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捉蟈蟈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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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邦。作者供圖

新華社北京11月6日電(眉豆)11月6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劉慶邦:我慎終如始,只寫小說》的訪談。

著名作家劉慶邦的長篇小說《女工繪》近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是他第四部寫煤礦題材的長篇小說,也是目前唯一一部書寫礦場女工故事的長篇小說。近日,在地壇公園東門附近一家書坊,他接受了筆者的采訪。

(小標題)難忘的經歷,老是忘不下,這裏邊就很可能有文學的因素

草地:您之前的作品大多寫男礦工,很少涉及女礦工。為什麼《女工繪》的素材一直放在心裏、擱置了50年才付諸文字?

劉慶邦:不寫不等於把這段記憶忘了。心裏存著,一直在醞釀。待成熟了,呼之欲出,於是就把她寫出來。可以說水到渠成,剛剛好。

一個人有難忘的經歷,老是忘不下,這裏邊就很可能有文學的因素。這段經歷正是我忘不下的。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活動範圍也是有限的。一個人一輩子認識的人並不是很多,讓你熟識的人也是有限的。這群女工正是我熟識的人。

這麼大一個礦,這麼多女工,分散在各個崗位,很難接近她們。恰好礦上成立個宣傳隊,我又是宣傳隊的組織者,有機會接近她們,跟她們熟識了。全礦有文藝才華的、能唱能跳的、身材和長相都不錯的女工挑在一起,成為煤礦一道美麗的風景。作為每一個生命個體,她們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愛、各有各的追求,她們都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特別值得關註,特別值得寫,不寫就覺得對不起她們,也對不起自己。現在這本書完成了我的一個心願。

書裏有個貫穿始終的人物叫華春堂。她是一個線索性、貫穿性人物,通過這個線索把十幾個女工連綴起來。一開始寫端陽節,就是為她的出場做鋪墊。她在家裏處於主導地位,是個主心骨,有不同尋常的心智。《女工繪》也是以她的悲劇告終,戛然而止。

一些訪談問為什麼把它設置成悲劇性的結尾,首先,悲劇性結尾不是我通過虛構故意設置的,人物原型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而且發生事故那天正好是五一勞動節,對我的心靈造成很大衝擊,很難忘。另外我認為,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悲劇。偉大的作品裏面都有悲劇的情致,悲劇是文學藝術的最高形式。朱光潛說過,悲劇比別的文學樣式更能打動人。

中國人長期養成的欣賞戲劇的習慣是喜劇,喜歡大團圓、花好月圓,不大接受悲劇。我覺得悲劇才更有震撼力、更真實、更美,是高層次的美。老是接受喜劇性的作品就顯得不夠堅強,有些自欺欺人。

《女工繪》的悲劇性結尾既符合華春堂的人生方向,也符合藝術的規律,是自然的,不是反自然的,而且代表了那個時代的悲劇寓意。悲劇是由那個年代決定的。那個特殊年代是不可以忘記的,雖然在書裏是作為背景。人都是一個生命的容器,都是一個時代的標記。寫那一代人,不可能脫離那個時間、那個時代。在那個時間、那個時代背景下展現這些人物的命運,有著特殊的認識意義,具有特殊價值。這是我在寫這部小說時反復思考的一個問題。

草地:在小說裏您稱贊華春堂很智慧,對她的評價是肯定的、正面的。

劉慶邦:我是很肯定她、很欣賞她的。她的智慧離不開她的社會經驗、人生經驗。她很聰明,她的聰明是家常的、世俗的,她懂得人情世故。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她稱得上人情練達。這是她跟別的知青不一樣的地方。有些知青不懂什麼事,有著純真、浪漫的情懷。華春堂年齡這麼小,都懂得人情世故,有心智,有智慧,心很高。這跟她的人生經歷有關。她父親因為鍋爐爆炸去世,這對她的成長構成一個轉折。她生活本就不幸福,她的苦難使她早熟,早早承擔起家庭主心骨這個使命。再加上她又勇於承擔,造成了她這種性格。

草地:對其他人物,如張麗之、王秋雲、楊海平等,她們在生活底層掙紮,同時還要遭受同伴的歧視、打壓,生存更加艱難。

劉慶邦:那時候的人都被貼上標簽。標簽有兩種,一種是政治標簽,一種是生活標簽。政治標簽就是家庭成分,是地主、富農、貧農,還是工人、商人,先打聽清楚。那時候特別講這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非常嚴重。張麗之家是地主成分,這是她的政治標簽。出身不好,大家對她另眼相看,把她壓得擡不起頭來。

還有一個就是生活作風的標簽。這個對人的打擊是非常大的,特別是對女孩子。都是通過“鬥私批修”給揭露出來的。如果生活作風有閃失,就被打入另冊。本來礦上的女性很少,應該是很稀罕的。物以稀為貴,缺少女性的地方女孩子很受寵才對,但是她們被貼了標簽。男礦工也不一定能夠得到她們,反而被貶低、被諷刺,說很多難聽話,其實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原因。

人們樂意傳這個。井下沒有女性,他們特別愛拿女性說事,把女孩子說得很不堪,進行標簽化、妖魔化,忽視人家的美貌、才華。女孩子多艱難呀。

(小標題)我寫東西從農村開始

草地:《女工繪》裏的這些女孩子,有您喜歡的類型嗎?

劉慶邦:這些女孩子都很可愛。在年輕的時候人人都很美。年輕的時候沒有醜的,都很可愛。各有其美。華春堂其實也挺可愛的。

草地:有個采訪說您喜歡張麗之,她很漂亮。那個年代找對象首先考慮是成分?

劉慶邦:張麗之很漂亮,很精明,跳舞跳得很好,但就是因為她家成分不好。成分是放在第一位的。在實際生活當中別人給我介紹過張麗之,張麗之也很樂意,但是我就覺得不行。一說張麗之是地主成分,心裏就很排斥。

我家是貧農成分,但我父親當過國民黨的軍官,是馮玉祥的部下,被打入另冊。當時我吃過很多虧,當兵當不上,入黨入不了,很壓抑。我曾兩次報名當兵,政審都通不過。第二年就絕望了,覺得一輩子完了,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了。痛哭流涕的,甚至……當時絕望了。轉機就是招工。當時我在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知道這個信息比較早。每個大隊只有一個名額。十幾年都沒有招工了。消息是大隊會計告訴我的。本來讓我接替他當大隊會計,他不想讓接替,就把這個消息告訴我,這也給了我一個機會。他說你趕快去找找村支書和大隊長。於是我就買了一盒煙,支書吸了一支煙,大隊長吸一支煙,等於說同意了。我就去到煤礦當工人。這一下子改變了我的命運,吃商品糧,領糧票,發工資。但還不甘心老當工人,就寫東西。

我寫東西從農村就開始了。初中畢業後當回鄉知青,覺得幹活也沒啥出路。當時縣裏的廣播站有個自辦節目“廣播稿”,播放批判稿。我一聽都是別的公社的人寫的,從來沒聽到我們劉莊店公社的人寫,我說不妨寫一篇試試。當時投稿郵寄不要錢,就借個信封、剪個角,寄到縣廣播站。名字前面註上“貧農社員”,不這樣註的話人家不給廣播。沒想到,幾天後就聽到縣廣播站的廣播了。這是我寫的第一篇廣播稿。然後接著寫了好幾篇。這下公社的人就知道我的名字了,然後就參加公社宣傳隊搞通訊報道。所以我才有了招工的機會。

1970年到了礦上,我也發揮了這個特長。礦上也有廣播站,於是給廣播站寫稿。礦上辦宣傳隊,他們打聽到我在中學、大隊、公社三個地方都辦過宣傳隊,就讓我來組織,所以我才有機會接觸、認識這麼多女孩子。

(小標題)如同改變不了夢境一樣改變不了對故鄉的記憶

草地:在您的作品裏,經常使用了一些豫東方言,比如《女工繪》中“母雞嬎蛋”“支奓起來”“光棍眼子”等詞匯。地理場景也是廣袤的中原地區。故鄉在您的創作元素中占有怎樣的位置?

劉慶邦:我的故鄉河南沈丘,從大的地理環境講屬於淮海大平原,它是我的地域文化源。一個人的文化環境,包括童年記憶、方言,對一個作家的成長起決定性作用。

有一年解放軍藝術出版社出了一套叢書,他們請一些作家寫一些地域性的作品,池莉寫《武漢故事》,阿成寫《哈爾濱故事》,我寫《河南故事》。我在序言《改變不了的夢境》裏講:一個人做夢不當家,不知道會做什麼夢。你永遠改變不了自己的夢境。我已經到北京40年,但是我現在做夢還是夢到老家,還是夢到我小時候。夢見姐姐、妹妹都還沒有出嫁,夢見在老家推磨,夢見在老家的老房子裏,夢見刮大風,我爬到房頂上去壓住被刮起來的草。母親已經過世十多年了,每次做夢,母親身體都還是很好的。這就是童年的記憶,想改變是不可能的。它像血液一樣在你的骨子裏。如同改變不了血液一樣改變不了童年的記憶,改變不了你對故鄉文化的記憶。所以每一個作家,一開始寫作都是從故鄉出發,從故鄉文化出發。比如說莫言寫高密,賈平凹寫商州,周大新寫南陽,我寫的都是豫東大平原的生活。

(小標題)基層平民永遠是我的審美對象

草地:您說過作家要寫深切的生命體驗。

劉慶邦:作家剛開始寫作時,往往選擇寫自己的人生經驗,寫深切的生命體驗。托爾斯泰說過文學有三個要素,第一要寫最深切的生命體驗。第二要有世界性的胸懷和目光。這指一個作家的思想性。第三要找到自己的語言。他強調了體驗、思想性、語言,我特別贊成他的觀點。作家一開始寫作都是寫生命體驗最難忘的、最深切的東西。

我一開始也寫了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女工繪》的素材在我心裏放了幾十年,終於還是把她寫了出來。

我寫的東西大多是基層勞動人民,或者說平民,比如工人、農民、礦工,比如城市平民、打工者,像保姆、手藝人等。我對他們有興趣。他們是我的審美對象。看到吹糖人的,我也站那兒看看。撿廢品的老人,我也會關註一下。到城裏賣荷花的、賣蟈蟈的,我對他們都有興趣。有時聽見路邊拉墜子胡的,是河南鄉音,我會站在那兒聽一輪,然後往茶缸裏放點錢。這些人能觸動我。因為跟我的人生經歷有關。我在農村長到19歲,後來去井下挖煤,這些都是最基層的生活。因此我對普通勞動人民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我從來不寫官場、現代職場,也不寫娛樂場。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們不是我的審美對象。跟他們好像有一種隔膜性的東西。我一動手寫就是普通的勞動人民。《女工繪》也是這樣,他們都是普通的礦工。

(小標題)我的勤勞來自母親的基因

草地:您著作等身,一定有一般人做不到的勤奮。

劉慶邦:在一個座談會上,我談到自己有兩點優勢,第一個是人生經驗的優勢。我出生在1951年,很多事情我都經歷過。我又有當農民、礦工的經歷。有豐富的人生經驗,這個是很重要的。有的作家遇到了一些瓶頸。所謂瓶頸就是資源用完了,沒什麼可寫的了。我現在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這時候我還在寫最寶貴的人生經驗,創作資源豐富。

第二個優勢就是我比較勤奮、勤勞。這是繼承了我母親的遺傳基因。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懶人”,上面有兩個姐姐,家務活從來不幹。底下還有個妹妹,放羊的事都是妹妹幹。我的任務就是讀書。戀愛、結婚之後,寫作之後,母親的遺傳基因在我身上發揮出來。我每天四點起床寫東西,大年初一也不間斷。對自己的才華充滿自信,更對自己的勤奮和意誌力充滿自信。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戰勝自己。跟農民種地、礦工挖煤一樣,不怕失敗,不怕別人說自己寫得多。一個人的勤勞有可能得不到回報,但是它永遠構不成恥辱。勤勞什麼時候都不丟人。

李洱說我還有個優勢,就是記憶力特別強。他說莫言看了我一篇小說,特別贊嘆說:記憶力那麼好,好多事我都忘了,看了劉慶邦的小說以後又重新喚起了記憶。莫言談了一個細節:一個女的買了一輛自行車,舍不得騎,就把自行車包起來、纏起來。他說他都忘了,看到我的小說又想起來了。看來我的小說能激發別人的記憶。

說我記憶力好,我也沒承認。每個作家記憶力都好。記憶力不好肯定當不了作家。這是作家的共同優勢。記憶力是作家的第一性,因為寫作是一個回憶狀態,肯定要調動自己的記憶。有些記憶,不寫的時候處在沈睡狀態,一旦寫了,就會被喚醒、被激發,從無效變成有效。

勤奮特別重要。勤奮來自一個人的意誌力。人有三種基本力量:體力、智力、意誌力。這三種力量是相輔相成的,誰離開誰都不行。平常人只重視體力和智力,對意誌力重視不夠。其實,意誌力對一個人的成長非常關鍵。意誌力就是戰勝自己。

(小標題)想為“短篇王”摘帽

草地:說您是短篇小說之王,您還想摘帽?

劉慶邦:我一直想摘帽,摘不掉。我在北京或者外地參加活動,別人一介紹就說:這是我們當代的短篇小說之王。我從來沒有得意過。不舒服、不自在。有時候說不敢當,就是寫得多而已。我不想拿這個“短篇小說之王”來說事。我對記者說,這是別人對你的激勵、擡舉,自己千萬不可以當真,一當真就可笑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拳擊有拳王,踢球有球王,但是寫小說沒有“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王”和“亡”是同音。誰要當“王”,誰就離滅亡不遠了。我說得已經非常嚴重了。所謂“短篇王”,就是一個紙糊的高帽子,雨一淋,紙就泡湯了;風一刮,帽子就隨風飄走了。我想摘掉這個帽子,可是摘不掉,傳得還越來越廣,知道的人越來越多。

有時候我說我的長篇和中篇寫得也不錯呀,光說我的短篇,把中篇和長篇都遮蔽了。要說影響,中篇在全世界影響最大。《神木》拍成電影《盲井》以後,翻譯成很多文字,影響很大。我已經寫了12部長篇,2017年出版的《黑白男女》得了中國好書獎、鄂爾多斯文學大獎、首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2019年出版的《家長》被《長篇小說選刊》和《當代》評為2019年全國五佳長篇小說之一,並獲第二屆南丁文學獎。但是仍然被稱“短篇王”。

最近我追溯一下“短篇王”的帽子命名從哪兒來的。最早是王安憶說的。她在《劉慶邦短篇小說編年》序言裏說:“談劉慶邦應當從短篇小說談起,因為我認為這是他創作中最好的一種。我甚至很難想到,還有誰能夠像他這樣,持續地寫這樣的好短篇。”她這句話也有排他的意思,但她沒有說我是“短篇王”。

李敬澤說過:“在汪曾祺之後,中國作家短篇小說寫得好的,如果讓我選,我就選劉慶邦。他的短篇顯然是越寫越好。”

最早說“短篇王”一詞的是“京城四大名編”之一的崔道怡老師。2001年,短篇小說《鞋》獲得魯迅文學獎,在紹興頒獎。短篇小說《小小的船》獲得了《中國作家》雜誌的精短小說征文獎,從紹興回到北京第二天就領了這個獎。領獎時,崔道怡老師代表評委點評發言。當聽到他說“被稱為中國當代短篇小說之王的劉慶邦”時,我吃了一驚。後來,時任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張鍥寫了一篇文章《致劉慶邦的一封信》,發在《文匯報》上。張鍥說:“當聽見資深編輯家崔道怡同誌說你是中國當代短篇小說之王,連我這個一直用親切的目光關註著你的人也不由得嚇了一跳。”這些都非常確鑿地證明,第一個說我是短篇小說之王的人是崔道怡。從此就傳下來了。

把這個來歷說出來有史料價值。我首先要感謝崔道怡老師對我短篇小說的肯定。如果沒有他的肯定,也許我寫著寫著就不寫了,也許我也去弄電視劇去了,也許去幹別的掙錢的事情去了。我要對得起崔道怡老師的評價,不辜負他的希望。所以短篇小說我一直在寫,迄今為止已經寫了300多篇、300多萬字,出來12卷本的短篇小說編年。

我寫了300多篇,沒有一篇廢稿。有退稿,沒有廢稿。比如先給了一家,沒采用,又給另外一家,發了。沒有砸在手裏的。

好多作家遭遇了退稿。我的第一篇是1972年寫的,1978年發表。因為沒有刊物可發,都停了,一直放了6年。我拿給女朋友看,女朋友說不錯,就沒舍得扔,放在一個破箱子裏。之後就沒再寫小說,寫新聞報道去了。1976年粉碎“四人幫”,1977年各地的刊物開始辦起來了。我看到《鄭州文藝》上發表的小說,突然想起來我的小說。翻出來看看,紙都脆了,字跡也有點模糊了。看了一段,有點感動,覺得跟刊物上發表的作品比也不差,好像還更好,於是重新抄一遍,潤色一下,就近寄給《鄭州文藝》。《鄭州文藝》收到以後,先外調、政審。那時候正揭批“四人幫”,如果我是幫派人物還不能發。礦上宣傳部給我寫了一紙證明,證明我沒啥問題,然後發在《鄭州文藝》1978年第2期的頭條。《面紗白生生》,寫礦上女工勤儉節約的故事。現在想想,像寫好人好事,但寫得挺動感情。很簡單的一篇小說,好在是寫我熟悉的生活。

等於說一開始我的路子就走對了,沒有走彎路。從此就寫開了,然後就調到北京來了,很幸運。煤炭部當時有個刊物《他們特別能戰鬥》,是毛主席的話。後來改成《煤礦工人》雜誌,再後來就變成《中國煤炭報》。我在報社幹了十九年,副刊部主任就當了十年。

草地:在媒體工作期間是不是寫了大量作品?

劉慶邦:那時候寫得不多,上班,哪有時間呀。白天一天開會,有時候看大樣。我編稿子都是紅毛筆編。上班一天,晚上沒精力寫。我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先寫兩三個小時再去上班。一個短篇能寫一個月,一天寫一點。

2001年,正好五十歲,我調到北京作協當專業作家,才開始有大塊的時間寫長篇。正想寫東西的時候,北京作協要進專業作家。劉恒我們倆一塊去的。劉恒、劉震雲,我們被稱為“北京三劉”。劉恒主要是影視,震雲一邊寫小說,一邊跟馮小剛合作寫劇本。只有我自己沒有涉足影視,而一直抱著小說不放,不改初衷,真正的慎終如始。雖然掙不到啥錢。

草地:如果涉獵太多領域,是不是不太容易做到極致?

劉慶邦:一旦去了影視就很難再回來。思維不一樣。劉恒跟我說:你好好寫你的小說就行了。他說他現在已經回不來了,一寫就是影視思維,畫面、對話,表面化。小說創作是心靈化的,表現的是內心世界。

(小標題)讀書有“無用之用”,也有實際用處

草地:《女工繪》中寫男主人公魏正方從學校圖書館“偷書”的情節是真實的嗎?

劉慶邦:那不能算作偷,太難聽(笑)。以前還有人燒書呢,學生一人抱一大摞書到街上去燒。什麼毒草!凡是外國的文學作品都是毒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說成毒草。我那些同學,打著紅旗,走到街上,書往那兒一堆,撕撕就燒了。圖書館也沒人管了。然後我自己就拿一些書。

草地:是您救下了那些書。

劉慶邦:也可以這麼說吧。我看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是《青春之歌》,印象非常深。有人問讀書到底有沒有用,我說有用,有“無用之用”。讀書對人的氣質、素養產生影響。讀書也有實際用處,《青春之歌》對我的激勵就很大。林道靜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一襲白裙,帶著樂器,自己坐火車去北戴河。寫得真美。“文革”大串聯的時候才十五六歲,好多人都不敢出去,父母也不讓出去,我就想起林道靜,人家一個女孩子都自己出行,於是就非常勇敢,不但到北京,還到了南方。

到煤礦工作後,沒帶別的什麼東西,除了鋪蓋卷兒,就是卷在鋪蓋卷兒裏的一些書。如果鋪蓋卷是一棵白菜的話,那些被視為寶貝的書就是“白菜心兒”。在趕赴煤礦的路上,“白菜梆子”有可能被雨淋濕,“白菜心兒”不會被淋濕。寧可不蓋被子,也不能沒書看。這個細節在《女工繪》裏也有描述。

草地:《女工繪》中有讀《紅樓夢》的情節,魏正方把《紅樓夢》帶到礦上是真實的嗎?您對這些女孩子的悲憫之心,與賈寶玉對女孩子的憐惜之情是否有一定關系?是否受《紅樓夢》的影響?

劉慶邦:這個細節是真實的。我帶到礦上的書有《紅樓夢》。我最喜歡讀的就是《紅樓夢》。它不光是在中國、在全世界都是一部好作品。我讀了好幾遍。第一遍我不讀那裏面的詩,後來覺得詩越讀越好,《紅樓夢》最精華的部分就在詩。好多詩我都會背。我用小楷把詩歌抄下來,一邊抄一邊記。

《紅樓夢》的詩意化程度非常高,是一個高峰。現在我們之所以達不到那個高峰,就是因為對詩的造詣沒那麼深。《紅樓夢》裏的詩歌跟人物、情節、細節完全融合在一起,跟文本有機地結合起來,不是分離的。比如流水填詞,一個人填一段。《紅樓夢》中的每一個女孩子性格都不一樣,黛玉比較悲觀,“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寶釵是“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跟黛玉完全不同。它的詩歌跟人物性格、命運融合在一起。《金瓶梅》裏面也有詩,寫一段就有個“有詩為證”,跟文本是分離的狀態,以詩來證明它的內容。

我把《紅樓夢》帶到礦上,他們很稀罕,也成了一條罪狀。當時《紅樓夢》也是大毒草。你還敢看,還敢借給別人!對我人生的影響都挺大。

讀書也需要天分。好多人說寫作需要天分,其實讀書也需要天分。有些人天生就是讀書的料,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就是看不進去。我向礦區一同事推薦《紅樓夢》,他問我《紅樓夢》好不,我說當然好啊。我把《紅樓夢》的第一冊拿給他看,但他就看不進去,覺得太瑣碎了。其實他沒有耐心,靜不下來心,欣賞不了那種細致之美。過段時間我問他看了嗎,他說正看著呢,剛看個開頭。過一段時間我再問他,他還說正看著呢,其實就是沒興趣。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算了,別再把我的書弄丟了,我就找人把書從他的床頭拿走了。後來問他,他還說正看著呢。我心想你看什麼,我都拿走了(笑)。後來跟他要,他說找不著了。我說你得賠我。他說好,到時候給你買一套。說明他就讀不進書。這是特別典型的一個例子。從這個例子我悟出,讀書也是一種能力,讀書也需要天賦。有人覺得讀書是個享受,走神兒,放飛生命。有的人就讀不進去。我這輩子就是命該享受好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