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周公解夢給自己自上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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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二有是栗延林的父親,一個MH370失聯者的父親。

2014年3月8日之前,他是河北邯鄲山村裏的一個農民,到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

後來的7年,他去了北京、馬來西亞、馬達加斯加,知道了啥是失聯、啥是抑郁癥、啥是人生無常……老天用一種極盡殘酷的方式,改寫了他57歲之後的人生。

如今,距離馬航370失蹤已經過去7年,他一直在等自己的孩子回家,但是,歲月並沒有等他。

2021年3月8日,是馬航MH370失聯7周年的日子。對於失聯者家屬來說,7年裏的每一天,都是等待,都是煎熬。

3月6日,為了能夠在2天後順利進京,64歲的栗二有一大早就去縣裏的醫院做核酸檢測。7年前的那架飛機帶走了他的兒子,中興公司員工,栗延林。

8日零點剛過,他從河北最南邊的小縣城趕到了邯鄲火車站。K158次列車,0:55發車,6:17到北京西站,這趟車他已經坐了7年,上百次,每次都買最便宜的硬座票,64塊5毛。

栗二有和其他家屬在北京匯合,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前往馬來西亞駐華大使館,向馬來西亞政府遞交訴求。

2021年3月8日,栗二有(左二)和其他失聯者家屬,在馬來西亞駐華大使館門前

站在大使館門前,家屬們一如往常,把自己想說的寫在白紙上,舉在胸前,栗二有寫的是:不要隱瞞,要公布真相。

不知從何時起,“要人”變成了“要真相”。

活動一直持續到天黑,收效甚微,當栗二有搭乘當日最後一班火車回到邯鄲時已經淩晨2點,回家的路上,一片漆黑。

從年輕的時候開始,他就熱愛讀書、寫詩,兒子失聯後,他寫了2000多首詩歌,其中有一句:

我只有在這黑夜的路上,才稍稍有點做父親的感覺。

過去7年,栗二有的每一天都像是漫漫長夜,向「最人物」講完下面他的故事時,他已經抽完13支煙。

2014年3月7日晚上,栗二有接到了兒子從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打來的電話,內容像平時一樣簡單:“我馬上就要上飛機了,6點多到北京,我女朋友來機場接我。”

栗二有聽了特別高興,兒子口中的“女朋友”其實只見過兩次面,是一個多月前的臘月二十九,他拽著兒子相親認識的女孩。

時間往前推到2014年春節期間。那年,邯鄲下了一場很多年不見的大雪,過完年,正月初八(2月7日),老兩口踩著雪送兒子去村頭的省道等公交,望著遠處的雪後夕陽,栗二有心裏忽然泛起幾點滄桑,兒子笑他:“我去馬來西亞就是搞個項目,搞完立馬就回來。”

栗二有家唯一一張全家福

一個月後的3月8日,栗二有要到瓷器廠上早班,盤算著中午就能見到兒子,就讓孩兒他娘趕緊買點肉,做點好的。一進車間,又跟工友說:“老吳,我兒子今天就回來了,過兩天給你嘗嘗馬來西亞的煙。”

那天天還沒亮,女孩就趕到了北京首都機場T3航站樓,期待著兩個人的第三次見面。

早上8點半,距離到達時間已經晚了2個小時。女孩不停擡頭確認LED顯示屏,上面不斷滾動著進港航班的信息,只有一條置頂的航班消息一動不動——

航班號:MH370;出發地:吉隆坡;計劃到港時間:6時30分;預計到港時間:無;備註:延誤。

“出事了。”接機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並把手機高舉著傳遞給周圍的人看。那是一條由法新社發布的消息,“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稱與一架飛機失去聯系”。

女孩慌忙撥打栗延林的電話,“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9點左右,中國民航局發布消息證實:MH370航班失聯。機上共載有14個國家的239名乘客,其中154名來自中國。

栗二有家的座機也是在那時響起的,女孩說:“飛機好像出事了,讓家屬都去北京麗都酒店。”

接電話的閨女又打給了栗二有,他想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只能聽到家裏哭聲一片。

他跟領導告了假,三步並作一步跨出車間,騎上電動車向家裏飛奔。快點,再快點......結果蹭到了北邊開來的貨車。“不想活了,騎那麼快還橫穿馬路?!”司機踩著剎車,狠狠地嚷道。

他趕到家時,聞訊而來的村裏人已經把家門口圍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人給他讓出一條路,他推門進去就看到妻子癱倒在地,兩個閨女在一旁不住地哭。

看著電視新聞裏的字幕,栗二有想不明白啥叫“失聯”,在他前半生的字典裏從未聽說過這個詞,一直到坐上趕往北京的車,他都以為估摸著自己到北京的時候,兒子也就到了。

栗二有與妻子劉雙風

後來,他和妻子在麗都酒店一住就是50多天,很長一段時間裏,老兩口沒沾過床,不是在新聞發布會現場,就是在房間裏看新聞。

“啥叫失聯”、 “咋叫我們攤上這樣的事情”……兩人恨不得能鉆進電視裏,打探出任何有關“失聯”的隱情。

七年來,栗二有一直在咀嚼“失聯”二字的含義,卻始終沒能走出這個迷宮。

在麗都酒店期間,村支書曾給栗二有打來電話,讓他壓抑的心情釋放了些許:“叔,您二老就放心在北京等消息吧,咱家裏我已安排了專人看守。”

那時的栗二有以為,帶兒子回村給列祖列宗報平安,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但是在那之後,除了家裏的紅白事,他就再也沒回過老家。“沒臉見村裏人,沒臉到孩子爺爺奶奶墳前。”

2014年3月8日之前,栗延林曾是全村的驕傲。

栗二有雖然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卻在家裏布置了個書架,成為村裏的奇觀。碰上陰雨天,村裏人總湊在一起搓麻將,但他偏偏喜歡坐在屋裏看書。為了讓兒子多讀書,他看到好書就會往家買,“寧可少抽一包煙,也要多買一本書”。

栗二有家的書架

他至今記得,1997年,兒子考進了全區最好的中學、最好的班級,那一年香港回歸,到處都在放煙花,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送兒子去學校。

栗二有的大閨女知道弟弟學習好,早晚是要讀大學的,但家裏負擔重,就早早出去打工。“她那時候1個月才能掙100塊錢,掙了錢就攢著。弟弟後來上大學的錢,都是她攢出來的。”

高考那年,因為在書上看到過嶽麓書院的一句對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栗二有便讓兒子報考長沙理工大學,學先進的通訊專業。

栗延林畢業之後,先是進入諾基亞工作,又跳槽到中興,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的網絡工程。村裏人並不懂這些,只知道是十裏八鄉最有出息的孩子。3月8日當天早上,瓷器廠的王嫂還跟栗二有打聽:“老栗,你兒子在哪上的大學?我閨女今年考上了也讓她去那個大學。”

2013年底,由於公司要在國外拓展工程,需要被外派的栗延林面臨4個選擇:印度、泰國、俄羅斯或者馬來西亞。

“印度太熱、泰國太亂、俄羅斯太冷”,栗二有聽說馬來西亞有個馬六甲海峽,很多運東西的船都從那兒走,就拿了主意讓兒子去馬來西亞。

那幾個月,是栗二有這輩子最如意的時刻,兒子是全村第一個出國的孩子,讀書時的助學貸款終於還完了,兒媳婦的事情也有了些眉目,他趁著農閑到瓷器廠打工,想多攢點錢,給兒子娶媳婦。

一切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卻又戛然而止。

後來的七年,那個讓全村人羨慕的決定一次又一次被提起,老兩口只要吵架,妻子的第一句話總是哭喊著:“就是因為你讓孩子去馬來西亞!都是你把孩子害了!”

每到這個時候,栗二有都會忽然陷入沈默,躲到門外,用力嘬著煙。

兒子出事之後,妻子有時像變了個人一樣歇斯底裏,栗二有總是能哄就哄,因為醫生說她也不想這樣,這是病。

從麗都酒店回到閨女家,妻子劉雙風經常整夜整夜不睡覺,就坐在電腦前,累了就趴一會兒,家裏人讓她躺下,她就說想離兒子近一點。有時好不容易睡著,睡夢中會無緣無故坐起來哭喊,摔手機。第二天栗二有問起來,她自己也疑惑,“我沒有摔,我沒有哭。”

在妻子徹底摔壞3個手機後,栗二有聽村醫講這是心裏頭的毛病,就帶她到縣醫院,那裏的醫生聽說是MH370的家屬楞了好一會兒,說:“縣裏沒有精神科,得去市裏。”

到了邯鄲市中心醫院,醫生接診後在診斷書上寫了5個字:重度抑郁癥。

趁著劉雙風不註意,醫生把栗二有拉到一邊,小聲說:“說實在的,像這樣的情況,任何藥都不管用,相思病,沒法治。”

栗二有的妻子,劉雙風

心理醫生劉金鵬曾在2015年1月30日到2016年3月8日,受馬航雇傭,為MH370乘客家屬提供心理服務。

在工作中,她小心地避開“感同身受”這個詞,“很多家屬提到這個詞的時候,會覺得非常憤怒,你憑什麼感同身受,我過的什麼日子,你過的什麼日子。”

作為2個孩子的母親,她曾試圖將自己代入其中,“如果是我發生這種事,我能不能活?答案不一定。真的,我可能活不過3天。”

確診之後,栗二有每隔半個月就到醫院幫妻子拿藥,一次495元,幾個月後家裏實在負擔不起,就開始吃村醫給的安定藥,一毛錢一片。開始是發作的時候吃一片,後來兩片、三片才管用。

一年多後復查,醫院的醫生一再警告一毛錢安定藥有副作用,栗二有才趕忙給妻子停藥。

栗二有與劉雙風丨攝影 常克永

那段時間,正趕上小外孫女出生。之後,兩個閨女都把孩子交給母親照料,劉雙風日子漸漸被孩子們的哭鬧聲填滿,發作的次數少了許多。但栗二有還是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用力維持的“正常”又被打回原形。

他至今不懂那些藥到底是作用於身上的哪個器官,不懂抑郁癥到底是個啥病,只是在無數個深夜,聽到妻子的哭聲幾乎要掀翻了房梁。

在采訪中,栗二有常常脫口而出一些詞語“蒙特利爾公約”、“先期賠款”、“登機錄像”、“黑匣子”……如果不是長期勞作的身形和明顯的口音,很難將他與農民的形象聯系到一起。

然而,在熟悉的人眼中,這樣的他與7年前,判若兩人。

姜輝也是MH370失聯者家屬之一,他的母親姜翠雲在飛機上。他形容自己和栗二有,就像是一條戰線上的默契戰友。在他的記憶裏,當年第一次出現在麗都酒店的栗二有並不惹人註目,很少講話,幾乎沒有人註意到他。

栗二有在某次見面會間隙吃泡面

唯一一次有印象,是在一次家屬委員會的會議上,栗二有忽然闖進辦公室說:“我就是個老農民,不會說話,但謝謝大家了。”說完向眾人深深鞠了一躬,便轉身離開。

“大家都挺意外的,還沒明白過味兒來,人就出去了。”姜輝說。

栗二有回憶,“那個時候我除了抽煙、除了哭,什麼都幹不了”。

2014年3月24日,飛機失聯第17天,馬來西亞首相納吉布忽然宣布飛機終結於南印度洋,新聞畫面下方配了一行字:機上無一人生還。

看到這條消息,劉雙風一頭栽在地上,栗二有“騰”地一下站起來,把妻子交給近旁其他失聯者的家屬看護後,就跑向位於麗都酒店二樓的臨時新聞發布廳,一些家屬寸步不離地守在那裏,栗二有大喊:“家屬們,不能在這裏死等了,必須去大使館發出抗議!”

那天,幾百個家屬組成一支隊伍,徒步近一小時,浩浩蕩蕩地衝向馬來西亞駐華大使館。經幾次交涉,家屬們收到了一份書面文件,“機上無一人生還”並不是納吉布的原話,他們的親人還有活著的可能。

“從那天起我就變了一個人,我知道我必須說話,只有發聲,才能讓大家幫助我們。”栗二有說。

彼時,湧進麗都酒店的記者告訴他,微博上有很多陌生人在為飛機上的乘客祈福,栗二有一臉困惑:“啥是微博?”

在那之前,他的通訊工具只有一部老年機和家裏的座機,到北京後,看到一些年輕的家屬對著大屏手機議論,他就伸著脖子湊上去看。

飛機失聯之初,馬航給每戶家屬發了3萬元安撫費,栗二有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麼多錢,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其中一部分買了一部智能手機,又用了將近3個月,才獨立操作,發出第一篇微博(@現在的現在先生)——

“MH370,你在哪裏?”

“微博能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家的事,我想讓大家都同情我們,給馬來西亞政府施加壓力,去找我的孩子。互聯網是有記憶的。”如今的他,已經成為微博深度用戶。

當初幫他註冊微博的是年輕家屬程利平,她是《畫皮2》的梳化師,飛機上有她的丈夫鞠坤,曾多年擔任李連傑的替身,是《一代宗師》等電影的動作指導。

然而,時隔7年,當程利平再被問起曾經對栗二有的幫助,她已經印象全無,“當時我的關註點不在那裏,滿腦子都是‘人去哪裏了’”。親人失聯後的日子,光是等待,已經耗盡了家屬們大半的精力。對於栗二有而言,MH370就是他余生的全部。

馬航MH370失聯者家屬程利平

這7年,只要攢夠了路費,他和妻子就買票去北京,“去了多少次北京,呆了多少天,我記不清楚了。”剛開始,一個月去4次,後來減少到2次。最多的時候在北京一連住了22天,但為了省下更多錢找兒子,兩人從未住過酒店。

夏天在廣場上、地下通道裏睡,被人攆來攆去。冬天就到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買一杯最便宜的飲料將就一晚。實在熬不住,空港物流園附近50元一晚的招待所,是他們最奢侈的落腳之處。

每次到北京,栗二有都要到空港中心找馬航的工作人員質問,從北京西站出發,50公裏的路程需要借助地鐵。對他來說,坐錯車、坐反方向是常有的事,很多次從地鐵口出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剛問完扭頭就忘,有時候自己跟自己生氣,後來碰南墻碰得多了就會了。”

2018年8月3日,22點,北京西站,栗二有的妻子劉雙風枕著822頁《MH370安全調查報告》等待次日回邯鄲的火車,報告的最後一句話是:“綜上所述,調查組無法確認MH370失聯的真正原因。”

2015年1月29日,家屬們又聚在了空港中心。那天的見面會有些不尋常,許多穿著橙色馬甲的醫護人員在現場待命,會議上,馬來西亞航空突然宣布MH370航班失事,並推定機上239名乘客和機組人員全部遇難。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面對這樣的“推定”,會面室裏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尖叫聲,場面一度失控,有人揮舞拳頭,有人上臺搶奪話筒,栗二有瘋了一樣砸桌子,滿腔的憤怒和絕望堵在嗓子眼裏,卻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那年春節期間,家屬們憤然決定自費前往馬來西亞,向馬方政府施加壓力。

栗二有的機票是托姜輝買的,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微信轉賬。拿到2張馬航機票的那一刻,希望與失望同時湧上心頭。他在背包裏裝了一盒暈車藥,又灌了一瓶老家的水,希望可以消解對飛機的一部分恐懼。

栗二有與劉雙風到馬來西亞尋找兒子

6個小時的航程,他掏出剛買的馬來西亞地圖和自己做的行程規劃,反復檢查。因為身穿印有“MH370平安回家”字樣的衣服,所以總有人上前打聽“飛機找到了嗎”,栗二有只能連連擺手,然後,摘下老花鏡抹一把臉。

第一次用智能手機、第一次發微博、第一次微信轉賬、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走出小山村……老天用一種極盡殘酷的方式,改寫著他57歲之後的人生。

“俺孩子還活著。”在很多場合,這句話是栗二有最重要的發言,又怕城裏人聽不懂,改口“我孩子還活著”。

“我還留著證據。”在他看來,很多事情可以佐證這個結論。

2015年春節的那次跨國尋親,他跑去兒子在吉隆坡的工作單位,詢問“人到底是死是活”。接待的人對他說,“你兒子沒死。就在這個屋裏,他跟你一墻之隔,但是你永遠見不著了。”他和其他家屬聊及此事,堅信這是人被綁架的暗示。

當時,還有一個自稱駕駛了20多年飛機的老飛行員告訴他,以自己的經驗判斷,這個型號的波音飛機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出現瑕疵的。栗二有不懂“瑕疵”是什麼意思,便追問“是不是不會出故障”,得到了肯定的答復。

回國後,他堅持每周六晚上給兒子打電話,對“您撥叫的電話已關機”聽而不聞,然後對著電話說“家裏下霜了,你多穿點”、“你三舅今早走了,前兩天還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之所以選擇星期六是因為“怕耽誤孩子在外邊工作”。

他始終記得,出事後1個月接到的一個國外號碼。他專門找了電信公司,查到號碼來自美國得克薩斯州。2015年,兒子QQ的狀態曾顯示在線;2017年左右,對方忽然發了一個字——“在”。  

他連忙找相熟的記者幫忙打聽,得到的回復是“被盜號了”,然而他寫給騰訊公司的信一直沒有得到回音,“可能是我把地址寫錯了”,他沒有繼續深究。

“那就是我的孩子!為啥我確定是我孩子發了?我兒子1985年生,在我們農村,像他這樣的年齡,娃娃都上學了,所以我每次打電話沒有別的話,就是讓他趕緊成家。一直說,他肯定煩,總是回:是、行、中,就一個字,別人怎麼會知道我們父子倆是這樣說話的。”他一遍一遍地向人講述這段經歷,每一次都堅定且認真。

“現在的現在”為栗二有

那幾年,栗二有時不時會接到一些奇怪的電話,電話裏的人帶著神秘的語氣說:“我知道在你的孩子哪兒,你給我打錢,我就告訴你。”

“多好的好事啊。”結果錢打走了,電話就打不通了。

如此,他受過幾次騙,也騙自己。自打出事之後,他就把兒子用過的座機、手機、傳呼機掛在院子裏的晾衣繩上。“不一定哪一個時刻,他打來電話,我在院子裏就能聽到。”

這一掛就是7年,“早就沒電了,我也知道不會通,但掛在那我心裏舒服點,要不然,這7年真的活不過來。”

只有活著,才有可能等到兒子。

在栗二有的書架上,他最常翻動的書是《魯濱遜漂流記》,他驕傲地說,魯濱遜是兒子小時候心中的英雄,長大後曾特意買來英文原版研讀。出國之前,兒子還同他開玩笑,要去熱帶看一看魯濱遜住過的小島。

他認為,兒子現在或許正在一個荒島上,“他一定能生存下來的,像魯濱遜一樣”。

2016年2月28日,美國探險者吉布森在非洲東海岸找到邊緣印有“No Step”的殘片,在官方發布的《MH370安全調查報告》中,這塊碎片被描述為“幾乎肯定來自MH370”。

那年年底,姜輝提起想到飛機可能到的地方走一走,栗二有馬上響應,“那次花錢最多,到現在還沒還上”。

2016年12月3日,由來自3個國家的8名家屬組成的隊伍,在發現過疑似殘骸的馬達加斯加島集結。姜輝表示,他們的目的是希望用家屬的誠意來促成官方力量堅持搜索。“讓他們知道家屬沒有放棄,希望他們也不要放棄。”

栗二有與姜輝(中)在馬達加斯加

那天,剛到馬達加斯加聖瑪麗島的海邊旅館,行李還沒放下,栗二有就摘下樹上的一個野果吃。姜輝忙說,“你別瞎吃,別中毒了。”

“我說了他還在那咬、說了他還在那咬。”姜輝回憶。

非洲的海灘滾燙,穿鞋踩在上面也不好受,然而栗二有卻忽然躺下,兩條腿半蜷著,對姜輝說你給我拍個照片。

“我兒子在家睡覺就是這個姿勢,我試了心裏才踏實,我能活,我兒子就能活。”栗二有說。

栗二有躺在沙灘上

在一次跨島搜索中,栗二有差點沒能活下來。

因為聽說不遠處的一座小島衝上岸的垃圾比較多,找到殘骸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一行人租了快艇前往。即將靠岸之時,小船忽然被大浪掀翻,所有人都掉進海裏,栗二有不會遊泳,意識瞬間被洶湧而來的海水淹沒,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上岸的,只記得船長渾身都是口子,淌著血,自己則在岸邊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

在短時間內找到疑似殘骸,是一個小概率事件,然而當一切發生,家屬們不知道自己的運氣算好,還是差。

那天,姜輝走在前面,忽然聽到後面的栗二有大喊“大海,我來找你了”,頓時滿腹淒涼。

栗二有在馬達加斯加呼喊兒子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看到了那個蜂窩狀物體,在烈日的暴曬下,反射出光芒。

尋親的人都湊了過來,足足有幾分鐘,沒人說話,大家心照不宣,姜輝手中的物體與專家描述的飛機殘骸非常接近。

姜輝與栗二有

栗二有無法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一瞬間的興奮被隨之而來的巨大無助吞噬,將痛苦的人們拉入更深處。

姜輝形容那趟馬達加斯加之旅“是一段很殘忍的旅程,在空難史上,從沒出現過由家屬主導搜救的情況”。

然而,他們的行為沒能撼動什麼,一個月後,2017年1月17日,馬航MH370水下搜尋行動暫告中止。

2014年5月2日,栗二有是最後一個離開麗都酒店的家屬,回到家後,他買了一個計時牌,每過一天,換一個數字,“像刀割一樣”。

從7年前開始,計時牌就是栗二有家的日歷。從2位數到3位數,現在是4位數,“2563天了”,他日復一日地算著日子,自己的兒子卻總是沒能出現。

2021年3月7日,MH370失聯2556天。截至發稿當日,2021年3月13日,MH370失聯2563天。

栗延林的房間至今還保持著原狀,栗二有隔一段時間就會進去打掃一下。

栗延林的房間仍保持原狀丨攝影 常克永

過年過節,劉雙風包了餃子會往冰箱裏放一屜。飛機上有很多年輕人,家屬中有很多老人,姜輝曾經拉開過一些家屬的冰箱,發現裏面被食物塞得密不透風,“他們說,等孩子回來再買,就來不及了”。

2018年12月18日,馬航MH370失聯者家屬李秀芝因病去世,她並不是第一個在等待中離開的人。李秀芝的情況與栗二有相似,飛機上是她的女兒,一名優秀的外語高級翻譯,家裏的婚房早已裝修好了,只等她出差回來就完婚。

栗二有最後一次見她時,她對他說:“老栗啊,你在微博上發的那些詩,我都原原本本地記錄、打印下來了。咱倆的心情是一樣的,你所說的也是我想說的。下次我帶給你,還有幾個錯別字給你改了改。”

馬航MH370失聯者家屬李秀芝

栗二有最終沒能拿到打印好的詩稿,姜輝在家屬群中表達哀思:“倒在尋親的路上,不知是否算是一種慰藉或解脫。”

自從2018年11月30日調查團隊解散之後,家屬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好好活著”。

“我們只能好好活著。”栗二有說。

5年前,心理醫生劉金鵬自掏腰包買了100棵榛子樹苗,冒著風雪運到栗二有家裏。又找來自己的專家朋友,教老兩口如何澆水、打藥、剪枝……

劉金鵬與栗二有、劉雙風一起種下榛子樹苗丨攝影 常克永

栗二有把這些榛子樹當作是希望,想著開花結果的時候,兒子或許就回來了。

然而,因為他常年奔波在尋親路上,樹也漸漸荒蕪了。

去年年底,根據相關政策,榛子樹那片土地要被流轉,栗二有不想給村裏添麻煩,便忍痛點頭了。

村長帶人鏟樹那天,他躲在家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尋找兒子的這些年,他已經記不清抽了多少煙。

當氤氳的煙霧彌漫在眼前,他或許能隱約看見從前的日子:一家人生活平淡,每當有炊煙升起,兒子會回家吃飯……

煙熄滅後,他又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