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一家人吃老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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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1日,22歲的主播“河南美美”在西藏發生意外離世。根據官方發布的公告,她是在徒步西藏時拉助力車行駛至109國道,助力車失控,導致被碾壓身亡。

徒步西藏,曾接管了一部分人在世俗生活裏的失意和美好想象,但當這四個字和直播流量組合在一起,一切就變得復雜起來。

文 | 徐晴

編輯 | 金匝

運營 | 月彌

1

“拖鞋哥”決定去西藏。

那是今年5月,網上一個難辨真假的帖子吸引了他,說的是最早徒步去西藏的主播,一趟至少賺了50萬。

被50萬吸引的不止“拖鞋哥”。最多的時候,能看到十幾個“濟公”活躍在不同的進藏線路上。

從湖南婁底出發,或是來自浙江衢州、四川達州,“濟公”們在公路上跋涉數千裏,大多是空手,也有人會推一輛助力車,扶手前掛著手機支架,邊徒步邊直播。

一個段子就此誕生:“最近徒步到西藏的有點多,我們村已經走了一半了,還有一半正在焊車。我可能是最後一個走的,因為,我是電焊工。”

其中一位“濟公”,腳蹬一雙布鞋,戴著破帽子,天冷的時候還會在濟公服外套一件衝鋒衣。

最近因為疫情的影響,在四川和西藏的交界處,粉絲會看到“濟公”的身影出現在長長的核酸檢測隊伍裏——“神仙”也得做核酸。

不只是“濟公”,還有扮成《西遊記》角色的主播。西遊徒步,噱頭更足。“唐僧”和“沙僧”是女孩,紋半永久的眉毛,眼線精致。至於口紅,她們偏愛高飽和度的色號,在直播鏡頭裏更顯眼。因為風大,“八戒”戴在頭上的塑料耳朵,時不時還會被風吹走。

一夜之間,有數百位主播,在自己的賬號後加上了“徒步西藏”四個字,但這並不是一場“詩與遠方”的大型實踐,而是一份已經被驗證的財富密碼。

2019年的6月和7月,主播“大瑞兒”分別從浙江杭州和雲南昆明出發,沿著川藏線和滇藏線,徒步到達拉薩布達拉宮,又在今年4月徒步走完京藏線。這兩年裏,她有了百萬粉絲,每場直播的點贊數幾十萬,一躍成為平臺的頭部主播。

今年3月6日,主播“嗨妹”發布了她的第一條徒步視頻,前一條與此無關的視頻的點贊量還是2000,這一條暴漲到1.3萬。

徒步直播,甚至是主播們的翻身寶典。

流量下滑的時代,主播“二黑”遭遇了困境。他在2018年去往西藏旅行,也直播,兩年時間裏,有了百萬粉絲,最多的一條視頻,有100萬點贊。到2020年底,這些旅行視頻的點贊驟減,只有三四千,最低時一兩千。他不得不直面變化,尋找出路。

今年3月,“二黑”也宣布自己要徒步青藏線,果然奏效,流量回來了,幾個月裏,那些徒步視頻又有了幾萬、幾十萬的點贊。

“河南美美”的徒步也始於這個時間節點。今年5月1日,這個22歲的女孩從河南許昌出發,計劃沿青藏線穿越可可西裏無人區,而後抵達拉薩。賬號裏,她的自我介紹是:“我來自河南許昌的一個偏遠小山村,喜歡簡單的生活和簡單的人。”

在徒步主播裏,美美顯得有些另類。徒步的主播小傑遇見她時,看過她的徒步車,還有車裏的物品,他發覺美美是個特別節儉的女孩子。“她的手套,破了那麼多洞還在戴,她用的鍋碗瓢盆都是很舊很舊的,她穿一雙解放鞋,鞋底都快磨平了。”

美美曾在直播裏提到徒步西藏的目的,“雖然月收入只有3000元,但一點也不影響我立馬出發來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天路浪跡天涯”。

▲ 眾多主播在id中加入“徒步西藏”,美美也是其中一員。圖/手機截圖

2

和美美不一樣,“拖鞋哥”希望流量的“神跡”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或許是因為常年在戶外奔波的緣故,“拖鞋哥”看起來皮膚黝黑,瘦,T恤罩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蕩。

他是一名70後,因為生病,為了鍛煉身體接觸到徒步。在過去這些年,他走過國內頂級的徒步路線:狼塔C線和狼塔V線,是穿越北天山最為漫長和危險的徒步線路,那裏的雪山和草地都留下過他的足跡。

後來,他成立過一個徒步俱樂部,作為領隊招攬和帶領隊員徒步。但2020年,疫情來臨,一切停滯,俱樂部被迫關閉,“拖鞋哥”欠了近30萬元的債務。去徒步,正是為了還債。

今年5月中旬,“拖鞋哥”出發了。他自稱是真徒步,背著一個70公斤的雙肩包,早上5點開始行進,每天走30-40公裏,直播十幾個小時,晚上就住在酒店。

盡管去過許多地方,但去往西藏的沿途風光,還是讓“拖鞋哥”觸動。在納木錯,太陽穿過雲層照下來,金色的光呈放射狀灑在湖面上,遠處有連綿的雪山,山間罩著一層淡金色,一切靜謐又神聖,讓人想到永恒。

這不算一段輕松的旅程,但勝在安全。大多數徒步西藏的主播,都是沿著318國道(川藏線)或109國道(青藏線)進入西藏。這是兩條安全、成熟的自駕線路,貨車們在這兩條路上往返,徒步時如果遇到困難,揮手攔車,大概率可以得到幫助。

更重要的是,國道上大部分路段有流暢的信號——這是主播們最不能缺少的事物。

和平臺上常見的“一人一車一狗”的徒步模式不同,“拖鞋哥”只靠雙腳前進。以他多年的戶外徒步經歷來看,“真正的驢友不可能推車”,山川、溪流、林地拒絕輪子,只向人的雙腿開放,“背包客才能走更遠”。

但這顯然和平臺上最受歡迎的徒步直播不太一樣。

那些收獲更多點贊的主播,單單從視覺上,已經贏了“拖鞋哥”太多。她們大多是年輕、面容姣好的女孩,會在淘寶上花費500-2500元,購買一輛小型寵物車或嬰兒車,在車頭焊接一個手機支架,改成直播專用的徒步車,再裝上帳篷、睡袋、衣服、食物這些生活用品,如果有一只狗陪伴,人氣會再上升一些。

預算更多的,還可以定制一輛帶有助力設備的“房車”。它的空間更大,人可以睡在裏面。雖然裝載後的重量在800斤以上,但依靠兩個輪子和車頭的金屬橫杠,人完全可以拉動——這也是“河南美美”使用的助力車。那輛全身被塗成粉色的助力車很惹眼,車身上還有兩行字:“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記錄世界,記錄你。”

和美美一樣,楊雪也用助力車。今年5月,她從四川內江出發,沿318國道徒步直播。徒步的第一天,她走了35公裏。因為沒有接受過專業訓練,體力有限,前10公裏還可以輕松推車,邊走路邊跟粉絲互動,走到15公裏,她沒了說話的力氣,20公裏,雙腳僵硬麻木,25公裏,每走一步,腿都像被針刺一樣疼痛。她咬著牙,走到兩條腿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等天黑下來,野獸的嚎叫聲貫穿荒野。

看徒步直播的人,著迷於這種柔弱女性和危險野外的反差,還有一部分人,願意為“詩與遠方”的代理滿足埋單。

但在平臺上,“詩和遠方”可以實現得更輕松。主播欣欣的徒步旅程很舒適,她來自一個直播公會,背後有一個6人團隊,分別負責運營、開車、訂酒店和食宿。出發前,她唯一自己做的功課就是花費近一萬元,買了一輛二手面包車和一輛手推車。

等真正直播的時候,欣欣走在路上,面包車和其他人避開直播鏡頭,在前面慢慢挪騰。直播結束,欣欣上車,大家開車前進。她不避諱這帶著某種欺騙:“直播露營,播完住酒店;直播野外做飯,播完去餐廳。”和她相似的徒步主播,並不是少數。

真假徒步交織,界限模糊,但真假不重要,流量如何最大化,才是他們要面對的命題。

▲ 印著“詩和遠方”的助力車,最後失控奪走了美美的生命。圖/手機截圖

3

直播西藏徒步的主播們,大多來自農村,有一段畸零人生。

小傑31歲,來自陜西,十幾歲時輟學,去廣東東莞打工,先後做過流水線工人、管理員、外賣員、生鮮電商地推。

賺了幾十萬後,他3次創業,都以失敗告終。第一次開童裝店,他被供應商蒙騙,進了過時的庫存貨;第二次開百貨店,選址不對,顧客寥寥;第三次開奶茶店,被競爭對手打壓,又不會營銷,每個月的流水連房租都付不起。直播徒步,是他逃離現實世界的出口。

楊雪是一個90後,丈夫出軌,但不同意離婚,為了擺脫那個男人,她沒有分割財產,獨自離開家。徒步西藏原本寄托了楊雪對自由的追求——在老家,有關一個離婚女人的流言太多,但“來了這裏,微信一關,誰都找不到我”。

至於“拖鞋哥”,他是一個矛盾體。作為一個真正的徒步者,他是專業的,但流量世界裏,有比世俗社會更殘酷的叢林法則。

徒步開始的第一個月,“拖鞋哥”的直播間裏只有零星的粉絲,他逐漸感到焦慮,徒步的開銷並不小,吃飯、住宿,都要額外花錢,“多走一天,就多賠一天”。流量也讓人琢磨不定,楊雪發現,“最開始,只要去徒步就有人關註,但現在不行了”。

為了追流量,“拖鞋哥”和楊雪想出了各種辦法。

拖鞋是“拖鞋哥”的標簽。為了讓人印象深刻,他穿一雙黑色的人字拖徒步,沒一個月,腳上就烙了一個人字形的印記,磨出好幾個水泡。粉絲質疑他“鬧著玩”,不專業,他都不太在意了,因為“黑紅也是紅,質疑也是流量”。

他還曾經走在路上翻白眼,故意讓自己看起來不太正常;河南發生水災時,他路過了一家鴻星爾克的門店,站在門口跳舞讓他獲得了1.2萬個贊。還有過其他更有風險的嘗試:在一塊巖石上大幅度扭動身體,盡管離他雙腳不到10公分的地方就是懸崖。

楊雪後來意識到,“大家都喜歡新鮮的東西,認認真真地走,反而沒什麼人氣”。她講不清楚到底什麼是“新鮮的東西”,但她明確的是,直播西藏徒步,晚上比白天流量高,周末比工作日高,遇到危險比安全時高。

有一次,一塊半人高的石頭從山上落下來,砸在距離她兩米的地方,直播間裏一下子湧進來400多人。一位主播在下冰雹時露營,音浪從幾千飆升到幾萬多;不管是誰,徒步時遇上猴子、藏羚羊,粉絲都會瘋狂在直播間刷禮物。

但過了一陣子,這些也不靈了,流量還需要“更新鮮的東西”。

在跟其他主播的交流中,楊雪學會了新方法,炒CP,“找個人一起走,互相幫助,直播間裏就有人撮合我們倆”,但實際上,“我們怎麼可能真的談戀愛?”

吵架也算“更新鮮的東西”,“有時候流量太低了,我就給他發微信,你走快點,到我前面去,我來追你,然後咱倆就吵起來”。

“拖鞋哥”的粉絲更愛看他懟人。他原本覺得自己是一個和善的人,但在直播間,需要營造另一種人設,比如有人問他:“你年紀這麼大了,怎麼還出來徒步?”他會板起臉冷聲回復:“你年紀這麼大了,怎麼不去死?”

徒步路上,引流的招數遠不止於此。有人靠極具戲劇性的“打假徒步”視頻吸粉。劇情通常是這樣的:一輛小汽車緩慢開動,車後的一根繩子拉著手推車,手推車後是正在直播的主播。鏡頭緩慢移動到主播專心看手機的表情上,突然主播轉過頭來,發現自己被拍到假徒步,勃然大怒,扔出一個礦泉水瓶:“別拍了!”

這些“打假徒步”的視頻裏,主人公都是同一位“倒黴”的主播,粉絲們發現,他都已經扮演了N次假徒步。

一開始,嘗試卓有成效。在徒步後的兩個月裏,“拖鞋哥”和楊雪都漲了6萬粉絲,每月收入達到3萬以上。直播賺到的錢,幫“拖鞋哥”還上了10萬塊的債務。欣欣如願蹭到了流量,一場直播有20萬的音浪。按照抖音的規則,一個音浪一毛錢,主播與平臺五五分成,直播一場,欣欣的收入能有1萬元。

帶貨、接推廣也是實惠的變現方式。主播“二黑”註冊了“臺前縣二黑特產店”,在直播中賣藏紅花、牦牛肉幹、枸杞蜂蜜。一款券後價格6.8元的“雲南松茸菌湯包”,他賣出了117.3萬份。

除此之外,徒步的主播們還可以收徒弟——跟徒弟連麥、幫徒弟漲粉,抽走徒弟5%左右的直播收益作為回報,或是建立公會,將徒弟收入麾下,賬號和財富都將以矩陣的形式,持續裂變。

▲ 拖鞋哥試圖以穿拖鞋、翻白眼獲取更多流量。圖/手機截圖

4

直到美美的意外發生。

一位粉絲看了美美的最後一場直播,8月21日早上7:44左右,美美說要把車子推到路上去,隨後就聽到她發出“啊”的一聲,鏡頭幾次翻轉,變成了黑屏模式。

後來,格爾木交警支隊確認,美美是在徒步西藏時拉助力車行駛至109國道,助力車失控,導致被碾壓身亡。

美美的離世,給徒步的圈子帶來了一場震蕩。

在抖音搜索“徒步西藏”時,會顯示“戶外徒步存在一定風險,請註意自身安全,切勿在路況不明、天氣惡劣、通訊信號差的情況下前行”。主播們嗅到了危險的氣味,開始主動把賬號名稱裏的“徒步西藏”4個字刪去,用“旅行日記”“在路上”“戶外生存”代替。

推車徒步也是違規的。格爾木交警支隊表示,很多徒步主播推的助力車都是由非機動車改裝的,而非機動車,不允許上國道。

想到美美,欣欣開始有點兒退縮了。她沒料到,“真出人命了”。後來她回憶起318國道上大貨車來來往往,覺得心悸,“路那麼窄,車那麼快。夜裏直播更嚇人,有主播連反光衣都不穿”。

“拖鞋哥”更早察覺徒步西藏直播中隱秘的危險。盡管沿著318國道、109國道徒步,已經算相對安全,但多數主播缺乏專業知識,他觀察過她們購買的帳篷,“不符合專業的要求,一場大風和冰雹,就能把那個帳篷吹翻砸碎”。

他懷念過去真正徒步的日子。山裏沒有信號,不能直播,就算錄下了視頻,也只能徒步結束後再發。沒了網上的紛紛擾擾, 徒步是一種純粹的快樂,不是數據、流量、粉絲和錢可以帶來的。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一次性走完狼塔C+V,挑戰自己身體的極限。但眼下,還有20萬債務沒還,他還沒到能停下的時候。

楊雪選擇繼續。她無法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粉絲、收入、自信,認可。如果回到她生活的地方,這些都會消失。徒步的3個月,她瘦了30斤,像電視劇的狗血情節一樣,前夫回頭來找她,她拒絕了。

小傑想回家,“但我現在沒有能力回家”,他還是有強烈的欲望,希望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在故事的開頭,小傑也曾在徒步中看到過不一樣的風景:天就在頭頂,雲仿佛伸手可以摸到,遠處有威嚴的雪山,即便在6月,雪從來沒有化過。“晚上特別安靜,星星密密麻麻,特別閃亮。不像東莞,喧嘩的城市裏,是看不清楚星星的。有時候感覺心裏空虛寂寞,沒人能說話,不知道這麼好的東西該分享給誰。”——他差點忘了,這是他最早開始直播的理由。

不管是離開還是留下,一個事實是,徒步直播的流量密碼轉瞬即逝。

“拖鞋哥”通過318國道抵達拉薩後,又沿著109國道徒步回家,跟之前相比,他直播間的在線人數從三四千掉到了一兩千。欣欣所在的公會,最多的時候,70個主播裏有10個去徒步,現在只剩下兩個。“流量少了,自然就回來了。”

這聽起來和過去發生的故事如此相似——踹開“大衣哥”朱之文的家門,包圍“拉面哥”程運付的老家,在雲南的叢林啃野象吃剩的菠蘿,堵截奧運冠軍全紅嬋的家人……流量在哪兒,主播們就追到哪兒。

▲ 山東臨沂,拉面哥家門前圍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網紅和直播人員。圖/視覺中國

但尋找流量就像開辟新大陸,當新大陸成了舊的,流量就會枯竭。這是一場永不停止的追逐。

離世的美美在一條視頻裏寫過一句話:“人們習慣把幸福理解為‘有’,有房有車,有錢有權,其實幸福應該是‘無’吧,無病無災,無憂無慮。”“拖鞋哥”也有過類似的感慨。

他曾在一次直播時看到大片的烏雲出現在頭頂,以他的經驗,很快會有大雨。當時正是下午5點,天還大亮,他要暫停直播,找地方落腳,粉絲不高興了,“才五點就結束?”“又偷懶,怎麼不走了?”還有粉絲要求他在戶外搭帳篷露營。想到流量,拖鞋哥有過一瞬間的猶豫,但專業的判斷攔住了他——四面都是空地,沒有避風的地方,帳篷會被吹飛。

他關掉手機,找了一個旅館。半小時後,暴雨來了,那天夜裏,就在他停止徒步的地方,嚴重的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將路面徹底毀壞了。

“好驚險,差一點就死在了路上。”

▲ 2021年8月20日,武警官兵在搶修川藏線泥石流塌方道路。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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