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路被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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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冠雲

“書成付與爐中火”:論王國維的“直觀”

在近代中國的學術思想史上,王國維(1877-1927)的出現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的殞落也象征一個時代的結束。時至今日,王國維的影響不僅持久、廣泛,且深入人心,予人無限想象。近來,因為考察先秦秦漢有關周公的傳說逸聞,我重讀了《殷周制度論》,對王國維這篇著名的“名理之文”(1917年9月9日致羅振玉函)得到了一些新的認識,進而與他在人生不同階段所留下的多種著作相互印證。我發現,究其一生有幾個反復出現的主題,甚至可說是“終極關懷”,它們展現一個深邃睿智的獨特心靈,細膩、善變、悲天憫人且超然不群。重讀王國維,我們赫然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百年以來,我們始終未曾走出當初他所面臨的困境。

“掩書平生有百端,飽更憂患轉冥頑,偶聽啼鴂怨春蟬”——這是王國維在1907年所作《浣溪沙》的詞句。所謂“掩書”的涵義,乍看似乎不甚清晰,而它又見於王國維寫於1905年的另一闋詞:“掩書涕淚苦無端”,表述更為直接。後者下面緊接的是“可憐衣帶為誰寬?”而我們知道此句所化用歐陽修(實際為柳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乃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1908-1909年)與《文學小言》(1906年)中,多次用來描述學問境界的名句。由此可知“掩書”指涉的也是學術中事,具體而言是一種雖然飽讀詩書、內心愁苦卻未因學問增長而有所消減的矛盾心情。假如王國維後來沒有在學術上取得舉世皆知的成就,我們未嘗不可將兩闋詞解作一種故作姿態的自我形塑。然而,與他畢生著述互相參照,這些詞句就表達一層更加深邃且豐富的涵義。它們似乎是說:沒錯,我的學識與日俱增,但這又如何呢?

王國維寫於1903的《書古書中故紙》,也表達了他對於學問追求的矛盾心情:“昨夜書中得故紙,今朝隨意寫新詩。長捐篋底終無恙,比入懷中便足奇。黯淡誰能知汝恨,沾塗亦自笑余癡。書成付與爐中火,了卻人間是與非。”其中“黯淡誰能知汝恨”的“恨”字,暗示的是與上述兩闋詞相同的復雜心情。與“恨”對應的是他汲汲於著述的一片“癡”心。詩末一句最引人深思:“書成付與爐中火,了卻人間是與非”,似乎一切的努力與成就都不過一場虛空。我們可以結合王國維的其他著作,嘗試推衍如下:我經歷千辛萬苦,成功復原了一個歷史事件,將過程的來龍去脈都調查得水落石出,並因此感到無比自豪。然而,自豪之余,我卻隱約意識到,無論我的復原如何確鑿無疑,它終究只是我在歷史的此端對彼端所作的重構,而“重構”的前提是歷史已經逝去,如橋下之流水,如“雨洗蒼苔石獸閑,風搖朱戶銅蠡在”(《頤和園詞》,1912年)的廢墟。在我尚未動筆之前,或許過去與現在的鴻溝尚籠罩在朦朧中。因為我的重構,兩端的距離清楚浮現,並且因此顯得更加不可跨越。

過去,繆鉞、葉嘉瑩兩位先生討論上述王國維的幾首詩作,多強調他受到叔本華的悲觀哲學的影響。對此我並無異議,但希望從另一角度探討叔本華與王國維的關系。可以發現,王國維對學問所表達的質疑,甚至否定,與叔本華的哲學有十分直接的聯系。在《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1904年)一文中,王國維如此描述叔本華:“彼以天才之眼,觀宇宙人生之事實,而於婆羅門、佛教之經典及柏拉圖、汗德之哲學中,發見其觀察之不謬,而樂於稱道之。然其所以構成彼之偉大之哲學系統者,非此等經典及哲學,而人人耳中目中之宇宙人生即是也。易言以明之,此等經典哲學,乃彼之宇宙觀及人生觀之註腳,而其宇宙觀及人生觀,非由此等經典哲學出者也。”所謂過去的經典與哲學,相對叔本華的宇宙觀及人生觀,只是一個“註腳”,誰主誰客,關系十分清楚。類似的觀點在同一篇文章中反復出現:“然叔氏於教育之全體,無所往而不重直觀,故其教育上之意見,重經驗而不重書籍……即文字與語言,其究竟之宗旨,在使讀者反於作者所得之具體的知識;茍無此宗旨,則其著述不足貴也。故觀察實物與誦讀,其間之差別不可以道裏計。一切真理唯存於具體的物中,與黃金之唯存於礦石中無異,其難只在搜尋之。書籍則不然。吾人即於此得真理,亦不過其小影耳,況又不能得哉!”如果說,書籍只是真理的“小影”,那麼王國維對他自身著述所透露的矛盾心情(上述“掩書涕淚苦無端”“書成付與爐中火”等句),或許就不難理解了:一方面,王國維在學識上日求精進,另一方面,他又深刻地體認到書本知識的匱乏。就如同禪宗“不立文字”,莊子將經書視作糟粕,而孔子在一些儒家文獻中也關註“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禮記·孔子閑居》),王國維企圖在書籍之外追求一些難以訴諸文字的微言大義,此即“直觀”。

按照叔本華的定義,“直觀”(intuitive Erkenntniß)是一種通過洞察事物所得到、直探本質的真知灼見。如同王國維所說:“叔氏謂直觀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唯直接間接與此相聯絡者,斯得為真理,而去直觀愈近者,其理愈真。”所謂直觀得自實際經驗,並非經典、書籍等書本知識,雖然它們可能相互印證。事實上,太多書本上的知識可能妨礙我們的知見,因為文字記載的是抽象化的概念,而概念只能引發更多概念,對掌握事物的本質並無助益。

在叔本華的哲學中,所謂直觀的來源是藝術創作,與一般通過書本、哲學或其他探索世界的手段所得到的知識都不一樣。它更多是一種審美的察覺力,是藝術家之所以為藝術家的氣質。然而直觀也不是“直覺”,因為後者只是靈感的浮現,不是經過精雕細琢的藝術作品。此外,“直覺”無法言喻,而直觀卻可以表達,就如同一個藝術作品可以“泄漏它自己”(參考下文)。此處我的討論多取自Patrick Gardiner關於叔本華的專著。我發現,對叔本華最具同情之理解的現代學人,多跟這位十九世紀德國哲學家一樣多才多藝,且具有高尚獨到的藝術品味。在這方面,王國維當然也不例外。

綜合看來,叔本華的哲學固然是一種悲觀的人生觀,同時卻也揭示出某種渴望,期待對事物產生的某種新的體會,亦即“直觀”。此說如不誤,可以允許我們將王國維有關叔本華的討論,與他人生最後一個階段的學術研究聯系起來。眾所周知,所謂“直觀”在王國維生命中的最直接的反映,就是他自以為號的“永觀”“觀堂”,而後者更是《觀堂集林》——他的自選代表作——的題名。對於這一點,我們不妨參考下面叔本華的一段文字,不煩俱引:

所以,比方說當我以審美的,也即是以藝術家的眼光觀察一棵樹,那麼,我並不是認識了這棵樹,而是認識了這樹的理念;至於所觀察的是這棵樹還是其千年以前枝繁葉茂的祖先,觀察者是這一個還是任何另一個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活著的個體,那就立即無足輕重了;[這時]個別事物和認識著的個體隨著根據律的取消而一同取消了,剩下來的除理念與“認識”的純粹主體外,再沒有什麼了;而這兩者合起來便構成意誌在這一級別上恰如其分的客體性。理念並且不僅是擺脫了時間,而且也擺脫了空間;因為並非浮現於我眼前的空間形象,而是這形象所表現的,它的純粹意義,它的最內在的本質,對我泄漏它自己,向我招呼的內在本質才算真正的理念;並且盡管這形象的空間關系區別很大,這理念卻是同一理念,一成不變。(見石衝白譯:《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頁292)

首先,觀者的審美的眼光使其認識到一棵樹的本質,亦即“理念”(Vorstellung)。所謂理念與概念有別;它超越時間、空間,也超越觀看的我以及某時某地的樹的形象,但是仍然跟樹有直接聯系;相反,概念則是完全抽象的,與樹沒有如此的直接聯系。此外,所謂“根據律”(the 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乃是叔本華哲學的一個專有術語,是允許我們質問事物為何存在的一個原則,不過它在此處指的是一種與審美察覺力有別的意識,只能說明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而不是作為核心本質的“理念”。

所謂“理念”,結合叔本華所強調的超越時空的特質,我認為可以比附王國維有關“經世”的理想。王國維在1917年給羅振玉的信中,曾以“於考據之中庽經世之意”描述《殷周制度論》的旨趣。如果說,我可以在千年前的故紙堆中,找到一亙古不變的道理,進而將之實現在我所處的當下環境,這不就是叔本華超越時空的“理念”嗎?在這篇文章的正文中,王國維以“萬世治安之大計”相對“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說的正是這個意思。

同樣的觀點在王國維的不同著作中多次出現。《送日本狩野博士遊歐洲》(1912年)雲:“興亡原非一姓事,可憐惵惵京與垓。”相對於朝代興替的政治史,王國維更關註平民百姓在戰亂中所遭受的苦難。如此的對比亦見於《人間詞話》:“政治家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有關“詩人”的誌趣,王國維在《人間嗜好之研究》(1907年)有更詳細的闡述:“若夫真正之大詩人,則又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勢力充實不可以已,遂不以發表自己之感情為滿足,更進而欲發表人類全體之感情。”所謂“人類全體之感情”雲雲,也是一種超越時空的理想。類似的表述又見於《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1905年):“真理者,天下萬世之真理,而非一時之真理也。其有發明此真理(哲學家),或以記號表之(美術)者,天下萬世之功績,而非一時之功績也。唯其為天下萬世之真理,故不能盡與一時一國之利益合,且有時不能兼容,此即其神聖之所存也。”又如《教育偶感四則》(1904年)雲:“夫精神之於物質,二者孰重?且物質上之利益,一時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前人政治上所經營者,後人得一旦而壞之,至古今之大著述,茍其著述一日存,則其遺澤且及於千百世而未沫。”值得附帶一提的是,在陳寅恪有關王國維的幾種著作,從《王觀堂先生挽詞》《王靜安先生遺書序》到清華大學的紀念碑銘(“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他都反復提到王國維在朝代興替以外的更崇高的理想,可謂深知王國維的一個知己。

以《殷周制度論》這篇最足以代表王國維後期著作的文章為例,我們不妨如此推衍:王國維考察商周的變革,所關註的並非先公先王的世系,也不是文、武、周公等英雄人物的偉大事跡,或者說他的眼光不限於此。(此處可以結合葛兆光先生有關《殷蔔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手稿的討論;在某種程度上,王國維這篇“二重證據法”的名作可謂《殷周制度論》的前期作業。)相反,王國維所關註的是有周一代禮樂文明的本質或純粹意義,亦即“理念”。如果說,甲骨金文等古文字數據,或者《三禮》等傳世古籍引發了王國維的某些靈感,那麼只有經過他獨特的藝術家之眼,這些素材才得以升華成為像《殷周制度論》一般的藝術作品。從這一點看,王國維對學術研究的理想始終如一。

這裏可以交代一下叔本華對歷史的看法。叔本華認為史家研究的只是現象的知識,不是理念的真理,它說明事物如何彼此相關,但對於我們真正理解生命只會造成阻礙。史學對叔本華而言,與任何其他探索世界的手段並沒有兩樣,所得到的結果也相當有限。相對之下,如果說《殷周制度論》體現的是王國維的歷史觀,那麼我們可以認為他不像叔本華那樣,對史學帶有保留,甚至可以說在這一點上是與叔本華相悖的。(在上述王國維關於叔本華的文章中,他曾約略提到叔本華的歷史觀,但唯有介紹,並無詳論。)在我看來,或許這可以提供一個重要的線索,在思想邏輯上幫助我們厘清王國維晚期的學術轉向。簡言之,王國維對叔本華的哲學並非全盤接受。他們對史學的不同看法,或許是王國維最終轉向經史考證的導火線之一。在此方面,為王國維所熟悉的中國史學傳統,可能為他提供了一項重要的資源。我們可以如此假設:因為這個輝煌的本土的史學傳統,包括傳統文化對歷史的重視,所以王國維最終在歷史的問題上與叔本華產生了分歧,甚至說,他最後從叔本華所面對的困境中開脫了出來,於是寫下《殷周制度論》這篇傳世之作。

上述的討論,可以帶來許多重讀王國維的可能。無論叔本華與王國維的思想有何異同,我們可以藉由叔本華的討論,將王國維的許多著作視作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一點上文已舉出若幹例子。下面我將對此進行更集中的論證。

“掩書涕淚苦無端”:關於王國維的“苦笑”

重讀王國維的一大挑戰,是如何理解他在不同人生階段所展現的眾多興趣。這些興趣包括哲學、文學、歷史語言學、古文字學與經史考證,相較今天似乎包羅萬象的“國學”,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無論早期的《靜安文集》,或最後的《觀堂集林》,過去讀者大都各取所需,哲學的管哲學,古文字的管古文字,文學又細分詩詞、戲曲、小說等更為細致的專業門類。然而,就如同李學勤先生介紹《觀堂集林》所指出的,王國維不同時期的著作自有其內在的聯系,“絕不可以為是‘無關宏旨’”。換句話說,打通他的各種著作,觀察到同樣的旨趣或一貫的理念,這都有助於我們窺探王國維的內心世界,嘗試某種程度的理解,也是一劑克服自我狹隘的良藥。作為學術題目,這更像是拼圖解謎一樣的一個有趣的問題。

舉例而言,李零先生是古文字與出土文獻的前沿學人。他在不同場合不止一次論及王國維對傳統金石學的繼承,而如此的學術背景與現代考古學有根本的區分,兩者在前提、方法論或目的都不可相互混淆。從今天的角度看,李先生的觀察極富見地,可謂一家之言,但王國維本人對所謂傳統金石學又有何看法呢?在《人間嗜好之研究》(1907年),王國維曾從所謂“勢力之欲”的角度論及“書畫古物”的嗜好,而在《教育小言十則》(1906年),他更如此描述當日所謂的“遺老”:“或學問雖博而無一貫之系統,或迂疎自是,而不屑受後進之指揮,不過如商彜周鼎,籍飾觀瞻而已。”這些論述似乎都不是傳統金石學所能概括的。附帶提到,王國維所謂“嗜好”正是宗小娜(Shana J. Brown)關於傳統金石學與中國現代史學轉型的一本專著的書名,見Pastimes: From Art and Antiquarianism to Modern Chinese Historiography。作者註意到《人間嗜好之研究》這篇王國維的早期著作,但並沒有針對其內涵提出任何有別於李先生或大多數學者的觀點。

何予明先生對王國維也做過討論,見Wang Guowei and the Beginnings of Chinese Drama Studies,發表在Late Imperial China(《清史問題》)第28卷第2期(2007年)。何先生討論王國維的戲曲研究,主要著眼於二十世紀初王國維寫作的歷史背景,尤其當時蓬勃發展的商業出版文化。此亦近年來一顯學也。不過,何先生似乎沒有註意到王國維《文學小言》(1906年)關於“以文學為職業”的文學家的評論,此亦商業出版文化之一環,顯然王國維對當時流行的一些時代潮流並非完全無視。如上所述,不同學者對王國維進行討論,自有其側重的不同面向,實在無可厚非。然而,何先生僅僅依照一些與王國維時代相近、表面上看似略同的零碎意見,就對王國維做出剽竊的指控,我認為極其不妥。欲坐實王國維或任何一位學者的剽竊罪名,我們需要擁有足夠的證據,說明此人不僅參考了前人的研究成果,並且有意地占為己有。如此的證據對王國維而言當然是完全不存在的。綜觀何先生的文章,作者似乎嘗試以不同的方式弱化王國維的重要性,即使青木正兒對觀堂充滿無限尊敬的懷念,也要解讀作暗藏玄機。我認為這只能代表作者的一己私意,對王國維本人是極其不公平的。

我在前面舉了幾個例子,以王國維的名作《殷周制度論》(1917年)作為中心,討論他的許多不同著作。下面我想延續如此的做法,再舉兩個例子。

在《殷周制度論》一文中,王國維有關於主旨的清楚說明:“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自其裏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此句最後有關舊文化與新文化的觀點,與王國維在《叔本華與尼采》(1904年)一文的論述可謂如出一轍。討論兩位十九世紀德國哲學家的承襲關系,王國維首先列舉他們的眾多差異,隨後再下此一轉語:“然其欲破壞舊文化而創造新文化則一也。”兩處的討論完全一致,用語也近乎相同,於是引發出一系列我們前此難以想象的問題:王國維所論的殷周之際的禮儀變革,是否等同於尼采的“重新評估一切價值”?周公之於王國維,是否如同“超人”之於尼采?如果說,尼采的學說代表他個人對傳統形而上學的一種反動,那麼這種反動是否也在王國維的著作中留下痕跡?如果沒有,為什麼沒有?又意味著什麼?

過去蔡宗齊先生討論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1904年),曾以賈寶玉比附“超人”,提出了許多有意思的意見。從各方面看,周公與“超人”的對應似乎更強一些,相關的問題也更值得探討。事實上,尼采“重新評估一切價值”的觀點,在現代中國學人之間造成了極大的回響,對此高利克(Marián Gálik)先生嘗有所說。然而尼采在此學說背後預設一種充滿衝突的情境,似乎不為中國的讀者所重視。即如王國維本人在《叔本華與尼采》一文中,雖然提到尼采所謂“君主道德”與“奴隸道德”的區分,卻沒有深入探究。這些問題都很值得進一步的研討。

我的第二個例子涉及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相較第一個例子更加復雜,但在這裏也只能點到為止。

打開任何一本古文字與出土文獻的綜論,我們首先看到的一定是“二重證據法”,一種具有指導性質的方法論,也經常被描述為王國維最具代表性的學說。所謂“二重證據法”在王國維的時代有其具體的針對性,主要回應《古史辨》眾多作者所代表的一種疑古的學風,這一點過去學者已論之甚詳。然而,如同李銳先生指出的,王國維最早提出此說,是在他的《明堂廟寢通考》(1913年,文中作“二重證明法”),而此文後來收入《觀堂集林》時,作者卻刪去了相關的段落。現在我們討論“二重證據法”,主要依據的是王國維在1925年發給清華學校研究院學生的講義,此即他身後方影印出版的《古史新證》。

“二重證據法”的重要不容抹滅,可謂古文字與出土文獻研究的一幟大旗。然而在我看來,如果這個“方法”所考察的對象,只是一個古文字形的釋讀、一個歷史細節的澄清,那麼它的道理實在再淺顯不過:對於任何問題的論證,我們當然希望證據越多越好。二重固然不錯,三重、四重更佳!然而深沈細膩如王國維,難道這種一加一的邏輯就是他所留下的主要學術遺產嗎?換一個角度,所謂“二重證據法”,為何只能限定在一些細微問題的考證上?它是否也適用於有關“大道”“宇宙人生之問題”或“人類全體之感情”的考察?以王國維早期關註的哲學問題而言,我們不妨說,中國提供的是第一重證據,西方則是第二重;如果有一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它可以通過兩個文化的互相印證而獲得新的體現,這未嘗不失為一有效的方法論。下面是王國維最為人熟知的幾段話:

人知如輪,大道如軌;東海西海,此心此理。(《叔本華像贊》,1903年)

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國學叢刊序》,1911年)

知力人人之所同有,宇宙人生之問題,人人之所不得解也;其有能解釋此問題之一部分者,無論其出於本國或出於外國,其償我知識上要求,而慰我懷疑之苦痛者,則一也。(《論近年之學術界》,1905年)

此外,我們也可以參考《人間詞話》(1908-09年)有關“無我之境”(相對“有我之境”)的定義:如果我與外物完全融合一體,這當然也是一種“一”的境界。在《論性》(1904年)一文中,王國維以一元論、二元論的區分檢討古代思想有關人性的各種論述,反映的也是同樣的關環。前引《殷周制度論》,王國維指出殷周之變革並非僅是“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如此超越時空的關懷更可以說是“一”的旨趣(可以參考《人間詞話》:“政治家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表述更為直接)。甚至王國維“欲為哲學家……欲為詩人”的自白(1907年),如果理解作一種對於分裂人格的協調,表現的也是“一”的追求。

根據狩野直喜的回憶,他在王國維1911年之後客居京都期間,不止一次在觀堂面前提到哲學,而“王君苦笑說他不懂,總是逃避這個話題”。過去學者多引此作為王國維治學轉向的標誌,然而所謂“苦笑”實在引人深思。因為“苦笑”不是詭笑,不是會心一笑,更不是那種“一笑泯恩仇”的瀟灑的笑。其背後的心情應該是矛盾、復雜,且百感交集的。其中包括王國維對過往的否定,也有無奈、不舍、感嘆等其他感受。甚至,我們不能忽略王國維報以苦笑的對象,即狩野直喜,因為王國維的意思也可能是說,我實在不知如何對您解釋。換一對象、換一場景,或許王國維會有完全不同的答復。胡適在1923年12月16日的日記,記有他和王國維的一席談話,其中涉及的主題包括弗洛伊德、傳統章回小說、好萊塢電影及清代學術史,與狩野直喜所謂的“苦笑”簡直判若二人。或許王國維等待的是像胡適如此見多識廣、思想開放,且與他能夠真正對話的學人。窺探王國維的內心,胡適的一段側記告訴我們,王國維並沒有“盡棄前學”,即使“盡棄”了也不徹底。

“今宵歡宴勝平時”:王國維與中國考古學的“黃金時代”

前面提到,王國維畢生的學術理想,或許可以“一的追求”概括之。對於今天的讀者而言,所謂“一的追求”,具有如何意義?一方面,“一”有其吸引力,就如同大一統可以為人帶來憧憬(特別是如果你屬於統一別人,而不是被別人統一的一方)。另一方面,現代普世價值講究民主、自由、多元、開放。我首肯的“一”,未必是你接受的“一”,任何一人如果固執之就容易被扣上獨斷、蠻橫、霸道的罪名。以王國維而言,所謂“一的追求”,如果成立,可能更加坐實他在文化與政治上所表現出的保守傾向。

然而,王國維始終是一追求知識的學人。他關註政局時事,卻從未對現實世界的權力鬥爭表達出太大的興趣,“老實到像火腿一般”(魯迅語)。至於我所謂的“一的追求”,至多或許只是他個人的信念罷了,並不是欲以強加他人、具有任何約束力的一個法則。我想這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的另一層涵義,而“一死”也是“一”的一種表現。在這點上,王國維是現代的。或者說,他所面臨的,是現代人都普遍面對的困境。一方面,他有關於“一”這個理想的清晰的認識,追求也始終如一;但另一方面,他的表達是迂回、間接且被動的。如果你被他所打動,那麼不妨在心中為他保留一席位置,通過閱讀他的文字而得到某種心靈上的慰藉。如果你不同意,那也無妨;你盡可在他人身上找到更適合自己的靈感。

至於所謂保守主義與王國維的關系,真是千絲萬縷、一言難盡!《頤和園詞》(1912年)是王國維敘述清末史事的一首長詩:“定陵松柏郁青青,應為興亡一拊膺;卻憶年年寒食節,朱侯親上十三陵”,王國維以此作為終句,在憑吊清廷衰亡的同時,腦中浮現的卻是前朝的後裔。綜觀《頤和園詞》,如此以歷史典故指稱當今時事的修辭做法,可謂比比皆是,然而此處它似乎蘊含多一層的意思:王國維哀悼的不僅是“一姓一家之興亡”(《殷周制度論》,1917年),而是更恒久的一個主題。對此主題,我們可以在《頤和園詞》緊接在上的詩句中略見端倪:“虎鼠龍魚無定態,唐侯已在虞賓位;且語王孫慎勿疏,相期黃發終無艾。”過去Joey Bonner翻譯《頤和園詞》,曾引述劉若愚的意見,指出此句下半乃化用曹植《贈白馬王彪》“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髪期”,或許表達王國維對宣統帝可能遇害的憂慮。(Bonner的翻譯見其1986年出版的專著,是英語世界對王國維進行全面研究的一部佳作。)當然,對王國維而言,更重要的是他有關隆裕太後與宣統帝的感嘆,其立場雖不免有所偏袒,但更多是出自一種鋤強扶弱的同情心,所以他說“寡婦孤兒要易欺”,後面更有“深宮母子獨淒然,卻似灤陽遊幸年;昔去會逢天下養,今來劣受厲人憐”的表述。這種同情心與《送日本狩野博士遊歐洲》(1912年)中的“興亡原非一姓事,可憐惵惵京與垓”,可謂如出一轍,雖然一處說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室貴族,一處說的是無名無姓的受難平民。不用說,這些感觸都不是“保守主義”的標簽所能囊括的。在我看來,它們暗示的是王國維的一種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懷,可以結合《紅樓夢評論》(1904年)與《人間詞話》(1908-1909年)的一些論述一同考慮,值得深入探討。

如果說,王國維畢生的學術理想,就是我說的“一的追求”,那麼我們應該如何理解目前收在《王國維全集》第十四冊中的《論政學疏稿》,尤其以下一段文字:“臣竊觀自三代至於近世,道出於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後,西學西政之書輸入中國,於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乃出於二”?所謂“道乃出於二”,作為西風東漸的一種描述,可謂十分傳神,近來羅誌田、王汎森兩位先生都予以關註。然而,“道乃出於二”與我提到的“一的追求”,顯然互相抵觸。這一矛盾應該如何化解呢?

需要指出,《論政學疏稿》一文的來歷相當可疑。按照羅振玉所說,《論政學疏稿》是王國維大約在1924年上呈宣統帝的一封奏疏。原文已佚。現在收在《王國維全集》第十四冊中的文字,系羅振玉在王國維身後所整理出的。原來的樣貌如何,已不可考。此疑點一。

《論政學疏稿》並非羅振玉在王國維身後所“生產”的唯一文字。更著名的是王國維的一篇遺書(不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那一篇),跟《論政學疏稿》一樣,也是上呈溥儀。關於此事的來龍去脈,溥儀在其自傳已做了相當清楚且清醒的敘述,可以參考。此疑點二。

羅振玉本人作有《本朝學術源流概述》,其中“海禁未開以前,學說統一,周孔以外,無他學也;自西學東漸,學術乃歧為二”,與《論政學疏稿》“泰西通商以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乃出於二”,可謂如出一轍。我認為這是《論政學疏稿》應當聯系羅振玉——而不是王國維——的最有效的證據。此疑點三。

然而,即使上述三個疑點對羅振玉相當不利,我們也不宜宣判《論政學疏稿》為一偽作。或許王國維的確作有如此一篇奏疏,只不過它遭到了羅振玉一定程度的編輯、改動。考慮到羅、王二人的特殊關系,或許羅振玉認為此事並無不妥;王國維如果地下有知,也不一定會反對。事實上,在王國維身前,他們兩人不止一次互相代言。完全將他們切割開來是不可能的。

有鑒於此,我認為《論政學疏稿》是需要特殊看待的一篇文字。我們毋須將它從《王國維全集》中剔除出去,但未來討論、引用此文時,最好不要在沒有王國維其他論著作為佐證的情況下,將它與王國維等同起來。此外,也建議加上一個更加詳細的編輯說明。

細察羅、王二人的關系,可以說,王國維始終被動,而羅振玉有極強的主導意識。這一點更直接影響後人對王國維的認識,需要稍作說明。

羅振玉在王國維身後所作的一篇傳記中,提到兩人在1911年前後的一次對話:羅振玉勸王國維放棄所謂“歐西之學”,且針對尼采提出批評:“若尼采諸家學說,賤仁義,薄謙遜,非節制,欲剏新文化以代舊文化,則流弊滋多。”據羅振玉記,王國維的反應頗為激烈:“公聞而愯然,自懟以前所學未醇,取行篋《靜安文集》百余冊悉摧燒之。欲北面稱弟子,予以東原之於茂堂者謝之。”

羅振玉此段記述十分耐人尋味。首先,羅振玉批評尼采的“欲創新文化以代舊文化”,與王國維自己的認識相近。然而我在前文已指出,相同的有關新舊文化的論述不僅見於王國維有關尼采的討論,更在《殷周制度論》(1917年)占有極為中心的位置。顯然王國維並沒有因為羅振玉的批評而完全放棄尼采對他的影響。其次,《靜安文集》是王國維早期哲學、文學文章的結集,羅振玉說王國維“悉摧燒之”,似與事實不符。根據蔣復璁(1898-1990)的回憶,他在1923年至1925年的某晚到王國維北京的寓所拜訪,兩人相談甚歡,王國維當即隨手從書架取下《靜安文集》贈送於他。蔣復璁是王國維的同鄉,是中央圖書館的首任館長,此段記述尤其翔實,毫無可疑。相反的,或許羅振玉為了強調王國維“盡棄前學”的決心,對事實頗有渲染。這種浮誇的作風在羅振玉敘述的最後尤其表露無遺。王國維和羅振玉,是否可與段玉裁和戴震相提並論,這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如此的比附出自羅振玉之口,他撰寫此篇傳記的用意為何,可謂昭然若揭地毫無隱蔽了。

《論政學疏稿》其余的部分,除了上述“道乃出於二”,又針對“西說之害”“西說之弊”提出長篇的論述。應當留意的是,王國維對西方(尤其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的國際情勢)並非全局看好,然而綜觀其著作,似乎未見他將“西說”孤立出來進行撻伐的其他例子。所以此一部分也十分可疑。如果說,“西說之害”“西說之弊”雲雲也出自羅振玉之手,或者經過他的加工,那麼一方面,這跟他有關“歐西之學”與尼采的論點十分一致,另一方面,也可以結合他在該處的討論,引出以下的結論:羅振玉不僅在王國維畢生學術歷程中,扮演主導的地位,更在王國維身後試圖塑造一個從“歐西之學”轉向經史考證的王國維的形象。所謂“歐西之學”並非羅振玉的專長所在,而經史考證可說是他引領風騷的一項獨門絕技。可以想見,王國維在後者的名氣越大,羅振玉也跟著水漲船高,理所當然地以段茂堂之戴東原所自居了。

重讀王國維,我們可以問為何選在此時?意義何在?

在古文字與出土文獻的討論中,我們經常聽到一種反復出現的敘述:地不愛寶,中國考古學的“黃金時代”(1999年美國國家美術館一場盛況空前的展覽名稱)已經到來,我們正在見證典籍的“再生”,對思想史進行“重寫”,有望“填補”古代文化、宗教、禮儀、法律等多處“空白”,“重現”歷史“原境”。這種敘述是前瞻、積極且正面的,似乎未來充滿無限可能。當然,大家承認,前面的道路依舊挑戰不斷。比如盜掘、造假等不正當行為,可能引發公眾對新材料的重重疑慮。而保存與修復,乃至新材料的研究與解釋,都需要多代學人的大量投入,此無需贅言。近年來,同行之間經常聽到的抱怨,乃是發現太多,時間不夠,這是二十年前我剛進入這個行業時所無法想象的。然而抱怨歸抱怨,大家對學科前景可謂一片看好:我們繼續感嘆最新的發現,繼續在網站論壇上發表實時的見解;我們給自己一個似乎可以翻轉一切、重新再來的機會。當你觸及公元前四世紀的竹簡寫本,你想象自己回到了兩千年前的南方古國,那是孔丘、孟軻的時代,是老子、莊子所留下的形影。那麼還有什麼學術研究比穿越歷史更吸引人呢?

相對這一熟悉的敘述,我們不妨扮演一下“魔鬼的代言人”,在理論上提出一個完全相反的可能。這是一個負面、消極的可能,它緬懷過去,對未來感到焦慮,甚至是一種“大難臨頭”的不祥預兆。畢竟,考古學的發展與現代化的歷程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按照現在的走向,人類文明正步向滅亡。再多燦爛輝煌、帶有紀念碑性質的考古發現,都不過是人類臨終的一種“回光返照”。上面提到出土文獻與考古發現所面臨的各種挑戰。假設,在克服這些挑戰的過程中,我們竟然失敗;假設,因為自然災害或人為疏失,新獲得的文物再度遭受損壞。事實上,如此的損失已發生多次,搶救性考古發掘不可能百分之百,而文物保護專家也無奈表示,再先進的技術都只能減緩,而無法避免文物終究毀滅的命運。在研究方面,基於新發現的最新論述逐漸“流毒天下”,對過去的研究共識,甚至道德價值都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壞,也並非全然不可思議。所謂“黃金時代”,如同所有的黃金時代,在引領風騷後都要香消玉殞。紀昀《閱微草堂筆記》記有一位私塾老師的故事。此人在夏夜偶遇河間獻王的鬼魂,於是壯起膽子向這位飽讀經書的漢代諸侯王請求指點。後者不肯趨俗,竟厲聲逐之。今天出土文獻與田野考古的眾多專家,在本質上與紀昀的塾師又有何不同呢?

上述的第一種敘述,如果套用王國維的詩句,可謂“今宵歡宴勝平時”,而第二種則是“天末同雲黯四垂”(《浣溪沙》,1905年)。前者是當今論述的主流,但後者也並非無法想象。究竟哪一種敘述更符合現實?更“好”?這些問題不妨留給讀者自行回答。此處我只想指出這兩種敘述的虛構本質,它們在相當大程度上取決於說話的人、時、地與意識形態,是“失落”與“發現”這一對主題的不同變奏。當我說,我失去了某人、某物、某事,或者像時間、情感、記憶等抽象概念,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失去之前,我必須擁有。而擁有又意指為何?對於某人某物某事,我是否曾經全部擁有?所謂失去,是否一去即不復返?如果我絕對丟失了某件東西,大概我也無法再去談論它。相反的,我總是保存著有關這件東西的一些片段、痕跡、線索,就如同我們以記憶維持過去與現在之間的某種聯系。可見“失落”與“發現”是相對的,就如同“碎片”與“整體”、“復件”與“真品”、“腐敗”與“純真”等各組對立的概念一樣。

所謂第三種敘述,只是在上述兩者之外,提出另一個可能,一個仍在進行、有待你我努力且各自完成的故事。它沒有現成答案,雖然我們可以參考前人的經驗。這是王國維對我的意義。我認為,一個世紀以前,他遭遇了上述的不同敘述立場,並且以他那種細膩、充滿張力的獨特方式,做出了深刻的反思。重讀王國維,我不指望他指點迷津,但求回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那個富有戲劇性的歷史場景,考慮他曾經選擇或放棄的道路,藉此思考我們所面臨的未來:一百年後,我們是否又在另一個十字路口躊躇不前?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