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偷了別人的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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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時候,我沈浸在一部電視劇裏五天,第五天頭上,我看累了,睡著了,這一覺就睡了幾個月。幾個月後我發現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於是去了一趟雲南,去了一趟騰衝,去了一趟龍陵,我在國殤墓園一排排地祭奠,回來後開始大量閱讀滇緬抗戰的相關史料。

往後,我逐漸認識了一些朋友,那些朋友從這部劇開播時就開始了。十年來他們自制了兩本書,一本是評論集,一本是拍攝地手冊,都取得了書號;十年來他們仍舊在激烈地討論著這部電視劇,而且這個數目一直在增加;十年來他們自發準備有各種周邊,這次十周年更是自發毛筆字手抄原著,並裝訂成冊;十年來他們每年都會去騰衝、龍陵折紙船祭奠亡靈,有人甚至把劇中一個角色的家盤了下來,開了間客棧……

網友“荷岸少年”手抄原著的第43章

這十年來,甚至說中國電視劇史上,比這部劇影響力大得多的劇比比皆是,但有哪部劇會有一批源源不斷的觀眾持之以恒地這麼做,我想不到。

它影響到的,甚至還包括那些參演的演員們。

主演段奕宏說過這是他生命中最重的一部作品,他說:“因為我很看重,我不想時常把它拿出來,它就在那兒了,我不太願意去消磨它。它已經在我的身體裏,我不想把它當成一個調侃。”在泰國拍攝《非凡行動》時,他獨自去了泰國北碧府,獨自祭奠了那裏的遠征軍碑與孤軍墓,他也沒對誰說過這事,很久以後有觀眾去了那裏,看到了他的名字,這才被人知曉。

網友“艾麓恩”在泰國拍攝的照片

另一個主演張譯至今在網絡論壇的居住地寫的還是“禪達”。

王往就像阿譯附體一樣,拿出幾乎所有積蓄去南疆籌辦希望小學,寫歌教那些孩子漢語,看著他做的事好像在耳邊聽到這句話:“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下的那些罪行,吾也寧死。我死也不要成為他們那個樣子的活法,腦袋瓜子裏面亂糟糟,一天到晚渾渾噩噩,完全是滿腦袋瓜掏糨糊嘛。”

張國強這麼多年來也一直在資助希望小學與抗美援朝老兵。

……

你看見了,他們都有很重的化不開的心結。其實有一個人是沒有心結的,那就是這一切的開端,編劇蘭曉龍。那天跟他聊起來時,他說,當他寫完《我的團長我的團》之後,他的一切情緒都沒了,都放下了。

沒有結構,只有情緒

必須要指出的是,《我的團長我的團》是沒有戲劇結構技巧的,這一點很不可思議。我曾經用經典的三幕式結構和人物配置試著分析過這部劇,結果發現,毫無效果。

很多觀眾其實不知道,《我的團長我的團》第一集和第二集在剪輯順序上和小說是不一樣的,小說是先寫了一群人找豬肉白菜燉粉條子,再是虞嘯卿征兵,電視劇是反著來的,可很多觀眾楞是沒有發現,仍然沈浸在其中看下去了。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這部劇前兩集的幾個事件之間沒有強邏輯因果關系。這在戲劇上是很危險的,一部戲最重要的是第一集,第一集裏最重要的是前十五分鐘,那是在建置人物和全劇的主線,主角要有主動性,主角要有自己獨特的性格,觀眾得通過這場戲知道你主角是誰、你要幹什麼,從而代入進來。

很明顯,《我的團長我的團》完全沒有這一點。它上來就是一群潰兵齊刷刷躺在滇西某小鎮,無所事事。一幅紛亂的畫面,一群無聊的人,互相插科打諢,看起來對什麼都毫不在意。

而第一集有哪些戲呢?一是張譯飾演的孟煩了的回憶,一是孟煩了和羅京民飾演的郝西川(獸醫)的對話,一是虞嘯卿的一番慷慨激昂,一是虞嘯卿手下的整編征兵……

發現什麼沒有?如果你熟悉戲劇結構,你會發現這四場戲都是狀態,沒有事件,沒有人和人的互動,找不到反派,找不到主動因,你只能從戲份上判斷出孟煩了可能是主角。

但你仍然能夠看下去,並且看得很低沈。

這是《我的團長我的團》在戲劇上最讓人覺得可怖的地方,它拋開了常見的戲劇套路結構,而代之以一種非常難以駕馭的東西,兩個字:情緒。

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43集,小說《我的團長我的團》43章,全部都是靠情緒把所有的戲連接起來的,這很冒險,甚至可能說是幾乎辦不到的,但每當有能辦到的作品出來時,每個人都會陷進去。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呢?

康洪雷導演和蘭曉龍編劇做完《士兵突擊》,本打算做一部《隋唐演義》,正巧蘭曉龍手頭上有一份史迪威的大綱,拿給康洪雷導演看了之後,他們去和制片人吳毅聊,聊了二十分鐘,突然就決定了,要做中國遠征軍。

二零零七年清明節,蘭曉龍和康洪雷來到了一個地方,松山。這是一座叫做松山的山,一座位處猛臘鄉的松山,一座架在滇緬邊境的松山。

在松山上,蘭曉龍發現了一座墓碑。

一座兩平方米的墓碑,什麼都沒有。

蘭曉龍說,他在想這裏究竟埋了誰呢?於是上前一看,然後整個人都傻掉了,腦袋“轟”的一下炸開了。

這座墓碑沒有名字,墓碑下埋了八千人;因為這座山叫松山,是中國遠征軍裏松山戰役的遺址。松山戰役有另一個名字,叫做“松山血戰”,在這裏日軍傷亡1250人,國軍傷亡7763人,極其慘烈。

蘭曉龍找了一個樹叢,直接往後一趟,雙手緊扣,閉著眼睛,周遭特別安靜,只有康洪雷以煙代香坐在墓碑旁看著他。

而蘭曉龍在沈思……不,不是沈思,後來蘭曉龍自己說,他也不知道那時他在想什麼,非常混亂、非常復雜的情緒,根本無法用一兩個詞來概括。就在那一刻,蘭曉龍知道自己要寫一個什麼樣的劇本了,他希望寫出來的劇可以讓觀眾看完後,有他在樹叢中躺下閉目時腦子裏那糟糕的感受。

《鳳凰非常道·蘭曉龍采訪》截圖

於是,《我的團長我的團》誕生了。

就是這樣一部講述中國遠征軍滇西抗戰部分的劇,我們不妨試想一下,如果用傳統的戲劇結構做,會怎麼做?

首先先確定對手,對手第一是日本人,第二是國民黨內部的蛀蟲。而主角呢?主角可以是很多人,但具有代表性的,一定得是有巨大轉變的,一定是從不想打到最後願意為了家國犧牲的。

乍看起來,我們現在設想的這份人物配置和《我的團長我的團》也差不了多少。這部劇是講述的一個炮灰團為了反擊江對岸的日寇而進行的一系列動作,那麼日本人自然是第一反派了,而在故事最後,國軍自己人不來救自己,導致全軍損傷慘重,這也是第二反派。

看似合情合理。可是問題來了,你還記得日本人是誰嗎?登場過嗎?

即便算上原著小說(小說比電視劇多一些內容),有名有姓的日本人也才三個,一個是被段奕宏飾演的死啦死啦截獲手槍的立花齊雄,一個是對岸的日本人頭目竹內連山,一個是王大治飾演的不辣在故事最後的夥伴橫山光寺。其他日本人呢?那只是叫“日本人”。

甚至在故事裏,立花齊雄、竹內連山和橫山光寺都沒有多少篇幅放在他們身上,大家可能更多只記得這些名字,卻並沒有覺得他們有多可恨、給主角們造成了多大的困難。

第一反派,居然沒有做?

那第二反派呢?劇中倒是有了,一個叫虞嘯卿,一個叫唐基。在主角們冒死潛入南天門,等待虞嘯卿他們進攻時,虞嘯卿和唐基的上峰下令了,攻擊立止,直到三十多天後,能夠獲得最大利益時,他們才開始有所動作。看起來這兩人確實是反派了,但如果他們是反派的話,那也只是在故事最後時。

之前的三十多集呢?那時的反派又是誰?那時的上峰是在不停制造麻煩嗎?

仔細想想你就會發現,《我的團長我的團》它的反派壓根不是什麼日本人和國民黨高層,這些都是傳統戲劇結構裏的具體人物,如果這些具體人物沒有建構、也沒有對主角造成直面的威脅,那他們算什麼反派?

繼續回到那個問題,只要是戲劇,就必須有動作、有對抗性,那麼反派是誰?

答案已經出來了,反派是自己。

沒有結構,只有情緒;沒有敵人,只有自己。

我相信蘭曉龍在做這部戲時是掏空靈魂的,就像羅京民後來說的那樣,蘭曉龍要把你的靈魂拉出來在太陽底下曬曬,再拍拍,然後再裝回去。

在這種情況下,人物小傳其實是沒法按傳統方式做的,因為你再怎麼做,都很難完全復刻一個人的靈魂,除非你是先有了這個人的靈魂,再去復刻這個人物。

——事實上,《我的團長我的團》是先有的這批演員,再慢慢根據演員調整的角色,以至於到最後康洪雷導演發現,有的角色就只能這個演員來演,“這是我可以做的手腳”,蘭曉龍這麼暗暗地想。

所以在第一集和第二集裏,盡管有那麼多看似毫無邏輯關系的戲,它們被打亂了剪輯,可是這卻絲毫不影響觀眾的觀感,因為這些人物是一開始就活在那裏,不需要你特地把他們寫出來,這些情緒是一開始就呈現在那裏,不需要你特地去烘托出來。

蘭曉龍說,他從沒覺得《我的團長我的團》文藝,雖然在很多人看來,這裏面有大量的過場戲,可是這些過場戲不是廢戲,是情緒戲,是靈魂戲。

慚愧地說,看《我的團長我的團》時,我經常猜不到下一場戲會寫什麼,但當它出現時,又覺得異常合理。——哪怕那只是過場戲。

比如在第三十八集裏,張國強飾演的迷龍回到家,他們馬上就要去南天門了,就要去死了,在死之前,他回到家不是像之前那樣先跟老婆上官戒慈歡好,而是先想著修一個水槽子,把水歸攏了,讓它往一處淌,這樣到了下雨天,水就不會淌成滿院子。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38集截圖

這場戲“沒頭沒尾”,迷龍的行為“莫名其妙”,但它一下子震住我了,我想不到這個細節,而這個細節的一切出發點都是:我明天要上戰場了,我明天可能就要死了,我明天可能回不來家了,我今天要把家裏的事情給幹完。

它看似輕飄飄,其實比起任何生離死別都來得重,哐當一下砸到我心上,積郁良久。

這種看似反常但非常合理的細節很多,對一些只想看劇情的觀眾來說可能是廢戲,但其實不是的,它用大量的細節前赴後繼地推動著故事往前進。

第十二集裏,炮灰團被拉去師部,師部要審死啦死啦了,卻被一群人先關在了小黑屋裏,不辣高呼:“哎,我要看槍斃人呢!”

獸醫聞言,連忙著急說:“噯噯!話沒有這麼說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12集截圖

然後不辣就沈默了。

不辣想死啦死啦被槍斃嗎?不想。不辣想看人被槍斃嗎?也不想。

但他著急,他擔心。所以在此之前他不承認死啦死啦還活著,在此刻他卻一秒都不願意等,這種心態,這種不對自己誠實的心態在那樣一個環境下瞬間流露,換作我可能只會說不辣憂心忡忡地想著怎麼幫死啦死啦脫罪。

這句臺詞我想不到,在我有限的觀劇記錄裏,也沒幾部劇做到過類似效果的。

死啦死啦就是炮灰團的團長,是這部劇的魂。

我信謹慎,你信什麼?

死啦死啦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蘭曉龍在跟段奕宏談的時候說,如果把人分成三十六種性格的話,這個人不是三十六種中的任何一種,他都在三十六種每個人身上偷一點,用口水粘在一起,形成第三十七中、自己的性格。

段奕宏接了這個角色,後來他跟蘭曉龍說,我看不懂,看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乃至拍攝過程中很多時候我都是懵懵懂懂的,但經歷的很多事情夾雜在一起,我就更深地理解了這個本子的一種力量。

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呢?除了文首提及到的對段奕宏的影響外,這裏還有一個細節。當《我的團長我的團》拍到第五個月、第六個月的時候,他從生理上都起了反應——只要一坐上那個車就開始頭暈和肚子難受,到了現場就吃不下,惡心。但段奕宏沒有抱怨,因為他是龍文章(死啦死啦給自己起的名字),他抱怨的話,這個人物就廢了,他必須強迫自己,第一個站起來化妝,第一個站起來問大家好。誰都累,誰都疲疲塌塌的,但他必須像龍文章那樣,點燃大家的希望,在別人最疲憊的時候得學會給大家說學逗唱。——一方面是點燃自己,另一方面是影響他人。

死啦死啦是怎麼影響他人的?這個問題要追溯到這部劇的劇眼,也是這部劇的魂。

死啦死啦說了一句話:“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12集截圖

這場庭審十分精彩,十分重要。先是讓段奕宏用報菜名的技能托出淪喪區的那些美食,再緊接著菜名化為地名,直接在觀眾面前曬出已經丟失了的土地。

足足說了三十分鐘,然後說,記性有限,不足三分之一。

仗打成這樣,恐怕所有的中國軍人都該死。他們沒死只是因為上下一心地遺忘了。

蘭曉龍神奇的筆端讓“報菜名”和“國土淪喪”發生的神奇化學效果還未曾在哪一部抗日劇中看到過。對那些抗日劇來說,寫實已是奢望,更何況是這麼拔群的藝術感染力。

文首提到的段奕宏說不願消磨的,也是這段臺詞,後來康洪雷追著段奕宏讓他念這段長長的臺詞,他總是羞澀地說“我背不出來了”。

其實沒有忘記,只是不想記起。

正因如此,每個人都信死啦死啦,大家願意把命交給死啦死啦,猶如在溺水中找到了一根稻草,於是死死地抓住了,再也不松開。

死啦死啦就做了大家的稻草,他遊啊遊,他很累。

在第29集時,他望著孟煩了,喃喃自語:“我很想把命交給你,那是件多麼省心的事,只要你別把它當成路邊的馬糞。”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29集截圖

把命交給死啦死啦的人們其實是不懂死啦死啦的,他們只知道跟著死啦死啦能贏、能活下去,而孟煩了卻不盡然,他知道死啦死啦。

孟煩了,北平南城人,讀過書,父親留過學,外號“煩啦煩啦”,自稱“小太爺”。小太爺是讀書人出身,當年也是一腔熱血,日軍打過來時他就要上戰場,要從軍。

第二十集裏,他跟王往飾演的阿譯說:“一致對外那會,大棍子剛揮過來就嚇尿啦,幸好立馬水龍就澆過來啦。我就一邊往上頂一邊想。這回總沒人看得出來啦。”

這句臺詞很重要,為什麼重要呢?因為它是孟煩了的底色。

首先,孟煩了不是因為活不下去了才從軍的,他是滿腔報國熱情才去的;其次,孟煩了是從書桌裏爬出來的,他壓根沒有經歷過這個世界,所以這個世界一猙獰,他就嚇尿了。

在第一集裏,我們看到孟煩了的自述:“我叫孟煩了,是中尉副連長,在長達四年的敗仗和連綿幾千公裏覆蓋多半個中國版圖的潰逃中,我的連隊全軍盡墨。要活著,要活著。就算你有這個信念,也算奢侈。”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1集截圖

這時的孟煩了,在長達四年的敗仗中,只剩下了一個信念:要活著。哪怕這也很奢侈,但他腦子裏已經沒有那麼多愛國、救國、報國的想法了。

我們的小太爺為什麼煩啦煩啦?因為他在故事一開始時就已經解構了自己,他不相信一切了。

——不,那只是他告訴自己,他不相信一切了。

這樣的人心思是很靈敏的,他能看透別人的花花腸子,當死啦死啦最後在想著要他們去死的時候,他也立馬感受到了,他嚴詞拒絕了死啦死啦。然後轉頭又去問獸醫,這件事該不該幹?

——他其實很想信,他心裏一直想,只是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信的人,現在有這麼一人了。

孟煩了在庭審上,幫死啦死啦辯護時說:“我就常想,說要有那麼一人能一直帶著我們哥兒幾個一塊往前衝,誰都不猜忌誰,多好啊!可是沒這人。我們還是跟一塊兒吵啊,罵啊。誰都不信誰,誰都不服誰。我們也勇敢,但是我們軟弱。一直都沒這人。可是現在,師座,我們有這人了。他幾乎能把我們哥兒幾個從西岸活著帶回東岸……”

要理解死啦死啦這個人,我們必須從其他人身上來看,因為死啦死啦是一個妖孽,一個妖孽很難用一個詞來形容,但一個妖孽可以讓別人發自內心地追隨。

哪怕死掉。

妖孽會怎麼做呢?

在第十六集,他從師部帶回了一個人,豆餅。一個在前面的故事裏大家都忘記了也忘記了其姓名的少年,可死啦死啦記住了他,連最不值錢的小炮灰他都沒忘記。

但很遺憾的是,死啦死啦不忘記豆餅,不是為了讓他回到家鄉,頤養天年,而是為了給豆餅希望。

正如小太爺覺得死啦死啦在打絕戶仗時怒吼的那樣:“你騙我們有了不該有的希望,明知不該有我們還在想勝利!明知會輸我們還在想勝利,明知會死我們還在想勝利!想勝利!”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10集截圖

死啦死啦要這批人去打仗,事實上這批人都想去打仗去勝利,雖然大家都不想承認這一點。

把自己解構了個幹幹凈凈的小太爺,是最不願承認的。

直到他遇見了死啦死啦,他開始信。

信很重要,死啦死啦最羨慕的人是李晨飾演的張立憲,因為張立憲始終信任著邢佳棟飾演的虞嘯卿,那是他的神,張立憲可以把命交給虞嘯卿,只要虞嘯卿別把它當作路邊的馬糞。

那死啦死啦信什麼呢?

很多人沒有註意到那句話,也是在庭審上,死啦死啦說:“我信謹慎。”

這四個字非常重要,我們再強調一遍:我信謹慎。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12集截圖

謹慎不是軟弱和逃避,謹慎也不是激情和冒進,謹慎就是謹慎。謹慎靠的是常識和對這個世界的足夠了解。

誰軟弱?誰逃避?除了死啦死啦,都有,甚至於包括死啦死啦自己也有一些。

在祭旗坡上,國軍和日軍在怒江東西兩岸對峙,怒江是天險,一般日軍打不過來。

正常的思路是讓東岸國軍奮勇抗戰,利用怒江的兇猛從而拒敵於西岸,但在這裏面,蘭曉龍別出心裁地寫出了放一小部分日本人進東岸這個情節。

故意放日本人進入自己的腹地。這不是漢奸行為,這是為了讓自己不能再睡。

“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東岸有了日本人,我們就不敢再睡。”

它從敵人來、將士死的模式中跳了出來,直指我們“自己人的心臟”。這不是普通的抗戰劇。

但請不要就此認為死啦死啦是戰爭狂人。當虞嘯卿問他從哪裏學的打仗時,他說他看過很多死人。

虞嘯卿又問了一遍,他又這麼答了一遍。虞嘯卿站了起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暴躁的家夥——冰山一樣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發,他拔槍快得很,快到你盡可以相信他十七歲就殺過人,然後他一槍轟在死啦死啦兩腳之間。

其實在場的所有人都聽懂了,孟煩了聽懂了、迷龍聽懂了、阿譯聽懂了……乃至於還不認識死啦死啦的克虜伯也聽懂了。

但虞嘯卿聽不懂。

虞嘯卿和死啦死啦是非常強烈的一組對比,另一組強烈的對比是張立憲和煩啦煩啦,而有趣的是,虞嘯卿是張立憲的神,死啦死啦是煩啦煩啦死活不肯承認的神。

虞嘯卿是怎麼上戰場的呢?他在吃米粉,忽然有個學生在他背上貼了個紙條:“國難當頭。豈能坐視?”——虞嘯卿受激,上了戰場。

而張立憲是學生兵。看起來他瞧不起炮灰團,但一個有意思的細節是,當小太爺在他面前提到羅曼蒂克時,張立憲楞了一下,顯然他的知識其實不如看似低人一等的小太爺。

虞嘯卿慷慨激昂、張立憲神采風揚,他們都很年輕,但他們沒有見過死人,沒有見過死人的戰場,所以他們很冒進。小太爺之前也是這樣的城市小資產階級,但他活下來了,所以他開始接觸這個世界。虞嘯卿和張立憲還沒真正接觸過,所以他們很容易就激進就狂熱,一旦失敗就頹廢就沮喪,本質上沒有差別。

死啦死啦看明白了這一點,當在故事最後,他跟虞嘯卿說一天內虞師必須攻上南天門,否則他們必死無疑時,虞嘯卿說四小時,四小時虞嘯卿在竹內的屍體上擺好虞師的酒桌。這時死啦死啦立刻明白了,他轉過頭跟弟兄們說,做好等待四天的準備。

虞嘯卿很生氣,但事實證明,死啦死啦的謹慎知道虞嘯卿不夠謹慎。

死啦死啦一直記得那一千座墳,他是在死人裏學會的打仗。虞嘯卿不知道。

而煩啦煩啦和張立憲呢?煩啦煩啦看著張立憲在小醉姑娘面前壯懷激烈,入骨纏綿,張立憲要養她,要娶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她好。張立憲要帶她回他們的四川家鄉,張立憲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張立憲只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將來在十分鐘內全部許諾掉。

煩啦煩啦知道這事他自己辦不到,於是煩啦煩啦呻吟著,他真年輕,他真年輕。

他真年輕,他真年輕

在要上南天門之前,張立憲和煩啦煩啦都在找小醉,但煩啦煩啦什麼都不能說,他只能跟小醉喝點酒,說說話,聊聊天。

張立憲沒有負擔,所以張立憲能把把他未知的全部將來在十分鐘內全部許諾掉。

煩啦煩啦不一樣,他身上活了一千人,所以在第三十四集裏,小醉對他說:“你天天都掛在臉上,眼睛裏也是,到處都是。你從來都只有半個人在這裏跟我說話,還有半個在江那邊。”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34集截圖

煩啦煩啦已經不年輕了。

它第一次出現在小書蟲身上。

炮灰團們無所事事,他們在幫迷龍搬家,用盡了敲詐、耍賴、欺壓,這時一個穿著學生裝的小書蟲走過,他背著用木頭釘制的一個攜行書架,穿過炮灰團。阿譯和小太爺看著他發呆。

他倆的過去都是那樣的人,但現在他倆成了這樣的人。他們不再年輕,年輕的小書蟲來了。

小書蟲是年輕的。為什麼小書蟲要出現呢?或者說為什麼他在故事中間時要出現?

因為死啦死啦是謹慎的,但死啦死啦的謹慎來自他的常識,來自他見過很多死人,可他不知道怎麼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當小書蟲出現時,他意識到了,但他也不肯承認,所以他找到了小太爺,想要小太爺說服小書蟲。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16集截圖

結果顯而易見,小書蟲反而用語言和行動說服了死啦死啦。

小書蟲後來加入了共產黨遊擊隊,小書蟲後來犧牲在了怒江對岸。

前後不超過五場戲,卻給全劇種下了一顆種子,給死啦死啦種下了一顆種子。

年輕,其實是《我的團長我的團》裏最重要的詞匯之一,它最早出現在故事中間,一直持續到了故事最後。電視劇沒有拍,但不妨礙我們提及。

打贏日本人後,就要進入解放戰爭時期了,死啦死啦跟虞嘯卿說:“西進吧,別北上。”

死啦死啦沒有像上政治課那樣分析各方面的原因,觀眾不愛看,那也不是死啦死啦能理解的,但死啦死啦是一個有常識的人,他很謹慎,所以他說:

“錯一定輸給對。年輕總會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輕。”

大家都很混沌,大家都衰老了。所以大家一點也不真誠,他們都不願面對自己的內心。在第三十八集,當大家要去南天門之前,他們在篝火晚會上,在渾渾噩噩地唱著曲子。

他們真的渾渾噩噩嗎?他們已經唱了快四十集了。

孟煩了在一旁獨白:“我看見天下第一的戲子,他們聲稱如果太較真,他們在背井離鄉的第一天就會死去,可他們天下第一,他們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條爛命在唱他的大戲。他們同時嚎著二人轉,梆子,京劇,川劇,黃梅戲,花鼓戲和廣東戲,因為在被迫的有難同當中,我們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還有我們的靈魂。”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38集截圖

虞嘯卿以為自己並不衰老,他以嶽飛為榜樣,最後證明他失敗了。

死啦死啦不一樣,他怕安逸,他也怕死亡,所以他謹慎,他隨時隨刻都保持著一份戰栗與警惕。他從不懼怕戰爭,事實上可能他也沒有那麼在乎死亡,但他又是最在乎生命的。

矛盾麼?矛盾才是死啦死啦,才是第三十七種性格。當他口頭上說不在乎時,卻又忽然轉過身,顫聲問聲稱見到了天下飄的死人的煩啦煩啦,他們過得好麼?

死啦死啦最後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年輕。

他死之前給煩啦煩啦留了一句話:“孟煩了。你也是個妖孽,懷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報,因為你總記得希望。煩啦,別老煩,試試看。能不能讓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

張譯後來說,小說後面的結局沒有拍很遺憾,因為這句話是孟煩了的大轉變,恰恰因為這句話,他整個翻了個身,開始變成了不起的人。

因為年輕,所以不能輕易死去,所以《我的團長我的團》裏每個人的死都是有意義的。

第一個死亡的叫馬驢兒,那是一根火柴,是戰場中的小小火苗,是曾經棄學從軍的孟煩了,但他死了,孟煩了流落到了西南,成了劃不上火的潮濕火柴。

第二次死亡屬於李烏拉。東北佬,原名李連勝,其實打過很多敗仗,葬送過整個排。迷龍也是東北佬,天天打李烏拉的那種東北佬。但是李烏拉戰死之後,卻是迷龍先輕輕踢了他一下,沒有動靜,然後迷龍一聲不吭背著他,因為這是迷龍身邊唯一一個活著的東北佬了。李烏拉走了之後,迷龍徹底迷路了,自此而後他只能唱著混淆著靈魂的“你要讓我來”。

那麼唯一一個活著的川人要麻的死則會讓不辣和豆餅失去了什麼呢?他們不一定能想清楚。他們可能也沒法理解小書蟲和世航。“祖國昌盛、民族萬歲”,真的有願意點燃自己的火柴嗎?

但他們開始思考自己活著的價值。

“初從文,三年而不中;後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獸醫說得對,他不是被日軍炸死的,他是傷心死的。他一直在想幫助每一個人,雖然誰也沒有得到過實質性的幫助,獸醫死了之後大家發現,沒有手可以握了。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36集截圖

孟煩了因此改變。孟煩了一直在猶豫。他開始想燃燒自己一次,但他又害怕燃燒自己,於是他想獸醫告訴他不要燃燒自己,其實他想讓獸醫告訴他要燃燒自己。但獸醫死了,他得到答案了,他要燃燒自己。

為了讓孟瘸子從潮濕的火柴變成想要燃燒自己的火柴,已經死去了這麼多人。

然後大胡子燃燒了、蛇屁股燃燒了、麥師傅燃燒了。還有個人叫豆餅,大家又把他給忘了。豆餅已經死過一回了,那時大家忘記了他。後來豆餅回來了,大家發現自己並不記得豆餅的名字。

已經死過一回的還有迷龍。迷龍上次是死啦死啦要殺他的,這次還是。迷龍的死開啟了炮灰團的覆滅。炮灰團的覆滅不是來自死啦死啦的死,而是來自迷龍的死。因為炮灰們總覺得,人在某些事情上是只能用一次的,從南天門下來後,不該再有人為之而死,但現實告訴他們,這是妄想。

所以死啦死啦堅決不同意帶兵北上:“師座,西進吧,別北上。”死啦死啦看到了小螞蟻和世航背後的年輕,看到了南天門三十八天和迷龍之死背後的衰老,他知道打不贏,所以死啦死啦只能自殺。

意外的是,跟著死啦死啦一起自殺的,是那個經常一句話不說的克虜伯。這一點也不意外,克虜伯沒那麼多想法,他腦子裏就一個念頭:團長。

阿譯是最後一個自殺的。他終於知道死啦死啦說的是對的,他終於知道他當初對死啦死啦的背叛是錯誤的,所以阿譯只能自殺。

緊接著,全書中最震撼我的一幕出現了。

孟煩了被俘虜了,他哭得很傷心,死啦死啦死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麼傷心,因為死啦死啦又說對了。

書中這麼寫道:“於是我目睹了幾百個久經沙場的老兵,向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著臉。把自己窩在車座上無聲地慟哭,因為我很想我的團長,他死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想念過他。”

網友“要煩死啦”飯制《我的團長我的團》結局截圖

死啦死啦要孟煩了活下去,他讓孟煩了試著把那三千個人活在他身上,於是孟煩了的記憶被三千個占滿,占得小醉如果和他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個死人。可他非常喜歡他們。以後屬於他們。

寫到這裏,我要反駁兩年前對《我的團長我的團》的評價了。那時我對它的評價針對的是民族性、國民性和小人物的意義。如今想來,這些都對,但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年輕。

很多主旋律作品是打左燈向右拐,《我的團長我的團》恰恰相反,它表現出了什麼是真正的年老,什麼是真正的年輕,它是打右燈向左拐。

它告訴你,什麼是事情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什麼樣子?

“草是綠的,水是清的,做兒女的要盡個孝道。你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女人不該是個土娼,為國戰死的人要放在祠堂裏被人敬仰,我這做長官的跟你說正經話時也不該這麼理不直氣不壯。人都像人,你這樣的讀書人能把讀的書派上用場,不是在這裏狠巴巴地學作一個兵痞。我效忠的總是給我一個想頭。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變,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還欺淩弱小的人改變。”

結語 回家做飯

蘭曉龍上次跟我說,寫完《我的團長我的團》後他就走了出來,我是相信的。當一個人把自己異常復雜的情緒全部解構了,再重新建構時,情緒就已經變了,留下的不再是不可說,只是沒必要說。

還有很多朋友沒有走出來,也還有很多朋友正源源不斷地走進去,這很好,這也不必慌張,因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經歷。

而最重要的是什麼呢?我深深記得一個細節,康洪雷導演在雲南拍攝時,跟演員們說,不許到老兵家裏去,不許去,你去就是把他整個平靜的生活打破了,然後你走了,他怎麼辦?

是啊,平靜的生活。

《我的團長我的團》第43集截圖

“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頭子笑起來不好看。我們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現在我要回家做飯。於是我與那輛車漸離漸遠,我回家做飯。”

這一幕如此地雋永,無論是電視劇的結尾還是小說的結尾,都一樣。

我回家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