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別衡,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賬號“每天讀點故事”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1
臘月十八,大雪。
魏才人的屍體被發現,時年三十九歲,躺在落蘭苑長滿雜草的空地上,雪如同一襲涼被蓋住她赤裸的軀體。
宮人發現她的時候,雪將化未化,但她腹上一個用刀刻出的圖案已顯出來,天寒,凝固成了一朵紅色冰蓮。
臘月二十八,朔風。
帝七女李徽月於落蘭苑的偏殿中,被禁衛帶走,經大理寺核驗,關押於烏臺天字號牢房,時年二十一歲,判斬監候,次年秋後問斬。
魏才人是李徽月的娘。
他們說是李徽月殺了魏才人,李徽月沒反駁,但也沒認罪。
豐京城的冬天,幹硬硬地冷,李徽月靠在牢房裏如鐵的石壁上,閉著眼睛,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想心事。
一陣腳步聲傳來,空蕩蕩的,除夕夜,雖出了這樣的大案,但是該查的已經查清楚了,上頭也想早些結案,所以牢裏的牢役,能回去過年的,都走了,沒什麼人。
燈籠中那一點點微薄的暖意照到李徽月臉上的時候,李徽月依舊閉著眼,問:“誰?”
“我。”
李徽月睜眼,是宋樓,老仇人。
宋樓沒打開牢門,只是將燈籠放在右手邊,盤膝坐下,整理好他那一身牢頭的衣裳。
打開食盒,拿出一碟餃子,一碟醬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綠豆糕,一個小酒壇,兩只杯,兩雙筷,一雙在他手邊的白瓷筷枕上,同樣的擺設,伸手放在牢門裏面。
等這些都做完,擡頭,看著李徽月,沒說話。
他生了一雙顏色很淡的眼,瞧著,挺無情的。
李徽月笑,拖拽著身上的鐵鏈從草榻上挪下來,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口醬牛肉,冷的,嚼在嘴裏,冰柴一樣。
李徽月問:“怎麼不回家和你娘子過年?”
宋樓倒了一杯酒,飲盡:“退親了,沒成。”
“又沒成啊。”
“總共就這一次,哪來的又?”
“也是,原來也是手攀章臺柳,足踏陌上花的將相公子,現在淪落成了獄卒,別灰心,肯定還有不開眼的花癡,喜歡你皮囊的那種。”
李徽月一邊說,一邊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宋樓長得不錯,這麼些年剝掉了富貴公子的皮,剩下的骨肉軀幹雖嶙峋,然風骨猶在,還是精彩,是這個人本真的樣子。
兩個人也不說話,你吃你的,我喝我的,好久,宋樓問:“是你殺的嗎?”
李徽月的手停了停,夾起一顆花生米,放在嘴裏,看著宋樓,嚼幹凈了,認真道:“別想著替我翻案,你家就剩你一個人了,回頭斷了根,在黃泉口遇上你爹,該挨罵了。”
宋樓卻道:“我為什麼要替你翻案?”
李徽月一滯,笑了一下,有點尷尬,又拿了一塊綠豆糕,一點一點抿著吃。
宋樓記得她這個樣子,當年他作為太子伴讀與皇家子弟一起進學,撞上李徽月在禦膳房偷點心,就是這樣吃的,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眼睛都瞇起來。
李徽月左臉上有個小梨渦,吃得高興,梨渦都比往日要深,剛剛好盛得下一朵春光。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那梨渦,也就是這樣剛剛好的圓滿。
只可惜她現在瘦了,笑也都是冷笑、嗤笑、假笑,皮笑肉不笑,於是梨渦也不大清楚了。
宋樓又道:“距離秋刑還有大半年,你在這裏也怪悶的,太子傳話說你想要什麼,說一樣,他好歹也給你做了二十一年的太子哥哥,想辦法送進來,陪陪你。”
李徽月想了想,將綠豆糕全部咽下去,道:“落蘭苑偏殿靠墻的櫃子底下,有三本我沒看完的山海遊記。”
宋樓點頭應下,收拾了碗筷,起身準備離去。
走了三步,回頭看,半勺月光從高窗中漏下來,李徽月的身影半明半暗,鐐銬裏頭她細細的手腕伶仃,看得見骨頭,瘦削的臉平靜如石雕,清清冷冷的。
“七公主,新歲安康。”
“嗯,你也是,新歲安康。”
2
明燭殿內,案幾後傳來一陣低低的呼嚕聲,太子李徽明恭身候在案後,已足有兩個時辰,地上的熏爐中散著濃郁溫暖的野悉密香,與殿墻壁中原本的檀香混著一起,有些醉人。
宣帝這些年酷愛濃香,李徽明也不是不喜,主要是鼻子受不住,強忍了兩個時辰,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鬧醒了宣帝。
“嗯,太子在呢。”宣帝半直了直身子,還是半倚靠在雕龍紅椅上,“朕剛才是睡著了?睡了多久?”
“回父皇,沒有很久。”
宣帝半閉著眼,道:“還是魏才人的事嗎?”
李徽明拱手:“禮部上書,說魏才人位分不夠,不可以妃位入帝陵,但是按慣例,魏才人在後宮二十載,且育有一女,縱然生前位分不夠,生後也該進妃位。”
宣帝嘆了一口氣:“徽明啊,你說是不是朕,做錯了什麼?”
李徽明跪地,叩首行禮:”陛下勤政愛民,心懷百姓,還望陛下莫要如此言語,兒臣心中難安。”
“那你說,為什麼小七會做這樣的事,她是朕的女兒啊,魏才人……魏才人雖然得了瘋病,可終究也是她的生母啊。”
“小七……”李徽明喉頭一頓,他也想知道為什麼,但是小七不說,小七不說,沒人能讓她說。看著宣帝又拿手掩住了面,他只能道:“還望父皇保重龍體,莫要思慮太過。”
宣帝揮了揮手,黯然道:“魏才人雖育有一女,卻教女不當,還是按照才人的位分,葬在靈寶寺吧。”
李徽明從明燭殿出來的時候,天上又飄起雪,不多時,宮墻的紅就被飛揚的白給遮了,他緊了緊身上的黑狐大氅,往落蘭苑去。
宮中很安靜,他走了小半個時辰也沒遇上什麼人,縱然遇上,也都低著頭,喚一聲“太子殿下”,匆匆離去。
落蘭苑在宮城西北角,偏得緊,算起來,他也有好些年沒有過來這裏了。發現屍體那天的早上匆匆來時,險些走錯了路。
說來這些年或許是因為都大了,或許是因為某件事,大家都行得遠了,那天也是他好些年頭再一次看見小七。
那丫頭躥個子,在幾個成年的公主裏算是最高的,魏才人漂亮,小七也繼承了些,不過比起魏才人的精致,小七還有幾分可愛。
只是那天早上見著的,是個冷成冰鐵的丫頭,相由心生,瞧著有些陌生。
落蘭苑裏一個宮人都沒有,魏才人死得那麼慘,有人說夜裏還能聽見詭哭,自然沒人敢靠近。
其實大家一開始知道是七公主殺了魏才人的時候,都不信,私底下傳是紅蓮女詭索命。紅蓮女詭的傳說在宮裏已經好些年頭了,宮女太監都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
宣帝面上雖然不信,卻也不許再在宮中種植荷蓮一類的植物,宮裏也不許出現與荷花蓮花有關的圖樣,先皇後最愛去的眷荷亭,也改成了分明亭。
後來大理寺出了鐵證,尋到了七公主在魏才人身上刻蓮的匕首,眾人才又在私底下傳說,原來紅蓮女詭,就是七公主李徽月。
李徽明推開偏殿門,走向靠墻的櫃子,蹲身,打開櫃門,找到那三本山海遊記,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看見櫃子裏還落著一方雪色手帕,隱約包裹著一團紅。
李徽明將那手帕拿起來,展開,就見那團紅是一朵紅線繡的蓮花,與魏才人小腹上用刀刻的那一朵,一般模樣。
帕子入手,微涼,是雪素錦特有的觸感,他心中一動,仔細翻看這帕子,那朵紅蓮火一樣,燒亮了他的眼,帕上還繡了一首拾得的禪詩:
無去無來本湛然,不居內外及中間。一顆水精絕瑕翳,光明透出滿人天。
詩邊有一行小字,標著時日與落款。
殷蓮,景隆三年七月七日。
殷蓮,故去先皇後的閨名,李徽明的母親。
景隆三年七月七日,七夕,是她去世的日子。
距今已經有八年了。
先皇後是因急癥去世,怎會在當日繡這樣一方手帕?
3
宋樓端詳手中的帕子,李徽明屏退了左右,等他說話。
宋樓卻將那手帕提在手邊的燭火上,帕子遇火就燃,李徽明大驚,伸手搶救,帕子已經被燒了大半,只余一角。
“你瘋了,幹什麼!”
“殿下,這東西留著,對您沒有任何益處。”
“這是我母後的遺物!”
“孝德皇後去世,鎮國將軍府淡出朝堂,我父親被貶,死在邊疆,母親懸梁,留我一人,您曾經雄姿英發,現在如履薄冰,如此,才走到今日。”
“這其中一樁一樁,一件一件,哪一件拎出來,都應該比這一方帕子,要重。”
李徽明攥緊那帕子最後的一角,道:“我不管,我要見小七。”
“您見不到,陛下不許任何人見她。”
“你幫我去見,務必問清楚這手帕到底是怎麼回事,當年我離開豐京城時母後還好好的,等我再回來,她就去世了。”
“我當年就覺得不對,現在,你看這方帕子上繡著的日子,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宋樓面如平紙,一動不動:“這帕子也許是七公主假造的。”
“小七假造的?你也說得出來!別人不了解她,你不了解?!”李徽明怒極。
“這帕子是雪素錦,是我母後最愛的錦,上面繡的蓮,是她最愛的式樣。八年前她去世後,這些都不允許再用。”
“好,就算小七都能仿,但這繡活,這針腳,我會不認得嗎?我從小到大的衣衫,都是母後親手繡的!”
他一邊發火,一邊掀開了手邊的大櫃子,一件一件的衣裳被他從櫃子裏扯出來,拋在宋樓身上,漫天飛舞的華服,好似雪一樣,將兩個人覆蓋起來。
心裏的火生到李徽明的眼睛裏,他怒瞪宋樓,宋樓只站著,默默看他,直到李徽明眼裏的火熄滅,坐在地上,將自己徹底埋在那堆衣服裏,好久都沒什麼聲音。
宋樓依舊站在那裏,看著他,太子殿下這些年脾氣越來越古怪,好在他也不向著旁人,只是衝自己。
燈火跳著,外面北風呼嘯,劃過沈沈的黑夜。
而一樣的風,到了牢房裏,更好似詭在哭。
李徽月看著眼前臉若黑炭的宋樓,忍不住笑了:“宋樓,你別這樣嘛,人家害怕。”
“你,害怕?七公主竟然還知道什麼叫害怕。”
李徽月道:“我的山海遊記呢?裏面好些東西沒看呢。”
“山海遊記?”宋樓終於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李徽月,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看著宋樓的背影,李徽月微微挑了挑唇角,悄無聲息地笑了,她躺平在草席上想,上一次惹怒宋樓是什麼時候?
四年前吧,那時候他終於鼓足勇氣,想要攛掇自己私奔,逃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做一對尋常的夫妻,什麼都不理,耕田,織布,生兒育女。
宋樓這個人聰明絕頂,李徽月知道只要她點頭,就一定逃得出去。
但是她卻對宋樓說,舍不得宮墻裏的繁華富貴,當著宋樓的面,鉸碎兩個人私定終身時結在一起的頭發,紛紛揚揚灑落在湖水裏,那些頭發,也跟下雪一樣。
宋樓看著她,淺淡的眼眸裏好像要生出一頭饕餮獸,將她連皮帶骨頭地吃幹凈,太兇了,李徽月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那個眼神。
要說害怕,那時候她還真的挺害怕的。
4
老皇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幾乎宿在明燭殿,給父親侍奉湯藥。
群臣上書,太子仁孝,天下楷模。
宣帝一巴掌拍翻了奏折,呼哧喘氣,嚇得滿殿內侍跪了一地,這消息傳到太子耳朵裏的時候,他剛巧出宮巡查,不在宮裏。
同樣的消息也傳到了宋樓的耳朵裏,他坐在監牢側旁一間鬥室裏,翻開了李徽月想看的那三本山海遊記,挺普通的三本書,他一個字一個字看,足足看了七日。
最後一天,書冊翻罷,宋樓站在牢門外,當著李徽月的面,將那三本書冊放進燈籠裏燒了。
李徽月站在地上看,三本書被火燒成了黑色的紙蝶,天曉得牢裏怎麼會有風,將那些紙蝶吹得四處飛舞。
李徽月道:“你是真的不想讓我活啊。”
宋樓道:“是你自己不想活。”
“只要有一點點希望,誰會想死?”
“那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確定要自己來問?我的話,你敢信嗎?”
“我想問的是,當年你為什麼不跟我走,別說那些屁話,我壓根就沒信過。”
李徽月沒想到他問的是這個,垂了頭,半晌,喃喃道:“皇後娘娘待我,很好。”
宋樓看著她,好久,也沒說話,然後轉頭走了。
回宮之後,李徽明在明燭殿外跪了整整一日,也沒有得到皇帝召見,直到半夜,總管太監常四順才從殿裏走出來,腰彎成了一張弓,小腳一點一點的。
“殿下,您還是回去吧。”
李徽明垂著首,低聲道:“兒臣不孝,讓父皇生氣了。”常四順嘆了一口氣,道:“明日,是十五朝會……”
李徽明擡頭,就見常四順老態龍鐘的臉上露出一分哀容,莫名讓他想到靈寶寺供奉著的菩薩像。
常四順伺候宣帝四十年,從一個小黃門做到太監總管,從沒有行差踏錯一步,今天這話,算是多嘴了。
回了東宮,宋樓已藏在內殿,當年他父親死在邊疆,他深知自己很可能也會在某一天因為某個事身首異處,為了保命,他偷偷拜了江湖上的一個師父。
學了些武藝傍身,劍術不高,但輕功絕佳,據說在江湖上也難尋敵手。後來他一發不可收拾,又去學了易容,總之為了保命,他倒把自己的聰明勁兒全用上了。
李徽明遣去左右,坐在內殿案子邊的臺階上,等著宋樓開口。
宋樓看他的脖頸微微向前探著,好像一只孤鶴。李徽明肖母,鎮國將軍府的大小姐殷蓮明媚大氣,落在李徽明身上卻成了男生女相,透著幾分陰柔。
殷蓮這個皇後很稱職,除了不得宣帝喜愛之外,沒什麼可挑剔的。
宋樓從懷裏掏出了一本新謄抄的書冊,墨漬尚新,紙也是新紙,混在一起,味道不錯。
李徽明將那書冊翻開,看了兩行,是一本仵作的屍檢筆記,死者是一具女屍,被人掐死,身上還有被毆打的痕跡。
“哪來的?”
“山海遊記。”
“小七?”李徽明擡頭,宋樓道:“當年先生教數術,她不願意學,我便想了這個法子,用密碼計數,將一本書藏在另一本書裏,引她去找。”
宋樓有些話沒有說,手帕是給太子的,但是山海遊記是對付他的,她篤定他心裏依舊有她,所以恃寵而驕,誘他上鉤。
果然,如她所願了,宋樓有點怨恨自己不爭氣。
李徽明繼續問:“這仵作手記,出自何處?”
“禦醫何堪。”
“去找他。”
“不用了,八年前,先皇後下葬的第二天,這個人就失足落入護城河,被淹死了。”
“護城河?”
“何堪身量矮小,護城河的河堤是當年殿下主持修建的,很高,他爬不上去的,所以他的死應該也有問題。”
宋樓顯然已經將關於這本仵作手記周遭的疑點翻了個遍,只站在那裏,等著李徽明提問。
李徽明看著他平靜的臉,沈吟一陣,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那個就像絞刑架上的繩索的問題,只等他將頭塞進去,拉緊,再也不能呼吸的問題。
“手記裏的屍體,是誰?”
“先皇後,您的母親。”
李徽明眼前一陣暈眩,燈燭好似一簇一簇的火影子,將他的周遭灼出一個一個的黑洞來,他想起身,但是站立不穩,腳下一軟,整個人栽在地上,額角跌破,血流了一地。
5
李徽明和自己說,哪怕這個太子不做了,也得把母後到底怎麼死的給查清楚,話沒說出來,但宋樓猜出來了,他只是淡淡道:“殿下若是不做太子,那皇後案更沒可能查清。”
李徽明問宋樓:“那你說,怎麼辦?”
宋樓道:“查魏才人案。”
突破口,是李徽月。
顯然,她身上裝了很多秘密,只是想讓李徽月開口,怕是很難,因為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麼。
她既然束手就縛,那原本就是做好了受死的準備。她舉目無親,沒有牽掛,無欲則剛。更重要的是,宣帝不會願意重啟魏才人案。
宋樓翻出宮墻,獨自在冷風裏走著,他在想無論如何,都得找個切口。
一時也無處可去,回家那宅子裏也就只有他一人,宋樓索性繞回宮墻,悄悄摸去了落蘭苑。
夜裏,四下無人,宋樓獨自站在荒草漫漫的空地上,錦繡堆成的宮墻裏,也會有這樣寂寥的地方。
宋樓閉上眼,假裝自己是李徽月。
臘月十七的夜,雪後月明,宣帝吃多了幾杯酒,生了賞月尋梅的心思,不覺走得遠了,忽聞一陣清幽的歌聲,聲聲懸思,撩動心田,於是尋聲而去,是魏才人。
魏才人當年就是以歌舞名動京城,才被宣帝看中。只是此女甚癡,見宣帝不能獨愛她一人,就得了瘋病,停在當年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那個許諾護她一生的帝王。
魏才人那時正犯瘋病,一個三十多歲的深宮婦人卻露出少女的嬌憨,一點一點唱著思念宣帝的曲子,宣帝動容,因為一個瘋女人在雪地裏純潔的癡戀,再度寵幸。
寅時,人定,不通光,宣帝離開。
李徽月從偏殿走入母親居所,打暈侍女眉燕,與母親對話,怒,伸手掐死了魏才人,又將母親的屍身拖拽到院子裏,在屍身上刻了紅蓮。
李徽月是左撇子,符合紅蓮花的下刀方向,而且從她的床榻下搜出了兇器,她自己也承認紅蓮是她所刻。
眉燕也作證,是李徽月將她打暈,作完證後,她依舊因為護主不力,被杖斃。
於是,鐵證如山。
於是,也無人再問,或者,再敢問,為什麼。
宋樓走進偏殿,躺在李徽月曾經躺過的地方,想她那夜沒有睡著,在想什麼,或者她為什麼沒睡著,是因為知道宣帝來了落蘭苑嗎?
李徽月不恨魏才人,只是可憐她,這事宋樓知道,畢竟兩個人自八九歲就常在一起。
那時候先皇後還在,先皇後對宮裏的孩子都不錯,尤其是對不大受宣帝寵愛的,李徽月是其中之一。
李徽月不一定對魏才人有母女情,魏才人很早就瘋了,李徽月是自己在宮裏悄悄長大的,但對先皇後有情。
所以當她躺在這裏,知道離她不遠的地方,她的父親宣帝正在寵幸她的母親魏才人,她在想誰?是先皇後嗎?
宋樓起身,走到門口,推開殿門,那天夜裏,宣帝匆匆離去,離去之時,他是否看見了女兒?
宣帝去後,李徽月去見母親,她應該會帶上一盞燈。李徽月怕黑,一直怕,只是長大了,可以將怕藏起來,但是可能的情況下,她依舊會點亮一盞燈。
宋樓扭頭,果見案上原本應該是兩個的燭臺,少了一個。
宋樓於是點了一根蠟燭,按照李徽月的腳步,走進了主殿,也就是她母親的居所。
魏才人睡了嗎?應該沒有,宣帝剛剛離去,她一定沒有睡。李徽月走進去,遇到眉燕,她那時就將眉燕打昏了嗎?不,沒有必要,她應該只是讓眉燕下去,獨自去見母親。
按照李徽月的習慣,魏才人難以入眠的時候,她會抱著母親,在自己的膝蓋上,哼著歌謠,哄母親入睡。
她走到這裏,見魏才人沒有睡,於是將燭臺放在桌上,走到母親身側……
宋樓扭頭,沒有燭臺,反而是足下有一攤燭蠟,看樣子好似是蠟燭掉在地上,摔出來的,宋樓趴在地上,果然在墻角,尋到了本該在李徽月屋裏的燭臺。
看到那燭臺,宋樓心裏忽然一軟,自四年前他決意將這個狠心的家夥從心裏剜出來,決意恨她,怨她,就很久沒有這樣耐心地忖度過她的心意了。
這時站在這裏,他發現四年過去,自己原來依舊那樣熟悉她,這個人就好似早已經融化進了他的骨血之中。
宋樓將那燭臺撥出來,所以是魏才人要攻擊她?燭臺才落地的?或者,魏才人出事了,她被嚇到了,嚇到手裏的燭臺掉在地上。
宋樓俯視著那一張長榻,先皇後是被人扼頸而死,魏才人也是被李徽月先扼頸而死,其後才……
扼頸……
誰在扼誰的頸?
如果不是李徽月,也不是眉燕,那麼會是誰?
公主謀殺生母,如此的惡行,慣來喜歡粉飾太平、虛偽狡詐的宣帝,怎麼一點都不遮蓋,忽然就嫉惡如仇起來?
皇後和妃子全被扼頸而死,公主暗地調查,發現線索指向一人。
6
李徽月做了一個夢,夢裏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到處都是綠的,青綠的草,茂綠的樹,濃綠的山,還有一灣溪水,也是綠的。
她與宋樓住在一個小院裏,院裏種滿了竹子,還有三個小崽子,繞著她叫娘,追著宋樓叫爹。宋樓看著她,淺淺的眼眸裏都是她。
她在夢裏,都那樣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被珍視的幸福,暖融融的,包裹著她。
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李徽月睜開了眼睛,就見她面前的刑部主司,滿面怒氣。
“犯婦李徽月,你還不從實招來,到底與何人同謀!”
那冷水紮進李徽月身上被鞭子抽打出的傷口,冰刺一樣,李徽月有氣無力,勉強道:“沒有同謀。”
“宮中有妖人,假冒紅蓮女詭,四處嚇人,你還敢說沒有同謀!”
“我要見陛下。”
“呵呵,你說什麼?”刑部主司冷笑,恰好宋樓來送公文,湊在那主司耳畔說了一句什麼,然後那主司擡頭,宋樓則恭敬地退去一邊。
李徽月略過宋樓,看向主司:“你盡可以將原話呈報給陛下,若是他不肯見,那麼我忍不住,真的會說出一個同謀。”
主司回看了宋樓一眼,宋樓微微點頭,刑部主司道:“宋樓,將七公主送回去。”
宋樓躬身施禮,走上木鐵架將李徽月解下來,李徽月跌在他懷裏的時候,聞到了他身上一點點清淡的松香,她忍不住縱容自己多靠了靠,宋樓沒閃沒躲,允了她那半刻時光。
刑堂裏血的味道慢慢散了,宋樓忍不住,低聲問:“疼嗎?”
李徽月微微搖頭,輕聲答:“不疼。”
刑部主司將李徽月的話呈奏之後,宣帝先是大怒,將案上的書冊筆架通通掃到了地上,劈裏啪啦,一陣亂響,繼而又說:“讓她來見我吧。”
於是在被關進天牢兩個月之後,李徽月終於得到了一桶熱水,一件新制的白麻衣,一根木釵。那根木釵看來普通,但實際上釵角刻著米粒大的一棵小松,李徽月摸出來了。
她細致地將自己濯洗幹凈,麻衣遮蓋住她身上的傷口,用那木釵簪住如蓬的黑發,細細的精鐵鏈代替了原本粗重的黑鐵鎖,她坐在草榻上,安靜地等著,直到有人開鎖,是宋樓。
“七公主,請。”
李徽月經過他身側時,聽他低聲道:“等你回來。”
李徽月不知道這話所指,但還是挺感動的。
已經到二月了,天氣已經寒涼,不過路邊卻早早冒了一叢迎春,綿軟的黃色,迎著寒風,李徽月忽然想起一句幼年時讀的詩,還是宋樓念給她的。
幸與松筠相近栽,不隨桃李一時開。杏園豈敢妨君去,未有花時且看來。
宋樓說她就是,一點兒不像花,倒像是一株小松。那時候幾歲?十四五歲吧,倆人剛剛情投意合,逮到機會就誇對方,總覺得自己喜愛上了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人。
真挺好的。她伸手,摸了摸發間木釵,擡步向宮城走去。
明燭殿外,太子早早就等候在那裏,見李徽月遠遠走來,目不轉睛看她。
李徽月衝他頷首行禮,喚了一聲“見過太子殿下”。李徽明卻喉頭一澀,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瞧著她細細的肩骨在寒風中瑟瑟,想脫了大氅將她包裹起來。
李徽月不露痕跡地搖頭,李徽明會意,手僵在那裏,只看李徽月往明燭殿去,大殿的門合上,她細瘦的身軀被吞進去,沒留下蹤影。
李徽明想起那時候他與小七感情不錯,嗯,應該是小七待他很好,宋樓說那是因為他的娘親是皇後。
李徽明心裏燃起鬥誌,心裏默默禱告:“小七,無論如何,你得活下來!你放心,太子哥哥會救你的。”
轉身,快馬,往鎮國將軍府去。
李徽月與宣帝默默對望,二人始終都一言不發,明燭殿的香氣依舊濃若老酒,將兩個人各自包裹起來。
“說罷,為何想見朕?”
“我可以幫你找出紅蓮女詭,解去你所有的後顧之憂。”
“哦?”宣帝笑了一聲,“你想要什麼?”
“剩下的時間,讓我舒服點,太疼了。”李徽月伸出手,細細的精鐵鏈撞擊出聲響,她褪起袖子,將胳膊上一道一道的傷露給宣帝看。
宣帝看著那些傷,忽嘆息一聲:“小七啊,朕實在是心痛啊……”
李徽月立刻跪下,埋首道:“女兒心性軟弱,竟然受那紅蓮女詭控制,犯下如此滔天罪行,萬死難贖,今日若能替父皇揪出那女詭,也算是女兒盡了最後的孝心,還望父皇成全。”
宣帝也是滿面悲戚,道:“好,好,好,念在你還有如此孝心,朕便成全你。只是你要如何揪出那紅蓮女詭呢?”
“女兒曾為其所制,自然可以去落蘭苑,以身舍之,將她再次引誘出來!”
二人演得都很情真意切,恍惚間,宣帝竟好似也相信了,無論是當年的皇後,還是現在的魏才人,真都是那紅蓮女詭造的冤孽。
如此這樣,一切醜行惡事,都得了一個很好的歸宿。
宣帝自抽屜裏翻出一盒藥丸,遞給李徽月:“小七,這瑞紅丹對身子好,拿著。”
李徽月看著那精致的黑漆盒,上面用金繪著延年益壽的松鶴,接過,打開拈了一枚,放在嘴裏,笑著對宣帝道:“多謝父皇,好甜。”
7
紅蓮女詭嗎?
這一出,不在她的謀劃之中,但卻如神來之筆,讓她終於有機會,重新站上棋盤。
她原本都打定主意,只做個棋子的。
落蘭苑重新被撥來了宮女太監,七公主雖然依舊戴著鐐銬,卻依舊是落蘭苑的主子。
原來魏才人之死,是因為公主被紅蓮女詭給攝了心魄,流言好似風一樣,隨隨便便就刮過了宮墻。但比起謀害親娘來說,紅蓮女詭總算讓大家覺得,七公主原來是被詭附身了。
有人私底下說,七公主真可憐,也有人私底下說,陛下真寬厚。
流言傳到宣帝耳朵裏,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夜裏總算能瞇瞪半個時辰。
那天夜裏,他從噩夢中驚醒,只覺自己被一股濃郁的荷香包裹,床邊站著一人,身穿紅衣,披頭散發,楞楞看他。
她說她名喚紅蓮,是詭,來索命的。可她的臉,卻是宣帝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
先皇後,殷蓮。
之後一陣風來,那詭忽地一下,不見了,宣帝冷汗瀝瀝,他不相信詭,他相信有人在搞詭,而且那人知道一些宣帝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他必須將這個家夥,揪出來,他需要一個合適的人選,七公主李徽月,可以。
宣帝呷了一口茶,吩咐常四順,公主只身赴難,要保其安危,派暗衛盯著,不要出差池。常四順臨去的時候,宣帝又讓常四順按時將瑞紅丹送去,公主體虛,需要多補補。
常四順伸手,接過那丹藥時手微微有些顫抖,宣帝道:“哎,四順,朕老了,你也老了,歲月不饒人啊。”
常四順垂首:“奴才確實是老了,可陛下一點都不老,陛下正當年呢!”
夜是好夜,星月漫天,落蘭苑一如既往的空蕩,忽一陣風來,坐在廊下的一個小侍女本在打瞌睡,忽地一嚇,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見庭院中一道紅影閃過,院子裏剎那間彌漫著濃郁的紅蓮香氣。
“紅蓮……紅蓮女詭……”小宮女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啊!紅蓮女詭!”
隨著她幾乎刺破夜空的尖叫,那道紅影衝進公主的臥房,夾起公主,消失在了層巒疊嶂的宮墻之中。
煥國皇宮有多大?李徽月其實不知道,但是紅蓮女詭帶著她翻墻躍壁,她真的希望這宮能再大一點,再大一點。
紅蓮女詭身上濃郁的蓮香被風吹散,原本屬於這個人身上的淡淡松香,微微帶著一絲潮氣。
摘星臺因為曾有好幾個前朝妃子從臺上墜下,也有詭怪傳說,說是站上去就想跳,被封了很多年,沒有人敢來。
紅蓮女詭帶著李徽月攀上摘星臺時,李徽月只覺此處果然名副其實,月低星燦,果真好似一伸手,就能抓住一顆。
她於是踮了腳,伸出手,眼見手指尖就要觸到,被人攔腰一旋,落回塵世。
“你幹什麼!”
李徽月看著眼前這張酷似先皇後的臉,忽然伸出手,揉了揉,撲簌簌一陣雪落,露出來人的本來面孔:“聽說這四年你學了好些本事,今天才見,可惜了。”
宋樓將她松開,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淡淡道:“時間有限,說正經的吧。”
李徽月點頭,不過忽而又笑:“你真的是個天才。”
宋樓看她輕松自在的樣子,忍不住冷嘲:“我可比不上你,我不過是假扮紅蓮女詭,你卻能利用紅蓮女詭,現在紅蓮女詭將你擄走,也算是坐實了這事。”
“只是陛下並不相信真的是女詭作祟,他只是需要一個人,幫他把搞事的人揪出來。”
“所以他才同意與你交易?代價是什麼?”
“瑞紅丹。”
宋樓心中一沈,淺眸中好似翻騰起巨浪,定定看著李徽月:“你,吃了?”
“嗯。”
宋樓的聲音開始顫抖:“你知道那個東西會上癮的。”
“我不吃,也沒有機會站在你的面前,與你說以後的事。”
宋樓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魏才人……是怎麼死的?”
“他掐死的。”
“為什麼?”
“暴虐成性,人命於他實在不過草芥,他對待後宮嬪妃向來下手沒準,只不過這一次玩過頭了。”
“那她身上的紅蓮?”
“我刻的。”
宋樓一滯,他雖然已經猜到,但是真的聽見李徽月說出來,依舊好似心裏被人捏了一把,他努力讓自己平靜:“為什麼要多此一舉,讓自己身陷囹圄?”
“不這樣做,她只會悄無聲息地死掉,草草下葬,不被人知。我雖然替那人頂了一罪,讓他省去了許多麻煩,但是他也會害怕,因為那朵紅蓮,他認得。”
“而人一旦害怕,一旦心裏有詭,就會作出許多荒唐事、蠢事。”
宋樓看著李徽月,她向來如此,行事詭譎,不擇手段,令人生畏,她若是想當個惡人,怕是無人能敵。
“那……先皇後之死,你知道多少?”
李徽月搖頭:“我除了知道她並非病死,其他的一無所知,但手帕是真的,是皇後當日與魏才人一處繡的。”
“魏才人那時候也有清醒的時候,只是那日之後,她卻一句都不提,瘋病也愈發嚴重,只夜裏睡覺時,要捏著這手帕才能入睡。”
“你為什麼說,那朵紅蓮,陛下認得?”
李徽月擡頭,看著宋樓:“先皇後畫的紅蓮,都是那個樣子,只不過先皇後去後,他讓人將先皇後所有的手記、畫樣、繡活,都殉葬了,說是怕睹物思人。”
“你是說……”
“我不知道,沒有證據,只是猜測,我也沒辦法去查。”
“好,我去查。”
翻皇後舊案,生機渺茫,李徽月知道宋樓有這個能力,但這對他不是好事,他已經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他爹對他就只有一個要求,好好活著,活得久一點。
宋樓準備走時,李徽月道:“抱歉,是我利用了你。”
“我知道。”
宋樓當然知道,他自父親去世後,就只安心當個小小牢頭,不想再與朝堂有半分牽扯,若非李徽月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身陷險境,他絕對不可能出手。
而太子殿下,若非有一個駭人聽聞的魏才人案在前,李徽月送到他面前的手帕在後,太子也許只能謹小慎微,戰戰兢兢,而最終等來的,也不過就是被宣帝廢掉的那一天。
沒有人想與心機深沈又是天下之主的宣帝為敵。
宋樓背對著李徽月,問:“你四年前,不答應和我走,是因為先皇後?”
“是,我走了,這就不會有人再想要知道真相了。”
宋樓頓了頓,忽然轉身,再次看向李徽月:“我特別恨你的時候,想過怎麼將你殺了,然後燒成灰,喝下去。”
李徽月一怔。
卻見宋樓又低低笑了:“只是後來,我決定不恨你了。”
“為……為什麼?”
“恨你,會摧毀我,但是愛你,我會重生。”
說罷,紅蓮女詭張開雙臂,瞬間消失在摘星樓外。
李徽月獨自在摘星樓上,仰頭看星,風波不起處,星月盡隨身,她臉上涼涼的,一摸,全是淚,不過嘴角卻帶著笑,笑得梨渦都顯了出來。
8
自那夜被紅蓮女詭擄走之後,七公主李徽月病了很久,期間見過一次宣帝,二人談了許久,李徽月的臉上多了一個巴掌印。
但是隔天,宣帝就又令禦膳房、尚服司、尚飾司送來了滋補食材和一些華服美飾。
這其中還包括一只色彩斑斕的大鸚鵡,它身上的顏色簡直好似打翻了的顏料盤,腳脖子上綁著金鐵鏈,每日都對李徽月尖尖嚷著:“瑞氣東來,紅光滿堂!”
李徽月請了一些和尚道士入宮,在落蘭苑作法,一個和尚說,紅蓮女詭還是得附形,建議李徽月種一些紅蓮。於是落蘭苑就多了十幾口大缸,缸裏移植了不少紅蓮。
宮裏派了一個侍弄花木的小太監過來幫忙,都知道這紅蓮是為了引女詭的,好些太監來了就打退堂鼓,好容易,來了一個。
李徽月站在廊上,瞧著那太監侍弄,忽地笑了一聲。太監擡頭,看了李徽月一眼,李徽月於是將笑止了,淡淡道:“弄完了,來見我。”
太監躬身行禮:“是,七公主。”
小宮女和小太監平日裏不大敢靠近李徽月,李徽月都不必趕他們,他們就縮在落蘭苑的各個角落,努力讓自己消失。
於是那侍弄花木的太監進了偏殿,一個人都沒撞上,只瞧著李徽月一人站在窗前。
她這日穿了一身霽青宮裝,上面用鴨卵青繡了藻紋,看著清雅,發間簪了一支白玉,細長優美的脖頸長長挺著,也如玉一樣,手邊孔雀藍的瓷盆裏,也綻放著一朵一朵紅蓮,血一樣。
花鸚鵡亮著嗓子叫:“瑞氣東來,紅光滿堂!”叫得小太監低垂的眼裏滑過殺意,只是藏得好,沒被發現。
藏在房頂的暗衛將七公主與小太監的會面一五一十記錄下來,二人交談了大概三四句,七公主讓那太監下一次帶一本花木養育的書給她瞧瞧,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後來七公主將那本書還回去,又換了一本。
那些書宣帝翻過,沒有看出任何端倪,但是看見書中那樣細細寫著如何愛護蓮花,他心裏一陣煩悶,讓常四順將那些書全給燒了。
七公主時不時會傳些名單給宣帝,那些名單上不少是當年看起來與先皇後交好之人。宣帝一邊憤怒至極,一邊心懷詭胎,將這些名單上的人關的關,處死的處死。
起初他還抱有疑慮,可越到後來,他越是憤怒,只因為七公主從那些人的嘴裏掏出來的東西讓他的心中惶惶。
一次兩次的,他竟然白日見詭,先皇後從大殿的一角向他走來,她穿著靛藍宮裝,上面繡滿紅蓮,發髻間金光閃閃,面容看不清楚,一閃,就忽而不見。
可就那一閃,他幾乎發了瘋。縱然看不清面容,他也看得到她的輕蔑。
她是個多麼溫良大度的皇後,她皎潔如明月。而自己,卻是一個弒兄殺弟的暴徒,低劣如泥淖。她看不起自己,在所有人都仰視自己的時候,唯有她的目光好似看一條蟲子。
所以是她死得活該!她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殺人的,是紅蓮女詭!他不斷說服自己,不再理會這些人的辯駁,統統殺光。朝堂內外,因為一個紅蓮女詭,鬧得雞犬不寧,人人自危。
以至於一日宣帝清醒過來,發現不單是後宮,就連前朝禮部、刑部、工部的好些人,都換成了新的面孔。
他忽然間腦中冒出一個念頭,自己好似上當了。
只是明燭殿裏的香愈發迷醉,他有些力不從心,那念頭就消失了。被趕到邊疆鎮守的太子尚未還朝,他就又病了一場,疑神疑詭得更是厲害,連常四順都被杖責了三四次。
李徽月的日子也不大好過,瑞紅丹發作得越來越頻繁。
她甚至要利用每次發作,並且將發作的醜態暴露給宣帝,由此來讓宣帝意識到自己還在他的掌控之中,然後將更多有用的消息傳給宋樓,也給太子更多準備的時間。
又一次發作之後,夜深,她坐在地上,垂著脖頸,心裏頭空茫茫一片,不曉得自己還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已經很好了,她告訴自己,過去八年,好多次,她都以為不會有機會了。
一個黑影忽地閃進來,她茫然擡頭,面色大變:“你怎麼來這兒了,此處有暗衛的!”
“沒事,我已經收拾了。”
宋樓伸手,將她抱起,李徽月好似一抔雪,不單輕,還很涼。
他將她放回床榻上,用被子細細將她包裹好,李徽月忍不住又開始哭。也不曉得怎麼了,看見宋樓,她就想哭,也不是難過,就是眼淚停不住,人好似成了水,嘩啦啦流個不停。
宋樓將她籠在懷裏,讓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再過一個時辰,就是七夕,一切都要結束了。”
李徽月沒說話,只是讓自己貼得更緊一些,宋樓身上是暖的,他的胳膊很長,胸膛很寬,可以將她包裹起來。
宋樓又說:“你喜歡先皇後在帕子上繡的那句詩?”
“嗯,喜歡,一顆水精絕瑕翳,光明透出滿人天。”
9
豐京城的情男情女們運氣不大好,因為七夕是先皇後的忌日,這一日宣帝為了表達對先皇後的思念,城中所有書樓歌坊,百藝雜戲統統不許開張,也不許街市上遊燈玩耍,嬉戲逗留。
不過這一年,被皇帝遠斥邊境守關的太子得勝還朝,鎮國公殷老將軍威風猶在,一行兵馬湧向宮城之時,眾人好似又嗅到了一股不大尋常的味道。
金明殿,大朝會,太子一身玄墨,面見宣帝。
宣帝震怒:“誰準你無詔入京!”
太子雙膝跪地:“陛下恕罪,今日乃兒臣母後忌日。”
“昔年萱花在堂前,兒子愚笨,難明母恩,父皇慣來尊崇母後賢德,也曾表母後乃是天下女子之表率,獨時也常常思念母後,想來不會不明白兒子的一點點癡心。”
太子一跪,滿堂臣子皆跪,上下齊呼:“我朝治本在忠在孝,望陛下恕罪寬宥!”
宣帝見群臣皆跪,一時震怒,許多臣子的臉他瞧著都有些模糊,只覺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朝堂已然不在他的手中了。
“啟稟陛下,臣大理寺主司張良俊有本奏!”
只見群臣中,走出一人,宣帝一看,認出此人是半年前親自由他從一個刑部郎中提至大理寺主司,原因自然是因為他在紅蓮女詭的稽查中,替宣帝審問了不少疑犯。
此人心中半點軟肉都沒長,統領大理寺之後竟是比當年豐京明判宋遠涯還要厲害。
“你有什麼話?”
“豐京城有子名何遠,狀告其父何堪,曾於八年前,參與謀害孝徳皇後。”
黃穗一抖,白光一閃,一柄劍劈斷了龍座兩邊的燈柱,“咣當”幾聲後,大殿內鴉雀無聲,宣帝手持天子劍,對準那大理寺主司:“你再給朕說一遍!”
張良俊跪地昂首:“豐京城有子名何遠,狀告其父禦醫何堪,曾於八年前,參與謀害孝徳皇後,後何堪被人推至護城河,留有仵作手記一份。”
“然臣想請內廷起居郎回溯當日,卻發現當年的起居郎被人斷首,拋屍荒野,只尋得骸骨一副,然骸骨上刀痕,卻是暗衛獨佩饕餮刀,而……”
“住嘴!你給朕住嘴!”宣帝跌跌撞撞,提著那劍就要戳過來。
太子昂首擋住:“母後死因有異,求父皇明察!”
群臣皆跪:“孝徳皇後賢仁愛民,望陛下詳察!”
宣帝茫然轉頭,就見鎮國公虎目迸裂,一言不發,雖也是單膝跪地,可那眼眸中的怒火幾欲吞了他。
那不是一個臣子的目光,那是一個父親的目光,鎮國公給三代皇帝做將,殷蓮是他疼在掌心裏的閨女。
宣帝向後一仰,眼前一花,足下一軟,就覺青天白日下,那身穿靛藍宮裝,繡滿紅蓮的女子靜靜自烈焰中向他走來……
明燭殿內,宣帝張口,口涎順著嘴角流入了黃綢,常四順替他擦拭時,李徽明伸手接過手帕,替宣帝擦了擦嘴角。
宣帝看著他,半身不得動,口裏發出“哢哢哢”的聲音,但是冒不出完整的句子。
李徽明對常四順道:“常公公讓人都退去吧,除了起居郎,一個閑雜人等,都不需要留。”
宣帝聽見“起居郎”三個字,呼嚕呼嚕發出一陣聲響,但他卻只能看著常四順躬身退下,目及之處,只有三個人。
長子李徽明,七女李徽月,以及那個朝堂上膽大包天的張良俊,他手指戳向張良俊,不住地抖動著。
就見張良俊在臉上揉搓一陣,露出了本來面目,宣帝忽地提高聲音:“宋……宋……宋……”
“微臣宋樓,前大理寺主司宋遠涯之子。”
“你……你……”
“對,易容,紅蓮女詭,也是我。”
宣帝整個人從床榻上翻了下來,重重摔在地上,他又指向了李徽明,然後是李徽月:“你……你……你們……知……知……”
李徽明道:“八年前的那夜,是陛下掐死了自己的皇後,兒臣的母後,如果陛下是問這件事的話,那我們都知道了。”
宣帝呆住,一動不得動,他口中喃喃:“不……不……我……紅……詭……詭……”
李徽月開口:“不是紅蓮女詭,是你。”
宣帝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面色一變,拖著半截身子,口裏發出“哢哢哢”的聲響,眼見著要撲向李徽月,都是她,都是她!如果不是她!誰敢將命案算到一國之君頭上來!
李徽月向後退了一步,看著宣帝摔在地上:“那夜我走進魏才人的屋裏,她已經死了,脖子上還有指印,我是左撇子,那指印卻是在右邊用力。”
“除了指印,她的身上還有毆打的痕跡,口中還塞著一塊血玉,與當年我機緣巧合得到的那份仵作手記上皇後的死狀,如出一轍。”
宣帝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你……”李徽明終於還是想要問出心中的疑惑,“你為什麼,要掐死母後?”
宣帝一字一頓,吐出三個字:“她,該,死。”
李徽明猝然握緊拳頭,目光如鋼釘,蹲下去一把揪起這個被稱之為“父親”的老人,他不斷喘著氣,如一頭憤怒的小獸,幾乎用盡了身上所有骨頭縫裏的力氣都不能平靜。
李徽月與宋樓同時撫上他的肩頭,李徽明知道,明日清晨,他將成帝王。
他松了拳頭,看著那軟成泥的老人,只道:“這件事,不會在你活著的時候,被天下人知道,但百年之後如何評述,我就管不了。”
站在帳後的起居郎,將這一夜他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記錄了下來,這是他的職責,很多前輩都因為忠實地記載而丟掉了性命,但他依舊認為自己必須記錄下來。
而他的這份記錄,是在六十年後,新帝李徽明也變成了老皇帝,在他在位的最後一年才向天下公開,他頒布罪己詔,然後退位。
這份記錄最後,宣帝默,辰時一刻,薨。
又一年七夕,新帝解除了禁令,情男情女們穿街遊巷,柳梢頭,華燈下,各自捧著一朵合歡蓮,或嬌或羞,談談風月,訴訴情長。
宮墻裏紅蓮盛開,月高星遠。
李徽月手中也捧了一朵合歡蓮,對著月亮,說了會兒話。新帝祭拜過了母親,繞到了落蘭苑,遠遠看著她。李徽月看見他,喚了一聲:“陛下。”
新帝道:“你還是叫我聲大哥哥吧,好久沒聽見你叫了。”
“好吧,大哥哥,我有一件事同你說。”
“什麼事?”
“我要和一個人私奔。”
李徽明轉頭:“那家夥回來了?”
“嗯,他找到瑞紅丹的解法了,而且還找到了個不錯的地方,和我夢裏的,一般模樣,你知道的,當年我們就想私奔。”
李徽明冷哼:“是他想,不是你。”
一陣風來,李徽月被人抱在懷裏,停在落蘭苑最高的頂上,宋樓道:“現在她也想了,所以陛下,保重吧!”
李徽明來不及惱,就只見那二人淩雲踏月地沒了影子。
起居郎也將這一幕給記了下來,落筆停在陛下略有些悵惘的表情上,後面的事他就沒法記了。
倒是等他很老了,才偶爾聽到,那年的七夕,月光很好,照著護城河上的一艘小船,遙遙往遠方行去,那夜月色很好,將河面照得雪白,光明明的,亮堂堂的。(原標題:《徽月滿樓》)
點擊屏幕右上【關註】按鈕,第一時間看更多精彩故事。
(此處已添加小程序,請到今日頭條客戶端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