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跳出牛柵欄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文|盧美慧

編輯|姚璐

出走

大象們決定出走。

那是2020年3月,生活在西雙版納猛養子保護區內的16頭亞洲象,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踏上漫漫長路。它們穿越密林,經過村鎮,跨越河流,一路向北,中間兩頭小象出生,三頭折返。最終15頭野象在2021年6月2日晚間,歷史性地抵達昆明地界。

大象們並不知道,在昆明邊緣徘徊的幾天,它們制造出何等緊張。人類組織出一道萬無一失的防線,力求人和象都不要出事。僅6月3日一天,當地共投入應急處置人員及警力630人,14架無人機在空中交替盤旋,106輛渣土車在國道邊、沿路村口嚴陣以待。為誘導象群向南折返,前方人員還在沿線投餵了3.6噸食物,一卡車一卡車的香蕉玉米菠蘿被灑在大象可能行進的路線上,人們絞盡腦汁,希望大象轉身南下。

為確保安全,大象所到之處,一切人類活動都要讓路。一線人員後來總結出熄燈、關門、管狗、上樓的口訣,大象經過,農民不能下地,工廠要停工停產,如果可能的話,還要盡量把狗藏去別處,因為野生大象很不喜歡這種馴養動物的叫聲。

而到了8月8日,在人類的謀劃推動下,這群大象一路南下,跨過玉溪元江大橋。家鄉濕熱的密林就在前方,這場歷時一年半的奇幻旅程即將迎來終點。

因遙遙一千多公裏、歷時一年半的漫漫長途,大象毫不費力地吸引了億萬人的目光,成為這個夏天的絕對明星。人們熱切地討論大象為何出走,在無人機傳回的圖像和視頻片段中,重新認識這群亞洲大陸上最大的野獸。

楊翔宇在雲南省森林消防總隊負責無人機監測工作。他在5月26日接到上級命令,挑選一隊人前往玉溪市峨山縣,命令是監測大象。他挑選了12名骨幹, 走,追大象去!

5月27號,小分隊奔赴前線,在當天下午3點進駐峨山縣沐勛村,開始了歷時兩個多月的追象之旅。當天夜間,一則大象快速跑過峨山縣城的小視頻引爆網絡,出走的象群正式闖入公眾視野。而在這之前的一年零兩個月,這群大象已經在悠哉悠哉中完成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壯舉——

一般大象的適宜生活海拔是1000米到1300米,但進入峨山後,海拔一度上升到1800多米。人們認為大象早已習慣了熱帶雨林氣候,但在海拔爬升的過程中,這群大象先後穿越了亞熱帶季風、溫帶以及中亞熱帶半濕潤冷冬高原季風氣候區。因體型巨大,大象並不善於在超過20度的坡度活動,但此次旅途,它們翻山越嶺,仿佛如履平地。

總之,2021年初夏抵達昆明的這15頭野象,幾乎把人類過去積攢的關於它們整個族群的知識都打破了。

超過1300公裏的漫漫旅程,象群踩死過一個人,兩只雞,給兩只家犬嚇出了病,破壞若幹農田,阻擋了不少急得團團轉的老鄉進山采菌子。沿途人類創造的秩序,引以為傲的科技,因它們可愛而產生的激動,因它們流浪而萌生出的同情,大象統統不關心。人類用幾千年的時間走進了無人機和5G時代,大象一路氣定神閑,只顧吃喝。

8月9日,為了讓亞洲象順利南返,玉溪市臨時封閉了高速公路 圖源視覺中國

這個夏天,《人物》沿著北移象群的行走路線,一路往南,從昆明,到晉寧,再到西雙版納,與農民、警察、基層公務員、地方官員、環保人士、亞洲象研究專家交談,也曾隔著寬闊的河谷遙望山間遊蕩的象群。我們記錄這場史詩般的遷徙,試圖理清不為人類所熟知的大象的命運。

作為自然界巨獸時代幸存至今的後裔,從密林中出走的大象依然延續著荒野王者的氣度,但它們必須面臨的事實是,密林之外,早無可供它們長久棲息的荒野,這再也不是一個物種可以借出走開疆拓土的年代。

天真

楊翔宇是到了前線,跟指揮部的專家們學習許多亞洲象相關的知識後,才意識到這次任務的意義。無人機追著象群一點點北上,每上升一個海拔或跨過一個緯度,他和同伴都在見證歷史。

執行此次任務前,他們剛結束了大理漾濞地震的救援工作。對他們來說,之前出任務,更多是直面災難本身。但這回不一樣,雖然每天晝夜顛倒,盒飯吃到崩潰,楊翔宇一個星期就瘦了10斤,但是在鏡頭裏看著象群吃著睡著,小夥子們心情都非常好,中途上級考慮大家辛苦,提出從後方調人換班,結果沒一個人想走。

成就感最強的一天,是6月7號,他們首次拍到大象在樹叢下躺平睡覺的照片,我們隊員第一時間給我看那個照片的時候我就說,拍得太有愛了,拍得太好看了。

6月7日,象群在賴家新村山林地裏睡覺休息 圖源雲南省北遷亞洲象群安全防範工作省級指揮部/人民視覺/視覺中國

跟楊翔宇的反應一樣,那張照片仿佛具備某種魔力,勾起人類世界某種分外遙遠又分外統一的情感反應。那張照片後來插上翅膀,飛出山林,跨越語言、種族和地域席卷全球,為當下彼此隔絕和割裂的世界,提供了一幀難得的集體撫慰。

大象在晉寧期間,晉寧縣森林公安局的周飆一直帶隊在前線布防。周飆是個胖胖的、天性樂觀的警察,此前工作中常與動物打交道,他是單位裏的抓蛇能手,前不久還救過一只野生猴子。他熟悉晉寧當地的歷史,在介紹大象的情況之前,他頗為驕傲地講解了另一番知識,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是在夕陽鄉這個地方,曾經出土過一對恐龍骨骼,當時兩副骨架糾纏在一起,似乎正進行激烈搏鬥。後經鑒定,這兩頭恐龍生活在兩億年前的侏羅紀時期,其中一頭還被鑒定為新種,也就是著名的中華雙脊龍。

我們這個地方有過恐龍,但沒來過大象。周飆以一種鄭重的歷史敘事來形容與大象這場相遇。而了解大象越多,周飆就越覺出這些大家夥的神奇。象群會一直把小象保護在最中間,休息的時候,永遠會有一頭警衛象一級戒備;大象有跟它們龐大體型完全不相稱的靈巧,在一個村子,有頭象甚至用鼻子打開了水龍頭。周飆跟網友們一樣,幾乎追蹤了大象北上以來的所有新聞。象群裏的兩只幼象更是讓他牽腸掛肚,有天晉寧下起暴雨,周飆給我發來信息,他錄了一段山中暴雨的視頻,憂心忡忡地嘀咕,雨那麼大,小象可怎麼受得了啊?

幾天後象群離開晉寧,周飆也接到撤離的命令。離開之前,他帶著我和幾個媒體同行穿越田埂、山坡和樹叢,特地來到大象睡覺的地方。那是一片面向懸崖、背靠山脊的林中空地,隱秘又開闊,樹叢中還長著一些大象愛吃的野竹子,看著被大象們壓得平整的草地,周飆贊嘆它們的智慧,你說它們怎麼能找到這兒的?在空地上,他童心未泯地招呼大家,到大象躺過的草地上躺一躺拍照留念,輪到他自己的時候,他學著小象的姿勢,把身體蜷到一處,給這次任務留下了特別的紀念。

昆明市晉寧區夕陽彜族鄉賴家新村的農民唐正方也為追象做出了自己的貢獻,6月3號,唐正方接到隔壁雙河鄉鄉長的電話,問他有沒有玉米。我說有,最近有點(要成熟的),大概三四百斤。唐正方種的是當地特產的紫糯玉米,這種玉米難伺候,產量低,但營養價值高。普通玉米每公斤收購價大概是一塊五到兩塊五之間,紫糯玉米每公斤可以賣到十塊錢以上。

最終當地政府按市場價購買了唐正方共計800多斤玉米,玉米從地裏摘下後,唐正方自己開車去了雙河鄉。在前方人員的指揮下,唐正方把玉米一點點倒在路上。自西雙版納出走的這群大象,大約也是頭一回吃到這個鮮甜的品種。唐正方很自信,他種的玉米一定是大象此行吃得最好吃的一頓。送玉米的那天,天上飄著小雨,唐正方開著面包車在前面倒玉米,大象在一百米外追著吃,剛開始是膽子大的大象,慢慢發覺沒危險了,其他象也跟了上來。當時唐正方又高興又激動又害怕,又想多看一會兒大象,又怕有危險,腳貼著油門時刻準備加速,但實際速度又控制得很慢,因為過於緊張,唐正方沒有拍照片或是視頻,這讓他連著後悔了好幾天。

兩天之後,象群離開雙河,有天清早唐正方在屋前的空地上,發現對面兩座山中間慢悠悠地鉆出一群動物,定睛一看,大象來了。

在賴家新村,大象跟在沿途其他地方一樣,白天休憩玩樂,傍晚下山覓食糟蹋莊稼。有件事讓村民們都感覺神奇,山裏耕地稀少,象群踩塌了村裏好多田地,但大象的無差別襲擊繞開了唐正方。好怪好怪,我家的地一步都沒有踏進去。於是村民們熱烈討論起來,一定是大象記得唐正方餵過它們好吃的玉米,回來報恩。

雖然很可能只是偶然,但唐正方更願意相信這個頗具奇幻色彩的解釋。賴家新村是個深山裏的小村莊,村民只有100多人,很多老人一輩子沒出過大山,更別說看過大象,大象的突然造訪讓大家都覺得新鮮。有幾天無人機監測點就在村子裏,為照顧村裏老人們的好奇心,隊員將信號轉接到電視上,老人們圍在電視機前,津津有味地跟著鏡頭欣賞這群天外來客。

很難總結出確切的原因,但此次象群北遊,與之相遇的許多人流露出對這種龐然大物巨大的好奇和沒來由的親切。來自基因深處對自然和曠野的依戀,讓在自身建造的文明系統中生存了幾千年的人類,集體迸發出作為一個生物種群丟失已久的天真。

奇觀背後

北京師範大學生態學教授張立對大象的魅力很有發言權。他從1999年開始研究亞洲象,是我國亞洲象研究領域公認最權威的專家。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經常從北京動物園後門一面坡墻鉆進去看大象,鉆過墻就是象房,隔著堅固的籠子柵欄,兒時的張立被眼前數百倍於自己身型的巨獸深深吸引,他常常一呆就是大半天。這段經歷激發了他對生物學的巨大興趣,高中畢業後,張立免試進入北京師範大學生物系學習,然後一路讀到博士。1999年,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張立參與到中國亞洲象保護名錄修訂工作,從此以研究者的身份追蹤亞洲象的命運至今。

嚴格說來,今天有機會在野外與亞洲象相遇,或者在網上熱烈地討論大象激萌可愛的人們,通通受益於過去幾十年野生動物保護,特別是亞洲象保護工作。張立去追象的1999年,當時我國有多少只亞洲象,它們在何處分布,習性和活動範圍是怎樣的,所有問題,都沒有答案。

張立聽說雲南可能有野生象,就帶著團隊去了雲南。當時沒有什麼可以利用的設備,他們只能用最原始的樣線調查法,找一個地方走兩公裏長,周圍各500米寬,看到大象就記個數。用這種土辦法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下去,結果一直找到了邊境線,一頭大象都沒看到。

在邊境的樹林裏,他們偶爾會發現大象的糞便,不過糞在這頭兒,大象卻已溜達到國境線的那一頭兒,那是野生象給張立上的第一課,對動物來說,生而自由是一種本能,它們腦袋裏沒有國境或是邊界的概念。

張立第一次親眼看到野生亞洲象是在普洱(當時的名字還是思茅),那時張立和同伴早上四五點就要起床,鉆到山林裏追蹤大象的活動痕跡,到了下午,他們搬個小馬紮在茶葉地裏等,傍晚,老鄉們扛著鋤頭陸陸續續回到家裏,大象開始在對面山上吼,邊吼邊能看到大象在對面晃樹,張立猜大概的意思是提醒人類我要出來了,你們躲遠點。

接著,幾頭象排著隊從樹林裏鉆出,悠哉悠哉地下山吃莊稼。一切都像此次象群北遷的預演。張立的觀察是,對大象來說,它也不希望接觸人類。但是大象的世界裏沒有邊界的概念,更不知道那些被他們當作食物的農作物是人類在持續改造自然的過程中,最終改寫了整個人類族群命運的偉大發明。大象眼中自由的原野,在人類辛苦勞作後變為不容侵犯的私產,矛盾自然也就浮現。

張立當年查閱了不少資料,思茅地區1975年後再也沒出現過亞洲象,1995年,一只離群的公象獨自來到思茅,不知是不是被種群驅逐帶來的憤怒,那頭公象脾氣暴躁,在當地屢屢傷人。到了他去調研的1999年,五頭亞洲象結成象群來到思茅,大搞破壞。張立記得當時老百姓拉起了電圍欄,中間一頭象直接被電死。

20多年研究下來,張立親歷了許多象的悲劇、人的悲劇,這讓他很難把此次象群北遷當作一起娛樂事件看待。

張立在這次事件中數次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他的一個研究數據被反復提及,過去40年,因人為種植橡膠和茶樹,亞洲象適宜棲息地面積縮減超過40%。

這樣的聲音自然會讓一些人不舒服,但總的來說,張立也認為這次象群出走是件好事。在野生動物保護領域,一條隱形法則始終適用,關註意味著政策、資金以及各種社會力量的匯集,這樣的關註度,在過去20多年的研究中都是沒有過的,所以肯定是好事。

這次出走,發生在了相對恰當的時候。早三十年,西雙版納地區還未全面禁止獵槍,頒布不久的《野生動物保護法》還不足以威懾惦記它們修長牙齒的人類,靠天吃飯的百姓也不會坐視自家的田地被毀。30年的時間,人類逐步意識到保護野生動物的必要。

從某種意義上說,此次北遷象群的一路風光,是以雲南當地不計成本的應對為代價的。巨大的社會資源投入顯示出當地妥善處置這一事件的決心,也使整個過程變成一場皆大歡喜的奇觀。但也恰恰因為投入的巨大,讓此次北遷事件註定只能作為孤例存在。

根據雲南當地的統計,截至8月8日,雲南共出動警力和工作人員2.5萬多人次,無人機973架次,布控應急車輛1.5萬臺次,疏散轉移群眾15萬多人次,投放象食180噸。保險公司還受理了1501件大象肇事損失申報,定損金額超過500萬元。

7月23日,雲南森林大隊的成員操縱無人機監控遷徙的象群 圖源視覺中國

大象種群的命運,人與象之間愈演愈烈的矛盾,不該在一場連續的奇觀中被消解。張立希望人們在為大象的可愛傾倒的同時,能夠在這趟奇幻旅行背後看到隱藏的危機,十幾頭象我們可以有效處置,如果再出來幾群呢?

故事的另一面

幾天之後,距昆明500公裏外的西雙版納猛養保護區中田壩村的村民張建聽我說完在前線的見聞,苦笑著打了一個比方,好比說你們去別人家裏做客,人家肯定好吃好喝招待你,但是你要住在人家裏不走了,那沒人能受得了對不對?

張建所在的村子,屬於經年遭受大象破壞的重災區。他守著祖輩的田地,以前種玉米和水稻,後來不堪大象搗亂,改種橡膠和水果。十多年來,眼瞅著要收割了,大象一來,風卷殘雲。

張建理解不了大城市的那些人對大象的喜愛,跟外面的世界理解亞洲象新聞的各種角度都不同,他覺得這回亞洲象出去挺好的原因,透著農民世界裏固有的樸素和狡黠,它們去遠處搞破壞就不會禍害我們了嘛!他心心念念過去很多年損失掉的那些糧食,三五畝的玉米不夠大象吃一頓,那種一年的辛苦瞬間被劫掠的感覺,張建希望能被更多人理解,讓『他們』也體會體會我們的難處。

6月13日,雲南玉溪,大象在村莊農田中留下腳印 圖源視覺中國

他還有過死裏逃生的經歷,幾年前為了看護莊稼,他在田裏搭了個涼棚。有天淩晨,張建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定睛一看,大象就站在棚外。張建沒什麼詞語形容深夜的荒野中,獨自面對巨獸的恐懼,他當即魂飛魄散,一邊喊叫,一邊飛快逃了命。

而被很多人忽略了的一個事實是,這個夏天無限風光的北遷象群,去年7月途經普洱市大開河村時,曾致使一名村民死亡。這位在無名中死去的村民是個獨居的男人,幾年前妻子離家出走後,長期酗酒導致精神恍惚。象群途經村莊前後,村民都收到了預警信息,人們猜測他是喝酒後誤入象群才導致悲劇,最終當地按照相關標準賠償了家人60萬元,這件事隨之慢慢淡去了。

作為北遷象群的娘家人,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副局長陶慶也覺得,北上的大象享受了沿途最高禮遇,但在西雙版納等地,對處於長期膠著中的人與象來說,很多苦楚外界根本無法想象。

2016年,他的同事、保護區科研所工程師姚正揚在外出考察期間,遭遇野象攻擊殉職。出事後同事們去森林裏接姚正揚的遺體回家,那個畫面,我真的一輩子也忘不了。陶慶比姚正揚大幾歲,姚正揚一直叫他大哥,陶慶說當時他一直控制著不讓自己哭,等後事處理完剩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痛痛快快哭了一頓。

姚正揚出事的地點是西雙版納猛海縣,屬於人象衝突高發地區,那次考察,他的任務是在周邊村落進行『人象衝突』現狀及緩解對策研究的項目調研。去世那年,姚正揚只有32歲,有個剛上幼兒園的女兒,當時陶慶根本沒勇氣面對姚正揚的家人,只能跟小姑娘說,爸爸出去開會了,去學習了,可能要很長很長時間(才回來)。這些年每每想起,陶慶心裏還是難受。所以最近這段時間,他看到網上一些批評,說保護區的工作不力,陶慶心裏很委屈,我們真的是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的。

張立做過統計,1988年到2016年28年間,西雙版納、普洱等地有68個人被大象踩死,320個人因大象受傷,農業損失超過300億元。張立帶學生在西雙版納野象谷做項目期間,有位老板娘負責給學生們做飯,結果一個雨天,老板娘外出遭遇野象,死於大象踩踏之下。

人類擁有的記述和感知能力,讓我們的悲劇更為顯性。但1988年至2016年的另外一個數字是,共有80頭大象被人類殺死。而這個數據,並不包括因為棲息地破壞破碎,種群被隔絕的大象近親繁殖後,那些難以成活的幼象。

大象的孕期長達22個月,每胎只能生一頭,生育間隔需要五六年,從種群繁衍的角度來說,幼象不只是母象心尖上的寶貝,也是整個族群繼續存活於自然界的希望。

在西雙版納因野象聚集而得名的野象谷,幾年前一頭小象因故死亡,它的母親和姐姐,一路把它從森林深處拖出,母象接受不了失去孩子的事實,用鼻子拖著拽著,把死去的小象拖到進入野象谷景區的岔路上,有工作人員猜測它可能是想向人類尋找幫助,或是仍在盼望著小象還會再活過來。它們在那裏呆了好幾天,造成連日擁堵,最終工作人員不得已,才把母親和姐姐驅逐。

另外一些悲劇更為隱秘。2016年,兩頭幼象在西雙版納猛海縣猛阿鎮猛康村誤食打過農藥的莊稼身亡,象群在兩頭小象的屍體前徘徊數日,山谷裏日日回蕩著悲鳴,作為自然界除人類以外唯一會給同伴舉行葬禮的物種,它們用自己的方式送別年幼的同類。當年兩頭幼象的死讓象群分外暴躁,那段時間對人充滿敵意,在當地制造了不小的恐慌。

籠內籠外

而如果全盤考慮亞洲象整個族群的命運,考慮人類意誌在大象族群命運中扮演的角色,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去處。

1971年,上海動物園想要一頭大象吸引遊客,經相關部門同意後,浩浩蕩蕩組織了一支50多人的捕象隊前往西雙版納。為保證進入動物園的象容易被馴服,捕象隊把目標鎖定在六七歲的小象。歷時一年多的抓捕中,四頭大象被射殺,大片原始森林被毀壞,捕象隊才最終抓到一頭七歲的小象。

四十年後,人們通過電視節目得以知道小象後來的命運。人類給小象起名版納。在生命余下的時光中,這個名字是小象與故鄉唯一的聯系。此後46年,版納成了上海的城市明星,她一生養育了8個子女,比野生象多出一倍。節目中,版納的飼養員說,作為母親,版納牽掛孩子,一生再也沒躺下睡覺。

2000年6月1日,上海動物園為版納慶生 圖源視覺中國

甚至許多研究者也認為,因為體型巨大、臟器難以負荷,大象習慣站著睡覺。此次北遷象群給傲慢的人類上了一課,原來在野外,擁有自由的、沒那麼多人類打擾的、和自己家族呆在一起的大象,是可以席地而臥,享受屬於它們的安穩睡眠的。

2018年,版納因病去世,享年54歲,一個低於亞洲象平均壽命的年紀。但到了2018年,國人的觀念已有了很大改變,野生動物保護理念深入人心,人們不再認為人類剝奪野生動物的自由天經地義,在上海動物園發出版納的訃告後,有了解版納身世的網友評論,無期徒刑終於結束了。

張立首次看到野生大象的一年之前,那頭1995年在思茅地區頻頻鬧事的獨象被送進了昆明市動物園,獲得了一個正式的、終身的城市編制的同時,也獲得了一個人類給予的名字,中波。

中波是個大塊頭兒,後來也成為昆明的城市明星。在昆明動物園大象館,中波和自己的同伴們都有專屬號牌,中波的牌子是嫩嫩的紫色,上面人類模擬它的語氣,寫著一段萌萌的文字:我是個吃貨,食量大得驚人,每天要吃100千克食物,長長的象牙可是成年公象的標誌哦,在一次爭搶中,我把象牙撞掉了一節,傷心了好長時間。

以為野生大象萌和可愛是人類一種一廂情願的錯覺,籠子可以羈押野生動物的軀體,但羈押不了它們與生俱來的獸性。2004年8月8日,中波失去自由的第六年,在飼養員清理象糞時,突然發狂,導致飼養員重傷,當天搶救無效死亡。

中波的伴侶之一亞明出生在昆明動物園,是兩頭野象的後代。2013年2月19日,向來溫順的亞明不知因為什麼原因發作,將伺候它近10年的飼養員當場踩死。

野象和野象的後代還會自動進入動物園交換系統,中波的七個後代中有兩頭先後被送到河南河北。昆明動物園走得最遠的一頭野象名叫鄧丹,比中波早一年入園,2018年4月,鄧丹被送至拉薩曲水動物園,是目前生活地區海拔最高的大象。

2021,昆明動物園,中波的後代 攝影|盧美慧

人類馴養大象的傳統也在許多地方有所遺存,大象的智慧以屈服於一根帶著鐵鉤的棍子為形式表現出來。西雙版納地區目前仍有大象表演項目,經歷殘忍訓練後的大象,能夠表演過獨木橋、按摩、單膝跪地、席地而坐等項目,也能在單獨付費後配合遊客騎到自己身上拍下照片。

根據張立團隊此前的調查,截至2018年,我國有近40個動物園和野生動物園共飼養了301頭亞洲象。也就是說,就我國境內的亞洲象來說,平均每兩頭就有一頭終生生活在動物園中。

常年的調查研究也讓張立意識到,孩童時期在動物園裏看到的大象,失去了對這種龐然大物來說多麼寶貴的尊嚴與自由。

此次亞洲象北遷新聞爆出後,很多媒體前來采訪,其中有位記者曾提議,想要在北京動物園完成對他的采訪,張立拒絕了對方的要求,他在情感上沒有辦法接受,人類在剝奪了大象自由的同時,在籠子邊上侃侃而談對這個物種的保護。

而大象與人類關系中最為血腥的一頁,無疑是象牙貿易。西雙版納地區與緬甸、老撾接壤,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度盜獵頻繁。2016年上映的紀錄片《象牙遊戲》中,揭露了人類為一己私欲,對大象族群持續了數十年的血腥暴行。該片上映前僅僅5年時間,非洲就有15萬頭大象死於人類獵殺。

亞洲象的數量遠少於它們的非洲表親,但只要市場存在,懸在象群四周的危險就一直存在。1994年,西雙版納有二十頭大象被獵殺,震驚世界。最終警方破獲了一個51人的特大盜獵團夥,經過調查審判,主犯5人被判處死刑。此前世界上並無判處盜獵者死刑的先例,雲南以此為契機,收繳村民獵槍,才遏制住民間大規模偷獵的勢頭。

頻繁盜獵也是造成亞洲象外遷可能的誘因之一,張立的學生馮利民早年曾在猛海地區做過七年的跟蹤調查,發現尚勇保護區內有明顯象牙的雄象寥寥無幾,幾乎消失。

2001年,當地亞洲象開始頻繁地向保護區東北方向移動,最終穿越一條南北走向極為狹長的森林連接帶,從此一去不返,定居在了猛臘保護區。

但是噩運也一路跟了過去,2014年10月16日,一只亞洲象死於西雙版納猛臘縣瑤區鄉納卓村委會曼帕村小組東面1500米處的森林中,被發現時已經腐爛。經現場勘查,這頭象是被軍用槍支獵殺,為了獲取大象完整的牙齒,盜獵分子割斷大象的脖子,將其頭骨挖開,才把埋在頭骨中的象牙完整取出。

那些年,張立在各種場合呼籲全面禁止象牙貿易,個中酸楚無法細說。那是一群人對一個利潤龐大、盤根錯節、牽扯眾多的國際象牙走私網絡的戰爭。當時有研究表明,因象牙貿易的存在,大象以每年2%的速度在地球上減少,如果不加以遏制,大象很可能在50年內從地球上消失。

2016年12月30日,國務院發出《關於有序停止商業性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的通知》,通知規定2017年3月31日前先行停止一批象牙定點加工單位和定點銷售場所的加工銷售象牙及制品活動,2017年12月31日前全面停止。

張立說,2016年12月30日這天,是他從事亞洲象研究及保護工作以來,成就感最強的一天,那天他正在路上開著車,收到朋友發來的信息,他把車停到路邊,號啕大哭。

躲進碎片中

大象一路躲避。

躲避子彈,躲避獸夾,躲避剜去它們牙齒的利刃,躲避動物園的鐵籠,躲避頻繁的人類活動。

對於大象整個族群來說,真正的好日子是象牙貿易全面禁止以後。考慮4000年以前,大象依然在我國黃河中下遊平原廣泛分布,2000多年以前,長三角地區也有不少亞洲象的身影,一直到1000年以前,廣東福建等地依然有零星的大象出沒。關於亞洲象從西雙版納出走的概念甚至是不能成立的。

在這個最後的生存王國,對動物們來說,一個很不利的事實是,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由地域上互不相連的猛養、猛侖、猛臘、尚勇、曼稿5個子保護區組成,在這5個子保護區中間,村莊星羅棋布,高速公路、水電站、電網設施穿梭其間,這在客觀上造成了人象混居的事實,也意味著很多時候衝突甚至是悲劇的不可避免。

如果不是這麼出去一下,可能大家就認為象就是版納的象,他並沒有考慮到象是雲南的象,象是中國的象,象是整個亞洲的象。西雙版納保護區管護局科學研究所所長郭賢明希望糾正外界的錯誤認知,好像一說象就說是西雙版納的象,出去的那群象一定要讓它回到西雙版納來,回到自己的家,它不僅僅西雙版納是它的家,整個雲南都是它的家,曾經到處都是它的家。

2016年1月,泰國,一頭大象突然闖入公路中央,獨自漫步一小時 圖源視覺中國

從全球範圍來看,由於非法獵殺、棲息地減少等原因,亞洲象的數量在過去的一百年裏下降了90%。與此同時,中國境內的亞洲象數量從上世紀70年代的146頭上升到如今的300多頭。這是一份難得的成績,這其中有法律法規的貫徹落實,有各種社會力量的協調一心,但其中承受最多、也最容易被外界忽略的一群人是,生活在亞洲象棲息地周邊、與那些龐然大物共享土地和水源,也共享矛盾和恐懼的當地村民。

WWF(世界自然基金會)北京代表處森林項目主任黃文彬長期跟蹤我國各區域森林保護和研究工作,在他看來,不管是西雙版納等地的人象衝突,還是這兩年全球範圍內人與野生動物之間的各種遭遇,關鍵問題在於,人類在設立保護區過程中,往往忽略了緩衝區的建設,需要有一定的緩衝區,就動物和人的緩衝區,不要交叉得太厲害。

但現實的情境是,大象面對的是一個一再破碎的家園,而當地老百姓的生活疊加在這破碎之上,人和象被動卷入一場對彼此來說都算不上舒適的生存戰爭。

早年在普洱調研時,張立拍過一張老鄉家柴門的照片,照片上寫著兩首打油詩,其中一首是,記者采訪不見錢,象災一年又一年,何日等到聖旨到,宰了大象好過年。

這些年演講或是接受采訪,張立總是提起打油詩的故事。最近十多年,張立也一直試圖在老百姓的生計需要和瀕危物種保護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但是這個平衡點,遠非一個研究團隊或是社會組織有能力解決的,永遠杯水車薪。普洱市林草局野生動物和濕地保護科科長周智韜想了很多辦法緩解當地的人象衝突問題,他自己畫圖紙在普洱建了防象塔,還規劃了4000畝地的大象食堂項目。但長久的困難在於資金,2017年,他就普洱當地野生動物肇事補償做過測算,按照當年的保險價格,如果實現老百姓損失的全覆蓋,至少需要投入七千萬資金,但是目前在地方政府已經盡了全力的情況下,每年的投入只有2000萬,這意味著即使有保險公司兜底,當地百姓自己還是要承受超過三分之二的損失。

陶慶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有年水稻要豐收了,保護區邊緣一個阿婆家的地被大象糟蹋,那個阿婆坐在田邊哇哇大哭。野生動物肇事補償制度推廣之前,矛盾更加激烈,陶慶那時主要靠挨罵緩解老百姓的情緒,老百姓坐在莊稼邊上那種哭泣的樣子,那種無奈的樣子,就在那裏罵我們,但是我們也只能忍著,你有什麼辦法?

在津巴布韋,農民用香草、辣椒、生姜和發酵數周的雞蛋自制混合物,用來熏走大象、保護莊稼 圖源視覺中國

郭賢明已經在保護區工作了32年,生於斯長於斯,郭賢明理解外界很多人在亞洲象問題上表達出的急切,但是他覺得這種急切往往忽略了現實情境中問題的復雜。1989年大學畢業的郭賢明,放棄了更穩定的農業部門的工作,選擇來到保護區,那時候他想得很簡單,自然保護區在我從小的心目當中,就覺得特別神秘,就想進來做點事情。

但是現實很快修正了郭賢明當時的浪漫想象,那個年代西雙版納經濟很落後,農民手裏也沒錢,當地的老百姓對自然資源依賴比較大。像去砍木料啊,像去打獵啊,刀耕火種那些。所以郭賢明最初的工作也是巡山,他性情溫和,說的話老百姓也不怎麼聽,但更核心的問題是,他自己也矛盾,不能說我為了保護亞洲象或是什麼,就剝奪了人的生存區,我們的老百姓也需要生存。

此次隨著北遷象群被外界熱烈討論的橡膠林和茶園,至少在郭賢明或者是保護區的權限範圍內,他們幹預不了老百姓的決定,從國家劃定保護區以後,從我們的角度來考慮,保護區就是作為亞洲象的棲息地,保護區外,那個是我們控制不住的。

萬能人類的局限

正像這次象群北遷事件所展示的,人類是一種需要規則、界限、職能界定、社會分工才能去行動和創造的復雜生命體,但大象和它們諸多的野生夥伴,卻延續著自然界持續千百萬年的野性、自由和僅被生存本能驅動的單純。

在實際工作中,郭賢明很早就意識到了作為萬能人類的某種局限,比方說西雙版納保護區共計24.25萬公頃的面積,是人為劃定、必須嚴格執行各種保護政策的野生動植物王國,過去30多年,他們在這個疆界之內盡力行使職責,成績也很明顯,西雙版納保護區的森林覆蓋率由上世紀80年代的88%上升到了現在95%以上。在人類的標準裏,這是進步和勝利,但在現實情況下,由於森林郁閉度過高,林下喬木和草本植物無法生長,反而讓大象和很多野生動物失去了下腳的地方。

郭賢明總結亞洲象最理想的棲息地,第一個,亞洲象是吃草的動物,裏面一定要有足夠的草,它喜歡吃的那些草和菜,裏面要足夠。第二,亞洲象它喜歡玩水,喜歡玩泥,喜歡吃那些礦物質,我們說的硝鹽,它需要。另外還有一個就是,通俗地說就是樹林不能太密,那個光可能就是60%、70%的太陽光能夠照進去,如果說是光太少,大象實際上它並不是太喜歡的。太陽基本照不進去那些地方,大象是不會去的。

近些年隨著人象衝突的加劇,郭賢明也開始在工作中做出一些嘗試,比如在保護區內劃定一片區域,然後砍掉一部分高大林木,再根據亞洲象的食性做出相應設計。這個時候悖論又出現了,《森林法》和保護區條例裏面都有規定,禁止亂砍濫伐,但合法砍伐需要指標和層層審批,像我們的主管部門是州林草局,州林草局它還沒有這個權力批這個,我們可能至少要上升到省林草局,或者是國家林草局。

郭賢明也覺得,不應將北遷象群做太過娛樂化的解讀。從科研角度,一群大象史無前例地漫遊1000多公裏,背後亟需解答的謎題有很多,但在一場連續的奇觀當中,他覺得我們很可能浪費了一次寶貴的近距離研究亞洲象習性和行為模式的機會,我們現在的思路,還是處理應急事件的思路,就是不要出事。實際上中間很多是空檔,到了這個地方,到了你的地方,我松口氣了,我終於不用管了,你下一步你接著管吧。

1968年,庫布裏克在電影《2001太空漫遊》中拋出過一個無解的謎題,人類從猿人進化到太空時代,仰仗的是對工具理性的依賴,人類依托工具理性創造了自身文明的基礎,但反過來這種思維模式也會形成對人類自身的奴役。

各種觀點就象群北遷的原因激烈交鋒期間,張立有天發了脾氣。那是6月12號,這位自嘲長相性情都跟大象越來越像的學者,被西雙版納當地一位官員的朋友圈激怒。那位官員否定人類經濟活動對亞洲象生存的影響,這讓張立有點兒哭笑不得,他把自己的研究圖表貼到微博,那是1975到2015年遙感衛星拍攝的西雙版納地區照片對比,40年的變遷通過色塊很直觀地表現出來,橡膠和茶園面積逐漸增大,城市化進程迅速,大象的適宜棲息地混至其中、日益破碎,張立半是氣憤半是無奈地寫道:大象為什麼離家出走?要尊重科學。

站在亞洲象的立場上,問題其實非常清晰:在人類劃定的保護區內部,森林越長越密,但陽光照不到它們賴以棲息的林下地帶。在已經被人類占據分割的外部,是橡膠、茶園、高速公路、水電站、城鎮、鄉村、農田,是熱火朝天的人類生活。亞洲象離開的,是一塊內外交困的無依之地。

象群進入村莊 圖源雲南省北遷亞洲象群安全防範工作省級指揮部/人民視覺/視覺中國

後來換位思考了一下,張立也能理解,站在地方官員的立場,要考核的是GDP,而不是亞洲象或熱帶雨林保護成果。關於人類思維的局限,張立也深有體會,北遷象群引爆輿論之後,剛開始來采訪的記者還願意讓他談談棲息地問題,但後來大家問的,都是大象喜歡吃什麼、大象怎麼睡覺之類的問題。

很微妙,也很無奈。采訪中張立反復向《人物》重申科學界的共識,任何物種的保護必須回到棲息地保護的核心上來。正如最終必須依靠人類攜手才能終結象牙貿易那段血腥歷史一樣,生態保護的要義恰恰在於,人類要打破思維中那些屬地和疆域意識,拋卻偏見和短視,依靠科學與理性超越自身局限,去解決大自然拋來的那些問題,這才是真正的困難。

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

暫時剔除個體的私欲和悲歡,把目光投向更遙遠的時空,可以幫助我們在更廣闊的視域中理解人與象今夏這場相遇。

去年10月,有著世界自然紀錄片之父稱譽的大衛·愛登堡在94歲的高齡又一次推出新作,名為《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在超過70年的工作生涯中,愛登堡走遍了地球上每一塊大陸,探索了每一片荒野,見證了宇宙中這顆孤獨又脆弱的星球上一切神奇和偉大的造物。與此同時,持續一生的觀察,也讓愛登堡比所有人更明白人類活動對這個星球造成的影響和破壞。在人們以為他會在這個年紀最終拍一部紀錄片講述自己時,愛登堡卻把講述的主題聚焦為自己作為人類一員的一段證言:

我們每年砍下一百五十億棵樹;我們過度捕撈,把30%的魚種推向滅絕邊緣;我們在河流湖泊上建起水壩,汙染和超采水源導致80%的淡水生物消失。現在的地球儼然變成了一個人類為自己經營的場所,野生動物的數量平均減少了一半,能留給其他生物的資源少之又少。我們用家畜替代了野生動物;地球上一半的肥沃土壤如今已變成農耕地;地球上70%的鳥類都是家禽,其中肉用雞占絕大多數;人類自己占所有哺乳動物數量的三分之一,另外有60%是人類畜養的產肉動物,而其他動物,從老鼠到鯨魚,只占4%。

大象屬於這稀有而零落的4%。把大象和人類在地球上的生命旅程納入考量,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會是兩條走向截然不同的曲線。

大象的歷史可追尋到6000萬年以前,在地球上曾有過繁盛的歷史。目前出土的化石顯示,地球上曾存在過400多種大象。因體型巨大,很長一段時間大象是陸地上的王者。那個時候,在大象眼裏,人類祖先大概只是會用兩條腿走路的猴子。

但隨著這些兩條腿的猴子在地球生命演化過程中登上統治地位,以及幾次劇烈的氣候變化,大象失去了自己在自然界中的優勢地位。地球上的大象後來只剩非洲草原象、非洲森林象、亞洲象三種,並且持續遭受盜獵、棲息地破壞等威脅。根據《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的評級,亞洲象的級別是EN(瀕危),這意味著如果不加強保護,在不遠的將來,亞洲象很可能有野外滅絕的危險。

人類也在這個名單上,IUCN 2008年發布的一份關於智人的評估顯示,人類的評級是LC(無危):該物種分布極為廣泛,適應力很強,當前數量在增加。他們還確認:人類是所有陸生哺乳動物中分布最廣的,生活在地球所有的大陸上(但是在南極洲缺少永久性的居住點)。一小部分人類還被送入了太空,居住在國際空間站裏。IUCN評估,目前無須采取保護措施。

愛登堡把《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的故事開篇選在了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廢墟中,他告訴人們,相比於切爾諾貝利這場世人眼中近代歷史中代價最昂貴的災難,我們這個年代的真實悲劇,依然在世界各地蔓延,悲劇平日裏無從察覺,他指的是從地球上漸漸消失的自然棲息地。

位於切爾諾貝利附近的城市普裏皮亞季 圖源《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

此次象群北遷途中,也有極端聲音,為了一群象耗費那麼多社會資源,當地老百姓還要跟著遭罪,大象又沒有任何實用價值,保護它們幹什麼呢?或者幹脆更極端一點,現代人類在短短幾千年的時間中,已經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完成如此多的毀滅,沒有大象,甚至沒有那4%又會怎樣?

接到《人物》的電話時,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王世騏正在新疆某地研究地層中的古生物,在他工作的區域,可以很直觀地看到沈默的地層中地球生命走過的歷史,大約1700萬年的地層中,象的種類有很多,我們目前鑒定出來的就有七八種。

在那個時期,我們這片大陸,擁有大片適合大象棲息的茂密森林。但是一場氣候危機悄然而至,在接下來的幾百萬年,全球迎來一次集中變暖的時期,地球上的森林大面積向草原轉化,展現在王世騏眼前的,是一場不可逆轉的物種消亡,然後往上走,越往年輕的地層裏,象的種類就越來越少,最後到了1100萬年之前,象的種類就只有兩三種,非常少。

在這兩三種大象裏面,絕大多數是一種叫鏟齒象的種類,大約能占到80%以上。到了1100萬年前後,在東亞北部地區,整個這個動物群就滅絕了,不管是鏟齒象還有其他象,還有其他所有的動物,沒有一種大型動物能夠生活過1100多萬年這個界限。

不管是地球氣候的驟然變暖,還是單一物種在生態系統中占據絕對霸主地位,1100萬年前那場生態災難都不難跟今天我們所處的環境實現對應,單一物種在一個生態系統中占絕對的優勢是個不好的現象,跟我們今天這個現象所面臨的,還是挺相似的。所以說人類太過發達,可能對待環境,從生態的角度,可能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在王世騏看來,先於人類出現,並與人類共存於這顆星球至今的大象,已經在6000多萬年的漫長時間中窮盡了一切演化能力,它們在數次環境危機和生態災難中絕處逢生,也躲過了現代人類在短短幾千年中所釋放出的驚人破壞。從物種存續的角度,他覺得現代大象已不可能再像它們的祖先一樣,再演化出什麼新的器官或功能,如果人類再不加以保護的話,等待這個物種最終的命運只能是雕零和滅絕。

而生態系統長期過於單一往往是生態崩潰的前兆,2014年,美國環境記者伊麗莎白·科爾伯特出版《大滅絕時代》一書。親歷全球數個生態災難現場,見證在漸漸萎縮的棲息地中艱難求生的各種生物,伊麗莎白把悲劇的源頭和終點指向人類自身,在把其他物種推向滅絕的過程中,人類也在忙著鋸斷自己棲息的那根樹枝。

這也是大衛·愛登堡親歷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地球環境變化後,內心發出的感嘆。深海中悄然死去的珊瑚,婆羅洲因森林砍伐流離失所的紅毛猩猩,全球變暖陰影下隨冰原消失岌岌可危的北極熊,亞馬遜雨林毀滅危機籠罩下的無數珍稀動物,加上躲了人類幾千年的大象,這場悄然發生著的宏大悲劇看似距現代人很遙遠,但每一個物種都牽系著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人類做不到獨善其身。

《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最後,愛登堡轉身走進切爾諾貝利廢墟上重新長出的森林。就地球本身來說,它在40多億年的歷史中經歷過五次系統性的生物大滅絕,科學界也有觀點,我們正處在因為人類長期破壞而時時發生著的第六次生物大滅絕的進程當中,但這個星球的偉大和神秘之處,在於無論經歷多麼大的災難,只要經歷足夠長的時間,樹木依然會長成森林,森林依然會吸引來動物,地球有的是時間讓自己變回蔥蘢的模樣。

沒有時間的是人類。轉身走入密林之前,94歲的愛登堡對著鏡頭說出自己一生工作的總結,那也是許多生態學家的共識,地球不需要人類拯救,需要拯救的是我們人類自己。

生存問題

回頭再看這個夏天15頭大象的兀自漫遊,我們可以把它看作一個偶發問題,一起娛樂事件,但背後纏繞著的可能是經濟問題、發展問題、資源分配問題,最終跳出人類只顧眼前的思維模式,它也可能是一個更龐大議題的一部分,是我們所處的生態系統中起初很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但最後它關乎所有人和所有象的命運,是一個生存問題。

采訪中我問張立,這麼久的工作做下來,最挫敗的是什麼,他的回答是,最挫敗的,是同樣經歷了十多年的努力,但亞洲象的棲息地還是越來越少,這個是最無奈的。

7月中旬,生態環境部中央第八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發布對雲南省生態環境的督查報告,報告中的一段論述,側面給持續一個多月的爭論做了註解,一些地方過度開發,局部地區天然林面積減少。西雙版納由於毀林開墾、毀林種茶等原因,2020年天然林面積較2016年減少18.4萬畝。

1996年,尚在攻讀博士的張立初次接觸動物保護,那是民間環保組織綠色營第一次遠征白馬雪山,去研究和保護一個叫滇金絲猴的瀕危物種。

當時有大概100多平方公裏的滇金絲猴棲息地面臨砍伐,張立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同伴決心要保護這100多平方公裏的森林,但除了一腔熱血,他們什麼也沒有,當時甚至有同學提議,幹脆把自己綁在大樹上,要跟那片森林共存亡。

張立團隊也是我國最早使用紅外相機監測野生動物的研究組織,2002年,他托朋友從國外購入一臺紅外相機,這臺相機記錄了包括亞洲象在內很多野生動物的身影,2007年,張立當時的研究生馮利民甚至拍到過一只印支虎,這張照片當年在科學界引發廣泛震動,是當時全國唯一一張野生印支虎活體照片,也證實了我國雲南地區有野生印支虎存在的事實。

這只一度被視作雲南最後一只印支虎的森林之王,最終死在了獵槍之下。2009年,位於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尚勇片區邊緣的猛臘縣大臭水村村民康萬年,在外出捉石蚌的過程中遭遇這只老虎,慌亂中開槍將老虎打死,考慮到老虎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第二天康萬年夥同幾位村民,將老虎分屍,虎牙虎骨被瓜分藏匿,老虎肉在清燉後被吃掉了。

但這絕非一個可以簡單用混沌愚昧粗暴定義的故事,康萬年7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在野外遭遇野熊襲擊,在醫院住了兩個月才勉強揀回條命。那次意外中,他的右眼和右邊臉全被咬去,下巴和喉管之間只剩一個恐怖的黑洞,長期只能進食簡單的流食。悲劇沒有停止,16年後,康萬年的哥哥死於野象攻擊,那是1995年,距離雲南地區推行野生動物肇事補償政策還有14年的時間。當時相關部門給予康家600元喪葬補助,而在康萬年槍殺老虎的2009年,法庭之上公訴機關依據法律相關規定,提出了48萬元的賠償金額。翻閱當年的媒體報道,一些文章提到庭審期間康萬年的父親在旁聽席情緒激動,他失去了語言能力,只能咿咿呀呀發出痛苦的叫喊。

這個具備強烈寓言色彩的悲劇彰顯著叢林世界的復雜,也證實了人類設置的規則在面對這種復雜時的無力,同時也告訴我們,在一種對峙甚至互害型的關系中,人類、野生動物和自然三者博弈,幾乎沒有勝者。

20多年的工作經歷也讓張立明白,至少在生態保護議題上,青年時代那種一腔孤勇的天真很多時候並不能解決問題。問題的解決需要頂層設計,需要法律法規的完善,需要政府、企業、社會多方形成共識與合力,更重要的是,需要所有人都意識到,保護亞洲象就是保護我們自身。

8月9日,雲南玉溪元江縣,北移亞洲象群渡過南溪河繼續南返 圖源視覺中國

尾聲

對大象這種巨獸來說,可愛是個絕對膚淺的詞匯,但即便日常工作中要面臨許多壓力甚至危險,也耳聞親見了許許多多無解的悲劇,與大象相處的人們被問及與大象相關的特殊記憶時,大家的答案又不約而同回到了大象的可愛,或者說是這種巨大生靈體現出的那些與生俱來的生動、溫柔與優雅。

周智韜分享的是好氣又好笑的經歷,有年大象到了瀾滄,路過一片冬瓜地,大象應該沒吃過冬瓜,起初它們不破壞也不理會,順著田埂就走過去了。來來回回走了三四個月,有頭大象不小心踩碎了一個冬瓜,嘗了一下,馬上爽了,後來一口一個把二三十畝冬瓜全吃了。

還有一次有老百姓找他報案,說大象把他家的橘子都吃了,我們去看的時候,橘子好好掛在樹上,每一顆都很飽滿,黃黃的,沒破壞,老鄉說你去捏一下,全部都是癟的,大象是把那個橘子裏邊的汁兒吸出來以後吃光了,然後它把橘子再吹飽。

在西雙版納濕熱的雨林中,郭賢明見過在特別熱的時候,小象在地上睡覺,大象找來一片很大的葉子當扇子,用鼻子卷起一下一下給睡覺的小象扇風。

張立印象很深的是,有次他去非洲象研究專家伊恩·漢密爾頓·道格拉斯設在桑布魯保護區的營地考察,通常來說,非洲象比亞洲象體型更大、性格更暴躁。但當時張立在營地裏吃飯,一頭大象就在五米開外的營地邊上取食,我吃我的,它吃它的。這讓張立對人與象之間可能的關系有了新的想象,如果人類不傷害大象,不讓大象感到壓迫和緊張,人與象是可以和諧共存於地球之上的。

一線人員都很清楚,15頭亞洲象的熱鬧最終會散去,問題還是要回到原來的問題。過去幾年,張立一直在做亞洲象棲息地的恢復實驗,每年籌集三五百萬的資金,從西雙版納當地百姓那裏租用一些原來的橡膠地,然後種上大象愛吃的食物。這種精衛填海式的努力能夠起到多大作用他並不知道,但做總比不做要好。

好消息是,那個關註意味著政策的隱形法則再一次被印證,7月9日,西雙版納熱帶雨林(亞洲象)國家公園前期工作成果專家咨詢會在昆明召開,亞洲象有望繼大熊貓、東北虎之後,成為第三個擁有國家公園的明星物種。

倘若一切順利的話,這群大家夥的出走將會以一種區別於它們祖先的方式完成一次現代感十足的開疆拓土。不過這都是屬於未來的事了。

8月12日晚23時48分,北遷象群進入普洱市墨江縣。500多天之後,象群北渡南歸,按照人類劃定的範圍和疆界,象群終於正式返回了自己的適宜棲息地。

回家之前,大象們留給人類的最後一幀集體身影,是8月8號晚8點左右跨過元江大橋的畫面。這幾乎又是一項壯舉。按照大象的習性,體型龐大的它們並不喜歡踏上懸空的橋體。象群北上的時候,元江還是枯水期,大象們蹚著淺淺的河水就過去了。但是雨季來臨,此刻水流湍急,過橋成了唯一選擇。

8月8日,雲南玉溪市,象群在過橋 圖源視覺中國

靜謐的月色之下,元江昏黃的江水兀自東流,掌握著整個族群命運的頭象第一個踏上橋面,跟在後面的象群遲疑了一下,接著三三兩兩跟上頭領,最後集體渡江,遁入夜色,向著它們熟悉的方向,繼續遊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