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含周公解夢拖鞋被熱人穿走了的詞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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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這地方,我去過兩次。

第一次是到鳳凰旅遊,在此中轉。特意繞到嶽麓書院,看那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的對聯。也轉了湖南博物館,瞻仰馬王堆出土文物。

第二次是買書。說第二次。

如果每天按照同樣的步調生活,似乎什麼也不會發生。可是你突然想起來做點平時不去做的,或聯系一個很久沒聯系過的人,意外往往就接踵而至。

那一段,正是我生活中發生很多變動的時候。

穆旦《旗》

已經忘了為什麼會去孔夫子網搜索一本1948年出版的詩集,叫做《旗》,作者是穆旦。還真有,也不貴。就下了訂單。以前上網買書,從來不和賣家搭訕,這次不知道為什麼破了例。我給他發私信,你那兒還有什麼民國書。他說,很多啊。我說,你在哪兒,我去看看怎麼樣。他沒回答。一般在網上賣書的都不願意接待上門的顧客。

我把這事放下了。隔幾天再登錄,卻發現他回復了。他說,我在長沙,嫌不嫌遠?我說,嫌近。這就買票。

第二天上午十點半,我已經坐在長沙黃花機場開往雨花區的出租車上了。這是深冬,很快就到元旦了,南方城市道路兩旁還是有很多綠色。陌生的地方讓人興奮,我很喜歡在這樣的時候離開北京。

小區門前的馬路上車不多,說明並非市中心。後來有人告訴我這裏屬於長沙的南城。到了樓下,我打電話。他說,你等會兒,馬上就到。聽他喘息的聲音,是在外面。一會兒,見一個有韓寒那樣遮住半只眼睛長發的年輕人走過來,鬢角垂到脖子,帶著笑,五官有立體感,可以說挺帥的。同時又有種江湖氣浮在臉上。因為這笑容並不讓人感到輕松。他向我招手,另一只手拎只環保袋。幾根韭菜把頭探在外面。

他說,我知道你。又指指環保袋,買菜去了,中午就在我家吃飯吧。帶一點湖南味的普通話,嗓門大得使人懷疑他是不是練過武俠小說裏的獅子吼。我的耳膜嗡嗡嗡適應了一會兒,說,太好了,我沒有比蹭飯更大的愛好了。我覺得他和我一樣,有點興奮。

他家是個一室一廳帶陽臺的穿糖葫蘆房子,瓷磚鋪地。大概有三四十平米,他說二十萬買的。一進小客廳,他就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小瓶飲料,一百二十五毫升的那種,仰脖喝了幾口。我問他,你喝的什麼?沒見過這種瓶子。他說,邵陽老酒,我是邵陽人。我說,蔡鍔的老鄉吧。他笑著揚了揚酒瓶子說,要不要嘗嘗。我說,好像聽誰講過,邵陽人是出了名的好勇鬥狠,是不是跟能喝酒有關?他說,能喝酒倒是真的。我說,我一點也不能喝,可惜了。他就走進廚房,提出一只暖水瓶,泡上茉莉花茶說,今天長沙零度,你先喝點熱的吧。確實,屋裏沒有暖氣,相當冷。這時候我才註意到,他穿得極少,一件薄薄的猩紅色雞心領毛衣,外面罩了件黑色的小翻領單外套。南方人真是抗凍。大概湘軍善戰也跟抗凍,能吃苦有關。

他女朋友也在,戴副眼鏡,小鳥依人的模樣,還像個大學生。在一旁給我削了個蘋果,又端上來一碟紅棗。

邵陽人從椅子上抓起環保袋說,你先自己看書,我做飯去。

他的臥室裏,一張雙人床靠在窗邊,被子疊得很整齊。另一側是張電腦桌和一個簡易的小書架。床腳正對的那面墻有一排原木色的大立櫃。他洪亮的聲音從廚房傳過來:書架上有些民國書和簽名本,你可以先看著。

我對解放後出版的平裝書沒有什麼興趣。看書名都是常見的品種,但一翻開,都是送給南方某著名學者的簽贈本。八九十年代學界的頂尖人物幾乎都有了,啟功、趙樸初、周一良、饒宗頤等等。也算難得了。邵陽人知道我在看,高聲喊著,你看簽名都對不對?顯然,這問題並不需要回答,他的聲音裏滿含自得。我贊嘆道,那還用說。話音未落,他伴隨著鍋鏟摩擦聲的大笑已經疾馳到耳邊了。

民國書也有二三百種,雖然大多品相不太好。我還是挑出了廢名《竹林的故事》初版本、於賡虞的《晨曦之前》線裝本等數種。他重點推薦的張愛玲《流言》、徐誌摩《猛虎集》,我嫌品相不滿意,沒有要。

廢名《竹林的故事》初版本

看起書來,時間就過得快。他做飯很麻利,嘁哩喀喳就上桌了。方形小飯桌撐開在客廳裏,一盤豬肚、一碗金針菇韭菜肉絲湯,一個小涼菜,盛上三碗紫米飯。照顧你,都沒放辣椒,他又從臥室搬出個小太陽,擺在腳邊。

他邊吃邊談些自己的情況。二十四歲,湖南師大中文系畢業。我說我去過你的學校,嶽麓山腳下,看到毛主席像了。他說下次再來,多待幾天,我帶你去韶山。我說,你們湖南人都是鐵桿毛粉。他點點頭,都是看著他老人家長大的。

我問他這麼多好書,哪兒來的。他說,我喜歡吹笛子,吹簫,全國各地去跑,想買好的樂器,碰上好機會,就買到些書(這話你信嗎?)。難怪他嗓門那麼大,原來是吹笛子練出來的。

他又輕蔑地說,剛才那些哪能算好書?都是些大路貨,沒什麼意思。我趕緊問,那好書在哪兒?他往椅背上一靠,瞥我一眼,對線裝書有興趣嗎?我說,有啊,雖然我不太懂。他說,吃完飯給你看。我們都默默加快了進食的速度。女大學生聽我們說話,也不吭聲。吃完飯,就收拾桌子,洗碗去了。

邵陽人搬了把椅子進臥室,穩在大立櫃前,踩上去,拉開頂櫃的一扇門,又拉開一扇門,一共六扇。裏面全是大開本的線裝書!一看開本和書口的顏色,你就知道,不含糊,其中沒有濫竽充數的。

我被這個年輕的家夥震懾了,哪弄這麼多好東西,除非他是個富二代!

他站在高處,像個指揮家一樣表情嚴肅地揮著手說,你遠道而來,不能白來,你隨便看。他一部接一部的抱下來。往往是我上一部還沒翻完,他已經把下一部塞到我手邊了。他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寶藏。著名的密韻樓景宋本七種,除了《青山集》,他都有。《曹子建文集》居然有兩部,其中一部還是羅紋紙的。然後是藍印的《友林乙稿》《吹萬樓文集》《聆風簃詩》,開明書局紅印本《十六長樂堂古器款識考》,董康刻的《盛明雜劇》……我記不得名字的就更多了。

密韻樓景宋本七種之一《李賀歌詩編》

我看書的時候,他不斷地問著,這個好不好。我說太好了。我不說哪裏好。他也不說,就是一陣大笑。好不好三個字和高分貝的笑聲不斷在這個小房間裏轟鳴。我一直提心吊膽,擔心頭頂的吊燈被他的獅子吼震下來,把我砸暈。我擡頭看去,發現吊燈基座周圍果然已經出現了幾道明顯的裂縫。接下來又是一批《十竹齋箋譜》《耕織圖》之類的版畫書。我知道這些書值錢,但並不感興趣。最後一道壓軸菜是名家稿本、抄本。很多大名頭,容庚、商承祚等等。更多的名字他讓我永遠保密。我決心信守諾言。這當然是他最看重的,也讓我眼睛發亮。他用手指劃了個圈子說,感興趣嗎?我說,這不也是民國書嗎?只要是民國的,我都有興趣。

我問他,這些稿本抄本什麼價錢。他說,不賣。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也不是不賣,還沒想好怎麼賣。下次再說吧。我轉頭看了看寫字臺上那摞上午挑出來的可憐巴巴的平裝書說,為了那些書跑一趟也不值得啊。他正色道,不忙,先交個朋友吧。笑容一離開他的臉,就好像一座五彩雲山黯然收攏。我說,既然你有兩部《曹子建文集》,總可以賣一部給我吧。他開始有點不耐煩了。女朋友用征求意見的眼神看著他,小聲嘟囔著,你原來不是說…… 他厲聲打斷,你懂什麼!女朋友嚇得把下半句咽了回去。買賣買賣,一買一賣就如同西伯利亞寒流侵入,室內的氣溫又驟降兩度。

沒關系,能買到一些簽名本和民國書,我已經滿意了。返回北京的航班時間還早。他大概想安撫我一下,又說,這樣吧,我再來個大酬賓,給你吹段笛子吧。他吹了首《滄海一聲笑》。笛子音色好,他吹得也飄飄欲仙。音樂的幻覺裏,室溫又回暖了,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個落拓江湖的獨行俠。我們坐在床沿上又聊了一會兒。我給他講了一些北京他感興趣的人和事。然後傍晚的陽光斜照進來,我知道這套房子是朝西的。

該走了,他又向我推銷了幾件東西。錢仲聯的一件書法,範曾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做的一個禮品書《臨八大山人》,有親筆簽名,還有八十年代印的《宋人畫冊》。我都沒有要。

他指揮女朋友把我買的書捆好,送我下樓。在銀行排隊轉賬的時候,我誇他年輕有為,在他這個年齡,很多人都還在啃老呢。他說想把這套房子賣掉,換套寬敞的。我問他是不是準備結婚,因為小兩口很般配。他說並不想。我笑道,女朋友對你言聽計從,多好啊。他認真地說,聽話是聽話,就是個子有點矮,擔心孩子生下來基因不好。這時候,從他神色上,我又看到邵陽人被貼上的那張霸蠻標簽。

半個多月後,邵陽人來了趟北京。

單衣換成了深灰色的呢子外套,其余照舊。背包裏還是帶著幾瓶邵陽老酒,時不時拿出來喝幾口。他說這是解渴的飲料。喝完了,就搖下窗戶,把空酒瓶扔出去。這時候,車裏的酒氣能消散一些。

他愛談論房子的話題。我開車每路過一個地方,他常常指著路邊的樓盤問,這個地段多少錢?我說,以後你不賣書了,去售樓處上班也能紅,沒幾個像你這麼敬業的。

看著這個異鄉人東張西望的樣子,我想起《沙家浜》裏阿慶嫂說的“跑單幫的”。

他到我家裏。進門的時候,不願意換拖鞋,說自己是汗腳。我說你隨意。他沒把自己當外人,把我的書架,前前後後,裏裏外外研究了好幾遍。他搖著頭說,你沒什麼好書。我附和道,等著你扶貧呢。他又嘆口氣惋惜道,真是沒有什麼好書。

他看來看去,挑出幾本,讓我賣給他。我說,我不是賣書的。他就開始施展軟磨硬泡的功夫。好像不破樓蘭終不還,要一直跟你耗下去。這讓我有點惱火。我有點明白如何才能像他一樣買到些好書了。

有位朋友曾介紹經驗,說自己去談一筆大買賣之前,特意買了中國檢察出版社的《審訊心理學》和《審訊語言學》徹夜攻讀。嫌疑犯是在拒供和供述這兩極之間搖擺。賣書的也有心理波動,既想拿到現金,又怕賣虧了。他說要學習如何軟硬兼施,配合時間消耗戰術,使對方的鐘擺失衡,從而一舉擊潰其心理防線。我沒想過買個書還有這麼多技術性問題。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

不知道邵陽年輕人是否讀過這兩本書。但他的戰術奏效了。高分貝的持續施壓也許是他的獨門兵器,這對我非常奏效。我終於被他擊潰了,我說,服你了,你跑一趟也不容易,我送你幾本吧。果然,糾纏立刻中止了。

他把這幾本書塞進背包,跟我去吃烤鴨。臨近春節,很多人都回老家過年了,北京的街道上有點冷清。我明白,我們兩個人並不想建立偉大的友誼,你來我往只是因為對彼此都還有所期待。如果換個更準確的詞,就是圖謀。我問他,你家裏還有什麼我沒看到的書?他說還有一個少見的儲安平簽贈本。我說,這個你不許賣給別人啊。他答應了。我又問他上次那些稿抄本,怎麼打算的。他想了想說,你春節後再來一趟長沙吧。

烤鴨端上來,他說第一次吃。我告訴他如何抹醬,如何卷餅。他皺起眉頭,說太麻煩。還是要了碗米飯,把鴨肉當菜吃。

有份烏魚蛋湯,他說太鹹,鹽放多了。我就把服務員叫過來,說這個湯退了吧。邵陽人臉色一沈,說不行,不能退,得重做。服務員白他一眼說,行,給您回一下鍋。他冷笑道,回鍋就沒味道了,告訴你重做你沒聽見嗎。服務員一臉為難的表情,不吭聲。他開始聲色俱厲地訓斥起來,你們就是這麼做生意的嗎?旁邊幾桌吃飯的人都回頭看熱鬧。白白胖胖的值班經理也一路小碎步過來了,了解情況之後說,那好吧,給您重做。邵陽人說,端到後廚,我哪知道你們是回了下鍋,還是重做的?值班經理也有點生氣了,扶了扶眼鏡,眨巴著小眼睛說,那您看怎麼辦吧?他一下子站起來,衣服下擺差點把碟子掃到地上,嚷道,我要到裏面盯著廚師做。這下就吵起來了。我趕緊在中間打圓場,兩頭勸。後來怎麼平息的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大概是送了個菜。我按著邵陽人的肩膀讓他坐下,行了行了,你贏了。他余怒未消地說,在我們湖南,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下午我陪他去了布衣書局。老板胡同不在。有個架子上擺了些線裝書,書上沒看見標價。他慢慢悠悠挑出來幾本要結賬。看店的女客服趕緊給胡同打電話請示。胡同很幹脆地說不賣。我能聽到,他還在電話裏把手下數落了一頓。邵陽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問,胡同不是開書店的嗎?為什麼有人買書,他不賣呢?我說,你不是也有很多書不肯賣嗎。

他在如家訂了間房,我送他過去。一路上他又抱怨了很多次沒能買到布衣書局的書。我說,你絮絮叨叨,簡直像個老太太。他說,你不是跟胡同很熟嗎?我說,再熟,我也不能替他當家啊。他說明天一早就走了,坐高鐵。我說節後見了。出了旅館,我趕緊找了家茶餐廳,坐下要了杯港式奶茶。這一天過的,讓我歇會兒。

一出正月,我又上路了,還是一個人。不知道是千裏走單騎,還是赴宴鬥鳩山。這次還帶著任務,有位朋友聽說他那裏有不少民國精刻本,托我幫著買。還特地請我吃了飯,傳授了一些談判技巧,以時間換取空間啊,欲擒故縱啊,聲東擊西啊。我眼界大開。

敵我形勢錯綜復雜,看來要打持久戰,我訂了家酒店,準備住上一晚。

這時候北京還沒停暖氣,長沙居然已經二十度了。天地之間陽光普照,真是我熱愛的有大江大河的南方。

見過兩次,算熟人了。無需寒暄,一進門就直奔主題。這次進行得很順利。他已經準備好一摞簽名本,價錢事先在私信裏就說好了。又買了《西諦所藏善本戲曲目錄》,陳寅恪簽贈本一種,民國舊體詩文集一二十種。美中不足,他在北京答應我的儲安平簽名本,已經賣給別人了。套用官媒術語,這叫為繼續深入談判夯實了基礎。

但是朋友委托洽談的民國刻本遇阻。《曹子建文集》他說已經賣掉一部。我看了剩下的那一部,還好,羅紋紙的還在。但是價格談不攏。其他想買的幾部也有價格鴻溝。

好在時間還多,不用太著急。他說先去吃午飯。這時候我才想起來打量一下他家的變化。冰箱頂上,幾十瓶邵陽老酒新排出一個矩陣。小飯桌上準備了南瓜子和桔子,我們一直也沒顧上吃。陽臺上的窗戶打開著,有春天的風吹進來。我們打車去了著名的火宮殿。他坐在對面,我發現他留了點胡子,大概想顯得老成一點,但實際上,適得其反。他尖而窄的下巴,被胡子茬在嘴巴的下面圍成了一個倒置的正三角形。吃飯的時候,地心引力一直試圖把他偏分垂下的長發拽進湯汁,他則奮力把頭歪向一邊,並不時用手攏住,以示抵抗。他屬於那種對自己的相貌很愛惜的人。

我們沒有在火宮殿浪費太多時間。三下五除二填飽肚子,回家繼續談。

《曹子建文集》

不是在北京對我軟磨硬泡嗎,行,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雖然我沒有他那種氣場,但有充足的時間。以前革命戰爭題材的影片裏,經常聽到,拂曉之前堅決拿下某某某高地。我是黃昏之前,爭取拿下《曹子建文集》和《友林乙稿》。拿不下呢?也沒關系。

時間真是談判的良藥。還沒到黃昏,這兩個主要目標就都攻克了。顯然,他對成交價格很滿意。又踩上凳子,在頂櫃裏翻來找去。一會兒,又捧了部書下來。我一看,這不是另一本《曹子建文集》嗎?我質問他,你上午不是說已經賣掉一本了嗎?他裝沒聽見,說,這本你也買了吧。我說不要,我要那麼多復本幹什麼?

他又說我《友林乙稿》買便宜了。我說這還便宜。他說,我剛才查了一下,這書賣過十九萬呢?我說那是羅紋紙的。他就問我會不會看羅紋紙。我搖頭說,我哪懂啊,你會看嗎?他也裝作很誠懇的樣子說,我還想跟你學呢。

也許我們本該在北京電影學院做同班同學。

好書層出不窮。他又翻出一部藍印的吳汝綸評選《瀛奎律髓》,光緒套印的《洗冤錄》, 紅印本《養壽園奏議》。但都沒有談妥。

中間他的手機響過幾次,每次他都避開我到樓道裏接。能看出來,他生意不錯。

我說今天先停戰吧,一會還得去跟長沙的朋友吃頓飯。他說,那咱們喝點茶。他一邊倒茶一邊說,上次你看到的張愛玲《流言》,徐誌摩《猛虎集》,我賣給北京一個書友了。八千一本,你覺得價錢怎麼樣。我說,很高了,反正我不會買。你這兩種品相不過硬。封面實際上已經脫落了,你用膠水重新粘上去的。那本《猛虎集》還缺了張扉頁。他問我認不認識這位書友,又問我如果對方發現缺少扉頁會不會退貨。我說,別人被你坑,我管不著啊。這時候,他女朋友從外面下班回來了,背個小包,手裏還拎個塑料袋。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又從塑料袋裏拿出兩包正興記姜片,說特意買的湖南特產,讓我帶回北京。

其實晚上我並沒有飯局,我只是覺得跟他說一天話耳朵負荷過大,想一個人靜靜。我到省人民醫院附近的順天財富大酒店辦了入住,到樓下小飯館吃了一頓辣得我終生難忘的湘菜。然後在大潤發超市挑了個最便宜的拉桿箱裝書,又站在路邊看了一會兒街上行走的人。

我給朋友打電話,他對今天的戰果大加贊賞。拜托我明天重點把密韻樓七種的另外五種買下來。

這一天是2013年3月5日。我記得整個晚上,我坐在房間的大玻璃窗前,把酒店免費贈送的一只蘋果握在手裏。鏡中,長沙城的萬家燈火和我交疊其中的影子註視著我,像在偷窺一個沒有觀眾的獨唱歌手。我把自己那兩年遇到的糟糕的事情,一件一件想了個遍。最後我問自己,你這家夥究竟在幹什麼?

臨睡前,意外收到了邵陽人的短信。他說:密韻樓那五種書,明天上午我給你送來。

這條短信似乎打破了買賣雙方形成的攻守均勢。

第二天我一覺睡到十點半。醒來發現,邵陽人已經打過電話了。我回過去,他問我住哪個房間,說已經到了。

他背個黑色雙肩背書包走進來。我說,我先把房退了,外面有個餐吧,咱們到那兒邊吃邊聊吧。

我要了一個紅燒牛肉飯,他是梅菜扣肉飯。又點了一盤蒜蓉空心菜。他先把五種密韻樓刻本從背包裏拿出來,價錢讓了步。然後他說,密韻樓的書都賣給你了,只剩下一本《曹子建》,也沒用,也歸你吧,給你便宜點。我把這部普通紙本的《曹子建文集》又翻了翻說,昨天那本我買貴了,這本我可以出一半的價錢。他裝作很生氣地說,你價錢降得也太快了。我說,那麼貴的書,我買那麼多沒用啊。

昨天沒談成的《瀛奎律髓》他也背來了,我們各讓一步,也算成交了。我說這兩個月,你把好書都已經賣光了,就剩下一點粘手的垃圾處理給我。他說,你得了便宜還賣乖。又問我下午幾點的飛機,我說六點半。他先站起來了,說還有點時間,再到我家坐會兒吧。我說好。他把書裝回背包說,書我先背著,下午如果還有你要的,最後一起算。

回家的車上,他又談起房子的事情。說在嶽麓山附近看中一套九十多平米的兩居室。我有點明白了,他是希望這次把房款賣出來。又問我是全款合算還是貸款好。我胡亂分析了一通。我說,你有購房焦慮癥,而且病入膏肓了。他就換了話題。從後座,我們能看到前面一輛白色轎車的車屁股。他說他喜歡這款寶馬。

到了他家。他說,我還有幾十個不錯的簽名本。我見他進屋蹲下,又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個裝芙蓉王的紙箱子。我說,你真能變戲法。一本本看過,這一箱子算了幾萬塊錢。

我說你那些稿本、批校本到底想好了沒有?他說這次不談。口氣聽上去絕無回旋余地。我說小心長考出臭棋啊。他說,不怕你趁火打劫。

這時候三點多了。我說,不早了,把書都裝拉桿箱裏,咱們下樓轉賬吧。他點點頭,把上午談好的幾套書從雙肩背包裏取出來,又戀戀不舍地摩挲了一番。突然,他宣布,這些書賣虧了,你得加五萬。說得我一楞,看來是我把形勢估計的過於樂觀了,在餐吧就該把書裝箱子裏。單方面撕毀合同是吧,我痛斥,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呢?我還想表現得更激烈一點,但這並非我所長。他抱著書轉身就往大立櫃走,語氣強硬地說,你要不要?不要我收起來了。我說,你收吧。沒功夫跟你在這兒耗。不要了。他聽到這話,身體又轉回來,聲音低下來,含含糊糊嘟囔了半天。我只顧收拾其他東西,沒再搭理他。

他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最後他把頭發使勁一甩,生氣地說,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了。好像把憤怒的火藥夾在書裏,塞進了箱子。我提醒他,你下手輕點,現在這箱子易燃易爆,別過不了安檢。他瞪我一眼,從冰箱上抓起一瓶老酒,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就又站上臥室的方凳,在頂櫃裏翻找開了。自言自語念叨著,還有什麼能給你看看的。我坐在客廳裏,透過臥室門看著他,不說話。心想,北京話管這叫臊眉耷眼。

最後一小時,在交易窗口關閉之前,他又緊急推銷了幾套線裝書給我。昨天的《養壽園奏議》也買了。有一部《項氏藏瓷》,他要賣一萬。我說這種書就是圖個漂亮,你這個品相太差,不要。

在銀行轉賬櫃臺前,我們倆的怒氣都平息了。他小聲問我,這些書,你能賺一倍的利潤嗎?我說,你瘋了吧,你賣的都是2030年的價錢,我還搭上兩天大好春光。除了我這樣的冤大頭,誰還上你這種當啊?他聽了不放心,又說,你肯定能賺至少一倍。我說,你真夠煩的。他嘆了口氣說,一倍還說少了。

他站在路邊陪我等車。拍拍我的拉桿箱,又說,你撿大漏了。語氣是幸災樂禍的。我說,你能客觀一點嗎?他嘿嘿地笑,又仰起頭看看天空。一輕松下來,他又有點帥了。小城鎮的那種帥。他展望了一下未來的美好生活。說要讓女朋友辭職,專門跟他做舊書生意。還說以後要到北京發展,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說,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主要是你們的。

上車的時候,我跟他說了聲再見。他也說再見。但沒握手。車開起來,我沒再回過頭。我囑咐司機,到湘江大橋上繞一圈,然後再去機場。我聽說,長沙的夏天蒸籠般難耐。所以知道,能把3月的印象留在記憶裏是非常幸運的。我讓他在橋上停一會兒,我下了車。趴在欄桿上,看到橋下江流舒緩,有幾艘貨船駛來,岸邊釣魚的人也都悠閑如水。我想以後大概不會再和這個邵陽人做生意了,同時又在這浩蕩的風景裏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預感,就是我和這座城市緣分未盡。

準備登機的時候,手機響了。來電話的是邵陽人,他在那頭興奮地嚷著,《項氏藏瓷》有人出一萬七啦。我真心替他高興。要給他一個熱烈的祝福。我說,整個長沙的房子遲早會被你買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