了身子,手中抱著的一沓子書紙便隨意擱在了石桌上。

兩個人都是極好的身量,高挑的個子直直的站在那裏,任由宋箏拿著布料在身上比對,大概是這一幕太過養眼,惹得路過的小丫鬟偷偷的打量個不停。

宋箏和裁縫叮囑完細節,才發現她剛剛將準備給見清做衣裙的圖紙放在石桌上,現下和葉商的書紙混在一處,只好費勁的在裏面翻找,兩個人還偏生站在她跟前把夏日明媚的晨光擋的嚴嚴實實,只余下一片陰影。

沈嚴照例問了幾句巡防營的事情,畢竟是親自從北疆帶出來的人,他也希望葉商能早日在杭京城站穩腳跟,正低聲談著什麼,聽得宋箏輕笑了一聲,兩個人都低下頭去看她。

宋箏手裏拿著張翻出來的信箋,不由自主的念出聲:“平生只有兩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你這寫的是……”

沈嚴也打趣的望著他,目光中難得帶了幾分笑意:“是哪家的美人能惹得葉校尉平生兩行淚?”

他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你們笑什麼,我就隨便寫寫……”

宋箏不忍看他太過窘迫,便接話道:“是,你家將軍可收到過不少,改天讓他教教你。”

夏日的天變得最是快,明明上一刻還是艷陽高照,下一秒雲層聚攏過來便隱隱有了下雨的征兆,連帶著沈嚴的臉色都變得有些陰沈,葉商也感到氣氛有些不對,宋箏猶豫再三才開口:“我只是想說……”

沈嚴卻打斷了她:“尺寸也量的差不多了,今日便到這裏吧。”

察覺到沈嚴顯而易見的不快,滿院子的下人都低著頭不敢說話,秋寅連忙跟上前去,只余下宋箏還站在原地,不自覺的將手中的信紙攥的死緊。

葉商扯了扯她的袖子:“將軍不喜歡提他從前的事情,他在軍中就是這樣,不是針對夫人您。”

“是啊,我若是聰明些,就該永遠都不再提起。”宋箏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將那紙捏的皺皺巴巴的,“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被我捏成這樣也送不出去了罷。”

葉商沒出聲。

雨水打在翠綠的葉片上,雨後的海棠顯得更加嬌艷欲滴,葉商站在不遠處,望著廊下的人影從暴雨如註站到雨後初晴,她只是那樣站著,面前是隱隱蒸騰起霧氣的雨簾,連目光都是霧蒙蒙的,不知落在何處。

於是他想到,將軍在北疆的這兩年,她是不是也這樣,自黃鸝鳥啼叫的初春站到陰雨連綿的嚴冬。

明明兩人之間不過相隔數米,葉商卻覺得自己離她很遠,像是杭京和北疆那麼遠。

等葉商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追到宋箏身後,被暴雨洗滌過的艷陽將他的影子投在她身旁。

“我寫的……真的很糟糕嗎?”他很想安慰宋箏,可是她將自己包裹的那樣嚴實,叫所有人都看不見裏面的傷口。

宋箏沒有轉身,也許是在斟酌該怎樣回答,也不知該怎樣說明,這樣一個尷尬的時刻並不是一個閑聊的好機會。

“她同我見過的每一個女子都不一樣,”她聽得少年的聲音固執的自背後傳來,“所以……我有些在意她。”

“我只是想著,我坐上了總司的位置,我想纏著她直到她不耐煩的誇我,我新學了一套拳法,我想在夏天的時候打給她看,想借著擦汗的名義問她要條手帕,我把衣領系緊,生怕露出的傷疤太醜會嚇到她……”

宋箏很想告訴他,若是真心在乎一個人,哪裏有功夫去留心那疤痕是美是醜,只顧著心疼了。

葉商看著她沈默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種慌亂,他現下腦子都不動了,甚至回憶不起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那些話就這樣衝口而出。

宋箏轉過身,定定的瞧著他,久到葉商都以為她看出了什麼,才拿著手上的宣紙朝他晃了晃:“跟你剛才說的比起來,真的寫的……不太好。”

說完自己先繃不住笑出了聲,葉商撓了撓頭,雖然不明白她是因為什麼笑,還是後知後覺的也跟著她笑起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叩響了一扇門,讓宋箏從門後走了出來。

杏兒拿傘過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剛想抱怨幾句天氣,就看到宋箏和葉商站在雨過初晴的廊下,相隔幾步遠,兩個人相視而笑,卻沒人說得清楚笑的是什麼。





9.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葉商擱下筆,隨口問了一句:“這麼含蓄,能看懂嗎?”

“這……含蓄嗎?”在宋箏眼裏,這已經算是很明顯的表示了,道是無晴卻有晴,忽近忽遠,似是而非,倒是和葉商的剖白不謀而合。

不過看了看葉商準備的一沓子詩句,她差不多明白,在葉商眼裏,一切不帶有“英雄”或是“美人”的詩句都稱得上是含蓄的。

她有的時候又替那位神秘的女子慶幸,幸而葉商沒有直接解下身上的長槍送給人家,照他的想法,將士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武器,他將戰場上安身立命的家夥送給人家,自然就是把命也送給人家了。

他想的是挺好,可是想到葉商渾身殺氣,氣勢如虹的將長槍壓在身前桌上時,總覺得脫口而出的會是,“拿你命來”。

宋箏只能委婉的勸他,這長槍體積太大,帶著去見女子怕是有些殺氣太過了,別人還以為是尋仇,在她一一否決了弓箭、刀劍一類的提議後,葉商總算不太情願的保證會放棄這個想法。

葉商自從升了總司以後比從前忙了許多,但即使如此忙碌,他依然堅持會尋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時候是幾張古譜,有時候是些杭京沒有的花朵種子,隔三差五的著人送給宋箏。

等到盛夏的時候,杭京城中的流言已經到了即使她悶在府中也瞞不下去的地步,宋復和沈嚴在朝中的齟齬鬧的滿城皆知,前一日剛聽說宋復的門客被查出貪汙索賄,後一日巡防營中的士兵便被爆出醉酒鬧事,從前這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齷齪事情頻頻被人拿出來做文章,朝野一片人心惶惶。

連皇後都曾經想宣宋箏進宮,估計是想從中調和,但沈嚴以她身體不適為由擋過了,於是街巷中的流言便愈演愈烈,關註朝堂動向的說這將軍夫人的位置恐怕是要易主了,看多了話本子的說沈嚴是為了給蘇雲染鋪平將來的路才下大力氣對付宋家,還有街上賣小報的說宋箏怕不是被沈嚴軟禁了。

而處於風暴中心的宋箏,既不在意宋復是不是官職被貶,也不在意沈嚴阻止她進宮,滿腦子最煩心的事情便是新得的花種實在嬌弱,既不能澆多了水,又不能曬太久太陽。

偶然會聽得杏兒在和秋寅吵嘴,一個說將軍不讓夫人出府是為了夫人好,一個說將軍對付宋復的動靜可完全沒顧忌宋箏的臉面,秋寅漲紅了臉替自家將軍分辯:“那貪汙索賄的事情也不是將軍憑空捏造出來的,還不是那些門客自己中飽私囊!”

杏兒氣的不行怕吵著宋箏還盡力壓低了聲調:“那長街上縱馬鬧市的事難道是無中生有?”

秋寅很替將軍打抱不平:“那些人本來就是世家大族塞進巡防營的,將軍難道還能跟所有士族抗衡不成。”

杏兒一邊扯著秋寅的耳朵把他往外拎一邊低聲教訓他:“死蚯蚓你存心來跟我擡杠是不是,非要惹夫人不開心嗎。”

秋寅只好揉著耳朵小聲嘀咕明明不是他先開始的。

宋箏的院中有一顆杏樹,枝葉濃密,恰好在窗前留出一片陰影,宋箏便時常坐在窗前看書。兩人爭執的聲音逐漸遠去,院內復又轉為一片寂靜,窗外偶爾有風靜靜的吹過,帶來杏子成熟的清香。

陰影下書本上飄逸的字跡變得模糊,她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托住了她一點一點的腦袋,是雙溫暖而粗糙的手掌,掌間的繭磨得她有些不舒服。

“沈嚴?”一雙半睜開的眼睛茫然的自上而下望著他。

沈嚴挑眉,很少有人會直呼自己的名字,哪怕是宋箏也會規規矩矩的叫一聲將軍,突然聽得一聲軟綿綿的沈嚴,倒叫他楞了一下。

宋箏迷迷糊糊間還以為是自己夢到了在北疆打仗的沈嚴,於是輕聲的問道:“冷嗎?”

聽得這句,他便猜到宋箏約莫是沒睡醒,將她的頭扶正:“看什麼書困成這樣。”

鼻尖嗅得沈嚴衣袖間一股甘松的香氣,總算清醒了些許,又想起來自己做的香囊正是這個味道,沒想到他倒是帶在身上。

他帶著自己做的香囊,聽著街上那些流言蜚語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呢。

沈嚴倚在窗邊,見她半天沒動,便伸手拿她在看的詩集,低下頭掃了兩眼就發現,這好像是自己寫的詩。

沈家還未出事前,沈嚴便因為自幼展示出的過人天賦而名聲大噪,隨後又師從太傅大人,便有精明的商人將他寫過的詩編纂成冊,在坊間頗為流傳,不過現在早就隨著沈氏的沒落和鎮北將軍名號的崛起而無人問津了。

宋箏一把將書搶回來,既覺得這一舉動實在太過唐突,又知道沈嚴絕對不喜歡看見這詩集,僵持了半天,只是低著頭悶悶的說了句:“下次不會了。”

至於是不會再看這詩集,還是不會被他抓到自己在看,宋箏自己也無法保證。

她還以為又是一頓疾風暴雨,卻沒想到沈嚴頓了半晌只是擡起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再開口的時候,便已經換了個話題:“宋大人的事,我知道你心裏怨我,只是他身居要職卻結黨營私,甚至不顧將士的性命截斷糧草供給,這事我不可能坐視不理。”

宋箏應了一聲,沒打算給沈嚴解釋自己和宋復之間沒有他想象中那樣深厚的父女之情。

“別去聽外面那些流言蜚語。”沈嚴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夫人。”

其實她很早就清楚,沈嚴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任誰也無法指望從雲端跌落凡塵的天之驕子能似從前般明亮而驕傲,而他如今的陰郁和沈默,連帶著他藏起鋒芒算無遺策的心機都令朝野上下生厭。

可他們都看不到沈嚴不經意間溢出的柔軟,像是幽暗無光的山谷縫隙中偶然得窺天光,哪怕那光既不明亮也不溫暖,也叫困於此間的行人看到了希望。

可是沈嚴……我要這夫人的位置做什麼用呢?她極輕的嘆息。

杏兒一向心大,此刻便勸道:“夫人瞎想什麼,好不容易把將軍捧到現在的位置,如今正是可以享福的時候了,左不過是不受寵罷了,這滿杭京就是宮裏的皇後不也得看貴妃幾分面子,何況那蘇雲染娘家一個知州,有宋大人在,還能爬到咱們頭上不成?”

她倒是很想提醒杏兒,宋復一點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受寵,是不是會被蘇雲染欺負,他怕是在意沈嚴都多過自己,不過杏兒總是擺擺手勸她:“想那麼多做什麼,別人又不知道您在宋家不受寵,夫人大可以擡著宋大人的旗號狐假虎威,宋大人還能閑的管這個不成。”

這樣一想倒也有幾分道理,這可惜這世上,並不是人人都這般想得開。

正如此時,杏兒再三勸她將老夫人教給她抄寫的經書分些給下人,用她的話說便是:“這麼多遍經書三日後便要,傻子才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去抄呢,菩薩不會怪您的。”

宋箏沒有心思去聽杏兒的傻子理論,只顧著提筆抄字,菩薩會不會怪罪她不知道,但菩薩倒是這世上為數不多對自己說話算話的了,杏兒湊過去問道:“說話算話?小姐從前不是不信神佛嗎,許了什麼心願這麼靈驗?”

宋箏將抄了一半的紙小心的從杏兒的手肘下拯救下來,松了一口氣道:“許願我的傻杏兒能聰明一點,別凈給我添亂。”

杏兒當然是不信的,嘟嘟囔囔的去替她磨墨,不過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是有用的,倒是將沈老夫人突然來這麼一出的原因給查了出來。

也不能說是查出來,不過是對著秋寅威逼利誘,攆著人家跑過了三條街把秋寅逼得差一點就上樹了才說漏了嘴,近日大夫例行上府時說蘇雲染的胎像不穩,如今正是兇險的時候,老夫人約莫是怕她知道了之後生出什麼心思,才找了些雜事好讓她分不出手來。

秋寅看杏兒的眼神活像是見了鬼,直往宋箏的身後躲,發顫的聲音向她求饒:“夫人可千萬別說是我說出去的……”

宋箏表情復雜的看著兩人繞著她跑圈,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感嘆杏兒終於有了天賦異稟的長處,還是感嘆沈嚴如今堂堂鎮北將軍的貼身小廝,竟然就被杏兒這麼兵不血刃的手段逼得出賣了主子。

還沒等她想明白秋寅這兩年跟著沈嚴在北疆到底在幹什麼,意誌竟然如此薄弱之前,沈嚴倒是先登門了,她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汁頃刻間便毀了一張已經完成一半的抄書。

她輕蹙著眉頭,為了這張寫廢的宣紙而心痛不已,但換個角度想她這兩日可未曾出過院門,哪怕蘇雲染真出了什麼事也怪不到自己頭上,面色總算晴朗了些許。

沈嚴並不知道她心頭一瞬間的百感交集,只是純粹聽秋寅說宋箏已有兩日未曾踏出院門,便過來看看她罷了。他遠遠在院門外便見到宋箏坐在書案前低頭抄著什麼書,她低頭抄的很認真,低垂的脖頸勾勒出半彎的弧度,他走近幾步倚在杏樹邊瞧著她抄完一張,疊在案邊堆了兩堆,似是有些累了,轉了轉手腕抄下一張。

她手腕上只帶了只素凈的玉鐲,沈嚴忽然想起來,宋箏從未讓他買過任何珠寶首飾,甚至連嫁妝裏的金銀首飾也很少帶,從之前下嫁被暗中恥笑,到如今他步步高升眾人艷羨,宋箏都很少出門參加宴席,任由眾人或是猜測她重病纏身,或是猜測她被軟禁府中。

就如同颶風的中心最為平靜一般,宋箏也就這樣安然的處於杭京城輿論的風暴中心,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朝臣命婦茶余飯後的談資。

就連蘇雲染來杭京之後也暗中找過蘇家的舊識往來,宋箏的活動軌跡卻很少超出將軍府,她平靜的接受了下嫁與沈家的婚約,平靜的接受新婚時他忙於校練營甚少回府,平靜的接受他踏上生死未蔔的北疆征途,平靜的接受他將蘇雲染從北疆帶回府。

聖上親封的命婦也沒能使她展顏一笑,宋復被貶去東珠辦差也沒能讓她找自己求情,就在沈嚴以為他就是戰死在北疆也不會使她摘下面上嚴絲合縫的面具時,他清楚的看見,宋箏皺著眉沈痛的捧著抄到一半作廢的宣紙,看向他目光中滿含譴責。

見鬼了,若是他英勇犧牲的戰報傳回杭京,也不知道宋箏會不會難過成這樣,沈嚴這樣想道。



10.

宋箏若是知道自己喜怒不形於色的習慣讓沈嚴覺得自己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定然會覺得十分冤枉,她自幼在宋府便不受寵,又在慣於虛與委蛇的宋復身邊長大,自然將他遇事總能笑得雲淡風輕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只是如果說宋復是笑裏藏刀,宋箏不過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而已。

沈嚴如今只想著,他倒要看看是什麼好東西讓她總算舍得換個表情,拿過那張寫廢的草稿才發現是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府中沈老夫人最信神佛。

沈嚴有些頭痛,一把扯過她面前的紙:“別抄了。”

宋箏心中又是一痛,熟練的從他手中救下脆弱的宣紙,幸好沒有揉皺,這一沓若是都作廢了她怕不是會當場拿劍逼著沈嚴給她補回來。

杏兒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身後跟著的秋寅拼命給沈嚴使眼色,一副“我已經盡力了”的表情。渾然沒看懂秋寅眼神,也不知道自己撿回一條命的沈嚴只聽得杏兒冷冷的聲音:“這些都是沈老夫人送來的,老夫人說要夫人在三日內抄完。”

沒想到沈嚴直接撩袍坐下,對戰戰兢兢的秋寅說:“還楞著幹什麼,過來磨墨。”

宋箏還以為沈嚴是讓秋寅替自己抄,心中頗有些驚訝秋寅還會寫字,卻在看到沈嚴握筆的時候楞在當場。

見她一副驚訝的模樣,沈嚴道:“看著我做什麼,第一次知道我會寫字?”

這就是在同她開玩笑了,這若是在幾年前誰不知道沈嚴一副行楷千金難求,只不過如今誰都知道沈將軍厭惡握筆,連軍報大多都讓屬下代筆,其中緣由並不難猜。

沈嚴寫的很快,等他註意到宋箏的目光凝在自己的側臉上時,她已經迅速的垂下了頭,天知道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沈嚴端坐在桌邊提筆習字了。

她低著頭,不敢讓沈嚴看見自己通紅的眼睛。她無比清晰的意識到,除了沈嚴,她自己也被困在過去,只能原地打轉卻找不到出口。時間就像是一座看不到邊界的馬車,裹挾著她不斷往前,而她卻在上車的時候把自己的心忘在了原地,依舊不得其門而出。

這一天,宋箏幹巴巴的坐著,看著自從習武後便不怎麼再拿筆的沈嚴老老實實坐在房中抄了一下午的經書。

秋寅和杏兒都沈默著,顯然都沒想到沈嚴竟然一個人從白天坐到天黑,硬是將剩下的份都一個人抄完了,杏兒來問晚飯準備什麼的時候,宋箏便說了句將軍抄書累了,示意晚膳準備的豐盛些。

大概是因為沈嚴今天抄書的功勞,杏兒倒是點點頭就跑出去了。

等到下人進來布置晚膳結果端上來一大盆醬肘子的時候,宋箏不由得撫額問秋寅:“就不能準備點夏日尋常該吃的菜嗎?”

秋寅點頭如搗蒜,再進來的時候手上端的是盤鹵雞爪。

她不是這個意思……

可這世間重新去準備菜肴也來不及了,於是宋箏只能在沈嚴站在飯桌前沈默時鎮定自若的拿碗筷擋住抽動的嘴角:“以形補形,將軍多吃些。”

“……”

用完飯,沈嚴問道:“什麼時候去金盧寺?”

宋箏答曰明日。

沈嚴點點頭道:“明日我去巡防營轉一圈就回來,等我回來同你一起去。”

杏兒和秋寅都難以置信的擡起頭,彼此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愕的神色,只不過秋寅驚的是明日居然又要和杏兒一道。

*

約莫是昨日夜晚睡得很早,宋箏早早便準備好了經書在府中等著,直等到未時也不見人,又過了快一炷香的時間秋寅才匆匆的跑過來,說巡防營出了些事,將軍趕不回來了。

宋箏便叫人套了馬車帶著秋寅和杏兒往金盧寺趕,馬車快行到附近街口的時候便駛不進去了,東珠旱災,杭京城中也多了一批四周流浪的難民,金盧寺一日兩次在寺門口施粥布菜,她原本是算著時間的,但為了等沈嚴晚了快一個時辰,便正好撞著了金盧寺門口一片混亂的場景。

也不知是哪個路過的貴人散了些銀錢,門口圍著的人群便開始騷亂起來,宋箏連忙後退幾步,看著長街上不停推搡互相踩踏的人群,宋箏有些不知所措,正在進退維谷之時,她的手肘猛然被人一把抓住往後一拉,大紅色的發帶從她的眼前飄過,一道身影翻身下馬,提著手邊的劍直往人群中心而去。

葉商連劍鞘都沒有拔開,只是橫在身前迅速分開騷亂正中間踩踏的人群,紛亂的眾人逐漸安靜下來後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宋箏身上,她擡起頭,終於看見擋在自己與人群中間的黑馬之上的沈嚴。

有了葉商和沈嚴控場,廟前施粥的住持很快反應了過來,人群重新排成一列,沈嚴朝住持點了點頭,走到宋箏面前低聲問她:“沒事吧。”

宋箏想了想道:“腳好像崴了一下,麻煩將軍扶我進去。”

在場的人面色俱是一僵,葉商的懊惱直接寫在了臉上,之後的一路格外的沈悶,獨自郁悶著是不是自己拉的那一下害宋箏崴了腳。

杏兒倒是不大明白,自己一直跟在夫人身邊,怎麼不知道夫人什麼時候崴了腳,不過既然都說要將軍送進去了,想來是崴的不輕。

沈嚴顯然沒想到宋箏如此不客氣,也只好跟著她一起進了金盧寺的大門。

一行人神色各異,只有宋箏和引路的小沙彌一般神色淡然的走在中間。

大虞道佛兩教並存,金盧寺算是杭京數一數二香火鼎盛的寺廟,寺中常駐的方丈清遠大師弟子無數,算是金盧寺揚名杭京的一大功臣,也是宋箏此行的目的。

小沙彌將幾人引致禪房外便先行離去了,宋箏叩門進去,沈嚴和葉商便站在不遠處等著,兩人低聲談著巡邏的事項。

清遠大師和宋箏的緣分能追溯到許久之前,在宋箏剛和沈嚴議親時便是找到了清遠大師合的八字,這事當時在杭京也算是沸沸揚揚,眾人都在感嘆宋復竟能請動清遠大師為兩人合八字,且兩人的八字相生相合,不偏不枯,應當算是樁極好的婚事。

不過宋箏卻知道,宋復的能耐不止於此,她與沈嚴的八字稱不上是合適,甚至可以說是相生相克,然而她不在意,宋復更不在意。她只知道拿到批文時,沈家都誇贊說兩人會是極為匹配的一對。

方丈坐在她面前,意有所指道:“你今天帶了他來,可他未必願意見我。”

宋箏無奈:“我會勸勸他,也請大師……見他一面。”

方丈點點頭,兩人又交談了幾句,出門前清遠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你知道,我的批語沒有變過。”

宋箏應了一聲,沒有回頭。

禪房外的樹木郁郁蔥蔥,陽光曬得人有些眩暈,叫她想起小時候擡頭望著碩果累累的梨樹,明明知道那還泛著青色的梨子是酸澀的,可還是忍不住咬上一口,非得被酸的狠了,才會把它丟掉。

可這世上的梨子,到底還是酸的多,甜的少。

沈嚴見她出門站在樹下發呆,手中還捏著抽的簽文,便上去問道:“怎麼,抽的簽不好嗎?”

宋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忘了放回簽筒,背過手去將簽藏在背後:“大事在禪房中等著,將軍快些進去吧。”

沈嚴半天才反應過來道:“我就不進去了,我不信這個。”

“將軍不是都來了嗎?”

沈嚴噎了一瞬:“是來,來處理東珠難民的事情。”

可今日的騷亂事發突然,他和葉商又怎麼可能提前知曉,宋箏心知肚明,他應當是一忙完事情便衣服也來不及換便策馬來了這裏,處理難民騷亂不過是順手之舉罷了。

宋箏笑了笑,也沒有反駁:“將軍若真不想進去,便不會送我進來了。”沈嚴的馬就在她面前不足兩步的地方,若她真的崴腳,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何況她根本沒有用心假裝,沈嚴又怎麼可能看不穿,也只有杏兒和葉商一路小心翼翼,以為自己真的摔了。

沈嚴的拳在身側捏緊又分開:“大師,怕是不願見我這種身負殺孽之人。”

“沈嚴,你知道東珠這次旱災,聖上調了多少錢糧過去嗎?”宋箏冷不丁的問道。

沈嚴點點頭,不明白話題問什麼突然變了過去,他也算有所耳聞,東珠旱情雖嚴重,好在杭京存糧充足,宋復也算是多年在戶部摸爬滾打過來,已經將當地官吏鄉紳囤積余糧、苛捐賦稅的事情一一處理,杭京也接受了一批東珠的難民,事情眼看著就快平息了。

他倒是不得不承認,像宋復這般行事不擇手段之人,有時也有用武之地。

“那你知道若北疆這一仗戰敗,杭京要付出多少金銀錢糧嗎?”宋箏接著問道。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在北疆這一戰前,正是因為蘇家抗擊外敵不力,杭京每年都要流出一筆不菲的錢財。

“聖上的七公主,可能要嫁去和親;國庫空虛,各地的賦稅自然水漲船高;少了香火供奉,寺廟也沒有余力施粥,今日你所見到的那些難民,便只能流離失所,妻離子散。”

“杭京是最太平的地方,這裏的人從未見過哀嚎遍野、路有餓殍。可這一切,都是北疆千千萬萬戰死的兒郎用命換來的。”

宋箏將平安福塞進錦囊,系在他的腰間,輕輕推了推他:“沈嚴,進去吧。”

希望他從此,能睡個好覺。

希望那些日日夜夜糾纏著他讓他無法安眠的夢魘,能夠放過他。

希望將他困於過去寸步難行的那些傷疤,能夠在時間的沈澱下漸漸愈合。

曦光傾斜而下,宋箏立在樹下望著他進門,枝條在她頭頂垂下,樹梢漸長,蓓蕾初發,樹下的少年也曾鮮衣怒馬淩雲誌,應許人間第一流。





11.

禪房中央橫著一座屏風,想來是之前見宋箏時須得隔開,如今也沒有搬走,屏風前映出清遠大師的身影,沈嚴沒怎麼進過寺院,打過招呼便端坐於墊上,可等了許久,也不見清遠出聲。

沈嚴終於耐不住開口:“大師為何一言不發?”

屏風後傳來清遠的應答:“將軍不信神佛,多說無益。”

“將軍從前少年英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然不信神佛,如今縱橫沙場,更覺命在自己手中。”

沈嚴終於起了幾分興趣,坐直了身子,目光似乎透過了那層屏障:“大師既然如此神機妙算,想必也很清楚沈某心中煩擾的是什麼。”

屏風後遞出一把燃香,應該是金盧寺特制的安神香,沈嚴收於袖中,還等著方丈開口,靜默片刻後才發覺談話好似已經結束了。

倒不是沈嚴自視甚高,只是這安神香雖說氣味恬淡有助眠的功效,但常燃於寺廟中,普通香客捐過香火錢後便能獲贈一把,實在算不得什麼金貴玩意兒。

清遠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將軍心中所煩擾的事,不是已經有人解惑了嗎?”

沈嚴頓了半晌,禪房的門虛掩著,門縫正好對著外頭栽種的松柏,樹蔭下站著宋箏和葉商,宋箏長裙曳地,嫩綠色外衫襯的脖頸亮的晃眼,像是烈日炎炎下蒸騰出的霧氣,葉商站在她對面,正低頭同她說著什麼,手中還撿了一根折斷的樹枝比比劃劃,大概是在給她模仿刀劍的招式。

宋箏站的筆直,腳步卻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退,枝條從她面前劃過甩在樹幹上時,甚至能看見她眉心跳了跳,沈嚴緩緩勾起嘴角。

清遠的聲音悠然飄遠:“將軍如今之路,所走每一步皆是自己所選,希望來日莫要後悔。”

沈嚴的目光停留在宋箏身上許久才復又回到面前,並沒有聽清方丈說了什麼,只是見清遠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便行了禮起身告辭。

方丈回了個禮道:“若是來日將軍心中真有所求,再來寺中也不遲。”

*

葉商等沈嚴走進禪房才慢騰騰的往樹下挪了挪,有些愧疚的問她腳還疼不疼,這話問的宋箏一頭霧水,半晌才啞然失笑:“隨口說的罷了,將軍晚上總是做噩夢,我不過是替他尋個臺階,好叫他同方丈談談,解開心結。”

葉商這才恍然大悟,同樣作出大徹大悟表情的還有候在一邊的杏兒和秋寅,只有她和沈嚴從始至終心知肚明,其他人卻一頭霧水。

葉商是真的不明白,在北疆向來是信奉寧為百夫長,勝作讀書郎,在戰場上拼殺總好過在這杭京城讀書習字。

宋箏有點好笑的看著他:“才用功了不到半月罷,這話叫別人聽了還以為寒窗苦讀十年了呢。”

“葉商,人同武器不一樣就是因為人有思想,你如今的位置,總得懂得多些,否則將來就會變成別人手中的刀劍。”

葉商應了一聲,鼻尖出的汗亮晶晶的,宋箏看了他一眼,這樣熱的天他還穿著一身黑袍將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不由得擔心道:“怎麼穿的這樣嚴實,不會又受傷了吧?”

“那不能。”葉商乍聽得這話便大聲反駁道,“我哪那麼容易打輸!”瞥見宋箏的表情又改口道:“我是說……我們那是友好切磋、武藝交流。”

宋箏忍不住笑出聲來,有時候她都快記不起幾個月前的葉商還在初見時便問自己名諱,如今已經有個校尉的樣子了,但他總還是會時不時的冒出點傻氣來,叫人哭笑不得。

葉商看著她抿著唇角忍俊不禁的樣子,覺得這樣鮮活的她很好,他甚至鬼使神差的想,宋箏好像只在他面前笑的這樣好看,她就該是這樣,宜喜宜嗔。

葉商甩甩頭,想把這個念頭壓下去。

“所以葉校尉做什麼大夏天穿一身黑袍去同人家武藝交流,這也是戰術?”

“那倒沒有。”葉商在她面前轉了個圈,把袍子展開來給她看,宋箏總算想起來這是上次裁縫上門時給他定的樣式,只不過是秋裝,現在穿也太熱了些。

見她還是沒明白,葉商言簡意賅道:“好看。”

宋箏剛想問校練營都是一群訓練的士兵穿的好看給誰看,腦中卻不自覺想起自己隨口問他上次說的是誰家女子時葉商支支吾吾的模樣,她還記得葉商說想要將新練的拳法打給人家看,葉商每次挑的詩也都是豪放一派,仔細想想葉商一直都用他來指代……

怪不得葉商說從沒想過兩人會有什麼結果。

此時沈嚴已經從禪房出來走到兩人中間,及時避免了一場尷尬。宋箏去旁邊添了一炷香,等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兩人已經不在原地了,她往禪房後面走了走,總算瞧見了兩人的身影。

只見沈嚴朝著一名身著僧袍的男子行了個禮,葉商瞥見沈嚴的動作,立馬依樣畫葫蘆的行了一禮,僧人搖著頭,手裏還比劃著什麼。

“你們兩個……在幹什麼?”宋箏表情復雜。

沈嚴直起身子:“見到清遠大師從房中出來,便來打個招呼。”

“那你知道他在比劃什麼嗎?”

沈嚴搖頭。

宋箏好心告訴他:“他的意思是,他不是清遠大師,你認錯人了。”

“……”

葉商開口道:“可我們明明聽見路過的小沙彌叫他師父。”

宋箏道:“因為他是今日當值的灑掃師傅。”

*

三人出廟的時候,沈嚴和葉商牽著馬,宋箏跟在後頭,她很少近距離的看到這麼高大的黑馬,也不知是不是戰馬,她從前學著騎馬的時候接觸到的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大都個頭適中,脾性溫順。

沈嚴的馬看上去就大不相同了,毛色烏黑發亮,左側還掛著長劍,馬蹄噠噠的踏在長街上,所過之處行人皆明智的往兩邊避開,於是三人硬是從街中央被人讓出一條道來。

沈嚴回頭時正看見宋箏擡頭盯著他的馬:“想騎馬?”

宋箏還沒來得及否認,沈嚴已經停下腳步,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打算扶她上馬。宋箏看了他一眼,確定沈嚴是認真的,才小心翼翼的把手放進他的掌心。

她還不會自己上馬,費力的踏上馬鐙,估計是耽擱的有些久,黑馬有些不耐煩了,喘了口氣抖了抖脖子,宋箏一腳沒踩穩,沈嚴眼疾手快的將她接住,這下她沒敢再耽擱,迅速坐穩了身子。

害怕這馬再發脾氣,宋箏迅速拿手撫了撫鬃毛,也不知是這聊勝於無的安撫起了作用,還是因為沈嚴牽住了韁繩,黑馬鼻孔嗤了口氣,乖順的低下了腦袋噠噠的走著。

馬走的很穩,可馬背上的人心卻跳的很快。

長街上的人不少,杭京的人都能看出沈嚴和葉商身份不凡,而兩人卻都只牽著馬,馬背上是個穿著青色衣衫的姑娘。

宋箏看著沈嚴的背影,都沒去註意街上有多少人在偷偷打量他們,也沒想到他們夫婦二人如此高調出現會給杭京城報刊文業創造多少題材,她只想起從前沈嚴曾經同人打賭,若是誰能拿到元宵節那盞高掛在入口處的兔兒燈,他便帶著人溜進馬場去騎馬。

她去打聽了,那盞兔兒燈是整個燈會上猜中燈謎最多的人才有的,算是懸賞。

雖然宋箏既不喜歡兔兒燈,也不喜歡騎馬,但既然沈嚴想要,她還是無比認真的搜羅了書鋪上每一本關於燈謎的書,薄薄的書冊一本一本摞在桌上,連書頁邊緣都被她翻得微微起卷。

元宵前一天街上已經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宋箏便在路過紮燈籠的人家時踮起腳尖,仔細看那些提前掛上去的燈謎,她個子還小,沈嚴看到她總是費力的瞇著眼睛瞧那些掛在高處的燈籠,就掏銀子給她買了一個。

賣燈籠的人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價錢越貴的燈籠掛的越高,沈嚴開口就要最頂上的燈籠,宋箏連連搖頭說不用,雙手擺的像兩輪小風車。

也只有沈嚴這種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小少爺才會舍得花大價錢買盞中看不中用的燈籠,店主舍不得這樁生意,連忙點頭哈腰滿面笑容的拿長鉤把燈籠取下來塞在宋箏手裏,她推拒不過,只好接下。

兩人走出幾步還聽見店家大聲感慨說如今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討個小丫頭歡心這麼大手筆。宋箏漲紅了臉要把銀子給她,沈嚴哪會收下:“給你的就拿著。”

於是宋箏下定決心一定要將兔兒燈送給沈嚴,元宵當天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是成群結隊,只有宋箏費力的在人潮中擠來擠去,像是趕趟似的往攤頭上趕著收集燈謎的紙條。

等到敲鑼時,所有人都想知道燈會上最漂亮的兔兒燈花落誰家,便都往入口處趕,宋箏艱難的擠到入口處,終於在最後一炷香燃盡前將手心的一大捧紙條堆在了桌上。、

桌邊的白錦繡臉色很難看,守燈人一一清點後宋箏險勝了三張,把將兔兒燈取了下來遞給宋箏。臺下的人群有的在歡呼,有的認出瞪她一眼甩手而去的正是傳聞中白家的二小姐,便偷偷的交頭接耳。

氣氛一半熱烈一半尷尬,宋箏有些下不來臺,她不知道白錦繡也在,要不然是決計不會出這個風頭的,就在她手足無措時,沈嚴從臺下翻身跳上臺來,帶著僵立在臺上的宋箏跑下臺。

有人在後面問沈嚴去哪,他回頭高聲回道:“願賭服輸,趁著天黑帶小丫頭混進馬場騎馬去!”還衝著宋箏挑了挑眉,搞的她莫名其妙。

幾個相熟的笑罵了他幾句,宋箏余光裏瞥見白錦繡被一群姑娘圍著在發脾氣,她抖了抖,抓著沈嚴的手跑的更快了。

只跑到碼頭叫了艘船,沈嚴才停下來,她總算能歇口氣,烏篷船搖搖晃晃,江上一片漆黑, 只有月色照亮的粼粼波光。

“小五,你可以啊!”沈嚴撞了一下她的肩膀,“還是你講義氣。”

宋箏迷迷糊糊的,沒懂他什麼意思,不過倒是想起來把手裏的兔兒燈塞給他:“送給你。”

沈嚴不明所以:“給我幹嘛?”

“不是你喜歡嗎?”宋箏瞪大了眼睛。

後來她才知道,沈嚴根本不喜歡什麼兔兒燈,只是白錦繡纏著他帶自己去馬場玩,他被纏的實在頭疼,才找了這麼句借口。

“我沒想到她找了那麼多人來,我走兩步就能看見別人在替她猜燈謎。”沈嚴道,“小五,你也太厲害了,一個人能贏這麼多。”

宋箏打了個哆嗦,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趟這趟渾水,她恨不能立刻飛到白錦繡身邊把這個破燈籠塞進她懷裏,

宋箏想起白錦繡快要吃人的目光,轉過頭冷靜的對著撐船的船夫道:“師傅,麻煩往回走,越快越好。”

“哎哎哎!”沈嚴差點跳起來,一把將兔兒燈搶到自己懷裏:“哪有送出手的東西再拿回去的道理!”

“到時候被白錦繡找麻煩的又不是你!”宋箏氣的要命,“你根本不喜歡這燈……我……”

“我喜歡喜歡,喜歡的不得了!”沈嚴連忙豎起手指保證,“這是小五送我的兔兒燈,我以後葬在棺材裏也帶著……”

“沈嚴!你這個人真是!”宋箏用手去捂他的嘴,氣的臉都紅了。

烏篷船駛過一座橋洞,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沈嚴手中提著的兔兒燈發著瑩瑩的光,照亮兩人各自一半的臉龐。



12.

被清江上的冷風吹得冷靜下來,宋箏推了推他:“既然你不想去騎馬,還帶我出來幹什麼。”

沈嚴又衝她挑挑眉,笑得一臉神秘,宋箏有些不好的預感,本能的覺得沒什麼好事。

“這不是剛剛以為輸定了,去府裏偷了我叔伯的令牌過來,偷都偷了,不去白不去。”

“你不要命了!唔……”這回輪到沈嚴去捂她的嘴了。

“噓!小聲點。”

宋箏只得壓低了聲音:“沈嚴你瘋了?這要是被你爹發現怎麼辦?”

沈嚴無所謂道:“我爹早知道今日花燈會我不到夜半是不會回府的,現在還有兩個時辰,足夠我們來回了。”

宋箏還想再勸,沈嚴倒是作出了一副不在乎的模樣:“你要是不敢下了船就走吧,反正我橫豎也是會自己去的。”

宋箏怕他一個人出什麼事,只好悶不吭聲的跟著他進去。

看著沈嚴拿出令牌狐假虎威的說是沈家的小廝進來巡查自己寄養馬匹的時候,宋箏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還好夜色深了,看守看清了令牌便將兩人放行。

沈嚴也是第一次夜裏進這馬場,跌跌撞撞的摸到馬廄的位置,借著兔兒燈和月色的光挑到匹最高大的馬,那時候小小的宋箏還只有馬腿長。

沈嚴摸索著翻身上馬:“這燈不白拿你的,看爺給你露一手。”

*

宋箏發著呆,被街上一聲人聲喚醒:“沈將軍?同夫人一起燒香回來?”

來人身著華服,宋箏認不大出來,沈嚴行了個禮,朝宋箏道:“這位是師大人。”宋箏跟著叫了一聲,被來人打趣道:“將軍回京後忙的很,今日終於得空了。”

宋箏在馬背上如坐針氈,沈嚴倒並不覺得他一個將軍替別人牽馬是一件多麼不自在的事,自如的答道:“是,得空了便陪夫人來上柱香。”

宋箏覺得,如果告訴從前的自己,沈嚴未來會成為自己的夫君,會為自己牽著馬在長街上同人閑嘮家常,她一定以為自己得了失心瘋。

不過那時候的沈嚴,應該更不會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會縱馬長街、馳騁疆場。畢竟當初他一句“看爺給你露一手”之後,連馬蹄都沒有碰到便被受驚的駿馬一腳踢出了老遠,不得不臥床休息一個月。

沈嚴轉過頭去牽馬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宋箏抿嘴笑著望向他的樣子,青色的衣衫本就襯人年輕,宋箏騎在高頭大馬上,腳蹬有些長,她的腿便一晃一晃的,倒叫沈嚴得以猜出幾分她年幼時的模樣。

宋箏總是微低著頭規矩的站在一邊,他有時就會想宋箏總不會小時候便是這樣端莊板正的,說不得她也曾經借著月色攀上過哪家的墻頭,被宋復拿著戒尺打板子捂著手心哭哭啼啼。他想象不出宋復拿著板子教訓兒女的樣子,正如他也想象不出宋箏見到心上人時,會是怎樣的模樣。

也許宋箏也曾經偷偷喜歡過哪家的公子,等待著及笄後嫁的夫君是怎樣的人家。可她這樣猝不及防的被宋復當做一個籌碼嫁進了沈家,然後就變成了自己今日所見到的樣子,再也沒能展顏而笑。

這樣想想,沈嚴覺得自己還挺混蛋的。

從金盧寺回來的那天,沈嚴破天荒的沒有夢到在北疆的日子,而在睡夢中憶起了第一天回到杭京的時候宋箏給自己上藥的情形。

他敞著一件上衣進房的時候把宋箏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去找秋寅,結果被自己一手拽住:“怎麼,夫人連給自己的夫君上藥都不願?”

那時他帶著蘇雲染回京的事情被文臣拿來做了不少文章,宋復那邊倒是風平浪靜,他心裏煩躁的很,語氣便很生硬。

宋箏只好輕手輕腳的把他上衣褪下,露出一整片光裸的背脊。

瓶蓋叮鈴一聲掉在托盤上,半天都沒有動靜,沈嚴要轉過來,被她用一根手指抵住:“別動。”

背上一陣的涼意,不是草藥的清涼,是宋箏冰涼的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極輕的將藥覆在傷口上。

他心下了然,嬌貴的小姑娘沒見過這樣猙獰的傷口,約莫嚇著了,於是愈加心煩,想幹脆自己來,但那根手指依舊抵住他的背,不讓他動彈。

他感覺到宋箏的指甲小心的避開了傷口,顫抖著摩挲一道已經痊愈的疤痕。

上完了藥,他披起上衣轉過身,宋箏也轉過頭去整理藥罐,聲音有些沈悶:“將軍歇息吧,我去熄燈。”

宋箏拿開燈罩,輕輕的吹熄了蠟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的瞬間,他分明看見一滴淚砸在燭臺上。

沈嚴醒過來的時候,總感覺那根細長的手指依舊戳在自己的背上,叫他動彈不得。秋寅進房伺候他洗漱,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他便皺著眉匆匆出門去了。

*

宋箏平日裏極少踏入西院,此次是為了給蘇雲染送上次金盧寺的平安符,但即便這樣,她依舊只是停在院門不遠處,讓杏兒替她送進去。

她知道蘇雲染最近心情很糟糕,宋復在東珠賑災的事辦的很漂亮,雖說沒得多少賞賜,但沈嚴最近想重提蘇家的事在聖上面前屢屢受阻,少說也是看了幾分宋復的面子。

可沒想到自己有心想避開她,卻反倒撞見沈嚴在西苑。

杏兒才進去沒多久,她便聽見沈嚴低沈的聲音:“你在鬧什麼?”

“我鬧?沈嚴,你別忘記你自己當初是怎麼打算的,如今倒是舍不得了?”

她沒再聽下去,轉身去了更遠的亭子裏。不知等了多久杏兒才過來,正打算離開,蘇雲染的聲音卻從身後傳來。

“夫人這平安符送的倒真是時候,不知道的還當是夫人掐著點上趕著來我這耍正室的威風呢。”一樣東西砸在她腳下,是剛剛送出去的平安符,“夫人的好意我可不敢收。”

還沒輪到杏兒發作,宋箏先開了口:“沈嚴已經娶妻,你不是很清楚嗎?”

沒想到宋箏竟會搭腔,蘇雲染一時倒是沒回過勁來。

“當初是蘇姑娘自己決定要入沈府為妾,我不過是成全了你,如今蘇姑娘卻來怪罪我,這是什麼道理?”宋箏想不明白,沈嚴又不在,蘇雲染如今作出這幅楚楚可憐的樣子難不成是給自己看的。

“你知道些什麼?”蘇雲染的語氣愈加不善。

宋箏不知道她指的蘇家世代鎮守北疆,但在近來的戰事中接連失利被貶官的事情,還是指她處心積慮接近沈嚴的算計之心。

蘇雲染出現在沈嚴身邊的第一天,她的桌上就放著宋復送來的信封,裏面將整個蘇家的底細都查的底朝天。

“蘇家被貶官的事情,不是秘密罷。”宋箏提醒她,“還是你以為,沒有我點頭,你能順順利利嫁進沈家?”

誰都能看明白,沈嚴的戰績越輝煌,就襯的蘇家愈發無能,蘇雲染此刻出現在沈嚴身邊的目的不言而喻。沈嚴更不傻,他不可能對蘇雲染的目的一無所知,但可笑的是,打動他的也許正是這種目的,看到蘇雲染,沈嚴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面對著漸漸式微的家族卻無力回天。

“你想如何?”蘇雲染看她的目光再不復從前般輕蔑。

宋箏開口道:“我只是想勸蘇姑娘離我遠點,為了你自己好。”

*

杏兒這一日高興的昂首挺胸,連遇到秋寅時都是難得的好臉色,拍拍他的頭說:“小蚯蚓,吃過飯沒有?”嚇得秋寅拔腿就跑,連頭都不敢回。

宋箏不得不承認宋復的名號確實好用,只是今日是痛快了,這麻煩事可還在後頭。

當晚沈嚴過來的時候,宋箏自然明白他是為了什麼,但她也不願妥協,只要沈嚴不開口,她便半句不提蘇雲染的事情,似乎打算將糊塗裝到底。兩個人靜默無語的坐了一個多時辰,以沈嚴吃光了桌上的糕點為標誌,雙方各自鳴金收兵。

只是第二日,沈嚴依舊來了她房中,這次還帶上了一卷書,似是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宋箏正午睡起來,坐在椅子上懶腰伸到一半,愜意的神色轉眼便暗了下來。沈嚴瞥見她垂下的眉眼,喉嚨口似乎梗著什麼,更加不知從何開口。

兩人就這樣一人手捧一卷書,對坐至天黑。宋箏能感覺出他的視線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可她偶爾擡起頭添茶的時候,那人的目光又規規矩矩落在了書頁上。

第三日將軍總算沒有登門了,宋箏松了一口氣,抓緊時間叫上杏兒去後院走走,這些天沈嚴在她這裏一坐就是小半天,竟然將她生生逼出了悶得慌的感覺。可惜天公不作美,這時節多暴雨,陰沈沈的不一會兒就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她本來還想去花園走走,這下只能作罷。

頭頂卻被伸出的油紙傘罩住:“不是要去花園嗎,去吧。”

沈嚴板著臉站在她身後,這架勢讓宋箏也琢磨不清楚暴雨漫步算是什麼新型的拷問之術,心中升起一絲感嘆,沈嚴這幾年在軍營也算不是白待,這溫水煮青蛙的戰術學的是爐火純青。

於是乎兩人冒著雨往花園中走,如果忽略被雨打的有些焉兒的花瓣和被細雨打的有些濕的裙擺,這場漫步還算是有情調。畢竟這樣的雨,兩個人只打著一把傘,宋箏自覺地離他半步遠,因此右邊的肩有一半都露在外頭,沈嚴皺了一下眉頭,把她往傘下自己的身邊拽了拽。



13.

雨下得越來越大,杏兒和秋棠只敢遠遠跟著。

秋棠急道:“杏兒,你就去勸勸夫人吧,讓夫人別再跟將軍置氣了,這麼大的雨,可是要淋出事的呀。”

杏兒有些為難:“你不知道,咱們小姐的性子看著軟,可一旦認準了什麼,可倔著呢。”

宋箏從小是跟著母親在府外住的,具體和宋大人之間有些什麼齟齬她也不清楚,只知道那時夫人的身子不大好,宋箏小小年紀便一個人照顧母親,即使這樣,她也沒有向宋大人低頭。

“後來是直到母親去世,小姐才回宋府住的。”

秋棠聽得直吸鼻子,同仇敵愾道:“夫人也過得太苦了,將軍居然如此折磨夫人,實在……”

兩個人正統一戰線指責著沈嚴,把路過的秋寅聽得一頭霧水:“誰說將軍在折磨夫人了?”

杏兒的目光不言而喻——這麼大的雨讓夫人淋著,不是折磨是什麼!

要不說這思維構造確實不同,秋寅道:“那將軍自己不也淋著嗎?若真想責罰夫人,將軍何必陪著夫人一起淋雨。”

“其實將軍是想……和夫人道歉來著。”秋寅毫無負擔的出賣了自家將軍。沈嚴去校練營時遇到了不少從前的同僚,談天時才發現,受過他“恩惠”的不止王副將,何參將說自己胞弟曾經被冤入獄,是他四處奔波替他平反,蔣校尉說自己忙於訓練,連故鄉發了水災都不能趕回去,也是他將二老接到京城,還悉心照料。

原來他身旁還算有些交情的同僚,大半都受過自己的照顧,感念於他的恩情,才投桃報李。

不用說,這些事自然是宋箏打著他的名號去做的。

杏兒聽得臉都皺在一起了,她就不明白了好好說一聲謝謝有這麼困難嗎,非得整這些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的,把她家夫人折磨的人都瘦了一圈,有一天晚上點著燈還在思索,將軍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杏兒不好意思提醒夫人,將軍就沒做過幾件對得起您的事。

宋箏苦苦思索,然後得出一個結論:“將軍是不是想休了我,又不好意思開口?”

……

秋寅也很想不通:“夫人做這些事情為什麼不告訴將軍呢?將軍還以為夫人看不上沈家呢。”

“臭蚯蚓你怎麼跟你家將軍一樣不長眼,哪個姑娘家看不上夫家還巴巴的嫁進來?看不上沈家還對著沈夫人畢恭畢敬有求必應?每年的祭祀、中饋,大大小小的家宴,還有那個姓蘇的婚事,哪樣不是我家夫人辛辛苦苦安排好的?”

秋寅覺得杏兒生氣時講起話來劈裏啪啦的像是放了一段炮仗,有點擔心她會不會被自己的口水噎著,見吵不過杏兒,有些委屈的說:“將軍是因為不知道夫人的心意才會……”

好了,這話又點著小炮仗的火線了:“你家將軍是沒長眼睛呀還是沒有心呀?他自己看不見呀?還是得我家夫人扒著他的耳朵一天三十遍的喊我心悅你我心悅你我心悅你?”

“死蚯蚓,跟你家將軍一樣是個木頭腦袋。”

說罷杏兒氣呼呼的跑了,留下秋寅一個人在廊下,耳朵邊還回蕩著盤旋的轟炸,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是在說將軍嗎,怎麼又扯到他身上了。

一回頭,便看到秋棠站在一旁,同樣以一種恨其不爭的眼神看著他,還惋惜的搖了搖頭。

*

宋箏能感覺到,自己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踩進水潭了,鞋襪已經濕透。但她偏偏不想如他的願,於情於理,自己都沒有向蘇雲染低頭的道理。

她是宋家的女兒,就是宋復尚且都要看幾分她外祖家的面子,今日就是在聖上面前,也是蘇雲染跪她。

她並不知道沈嚴到底想做什麼,最糟不過是和離罷了。

宋箏開始認真的盤算,她陪嫁裏的幾間鋪子最近也賺了不少銀錢,這幾年京郊的地價跌了不少,如果她要出府,那倒是個好去處。想來想去又搖搖頭,當初是因為沈嚴她才會留在杭京,大虞幅員遼闊,何處不能落腳。

她正想的出神,沈嚴已經帶她走到花園中的涼亭處收了傘,涼亭不大,兩個人面面相覷的相視而坐,雨勢越來越大,似乎在四周拉起一道環繞的簾幕,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這小小的一方涼亭。

猝不及防間,兩人擡起頭對上了眼神。沈嚴低頭盯著她波瀾不驚的眉眼,聽見她的聲音傳至耳邊:“將軍不必問了,我沒有私下見過宋大人,即使父親朝堂上做了什麼,也和我無關。”

沈嚴應了一聲:“你早就知道蘇雲染的事情了。”

不是問句,宋箏答道:“是,父親同我說了。”

沈嚴想到那封寄來的家書中附著的宋復的筆跡,掙紮了片刻才問出口,宋箏卻一臉驚愕的望著他,似是第一次聽到。

“所以你並不知道是他斷了糧草?”

宋箏不想瞞他:“後來你和他在朝堂上鬧的最兇的時候,我才知道的。”

沈嚴不知道這種松了一口氣的心情是否能稱為慶幸,他方才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幸好她不知道。

亭內緊張的氣氛漸歇時雨也漸漸的小了,雨後的蟬鳴聲漸起,填補了令人尷尬的沈默。

“謝謝你。”

這三年來,他還從未對自己的妻子說過一句謝謝。

“我聽到你在葉商面前幫我說話,我知道你在我生病的時候照顧我,我知道你暗中為我四處打點安排,我在外征戰的時候,你幫我把府中上下都打點的很好。”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從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

宋箏突然偏過頭去,他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還以為自己把人惹哭了,沈嚴有些手足無措,隨手從旁邊拔了片葉子折成的模樣,蹲下身去把它塞進宋箏的手裏,這才看見宋箏臉上綻出的兩個深深的酒窩。

宋箏低下頭去看手裏那支竹葉船,心頭浮上一個念頭——沈嚴這個人只要願意,慣能哄女孩子開心的。

“真醜。”她咕噥了一句,將小船輕輕放在了如鏡的池塘之上,一陣風吹過,垂下的柳枝飄蕩,船兒向湖心飄遠。

沈嚴被噎了一句,突然發現,那樣鮮活而生動的宋箏,自己好像拿她沒有什麼辦法。

*

最先發現宋箏變化的反倒是葉商,他覺著宋箏的心情似乎很好,對他的態度簡直可以用春風化雨來形容,即使自己第三次將獨占鰲頭寫作獨占敖頭,她也只是拿朱紅色的筆圈出來,溫聲提醒他這個字又錯了。

有時候沈嚴也會過來看他寫的文章,宋箏說這是好事,將軍從武前的老師如今已經升任了太子少傅,在那之前沈嚴也算是老學究的得意門生,足可見他的文學素養和功底著實是不錯的。

宋箏說她畢竟沒有正經上過書塾,只能給他略微提點幾句。

宋箏說讓他從今以後跟著將軍潛心學習,說他遲早也能跟將軍一樣升任萬戶侯。

宋箏說……

葉商不大高興,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

聽杏兒說,將軍和夫人和好了,他能感覺出沈嚴的變化,從前在北疆打仗時,寄來的家書他是很少看的,一般都擱置一旁,經常是下個月的家書寄來時,上個月的還沒有拆。但現在,沈嚴看到他文章上被宋箏圈劃的痕跡時,嘴邊會浮起一絲不經意的笑。

將軍甚至會在宋箏坐在窗旁,對著鏡子描眉的時候突然敲敲窗戶,似乎專門要去嚇她一跳,看她手忙腳亂的補救畫歪的眉峰。他還會在天晴的時候幫宋箏把房中的花花草草搬出去曬曬太陽,天氣熱了,便會留在她房中討一碗甜湯喝。

在夏至那一天,聖上圍獵賜下的宅邸已經修繕完畢,他東找一句理由西找一句借口,連自己都不知道在逃避什麼。

宋箏自然是不會介意他多住些時日的,手中的詩集翻過一頁,停在一處,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窗欞被人扣了兩聲:“在看什麼?”

她擡頭,大半的陽光被倚在窗框旁的沈嚴擋住,她站起身:“將軍要出門了嗎?”

“巡防營有點事,你不是要書市嗎,順路送你一起過去。”

這一刻,時光交錯,他似乎跨越了漫長的光陰,再一次朝她伸出手。

“怕什麼,上來啊。”少年沈嚴在催她快些上來,身旁圍著的七八個孩子也紛紛催促她,但她有些害怕,雖然她被沈嚴帶著已經幹了不少招貓逗狗的事情,但爬人屋頂這種事她還從沒有試過,有些躊躇。

她仰頭看著他,沈嚴朝她伸出手,擋住了身後月光的清輝:“別怕,來吧。”

她握住少年的手掌,才使出了三分勁就被人一把拽上了屋頂,一群孩子小心翼翼的在瓦片上走著,一點點爬上最高的房頂。

沈嚴被簇擁在最中間,指著南面朝他們說:“看到沒有,那裏是皇宮的方向,等我長大了,我會在那裏坐上首輔的位置,我,沈嚴,會是沈家第二個首輔。”

一幫孩子才不吃他那一套,嬉鬧著嘗試把他推下去,嬉戲聲傳出很遠,引來幾戶人家的叫罵,孩子們閉緊了嘴巴嗤嗤的笑著。只有她在最外層看著他,只覺得那時意氣風發的少年矗立在黑暗的夜,腳下踩著的,是整個杭京城的風景。



14.

沈嚴還記得當初自己和宋箏定親的消息傳出時,半個杭京城的人都在感嘆自己有多好運,即使犯了要殺頭的大罪,也能憑著副好皮囊求娶宋氏嫡女,借著宋氏的助力重登朝堂。

他知道宋箏家世好,生的也好看,可那時他只覺得為了家族犧牲婚事的情緒無人能懂,直到今日看見宋箏輕搖著團扇從石階上向他走來的時候,沈嚴才有些後悔,都說女子披上嫁衣之時是最美的,而自己為何大婚當日竟沒有好好的看她一眼。

正是天氣最熱的時候,宋箏披了件茶色的外衣,鼻尖微微沁出汗珠,綠色的腰帶綁著杏色的衣裙擦過他的腳尖,沈嚴不自覺的用黑色的外袍替她的衣裙擋住車轅處的灰塵。

“將軍看什麼呢?”

沈嚴猛地醒過神來,飛快的將她扶上馬車,自己則騎馬跟在後頭。

他方才居然在想,如果自己還是當初師從天子帝師的天之驕子,那麼此刻他站在宋箏身邊,應當是極相配的。

東珠的災情已經有所緩解,杭京也為難民安置興建了飯點和房屋,這幾日他便要帶著人手過去布置巡邏事宜。

巡防營從校練營抽調了些人手,葉商也在其中,倒是難得的再次搭配,兩人還算是默契。布置工作接近尾聲的時候,沈嚴問了一句聖上賜下的府邸修繕的如何了,不知為何葉商的臉色忽然凝滯了,半晌才答說,約莫還有幾日便能住進去了。

沈嚴點頭,又說起營中要開宴席的事情,東珠賑災的事巡防營和校練營都出了不少人手,也算是犒勞將士。

兩人說著走到出口,沈嚴知道宋箏一去書市沒有一兩個時辰是不會出來的,既然差事提前辦完了便順路去接她,葉商回校練營,於是一個向南一個向東。

其實沈嚴並沒有同宋箏約好要去接她,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今日要送她出府,又緊趕慢趕的把差事辦完過去接她。

隔得老遠,沈嚴就瞧見河畔石橋旁倚著的宋箏,出門時他特地小心護著的衣裙此刻被她毫不在意的靠在石橋邊護欄上。微風吹著她的耳墜微微晃動,清澈的穎水河映出她的倒影,裊裊婷婷。來來往往的行人數不清有多少在偷偷看她,可宋箏的目光不為任何人停留,只是默然盯著穎水河上落葉漾出的波紋。

沒人知道宋箏這樣靜靜等了多久,直到她擡頭向人群處張望看清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

沈嚴分明看見她亮起的雙眸,倏忽又垂下,斜陽半照在她臉上,出賣了唇邊被掩去的那抹笑意。

“今天怎麼出來的這麼早,在等我?”

宋箏頂著他探尋的目光,泰然自若的點頭道:“沒帶銀子,等著將軍結賬。”

沈嚴皺眉,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黑的裝扮,剛想說自己這樣進去誰還敢做生意,轉念一想即使宋箏身上沒帶銀錢,隨便一個玉佩手釧押在那裏就是了,再不濟報上將軍府的名號,哪家店會不肯賒賬呢。

看他不動,宋箏細聲勸他:“我都同人家說了,我夫君會來幫我付賬的,你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吧。”

被她那樣專註的看著,任誰都會以為她是為了那幾錠銀子,但沈嚴知道,她只是給自己踏進書市找個借口。

他原來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書鋪,不想遇見從前的熟人,更不想被人問起,自己已經是一個將軍了,何必再看這些聖賢書,這話無異於在提醒他,任他詩賦天分再高又如何,如今沈氏的子弟是沒有科考資格的。

他有一種感覺,宋箏好像總能看透他心裏在想什麼,從之前給他找借口面見清遠大師解開心結就是這樣,也許因為宋箏本身就出身氏族,在她身邊,沈嚴有時恍然間會覺得一切都是從前的模樣,好像這些年的低谷只是一場漫長而荒誕的夢境。

自他一身黑衣進來開始便有許多人明裏暗裏的打量著他,多半是好奇或是打探的目光,沈嚴也不甚在意。遠處跑過來一個男子朝他殷勤的打招呼,一口一個沈將軍的叫著,他有些尷尬,半張著嘴不知道如何回答。還是宋箏悄聲提醒,他才想起這是自己的舊相識,如今在禮部當差。

並沒有預想中的敵意和譏諷,沈氏早已東山再起,從前樹倒猢猻散,人人避他如蛇蠍的場景仿佛還在昨日,如今這些人已經端著副殷勤備至的笑臉上趕著來巴結他了。

結賬的時候他幫宋箏捧著沓書放到櫃臺上,掌櫃的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報出個數字,宋箏下意識從袖中掏出碎銀結賬,掌櫃楞了下,不知道該不該接。

她這才想起自己用來忽悠沈嚴的借口,原本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被她一時疏忽明晃晃的擺在了臺面上,不由得有些懊惱。

還是沈嚴放下一錠銀子解圍,說不用找了,掌櫃喜滋滋的連聲應著,絞盡腦汁說了幾句捧場話:“夫人真是好福氣,嫁了個如此英俊慷慨的郎君。”

沈嚴其實聽很多人說過自己能娶宋箏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他慣常會勉強的笑一笑算是應和,沒想到今日卻是反過來了。

可宋箏卻靦腆的笑了笑:“我是挺有福氣的。”

看她意外的有些窘迫,沈嚴提著包裹一手拉她往外走:“方才誆我進來的時候不是挺能說的,如今怎麼一副傻呆呆的樣子。”

宋箏低著頭任他拉著,腦袋像是一團漿糊,她想起方才隨意翻過的一本書中說,掌紋綿延無斷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可惜了,沈嚴原本的手相應是極好的,偏偏一道疤將三條掌紋從當中截斷。

察覺到身旁的腳步跟的有點踉踉蹌蹌,沈嚴盯著她的裙擺:“腳怎麼了?”

以為他嫌自己走得慢,宋箏連忙加快腳步,看沈嚴還是停下等著她,才開口道:“方才……方才站的太久了,腳有些麻了。”

一時間沈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拍拍外衫背上的灰,在她面前蹲下身來。

宋箏緩慢的眨了眨眼睛,擡手有樣學樣的拍了拍他外衫上不知道在哪的灰。

沈嚴差點被她氣笑了:“我讓你上來。”

*

葉商站在將軍府門口,第十八次聽下人報告府邸已經修繕完畢的消息,他正苦惱著再找個什麼理由,就看見不遠處沈嚴背著一個姑娘走過來。

背上人細而軟的長發垂在沈嚴肩頭,伴著她規律的呼吸,一陣一陣拂在他的頸間。他原本今日是帶著佩劍的,宋箏幫他拿著,那把劍就橫在他喉間,劍鞘不經意的蹭過喉結。

葉商聽不見宋箏說了些什麼,只看到沈嚴低頭在笑。

府門外探出的杏樹枝丫飄下花瓣,落在宋箏的發髻上,她忙不過來,只好先替沈嚴拂去頭上的花瓣。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沈而嘶啞:“就今日搬吧,你在這裏等我。”

宋箏看見葉商站在門口,有些不好意思的拍拍沈嚴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來,聽聞葉商突然要搬家,才喃喃道:“怎麼這麼突然,我給你準備的東西都沒收拾好。”

*

葉商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孑然一身來的杭京,為什麼搬個家行李居然滿滿當當塞了幾輛馬車,有宋箏給他做的衣服,有宋箏替他挑了囑咐他用心體會仔細琢磨的書,宋箏甚至不知從哪裏給他尋來了兩個廚子,聽說也是北疆來的。

收拾到一半,秋寅和杏兒好像又吵起來了,宋箏轉過頭去眼看著秋寅都被逼到了墻角無路可退了,嘆了一口氣想要過去調和,卻被葉商一把拽住。

“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從來沒想過,”葉商問她,“你看不出杏兒喜歡秋寅麼?”

可是幸好,她從來是看不出來的。

宋箏花了快一炷香的時間才完整的消化了這個事實,她能看出杏兒待秋寅和別人有些不同,但無法確定那些不同是否能歸咎於喜歡,譬如現下秋寅直腸子的說杏兒包裹上打的結既不好看也不結實,正被杏兒追的滿園子亂跑。

可能是信了葉商的說辭,時間也緊,宋箏沒再去兩人中間說和,而是轉頭吩咐下人去幫他將打包好的行李擡上馬車。

眼看著大包小包的運上車,葉商問道:“這衣服怎麼會有這麼多啊?”下人回道:“裏面是夫人備好的秋衣棉衣,還有進宮的朝服宴會的常服。”

看葉商站在那裏半天不動,宋箏才道不過是幾件衣服,只是順手的事情。可他知道那只是讓自己安心的借口,天色將晚,夏日的晚風帶來難得的清涼,葉商在宋箏身旁的石階坐下:“夫人是不是知道,我爹娘已經過世了,所以擔心沒有人替我張羅這些雜事。”

其實葉商也是一點一點察覺到的,宋箏做事本就細心,即使猜到也從沒有提起過。

“我也是猜到的,看你自來到杭京後,從來沒有家書,賞賜中也未曾提到家眷。”她看見過葉商參軍的記錄,是在大虞一次同宜國交戰大敗之後,於是便猜到了八成。

“夫人待所有人,都這麼細心嗎?”葉商擡起頭問她。

宋箏面上的笑容淺淡:“小時候,我爹和我娘總是吵架,我娘無論受了多少委屈都不同我說,我爹哪怕生氣到頭了,面上也看不出半分的,所以我就學著從那些小事裏,找到他們開心或是難過的蛛絲馬跡。”

“我以前也一個朋友都沒有,我知道那感覺有多孤獨,所以我不想讓你覺得,偌大的杭京只有你孤零零的一個人。”

“夫人也會……覺得孤單嗎?”葉商問。

“曾經是的,後來遇到了一個人,他說他來做我的朋友。”宋箏輕聲回答,順著她的目光,他看到廊下將軍正在看宋箏新畫的一副畫,是一副遊魚戲水圖,這讓他想起宋箏釣魚時輕聲囑咐讓他別把魚兒都嚇跑的樣子,讓他想起扇子挪開後她和臉龐一樣濕漉漉的目光。

葉商從來沒有像此刻那樣清晰的認識到,原來一個人的一顰一蹙、一嗔一笑,都是可以系在另一個人身上的。

宋箏看他有些低落,換了話題道:“我給你尋了幾本詩集,你之後若是想為那人寫詩……”

“我不會再寫了。”

“怎麼了?”宋箏心下有了些猜測,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因為我看清了她是多好的一個人,她配的上她心中那個英雄,而我即使能夠為了她變成英雄,也註定不是她一直等著的那個。”

“終歸是沒有結果的事情,何必讓她徒增煩惱,我從來都只希望她能夠得償所願。”







15.

杭京城的小道消息一向傳的很快,久未現身的宋箏不僅看上去氣色如常,甚至還是被沈嚴背回去的事跡很快便不脛而走,再結合宋復回京後再受重用而沈嚴竟沒有什麼動靜,於是大街小巷又出現了新的傳聞,說是蘇雲染孕中失寵,宋箏穩坐將軍府夫人之位。

所有的官眷都想知道宋箏到底使了什麼法子讓沈嚴回心轉意,杏兒拿著她三個銅板買來的小報,正和秋寅頭挨著頭看那巴掌大的文章到底寫了些什麼。

顯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忘記了,蘇雲染腹中的孩子若是個男孩,便是將軍的長子。杏兒看了氣的腦仁疼,秋寅只好在一旁格外認真的附和了幾句說蘇雲染是定然生不出長子的。

自從葉商提了一句後,宋箏便格外留意秋寅,杏兒自小和她一起長大,她定是要好好把關杏兒未來婚事的,只是現在看來,這兩人若真是能走在一起,只怕她該更操心些秋寅。

“在看什麼?”沈嚴看見她托著下巴望著窗外發呆,走到她身後。

宋箏回道:“我在想秋寅喜不喜歡杏兒。”

沈嚴低頭笑出聲,引得宋箏回頭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將軍府上下都知道秋寅一有空就往你這跑,連我這個主子都使喚不動了,你說呢?”

宋箏後知後覺的哦了一聲,沈嚴在她身邊坐下,隨手翻著她攤在桌上的花卉養殖技術指南:“你若是想好了,我把婚事給他們指了便是了,橫豎都是自家人。”

“不著急。”宋箏搖搖頭婉拒。

“杏兒若是定了婚事嫁給秋寅,便能一直留在你身邊,你不也安心些嗎?”

他也只是隨口一說,宋箏卻很認真的反駁他:“杏兒喜歡誰便嫁誰,我才不會為了留她在身邊而把她隨意嫁出去。”

沈嚴挑了挑眉,她這樣強硬倒是很少見。

“我和她一起長大到如今,也不過二十余載,若我因為自己的私心給她強指了婚事,從今往後的三十年、四十年,她都會困在那個人身邊,逃不開、走不掉,日復一日,彼此折磨。”

“而將她困住的那個籠子,就是我親手關她進去的。”

她講的很真切,沈嚴手上的動作一下就頓住了,那書本上方方正正的字半點也讀不進去,他忍不住去想宋箏說的究竟是不是她自己。他想,但凡從前宋箏表露出一絲不願嫁自己的意思,他大概都會拒絕宋家的提議。

他以為宋箏被逼著嫁給自己,會因自己從前對她的冷遇而心生怨懟,會因為沈家沒落無法給她體面尊貴的生活而刁鉆刻薄,會因為身為女子被迫成為宋復和他之間博弈的棋子而憤憤不平,但她統統沒有。

如果她是這樣的人,也許自己此刻根本不會如此在意。

宋箏正在給窗臺邊的花種澆水,沒有註意到他變幻莫測的臉色:“再說了,如今我過的很好,自然希望杏兒也能過得好。”

過的……好嗎?

“沈嚴,你幹什麼呢?”

宋箏低聲驚呼,他才看見手心中的書紙已經皺的不成樣子,宋箏白而細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

“我去幫你搬花。”他感覺自己是落荒而逃。

*

陽光幾乎是垂著從頭頂照進來,杭京城中暮夏是最好的時節,沈嚴正在院中練劍,帶起細碎的風聲,宋箏蹲在河畔,手中偶爾撒下星點的魚食,引得大魚小魚紛紛一擁而上,哪怕逆流也要在她腳邊爭得一席之地。

練劍累了的時候,沈嚴會盤腿坐在她身旁,替她提著拖在地上的裙擺,把她散落在腰間的長發挽到耳後。

衣服是幹凈了,魚兒也被嚇跑了,沈嚴無數次抱怨這些養不熟的河魚,怎麼見到宋箏便爭相討好,見到自己便是落荒而逃。

宋箏嗔他一眼,他便舉手投降,趁她背過身去餵魚時又拿手纏著她細軟的發尾繞在自己的小指上。

沈嚴不再像從前一般抗拒讀書習字,宋箏讀的書很雜,無論他說了什麼,她總能接上一兩句。沈嚴和她在文學方面的共同語言其實不少,久而久之他甚至會同她探討些時事政務,而宋箏也很爭氣的總能說出些令他有共鳴甚至於驚艷的看法來。

歷久彌新也許說的就是他對宋箏的感覺,北疆有一種酒叫做檀邊,初飲時淡而無味,入喉才覺馥郁芬芳,北疆人多愛烈酒,清香之酒少有人問津,沈嚴卻在日復一日的小酌中愛上了檀邊的味道。

他這人大概就是這樣,初見時不以為意,卻在經年累月的浸潤下沈醉其中。

沈嚴就在胡思亂想之間又被宋箏拉著來了書鋪,之前在為他收拾書桌的時候,宋箏發現了他胡亂塞在書架上的詩集,倒也說不上是詩集,只是散錄了幾篇他新寫的詩詞。

他本以為這些他隨手寫下的詩句不會有得見天日那一天,倒是宋箏說,這世上每一個詩人在寫下詩句之初,都滿懷著被世人讀懂的希望,若是如石沈大海,那藏在詩句裏的心思便永遠不會有人知曉。

他無法同宋箏說,他不在乎世人能不能讀懂,因為那些人看到的都是鎮北將軍的墨寶,而只有她看到的,是他藏在詩句裏無法宣之於口的才思。

宋箏煞有介事的將銀錢擺在櫃臺上,把掌櫃看的瞠目結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來賣書還倒貼自己的銀錢。沈嚴看的好笑:“把價錢定這麼低,就對我這麼沒信心?”

宋箏下意識答道:“你從前不是說,若你有朝一日出了書,定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傳道授業解惑,與同好談論風月嗎?”

沈嚴楞住,這話倒是聽著有幾分自己從前的不羈與風骨,但宋箏為何會……

還沒來得及深想,秋寅上前說府中來了個丫鬟有急事要報,打斷了他尚未深思的疑惑,掌櫃喜滋滋的應承下了這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來人是蘇雲染身邊的丫鬟,說是她身子不適,請將軍過去看看。沈嚴都沒細想便皺眉回道:“身子不適請郎中便是了,找我做什麼。”

聽了這話,杏兒還沒來得及開心,就看到那丫鬟毫不退讓道:“回將軍,我們姑娘說了,懷著身子難免要小心些,今次便是要找將軍說些要緊事,將軍不來,怕是會後悔。”

沈嚴自聽到那句懷著身子起便開始皺著眉,半晌才改了態度道:“知道了。”

宋箏只覺得這丫鬟的態度有些奇怪,心中猜測大概是蘇雲染真的有什麼事才著急,便對沈嚴說:“我同將軍一起回去看看蘇姑娘吧。”

“不行。”沈嚴卻斷然拒絕,看到宋箏有些愕然的臉色和周圍人好奇的目光安撫道,“你不用急著回去,我一個人就行了。”

“那行,”宋箏應了聲,“將軍快回去吧,我替蘇姑娘尋郎中過去。”

沒想到沈嚴依舊一口拒絕:“我會替她尋郎中的,夫人就莫要為此事煩心了。”

待到沈嚴急匆匆的走出書鋪,那丫鬟斜睨了一眼宋箏:“夫人的好意我家姑娘是不敢消受了,我家姑娘的郎中一向都是將軍親自過問的,不敢勞煩夫人。”明裏暗裏都在說將軍擔心宋箏會對蘇雲染不利。

杏兒差點就要衝上去和人家吵架:“狗眼看人低!我家夫人才不稀得臟了自己的手!”說著又轉過身來安慰宋箏:“夫人別想多了,將軍不是那個意思……”

宋箏望著門外,沈嚴可以自己騎馬,卻特意帶走了來時的馬車,他是真的不想讓自己回府。

她還沒說什麼,杏兒的眼眶先紅了,宋箏的表情漸漸冷靜下來,摸摸杏兒的腦袋說:“傻杏兒,今日好不容易讓你和秋寅出來一次,看來不能讓你玩個盡興了。”

杏兒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夫人明明知道杏兒介意的不是這個。”

都說在緊要關頭才能看清一個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麼,看來此言非虛。

“夫人是不是後悔了?”杏兒突然冒出來一句,“是不是後悔當初沒給自己留條退路。”

宋箏輕輕出了一口氣,不知道此刻心中湧上的酸澀是否能被命名為失望,她只是……她接受得了他的漠視和冷遇,但她還沒有做好準備接受自己在他心裏是一個心狠手辣,為了爭風吃醋需要他處處防備的惡毒女人。

“如果小姐的夫婿不是將軍,您也會因為他的一句感激而半天睡不著覺,會因為擔心戰場上刀槍無眼熬幾個通宵去訂做新的鎧甲,會因為收不到家書去滿朝打聽戰事的進展,會因為夫君不相信您,而難過嗎?”

“不過因為將軍是夫人真心喜歡的人,所以夫人格外難過罷了。”

杏兒看著這些天宋箏這樣開心,原本是不想說些喪氣話惹她傷心的,可是從今以後這樣的日子還長著呢,夫人是將軍為了挽救沈家不得不娶的女人,兩人之間本就有些難以言明的齟齬。

更何況宋箏心心念念的從前是沈嚴再不願提起的過去。

她不願看著宋箏再這樣抱著無謂的期待等下去,她知道宋箏是怎樣的人,若放任宋箏繼續靠近沈嚴,只怕會讓她傷的更深,到那時,再從哪裏去找一個能把她從黑暗中拉出來的人呢?

宋箏擡頭望著杭京的天空,原先漫長的白晝漸短,燥熱的空氣中添了一絲涼意,她才恍然發覺,杭京的夏天已經過去了。



16.

杭京的第一場秋雨來的猝不及防,帶走了暮夏最後一絲暖意,杏兒打著傘去找馬車,宋箏一個人站在書鋪的屋檐下等著。

雨勢太大,天地間一片霧蒙蒙的,水汽蒸騰上來迷了行人的眼,書鋪的老板看她一個人在這裏已經站了很久,好心的借給她一把傘,她想了想,托書店的老板給杏兒帶個口信,自己一個人慢慢的走回去。

走過一座橋時,她被裙擺絆了一下,橋洞處似乎有人在打架,她想快些走開,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喊著:“誰準你這樣說她!”

她停下腳步看著一群穿著士兵服飾的人圍成一團,似乎在勸架,中心處兩個人打的不可開交,雨聲夾雜著拳腳的聲音讓人聽不真切,她有些不敢確定的喊了一聲:“葉商?”

葉商猛然擡頭,嘴角還淌著血,眼中的戾氣看的人心驚肉跳,但待到他看清站在暴雨中的人時,眼神卻驀然變得柔軟,將那人一把推開,還啐了一聲:“還不快滾!”那群士兵很快架著另一個明顯受傷不輕的人走了,葉商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朝她走過來,橋洞處的路低矮,他手撐著一個翻身跳上來,風把宋箏手裏的傘吹得歪歪斜斜。

葉商接過她手裏的傘撐在她的頭上,又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她淋的濕透的身上:“這麼大的雨,夫人怎麼一個人出門啊?”

風雨中他的手將傘握的很穩,而他整個人被雨淋的幾乎睜不開眼,嘴角的傷又淌下一道細細的血線,他盡力睜開眼睛,聲音被暴雨淹沒,興許是剛打完架還沒緩過來,喘著氣露出一個有些孩子氣的笑問她:“夫人冷嗎?”

*

宋箏回府的時候自覺身上的衣服已經濕的差不多了,但是看看葉商才真正稱得上是落湯雞,不管她幾次把傘推過去,他都堅定的把傘嚴嚴實實遮在她頭上,言之鑿鑿的說他是男人,怎麼能讓她淋雨。

杏兒看到她回來哭的眼睛都有點腫了,撲上來問她怎麼不說一句就自己撐著傘回來,害她擔心了許久。她哄了杏兒幾句,心裏埋怨這書商老板是個熱心腸,但實在有點不靠譜。

她才剛換上幹燥溫暖的衣服,打了兩個噴嚏,門被人猛地推開,呯的一聲她下意識就覺得是葉商,結果進門的卻是沈嚴。

好久沒見到沈嚴如此生人勿近的模樣,她打了個哆嗦,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嚇得。沈嚴也渾身濕透,衣帽上的水珠一串串的滴下,很快就打濕了地板:“怎麼一個人回來也不說一聲?”

他聲音冷的可怕,宋箏解釋說她讓書鋪老板留了話,說著咳了幾聲,畢竟淋雨有些受涼了。沈嚴頓了一下:“非得冒這麼大雨回來嗎,著涼了怎麼辦?”

杏兒突然衝到他面前:“是啊,若不是將軍急的連馬車都直接帶走了,夫人就不用在暴雨中等馬車了!”她顯然是又氣又怕,聲音都帶上了哭腔。宋箏驚訝的看著她,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敬佩。

沒想到素來膽小的杏兒會出來嗆聲,沈嚴還想反駁,宋箏出來打圓場:“將軍快去換衣服吧,別著涼了。蘇姑娘身子無礙吧?”

“當然無礙了,奴婢回來的時候看到她好端端的跟在將軍身邊呢,可看不出一點身體不適的樣子!”

宋箏遞出一個臺階,然而被憤怒衝昏頭的杏兒想也沒想就拒絕了這個臺階。也不知道沈嚴究竟跟蘇雲染談了些什麼,此刻又被杏兒噎了一句,煩躁的情緒直接寫在了臉上,看到宋箏才硬生生將情緒壓了下去

他在大雨中找了她小半個時辰,以為她真的出了什麼事,自己在這裏擔驚受怕,可她卻什麼也不知道,明明囑咐了她會遣馬車去接人,非要自己撐著傘冒這麼大的雨回來。他更想不通的是宋箏這麼聰明的人,就算真的生氣又何必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宋箏看出沈嚴心情不佳,便讓杏兒去準備些熱水洗漱,好把這兩個都在氣頭上的人分開。

“將軍去洗個熱水澡吧,杏兒就是這個性子,我會好好說說她的。”宋箏輕聲勸道,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其實於她而言,蘇雲染的不適是真是假又有什麼所謂,沈嚴既不想讓她插手,她便繼續和從前一般揣著明白裝糊塗過下去就是了。

她從前不是做的很好嗎?

剛才沈嚴渾身濕透的闖進來的時候,她紛雜的思緒突然被人理順了,

她心中的欣喜和落寞都來自於不甘心,她不甘心只做他眼裏沈家端莊得體的大夫人,她渴望著有一天和他手牽手漫步的時候假裝不經意的提起兩人的過往,她盼望著有一天他能知道,在那樣漫長而孤單的歲月裏,她曾經陪伴在他身邊,就像他曾經陪伴著自己那樣。

到底是他的靠近助長了她的希冀。

而人從開始盼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那一天起,就註定了失望。

她如今已經是將軍夫人,大婚當日他牽著紅綢子同她拜天地高堂,於是那時宋箏想,這世上再沒有比自己更幸運的人。

*

府中人人都知道夫人同將軍一起出門,可因為西院裏的蘇姑娘身子不適,將軍便拋下夫人一個人回府了,還帶走了出門時的馬車,害的夫人回府時淋的渾身濕透。

自從蘇雲染入府以來,兩人其實沒起過什麼正面衝突,再者將軍從北疆回來後同夫人的關系也緩和了不少,他們還以為夫人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可如今看來,到底還是蘇雲染得寵多些的。

竊竊私語的幾個人沒看路,捧著一盆子水把剛從院中出來的宋箏撞個正著,一時間嚇得臉色都白了,紛紛跪在地上求饒不敢看宋箏。

不少路過的下人目光都不經意的看過來,心下猜測夫人怕是要殺雞儆猴立個規矩了,不由得為這些撞在槍口上的捏了把汗,幾個年紀小的丫鬟跪著一聲都不敢吭,整個身子直發抖。

“看來我今日運道不大好,和水犯衝。”宋箏也看到幾人嚇得不輕,輕聲說了句玩笑話才道,“都跪著做什麼,去換件幹凈衣裳罷。”

幾個小丫頭這才敢起聲,告了一聲罪後匆匆退下了。

葉商站在廊下,這才明白宋箏今日為何會一個人。匆匆而過的下人沒註意到站在廊柱邊的葉商,自顧自的交頭接耳走過:“夫人這樣開明大度的性子,本也不會因為這些事情傷心的。”

另一個應了聲是,宋箏素來禦下有方,眼看著夫人同往常並無二樣,便也沒人再去嚼些舌根。可葉商卻邁不動步子,站在院門外,他遠遠瞧見宋箏一如從前坐在窗前托腮不知望著何處。

明明她坐著一動不動,葉商卻看見她的肩膀在微微的發抖,腳下像是生了根,他需要用全部的理智和力氣控制住自己上前的腳步。下一秒她擡頭時,葉商正對上她發紅的眼眶。

葉商生平頭一次無師自通的學會了所謂的給人臺階下,他移開目光:“今日風太大了,是不是吹著人眼睛疼。”

*

一場秋雨一場涼,等人反映過來,已經被這一場場飄零的秋雨澆的透心涼。

許是因為孕中貪涼,蘇雲染屋子裏依舊在送著冰,丫鬟朝宋箏提了幾嘴,說這樣怕是對胎兒不利,宋箏皺了皺眉,開口卻是讓丫鬟同沈嚴說一聲:“以後蘇姑娘的事情直接由將軍和老夫人負責,不必再經過我手。”

宋箏說得雲淡風輕,和平日裏吩咐下人辦些慣常的差事一般並無二致,

府裏一如從前般太平而井井有條,只有沈嚴如芒在背,他有心想要填補兩人之間的裂縫,可每當他提出帶宋箏出去轉轉時,宋箏只是回說蘇姑娘的身子要緊,勸他有時間多陪陪蘇雲染。

這話若是別人來說,沈嚴定會覺得是在賭氣等著自己去哄她,可叫宋箏說來卻無比認真,在她心裏,蘇雲染像是兩人之間橫亙的傷疤,更是沈嚴拿來傷她的利器,大約是疼怕了,她便不想著怎麼去愈合,只是一味的逃避,仿佛她閉著眼睛,這條鴻溝就不存在了。

沈嚴於是便在這大半個月中見識了這輩子都沒見過的諸多借口,他主動說要帶她出去,宋箏總是推說下次吧,今日日頭太大了,下次吧;今日天陰沈沈的看起來要下雨,下次吧;今日要安排府中灑掃,下次吧。

等他挑中一年難得一遇的好天氣時,宋箏一本正經的告訴他,既然是難得一遇的好天氣,那也許院中她栽了小半年的花種馬上就要開了,若是出門可能會錯過了大好光景。

沈嚴看著那小半年依舊安靜躺在土裏不知還是死是活,卻被宋箏寄予厚望一夜間能發芽開花的花種,不禁無語凝噎。

更多的時候宋箏只是笑笑看著他,委婉的表示著拒絕。

沈嚴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兩人剛成婚時朝夕不得相見的時候,只有每日晨起時枕邊的衣服還提醒他府中有宋箏存在,不論上朝有多早,他起來時她都已將朝服放的整整齊齊叫人送進來。

下朝回來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宋箏的院門外站了很久,葉片在他眼前緩緩飄落,讓他想起宋箏盛夏時替他擋住落花如雨。

從前他不回府的時候,宋箏也曾這樣等過他嗎。

他不知道,他不敢知道。







17.

最近秋寅老是往杏兒身邊跑,樂顛顛的捧著些從集市上淘來的小玩意兒,把杏兒惹得不勝其擾,但宋箏知道她實際是很開心的,因為自己親眼看見杏兒十分寶貝的把那些東西都藏在床底下,連秋寅給她買的糖葫蘆串她都要把簽子洗幹凈了一根根插在一個空花盆裏,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是什麼稀奇品種。

宋箏很是欣慰,她從前還擔心杏兒的脾氣會難找婆家,但偏偏就是有人喜歡這樣的性格,可見這世上偏愛是最沒有道理的,就像杏兒之於秋寅,就像蘇雲染之於沈嚴。

雖然她很開心杏兒有了著落,但秋寅實在來的有些過於頻繁,她委婉的提點了幾句,說別耽誤了差事。

秋寅支支吾吾的,只說將軍不會介意。

快到中秋的時候,見清從滁州回來了,小丫頭一回來就撲到她懷裏,很是親昵的在她懷裏蹭了蹭。宋箏問她怎麼回來也不說一聲,本來說好了一起去接她。

沈見清是將軍的胞妹,當初她嫁進沈家時沈老夫人對著她噓寒問暖,讓她感覺自己像是嫁進駙馬府的公主,所有下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只有沈見清一如既往的保持著大小姐的脾氣對她不冷不熱的。

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難說的很,誰能想到當初噓寒問暖的沈夫人會將沈家傳給下一任主母的鐲子給蘇雲染,半點不顧及她的面子,而當初對自己退避三舍的沈見清卻成了整個沈府和她最投緣的人。

直到後來沈嚴遠赴北疆打仗,臨行前擔心見清留在杭京闖禍,便把她送回滁州老家待了兩年,直到現在沈家蒸蒸日上才將她接回來。

見清將宋箏拉到一邊,攤開掌心:“嫂嫂看這是什麼?”

掌心躺著一塊通體碧綠的玉,玉上還雕琢著一個“箏”字,滁州盛產玉,但這塊色澤通透,想來是上乘的好玉。

她悄悄湊到宋箏耳邊:“嫂嫂猜猜這是誰讓我帶回來的。這是你獨一份的,姓蘇的可沒有。”

畢竟是女兒身,沈見清比沈嚴敏感的多,自然知道對一個人好比不過獨獨只對一個人好。

身後的侍衛追的氣喘籲籲:“二小姐,二小姐你別亂跑,府中今日還有貴客呢!”

“貴客?”見清這才發現宋箏房中好像特意備齊了點心,既然不知道自己要回來,想必是給別人準備的,不無警惕的問她,“嫂嫂,這些吃的都是給貴客準備的嗎?是誰呀?”

天氣熱的厲害,宋箏拿帕子擦了擦見清鼻子上沁出的汗:“是你哥哥在北疆打仗時的同僚,近日人家升任了,你哥哥特地在家裏設宴請人家過來的。”

“男的女的?”

宋箏敲了下她的腦袋:“你哥哥打仗的同僚還能有女的不成?”

跟著宋箏去前廳見客人的時候,見清好奇的打量了葉商幾眼,她還從未見過這個隨著兄長征戰北疆的葉校尉。葉商恍然未覺,只是盯著宋箏看,他總感覺自己已經有許久沒有見過她了。

四個人一個盯一個的,宋箏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己是該坐下還是該站著讓沈嚴和葉商繼續盯著。

見清在兩人中間坐下,打斷了葉商的目光,他這才註意到多了個沒見過的小丫頭,正盯著自己:“這是……”

宋箏向他介紹:“這是將軍的胞妹,沈見清,你還沒見過吧。見清,這是葉商。”

葉商的臉一下垮了下去,看著宋箏的眼神像是條被拋棄的小狗,但她明顯理解錯了意思,連忙吩咐杏兒把她準備好的糕點端上來,這下好了,葉商和見清似乎在比賽誰吃的更快,一個接一個的往嘴裏塞,看的宋箏有些目瞪口呆,葉商慣來是這樣的,可見清……滁州的夥食就差到了這個地步嗎,她忽然有些心疼起見清來。

見清正賣力的吃著糕點,被沈嚴拍了一下,她依舊死盯著葉商,不耐煩的拍開沈嚴的手,沈嚴只得把她拉到一邊。

“哥你幹嘛呀,別扒拉我!”

沈嚴哭笑不得的看著自己這個從小便不著調的妹妹:“那玉呢,你給她沒有?”

“給了啊。”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隔了許久,自己哄人的功力已大幅下降,總之看著宋箏收到這突如其來的禮物,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驚喜。

另一邊宋箏正在剝橘子,將白絲一點點扯下攢在手中,葉商心中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自己遇上沈見清是不是她刻意安排的,自他升任起,皇上有意無意的打聽過他是否對哪家的姑娘有意,還有許多人托將軍來給他送各家女兒的名冊。

杭京的畫師工藝精湛,環肥燕瘦的婀娜身姿躍然紙上,可他只能敷衍著翻兩頁,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宋箏拿板子輕敲他脊背的樣子:“坐直了,人坐正了,字才能寫的正。”

有同僚悄悄的問他是不是心裏有了喜歡的姑娘,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心底深處確實藏了個人,可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杭京,愛一個人是這樣辛苦的一件事。

宋箏一個橘子剝完,葉商想起剛才見清撒嬌讓她餵著吃的模樣,賭氣似的拿走整個橘子,只留宋箏空著手徒勞的張了張嘴。

他嚼著橘子問她:“你為什麼讓我認識沈見清啊?”

宋箏正在專心剝第二個橘子:“見清今日回來,這不是正好撞上了嗎。”

葉商一骨碌把嘴裏的橘子咽下去,心情頓時雨過天晴,原來她不是在操心自己的婚事,宋箏不知道自己一句話為何讓他如此開心,警惕的將掌心的橘子拿緊了些。

“之前送的藥你擦了嗎?”宋箏一邊轉移話題一邊抓緊時間將橘子塞進嘴巴,“傷好些了吧。”

聞言葉商像是想起了什麼,迅速卷起了袖子給她看上面青紫的痕跡,帶著點意味不明的炫耀。宋箏看的一陣啞然,他這到底是操練士兵去了還是打架去了,知道勸了他也不聽,只好把秋寅叫過來給他擦藥,還要嘆口氣第十遍勸他能忍則忍,何必較真把自己弄得一身傷。

其實葉商已經很少同人打架了,她對他說的話他都有認真聽進去,雨中被她看見那次只不過是聽見有人在訓練間隙嚼舌根,說將軍夫人無能,帶著整個宋家做助力嫁給將軍都抓不住夫君的心,還不如北疆的女人,他這才頭腦一熱跟人打了起來。

不過那次他倒是發現,如果他受傷,宋箏待他便格外溫柔,像是哄病中的小孩似的,再來見她時他便刻意在操練時衝在最前頭,大概是因為宋箏只要表現出一分心疼,他心中便是十分的滿意。

飯後宋箏和將軍一起送葉商出府,葉商算是沈嚴一手帶出來的人,如今在朝中也早被劃分為沈嚴一派的人,兩人關系雖然不似從前戰場般親近,沈嚴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讓他有空多來府中坐坐。

*

在見清看來,蘇雲染便是宋箏和沈嚴關系冷淡的罪魁禍首,自入府來總是卯著勁想給蘇雲染使些絆子,還好被宋箏幾次發現後嚴肅批評教育了幾番,看在未來侄子侄女的份上,暫時放過了她。

不過要讓她閑著也是不可能的,她專程從滁州趕回來,就是想幫著緩和兄長和嫂嫂的關系,只要逮著個機會便能翻出花樣來。

宋箏前天胳膊肘上不知在哪裏蹭掉了塊皮,剛想讓杏兒隨便塗點藥膏,被見清瞧著了,非要叫沈嚴過來給她擦藥。

於是宋箏只能翹著胳膊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等沈嚴過來的時候,血早都幹了。畢竟是沙場上打過仗的,沈嚴最初被見清火急火燎的扯過來說宋箏傷了胳膊時也很是著急,腦海中已經想象出了鮮血淋漓的場面。

等看到那指甲蓋大小的傷口時,將軍和宋箏大眼瞪小眼,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等的胳膊都快有些發麻了,見清把藥膏塞到將軍手裏,做著“快上快上”的表情,一邊蹲在一邊看著,好似在等什麼表演開場。

將軍的手畢竟握慣了刀槍,下手沒個輕重,縱然傷口不大,她還是疼的嘶了一聲。見清見狀立刻狠狠打了下沈嚴的手,惡聲惡氣道:“輕點,輕點知不知道!”

沈嚴被打的有些懵,轉眼去瞧宋箏,好像想讓她為自己說幾句話,宋箏尷尬的挪開眼,見清的脾氣她也是愛莫能助。沈嚴只得深吸了一口氣,將藥膏重新抹在指尖上,盡量放輕了力度輕輕的抹在傷口上,宋箏也憋緊了嘴唇,發誓這一次絕對不出現任何多余表情。

明明只是上個藥,兩個人卻連呼吸都放的小心翼翼的。見清還一把將沈嚴推開,笑瞇瞇的問她感覺怎麼樣。

宋箏很是捧場的說:“好!將軍上藥的手法真是……好!”看到見清亮晶晶的閃著期待的眼神,又補充道,“我立馬就不疼了。”

沈嚴盯著宋箏有些出神,半晌才垂下頭,低低的笑了幾聲。



18.

快到立秋的時候,見清非說要給她的生辰辦一場宴席,哪怕宋箏再三推拒說不是自己的生辰,見清也不上當,只是嚷嚷著說她早就看過了宋箏的生辰帖,就是在這時。

宋箏張了張嘴也沒法反駁,也只好由她去了。沈嚴隨意提了一句,既是生辰,不如將宋箏的爹娘也請來,兩家人隨意吃個便飯,畢竟當初沈家動蕩飄搖,即使所有人心中都心知肚明宋家會暗中相助,明面上兩家依舊得避嫌,如今沈家重回正軌,也不妨借這個機會聚一聚。

“將軍不是同宋大人,合不大來嗎?” 宋箏有些愕然,說是合不來已經很委婉了,畢竟當初兩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夾雜著宋箏尷尬的處境可是鬧的滿城皆知。

宋箏一貫在沈嚴面前稱呼宋復為宋大人,叫人聽起來有幾分奇怪。

沈嚴攏了攏袖子回道:“只是因些朝堂上的政事意見相左罷了,算不上齟齬。”

宋箏心裏明知,即使自己誠心相邀,宋復怕是也不會來的,更何況生辰這樣的日子,她更是格外不想看見他,於是推拒道:“宋大人政務繁忙,這等小事也不必去煩擾他。”

沈嚴對她的抗拒有些疑惑,卻還是順水推舟道:“也行,那不如將宋夫人請過來陪陪你,說起來自成婚後你們母女應該也有兩年未見了。”

她有些感慨,沈嚴應是真心想要哄她開心的,連宋復都甘願請過來,只可惜偏偏正中她的痛點。有時候宋箏想,若是自己早一些將兩人的過去和自己的身世都告訴他,今日的局面會不會有所不同。

終歸是天意弄人,就算她將一切和盤托出,一朝見得大廈傾塌,被昔日朋友落井下石的沈嚴也不會相信,所以她才將這份感情以利益為名包裹起來。成親後的日子,沈嚴又存心避開她,回府時常常不是酩酊大醉,就是遍體鱗傷。她總是安慰自己等沈嚴從北疆打了勝仗回來,一切都會好的。其實剛出征時,杭京根本沒有人相信紙上談兵的沈嚴能打贏這場硬仗,只有她堅定不移的相信他會贏,因為如果不這樣想,她根本熬不過那段日子。

等報春鳥飛過初春漸長的樹梢時,她等來了北疆傳來的捷報,和他帶回了蘇雲染的消息。

威名赫赫的鎮北將軍居然是從前杭京城下筆成章的沈家少爺,得了消息的百姓都在他進城那天夾道歡迎,宋箏坐在茶樓的窗戶邊,低頭看見沈嚴一身鎧甲,騎著匹高大的黑馬,隊伍的後頭跟了匹白馬,馬背上馱著位漂亮的姑娘。

原來沈嚴喜歡的姑娘是這樣的,宋箏想著,抿了抿唇,今日的清茶格外的苦。

從前她千次萬次想要告訴沈嚴,可是他不願聽;如今沈嚴回來了,她已經無法說出口了。

遠處傳來了見清同老夫人的爭吵聲,打斷了這場未完的對話,老夫人看起來被氣的不輕,鐵青著臉,宋箏同老夫人的交集不算多,鮮少看到她如此明顯的動怒,也不知所為何事。

小丫頭兩眼抹著淚花,一副不服氣的模樣,沈嚴皺了皺眉走過去訓斥了見清幾句,聲氣大了些,小丫頭的眼睛更紅了,宋箏忙上前安撫了幾句:“都在氣頭上,將軍就別再多說了。”

轉頭又朝見清道:“哭的臉都花了,進屋去擦把臉吧。”小丫頭這才抽抽搭搭的點點頭,宋箏轉頭示意沈嚴去勸勸老夫人,他松了口氣點點頭,結果被見清瞧見,臨走前還瞪了沈嚴一眼,看得人又好氣又好笑。

宋箏差杏兒去打了盆涼水,沾濕了帕子給見清擦了把臉,小姑娘哭的狠了,現在還一抽一抽的,看的宋箏有些心疼:“老夫人和將軍向來疼你,什麼事朝他們服個軟,也就過去了。”

“我不要!”見清竟然少有的固執,“我娘要給我議親,可那些人我都不喜歡。”

算算見清的年紀也是時候了,宋箏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想著沈家如今正是蒸蒸日上,除了皇親國戚外誰不是搶著上門求娶,只怕到時候府中都會被媒婆踏破了門檻,便問道:“那你屬意的是?”

見清扭捏了一陣才開口:“是禹王殿下。”

宋箏花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艱難的問道:“將軍有沒有向你提過,禹王是要……”

“我知道,”見清搶白道,“他想讓禹王做皇帝,覺得我配不上皇後之位,可是我喜歡他嘛,我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不會的東西我可以學,怎麼就見得我當不好皇後呢。”

還是小孩子脾性,宋箏苦笑著搖搖頭:“你將來若真成了皇後,對於沈家將是最大的助力,倘若能誕下嫡子,沈家便是未來天子的母家,這麼劃算的買賣,你以為你哥會想不明白嗎?”

“那他和母親做什麼非不同意!禹王殿下都說願意娶我……”

“你知道皇後意味著什麼嗎?”宋箏目露不忍,“你連蘇雲染都忍不了,將來如何去面對三宮六院的嬪妃?”

“憑沈家的地位,但凡你婚後受了一點委屈,都會有母家替你撐腰,可若那人是天子呢?”

“再兇險一點,若是將來沈家功高蓋主受了忌憚,你就可能成為皇上牽制沈家的棋子,也可能被沈家視為籌碼。”

“見清,”宋箏低聲哄她,“老夫人和將軍是疼你愛你,才不想你嫁給禹王。”

“可我喜歡他呀……”見清呆住了,只覺得萬分委屈,“我不想看他變成孤家寡人,我只是想陪在他身邊……”

我只是,想陪在他身邊。

她何嘗不是抱著這樣相似的一腔孤勇嫁給了沈嚴。其實她曾經非常懼怕成親,宋府這麼小,可這世界這樣大,天南地北哪裏不能過活,何必將自己圈在後院中。

但她還是留下來了,那時候她想,她不需要自由,她心甘情願的留在他身邊,她可以過著自己不是那麼想要但也不是那麼抗拒的生活。

每當她一個人深夜裏為了沈嚴的平安輾轉反側的時候,每當她心裏萌生出哪怕一點後悔的念頭,她都會想起小時候從矮墻上跳下來的沈嚴,拉著她爬上屋頂的沈嚴,指著皇城的方向說他要做沈家第二個首輔的沈嚴。

於是她幫他一點一點往上爬,只要那是他想要的,她便不覺得那是枷鎖,而是她能夠幫到他哪怕一點點的證據。

這個世界上,是沈嚴出現過,是他為了替她出頭非要和別人打架,她還以為揚名京城的沈公子有多武功蓋世,結果痛的直抽冷氣,明明她上藥的動作已經輕的不能再輕,他還是齜牙咧嘴說:“你能不能輕點啊?”

然後看把她惹哭了還要自己哄回來,騙她說不痛,一點都不痛,都是騙她的。

所以婚後無數次沈嚴帶著一身傷回來,她從來不敢在他清醒的時候給他上藥,因為她怕看到沈嚴,自己的眼淚會藏不住。

這世上多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事,她連自己尚且無法說服,拿什麼去勸如今正是情濃的見清呢。

見宋箏不說話,見清反問道:“嫂嫂怎麼不說話了,我還以為嫂嫂……你被逼著嫁給我哥,會勸我聽娘的話。”

“我嫁給了自己喜歡的人,所以更不想勸你。”宋箏答道。

見清的眼睛一下睜的溜圓。

沈嚴站在門外,推門的手停在半空。

*

見清的婚事最終以沈嚴的退讓告終,沈嚴後頭同她提過一句,說是已經在和禹王商議提親之事,大約在立冬前,兩人的婚事便能敲定下來了。

好不容易得償所願,見清總算是開心了,拉著沈嚴一起看宋箏收到的生辰賀禮,沈嚴給她的禮物是一方硯臺,見清送的是衣裳,沈老夫人送了一對耳墜,連蘇雲染也送了盒香粉。

雖說是生辰賀禮,但宋箏還是給各人回了份薄禮,都是些胭脂水粉之類用得著的東西。

“嫂嫂,上次哥不是說要請您的母親一起麼,怎麼今日沒有過來?”見清將香粉盒拿到一邊,隨口問了一句。

“因為宋夫人不是我的生母。”宋箏本也沒有想隱瞞的意思,語氣很是坦然。

見清沒想到自己竟然牽扯出這麼一樁秘事,有些懊惱的閉起了嘴,沈嚴卻不可能放過,正想問什麼,葉商卻從大門處走了過來,下人也陸陸續續開始上菜,見得此刻顯然不是談論此事的最好時機,沈嚴才放棄了追問。

葉商帶的生辰賀禮是一副畫卷,宋箏默不作聲的收了,待到眾人入席的時候又將畫卷塞回給了葉商:“這是聖上賞賜你的東西,怎可隨意送人?”

見她堅持不收,葉商只好又塞給了小廝,面上已是萬分的不高興了,他不明白,明明連蘇雲染的東西她都收了卻獨獨不收自己的,聖上的賞賜隨意贈送是不好,但官場中這樣的事比比皆是,難道聖上還會專門跑到家裏去看有沒有少了什麼賞賜的寶貝的不成。

雖然知道宋箏一貫是這樣的做法,他還是有些委屈,明明他只是想將自己最好的東西送給她……就這麼委屈著,楞是堅持了小半晌都不肯跟她講話。

慣來活潑的見清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自是不敢再多言,一時間飯桌上只余下觥籌交錯的聲音。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戲班子在中庭臨時搭出的臺子上咿咿呀呀的唱著長生殿,歌管樓臺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沈沈,細膩婉轉的唱腔在夜空中盤旋,映襯的席上的一片沈默恰似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19.

晚飯用到一半的時候,蘇雲染便說身子不適先行告退了,宋箏當然沒有不肯的道理,還周到的讓杏兒將她送到房中才算完。

過了一會兒,突然有丫鬟哭哭啼啼的跑過來說蘇雲染腹痛嘔吐不止,聽說疼的連行走都困難,秋寅趕忙出去請大夫,眾人都撂下筷子往西院走。

見清氣的要命,她本來是本著惡心惡心蘇雲染的想法才請的她,結果偏偏還被這人鉆了空子,連宋箏的生辰都不消停:“肯定又是裝的,早知道我就不該讓你請她過來。”

這次是見清失算了,蘇雲染這次著實嚴重,面上肉眼可見的布滿了虛汗,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成一綹一綹,幸好郎中來的算是及時,猜測約莫是飲食起居上出了什麼問題,接著先開了幾幅止吐的方子以觀後效,又去找人拿手帕沾了涼水降溫,可並沒有什麼作用。

大夫的診斷並無不妥,這病情來勢洶洶,卻很蹊蹺,看來確實是和宴席有脫不去的幹系。

沈老夫人焦急的站在房門前來回徘徊,開口責備道:“這宴席是怎麼籌備的,下人都是怎麼做事的!雲染還懷著孕呢,什麼不幹不凈的東西都能上桌了!”

這話說的很不客氣,開口提的是下人辦事不利,打的卻是宋箏的臉。

沈嚴聞言上前一步擋在了沈老夫人和宋箏中間:“這宴席是兒子一手籌辦的,若母親氣不過,便衝著兒子來就是了。”

在場的眾人誰不知道宴席的菜肴是宋箏一手操辦的,沈老夫人也是心知肚明,但畢竟將軍都這樣說了,意思也非常明顯了,這下誰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宋箏不由得去看沈嚴的背影,自己被他嚴嚴實實的罩在陰影中,她想,沈嚴總是護著自己的,無論從前,還是現在。

眾人就在房門外等了許久,可一直不見大夫出來,倒是下人進進出出的不停的換著水。時間已是不早,沈老夫人經此一嚇,看著精神都有些不好了。宋箏便想使喚人先將老夫人送回去,自己留下來照顧蘇雲染。

結果她話還沒說完,沈老夫人就擺手拒絕,說了半天都不肯走,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老夫人是怕自己走了宋箏又做什麼動作,畢竟剛才人家話裏話外都是說今日這樁事和宋箏脫不了幹系。

宋箏只能妥協,畢竟不可能讓老夫人徹夜守在這裏,主動提出說自己不會踏入蘇雲染的院子,僵持當中,是沈嚴站了出來,沈著聲態度強硬的讓人送老夫人先回房休息。

沈嚴都這麼說了,老夫人只得聽從,沈嚴又對著宋箏道:“你也先回去吧,這裏有我守著。”

沈嚴送她到院門,低聲對她說:“這裏有我,我會處理好一切的,你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怕她多想,他解釋道:“這裏太亂了,老夫人也正是情緒激動的時候,你回去睡一覺,剩余的事情明日再說。”

“將軍……沒什麼要問我的嗎?”她在腹中打了無數遍的草稿,如果沈嚴問起她該怎樣自證清白,卻沒有排演過如果沈嚴相信她,她該如何自處。

沈嚴揉了揉她的頭安慰了句:“阿箏,不會有事的。”

宋箏聽見一個角落坍塌的聲音,被她囚禁於高墻中的聲音如誘似哄,你從來就管不住自己的心,你根本就忍不住不對他動心。

*

宋箏一個人慢慢走在燈火通明的將軍府中,腦中迅速將今日所有的菜肴全部過了一遍,並沒有什麼問題,碗筷也是洗幹凈了,退一萬步說,若真的是菜肴的問題,她和見清也吃了,怎麼獨獨蘇雲染會出現問題?

更何況出現的癥狀是腹痛,叫人一眼就懷疑這事同她有關,叫宋箏不得不懷疑這事是蘇雲染自導自演,可如今她懷著身子正是最兇險的時候,若是此時出了事情,怕是這輩子身子都會留下病根。

宋箏不覺得蘇雲染會拿自己的命來賭,她也想不到還有什麼紕漏之處。

遠處飯桌上的人已經散盡了,只余下葉商一個人坐立不安,按理說沈府內宅中的事他該避開才是,但畢竟這事和宋箏有關,他又不放心一走了之。遠遠的看到宋箏回來,他急忙起身問現在如何,宋箏有些疲憊的搖搖頭:“大夫還在房中,是將軍讓我先回來休息。”

葉商點點頭,看她面色不大好,又問她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若是飯菜真的有問題,他擔心宋箏豈不是也吃了。

宋箏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葉商才喃喃道:“這就好,你別太擔心了,既然我們都沒事,興許不是飯菜的問題,”

病從口入,若不是飯菜,那還能有……

她忽然覺得手腳冰涼,想起了被自己當做回禮送給蘇雲染的水粉胭脂,她對醫術也不是很精通,此刻也想不出什麼別的原因了,連忙急匆匆的跑回去想找大夫說清楚。

方才還進進出出的西苑如今居然空無一人,連應該守著門的秋寅也不知跑去了何處,燈火映出房中的兩道人影,只有沈嚴和蘇雲染二人。

大夫人呢?

宋箏提著裙擺跑到門前,卻被裏邊的動靜嚇住了,她從未見沈嚴發過這麼大的火。

“誰要你自作主張了,我跟你說過不要動她!”大概是他的手狠狠拍在書桌上,發出呯的一聲。

蘇雲染倒是不懼亦不惱,語氣冰冷:“怎麼,將軍如今同夫人鶼鰈情深,開始心疼了?”

許久,宋箏才聽到沈嚴說:“那些事跟宋箏沒關系,她沒做的事情,為何要她來背。”

蘇雲染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虧得整個杭京城說我是個狐貍精,真該讓她們看看宋箏的本事。但是沈嚴我提醒你,宋箏一日占著將軍府夫人的位置,你便一日同宋家斷不了幹系,宋復只宋箏一個女兒,將來她的孩子,不僅是沈家人,也是宋家人。你忍受得了嗎?”

“你還記得當初糧草被斷時你在城中被困了兩天嗎?你明知道宋復只把你當做一個棋子,可是你現在心軟了?”

“沈嚴,是你提的讓我假孕回京,替你找到借口除掉宋箏。是你說她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我誕下長子,到時候我能脫身,你也能同宋家劃清界限。怎麼,如今見到你的夫人溫柔賢惠,舍不得了?”

“我為了你的計劃被當做誘餌在這麼大點的屋子困了整整六個月,如今已經將機會和理由都送到你面前了,將軍夫人因恨下毒,沈家痛失嫡子,你大可以以此為由休了她,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沈嚴對她再不余任何耐心:“今日我會讓大夫說是你胎位不正才沒有保住孩子,答應蘇家的事我不會忘,既然還需要我這顆棋子,我勸你聽話些。”

說罷他推開門,看見了門口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宋箏。

此刻她才明白,為什麼蘇雲染自孕初便閉門不出,為什麼將軍聽到她腹痛會是那樣的反應,為何沈嚴從來不讓她接觸問診的郎中。怪不得沈嚴半句都問她,只因為蘇雲染根本沒有懷孕,那只是放在夾板上的一塊糕點,他等待著,渴望著自己能夠忍不住伸出試探的觸角,踏入他精心編制的陷阱,好讓他親手將自己推下萬丈深淵。

“原來將軍厭我至此,設下此局,只是為了休了我嗎?”宋箏輕聲問他,又自己否定道,“不對,大虞律例,謀殺人者斬,或許將軍是希望我能永遠消失,是嗎?”

沈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沒有辦法否認自己真的有過這個念頭,如果她真的對蘇雲染下手,那麼證明她原本就是和宋復一樣心狠手辣的人,無論得到什麼結局都是咎由自取。即使宋箏沒有找到機會下手,那麼他也會從旁支過繼來沈家的子孫作為自己的長子,他不可能讓宋家的骨血繼承沈府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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