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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竹舍儼然,青煙裊裊。門外桃花三兩枝,春水漸暖。
南國的春天,水肥魚美。
在不知折了多少餌後,我直覺手中一沈,抱著竹竿,就往岸邊拉。
費了好大力氣,才拉上了岸,收獲不小,是條紅鯉魚。
我拿著跑去夥房給傅樂時,他已經生好火,開始蒸飯了。
一身白衣,穿梭在黑黝黝的屋子裏,就連燒火做飯,都是那麼清貴出塵,俊逸好看。
我倚在門邊,看著他身影發楞。
傅樂,十五歲揚名九州。
少年清俊,侯門世家。詩書禮樂,無一不精。
仰慕者無數。
卻獨獨成了我的未婚夫。
我那時候,常常打趣他道,傅樂,你是不是老早就喜歡我了。
傅樂聽後,總會附和地點頭,然後用雙手環過我的肩,拿下巴抵在我額上,低低地笑出聲。
我猛地醒過神,這笑聲,剛響在耳邊。果然,傅樂拿過我手中的魚,盯著我輕笑,然後進了夥房。
笑那麼好看幹什麼。
我嘀咕句,也跟著進了屋子,幫他燒火。
再擡起頭時,惹得傅樂一臉哭笑不得。
他拉起我,仔細擦了擦臉,輕言細語,溫柔的要掐出水:“你看你這臉,公主出去吧,我來就好。”
我一時沒忍住,便道:“傅樂,你長得這麼好看,我舍不得出去怎麼辦。”
他手上的動作僵住,耳朵紅了,半晌才笑開:“阿寧,你知不知羞的。”
我順著桿子往上爬:“害羞若有用,還怎麼調戲人呢。”
竟然又是一個夢。
我長籲口氣,看了眼沙漏,方四更天。幾縷月光從窗柩灑進來,照在棲梧宮裏,添了分明亮。
小榻上,鴛鴦已經睡著了。案幾上金猊獸裏熏香還燃著。
我越過她,拿起衣架上的狐裘披好,踩著月色出了門。
月華如洗,一地銀色。清冷的風,帶來秋海棠的氣息。
這樣的夜晚,南國從來不會有。
我最近總是做夢,頻繁地夢到一個叫傅樂的人,在夢裏,我與他應該是相互喜歡的一對戀人。
那種喜歡的感覺,如同親身經歷,竟不像是個夢。
夢裏看見的種種,似曾相識,也不像是個夢。
我嘆口氣,摘下一支秋海棠捧在手裏。
火紅色的瓣,嬌艷欲滴。
半年前,南國常寧公主同北國太子顧衡和親,公主在和親的路上,摔下忍冬崖。
東宮的人都說,我那一摔,傷了腦子,做的夢,也都是臆想出來的。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傅樂這個人。
我不信,把見到的人,統統問了個遍。
他們除了說沒有,就再也不會有其他答案了,也包括我那從南國帶來的貼身婢女,鴛鴦。
後來,顧衡知曉,下了令,東宮上下不得再提傅樂這個名字。
違者,逐出去。
大家便噤了聲。
昨日顧衡從揚子洲回來,說,再過幾天,北國便開始下雪了。小雪後,白晝愈短,黑夜越長。
雁秋山的綠萼梅也會映雪而開。
他那時候一臉溫柔的望著我,漆黑的眼眸看不見底:“花開的時候,太子妃可願同本宮一起去看?”
我臉上的笑便再也掛不住,瘋狂搖頭,幾乎是跑著回棲梧宮的。
有淚滑下,涼涼的,酸澀的味道從嘴裏彌漫開。
我關上門,捂住臉,沒忍住哭出了聲。
有個人也曾這樣同我講過。
是在夢裏。
而我,愛上了,那個夢中的人。
那個,在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人啊。
2
在夢裏,我認識傅樂,長達五年了。
這五年間,他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阿寧,等你長大了,我便帶你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看北國銀裝素裹,雁秋山綠萼映雪而開。
看昆侖水墨一色,島嶼巍峨。
那裏有風,有雪,有花。
有比帝都好吃的泥人糖,和杏仁酥。
我每每聽得心癢難耐,就拉著他,扮成男裝,偷偷地溜出宮玩。
我倆逛街的時候,一路上對他扔手絹和花的姑娘都沒停過。有大膽的,直接上來同傅樂搭話。
他總是帶著矜持的笑,拒絕那些好看的,或不好看的姑娘。
我見傅樂如此受歡迎,回宮後就同父皇提議,讓他給我和傅樂,指了親。
門當戶對,郎才女貌。
南國無不羨慕。
可惜,這樁由我親自求來的婚事,在夢裏,也沒能結成。
我記得,那天是我生辰,十五歲,一個女子及笄的年齡。
在南國,女子及笄後就可以嫁人了。
父皇為我大辦壽宴,舉國同慶。
皇城內外一片紅色。
觥籌交錯,已過三巡。
傅樂來的晚了,父皇當場就呵斥了他,臉色黑得嚇人。
百官們都噓了聲,剛還熱鬧的宴會瞬間安靜。
我不明所以,只好扯過父皇的衣袖撒嬌:“侯爺匆忙趕來,一定是有事耽擱,實屬無心之過,你就不要生氣了嘛。”
父皇不說話,哼了聲。
見他這樣我才笑開,跑下去把傅樂拉起來。
他渾身酒氣,眼神不復清明,連笑容都帶了幾分苦澀。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傅樂。
他坐下後,繼續喝酒,一杯接一杯,來者不拒。
宴散後,我不放心,親自送了他回去。
月光在我們身上披了一層銀輝,宮燈將我們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
一路無聲。
以往我生日的時候,傅樂總會等宴會結束後,帶我出去逛逛,然後送上特意準備的禮物。
比如朱雀大街的十裏煙火,映雪湖畔的滿岸蓮花。九州各處搜羅來的奇珍異寶,別出心裁,年年歲歲不同。
我看著他進了門,掩下眼裏的酸澀喚住他:“傅樂,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他聞言後腳步一頓,慢慢轉過身。擡手,撫上我的臉。
“阿寧。”
我冷哼一聲,裝出生氣的模樣:“你今天到底怎麼啦?”
他低低地笑開,又恢復到以前的優雅從容。
“阿寧,如果,我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你做了一個選擇,你會怪我嗎?”
“就為了這事?”
“算是。”
我咧嘴笑:“那是為我好的嗎?”
他一楞,點了點頭。
“既然是為我好的,為什麼要怪你呢?”我拉過他的手,往府內走,笑的特別開心:“有公子樂為我操心,常寧之榮幸。”說完,我催促道:“你這一身酒氣,明日定會頭疼,記得喝了醒酒湯再睡啊。”
“好。”他從衣袖裏拿出一個錦囊塞在我手裏,輕聲囑咐:“十日後,這個時辰再打開。”
3
一路跟著月色,竟走到了清輝殿。
這麼晚了,顧衡還未睡,房裏的油燈亮著,透過窗紙清晰地瞧見一道黑色的影子,坐在書案邊,奮筆疾書。
見他這般忙碌。我才意識到自己所嫁的是一國儲君,是這巍峨紅墻裏最深處的那座牢籠。
十五年前被困在這一方天地,十五年後,還是如此。
我扯開嘴角,自嘲地笑了笑,準備往棲梧宮的方向走。
顧衡的聲音便在此時傳來,他站在門前,懶洋洋地喚住我,月華落在他如畫的眉目上,更添俊雅。
他說:“太子妃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我只好收回腳步,轉身同他問禮:“常寧見殿下忙碌至今,不便打擾。”
他輕輕而笑,走過來扶起我:“更深露重,本宮送你回去。
一路無話。細碎地腳步聲踩了一地月光,晚風吹來秋海棠的氣息。
顧衡獨愛秋海棠,是以,東宮上下,青石子路兩邊都種滿了,一團一團,紅彤彤的,擁簇在一起。
我能知道,還是從鴛鴦嘴裏聽來的。
剛到東宮時,鴛鴦精神勁可好了,每逢遇到清輝殿的大宮女,掌事姑姑時,總要套幾句話出來,例如,殿下喜歡吃什麼,殿下喜歡玩什麼,殿下最愛去的地方是何處。
我非常替她害臊,當然,東宮的人,大到太子殿下,小到洗廁宮女,都覺得那是我授意的。
為此,顧衡還特意擬了一張清單給我,喜怒哀樂,一應俱全。
皇後因為這件事,吃了醋。抹著淚,說,兒大不由娘。
說到皇後,我才想起,今天一大早,她差了身邊的花公公請我去品茶。
說是月影城進貢的玉簪花茶,十年采一次,一次只得三罐,珍貴無比,我若不去的話,實在可惜了。
我自幼在宮中長大,這話一聽,便知曉喝茶是假,有話說,才是真。
明晃晃的晌午,用完膳,皇後拉著我,噓長問短一番,便切入正題。大概意思,就是我這個和親公主嫁過來也大半年了,顧衡是太子,如今朝堂局勢不明,希望多拉一些勢力過來籠絡人心。
古往今來,籠絡人心最好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聯姻。
我會意一笑,接過皇後遞的名單後,同她保證,一定說服顧衡,廣納妃子。
眼見,就要到棲梧宮大門了,我停下步子,想著如何同顧衡開口。
他察覺到,看著我,說:“今日,母後傳你去說話了。”
我點點頭:“皇後殿下,讓我勸你多多納妃。”話畢,我從衣袖摸出那張名單給他:“北國形勢我不清楚,這上面的姑娘,你自己挑吧。”
他一楞,眼神涼涼的:“太子妃不介意?”
我笑開:“常寧只是一個和親公主,這於殿下,於我,都好。”
“好。”他也笑:“本宮就好好挑下,也讓這東宮熱鬧熱鬧。”
4
幾日後,北國下雪了。
雪白的顏色,帶著思念,從遠方飄來。
我關上窗戶,瞧見金猊獸裏熏的安神香快要熄了,便喚了宮女添來。
說來奇怪,在南國時,我素不喜熏香,到了北國,因傷了額頭的緣故,禦醫說,燃香有助頭腦恢復。這香燃多了,一日不聞竟開始不習慣。
顧衡便吩咐掌事姑姑,每三日送些香料過來。
雪下得厚了,鋪了一地的白。這天氣,不便外出。想來無事,我走到案幾前,研墨寫字。
傅樂,一筆一劃,飽含思念。
在夢裏,我同傅樂,也一起看過雪。
那是我纏著他去的。
只因無意間翻到一本雜書,上面曾寫,相愛的人,牽著手,走過漫天大雪,就會被神明庇佑,一輩子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我撒個嬌,傅樂便妥協了。
他帶我去的是昆侖的逍遙峰,那裏長年大雪,終不見天日。
雪竹林茂,厚重的積雪壓在身上,也不肯彎腰。
林子下面是一彎溪水,結著厚厚的冰,偶有幾只雪狐跑出來,又跑回去了。
我取掉他和自己的兜帽,任雪花落滿頭間。
我說,傅樂,咱們這算不算是風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了?
傅樂無奈的笑,拂去我頭上落雪,幫我帶好兜帽。清澈的眉眼,從容的神色,比雪花還美麗。
“阿寧。”他低低地喚,牽過我的手,說:“不用白雪,也會白首。”
我聽後,笑的像個傻子一樣。
刺客就是在這時,從茫茫白雪中冒出來。濃厚的墨色,整整齊齊有十二位,手中袖箭,直撲我們身上。
傅樂攬過我,扯下身上鬥篷,擋住飛來的箭,反擲回去。
破空之聲,勢不可擋。厚重的雪面,開始有了紅色。
他的白衣與大雪融為一體,長衫廣袖翻飛舞動,只有手中那支挽月簫,晶瑩剔透,沾滿了血。
我看得呆了,根本沒察覺到,正有人靠近。
尖銳的箭頭便從眼前劃過,我閉上眼,再睜開,是傅樂那張放大的臉。
清俊的眉,含情的桃花眼,薄薄的嘴唇,流出鮮紅色的液體。
我手中的短刀再也握不住,慌亂丟開,那個被刺中的黑衣人,也應聲倒下。
“傅樂...”
他擦過我眼角的淚,依舊是笑的那麼優雅從容,阿寧,小傷而已,你不要怕。
而我卻知道,那並不是小傷。箭頭上淬了毒,血才是黑的。
他拔出箭,走近僅剩的那名黑衣人,眉眼越發溫柔繾綣:“我不殺你,你且帶句話回去給你主子,就說冰峭雪蓮做的糕點,可還美味?”
那人瞳孔中的驚恐放大,飛一般地跑了起來。
我掩下心中的不解和慌亂,扶著他回去。傅樂歪著頭瞧我,深沈的眸光裏映出我那張蒼白的臉。
一路風雪依舊,將剛才的殺戮掩埋。
到畫堂春時,天已經黑了。
寂靜的夜晚,飄來風雪的嘆息。
傅樂臉色還有些蒼白,處理好傷口的他,正提了壺酒放在爐子上煮。
我不禁想到一首詩。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他倒好酒,邀我坐下,把杯子推過來,舉手間矜持從容:“阿寧,喝完這一壺,我們就回去了。”
我故作不解。
他又道:“出來已久,帝京諸事堆積,若公主未盡興,下次我再帶你出來玩好嗎。”
不知為何,我下意識便想拒絕,我總覺得,此次回去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斂下情緒,我拉過他的衣袖撒嬌:“傅樂,我們不回去行不行。”
“阿寧,莫要任性。”
他撫過我的發,眼神繾綣,拒絕的很果斷。他說,我及笄禮要到了,王城來了信,北國同大周都派了特使前來祝賀,挑選公主和親,已結百年之好。
我十分不解,大周同南國向來有姻親關系,此番前來,可以體會。北國卻與南國素無交集,這是湊的什麼熱鬧?
不過,管他南國還是大周,我及笄後便要嫁給傅樂了。
任是天子也不得強搶臣子之妻。
何況,傅樂,這種精才絕艷的權臣。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當聖旨傳到蘭淑殿的那刻,我正兒八經地打量了宋管事一眼,頗為不解道:“宋大人,你這聖旨是不是送錯地方了?”
宋管事聽得楞呼呼的,展開聖旨又仔細看了一遍才道:“這上頭沒寫錯呀,奴家看的清楚,確實是常寧公主的名兒。”
“什麼?!”我尤為不信,搶過去一看,臉都白了,大腦一片混沌。
鴛鴦的驚呼聲傳來,我才醒過神。這一定是弄錯了,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
我拿著聖旨幾乎是跑著到了禦書房。
門開著,沒人阻攔,我跌跌撞撞地跑進去。
父皇看著我,仿佛等待已久。
他一聲輕嘆,跟我說起這件事的起因。
他說,傅樂中了一種叫千絲的毒。
無解。
他說,北國的聘禮有一聖物,清風垂露,可驅百毒。
他說,那太子指名,要你。
指婚給心愛侯爺,公主歡喜待嫁,及笄卻被送去和親鄰國太子
我楞住,捂著臉。有晶瑩的液體從指縫間流出來,打濕了雙手。
“這是皇上的主意還是傅樂的主意?”
“朕的。”
“他同意了?”
“是。”
我收了淚,朝他重重磕了三個頭,轉身離去。
父皇便在這時喚住我,語氣裏帶了無盡的滄桑:“寧兒,你莫不是真心喜歡上了他?”
我未答,大步跨過玄關。明黃色的宮殿在身後越來越小,斜斜的日光灑在身上卻絲毫感受不到溫暖。
傅樂在生死之間,選了生,父皇在利益面前,選了利益,只有我,是那顆棄子。
5
如若沒有後面的一切,大概這會永遠是個夢。
冬日愈深,這天夜裏,下起了雪。輕飄飄地聲音落到地面,鋪了一層白。
這是到北國的第一場雪,我披了衣裳,想喚鴛鴦一同去看。
她屋門從裏頭鎖著,隱隱傳來話聲,似泣似訴,如同囈語。
我知道是夢話,當不得真,心裏卻堵得難受。我想起,她每月十五都會出宮一趟,買些祭品紙錢燒掉,回來雙眼都是腫的。
她那時候說,祭奠親人。
可自小入宮的她,又哪裏來的親人,這般牽腸掛肚。
不知怎麼到的殿裏,金猊獸裏的香已經熄了。窗外雪越下越大,地面上已經鋪了厚厚一層。
我弄出聲響,喚了宮女掌燈,鴛鴦被吵醒,披了衣裳跑進來,驚道:“發生什麼事了,亂成這樣?”
她請了禮,拿了手巾幫我拭去雪沫:“這樣的天氣,公主出去做什麼,沾了這麼多雪沫子,著涼了怎麼辦。”
“沒事。”我抓住她的手,看了她一眼,問:“鴛鴦,你當真不知道傅樂嗎?”
她臉色一變,忙跪下去:“公主!這話殿下知道了會生氣的。”
我突然大笑起來,甚至是笑出了淚:“你們為什麼都騙我,父皇是,傅樂是,連你也是。”
我跑到鴛鴦屋內,翻了好一陣,才從她枕頭底下,搜出來一支木簪,扔在她面前,道:“你不認識傅樂,為什麼會有他給我做的簪子,你不認識傅樂,為什麼會在夢裏大喊他的名字。”
這支簪子,是我十四歲生辰,傅樂送的。檀木為骨,刻著一個歡字。
我問他,這字何解。傅樂就攬過我,眉眼溫柔,像一副潑了墨的山水畫。
歡喜,願阿寧一世歡喜。
這也是夢裏知曉的。
我靠著鴛鴦坐下,望著她那一臉傷心的淚,不知什麼心情:“承認吧,你喜歡他。”
“公主。”她哭得更厲害了:“公子已經死了,請您節哀。”
我搖搖頭,只覺得她在騙我。關於傅樂的記憶,在夢裏他沒有死。我都和親去救他了,他怎麼可能死呢。仔細想下去,頭越發地痛了起來。
我只好放棄,走近那樽金猊獸,扶著案幾,慢慢蹲下來。只有聞到這裏面的香味,頭疼才會緩解,思緒才會清晰。
一會兒,顧衡便來了,不知從何處摘得梅花,插了一瓶,擺在我寢屋窗頭。
他很直接地問:“你記起來了?”
我說:“不。”換來他眼底一抹疑惑。
“我是從你們身邊捕捉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猜出來的。只是猜到了,他是一個真實的人,關於我和他發生的種種,除了夢裏面的,其他的我都不記得。”
“而且。”我望著他,學著傅樂那種矜持從容的態度:“你們應該給我用過什麼藥,才使我忘了他,這藥,很有可能是傅樂給的。”
顧衡瞇起眼,作出感興趣的模樣問:“那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是態度。殿下的態度,宮女們的態度,以及鴛鴦。如果根本沒有傅樂這個人,殿下為何要下那一道噓聲令,宮女們為何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一絲一毫的驚訝都沒有。所以,只有一個解釋合理,就是殿下提前打過招呼。”
“沒錯。”他嘆口氣:“可是常寧,鴛鴦沒有騙你,傅樂是真的死了。”
我端茶杯的手一抖,杯子摔落在地,發出刺耳的清脆。
風聲,雪聲都不見了。耳邊,只剩下了顧衡的低語。
6
傅樂死了。
死在了南國的春天,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毒發身亡,多少名貴的藥材都沒能救回來。
“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又怎麼會讓你看見他的慘狀,所以。”顧衡停頓了下:“他在畫堂春時就有信送到我手中了,內容便是讓我帶著清風垂露去南國提親。看見你父皇時,我終於想明白緣由,清風垂露是南國皇帝所需要的。並非傅樂。這樁親事,他為了保命自然會應下。”
我不相信,捂著耳朵,求他不要再說下去。
“常寧!”他提高音量,掰開我的手,眼中的晦澀是我看不懂的。
“你明明都知道這一切是真的,你也知道他是為什麼才死的,你是南國皇帝的幫兇,憑什麼又裝出一副癡情的樣子?”
我大叫,掙脫他的手,不停地搖頭,眼中的淚怎麼也收不住。
顧衡冷笑,丟了一瓶藥給我。
“你這副模樣真是大快人心。他死的時候怕你傷心,便給了我一種藥,配香燃之,可忘情。可藥又怎麼抵得過人心,怕是連你自己都不曉得,你愛他,連夢裏都是他。”
我握著那個白玉瓶,像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服下後,那些丟失的記憶跟水草一樣,瘋狂纏繞,滋長。
頭痛欲裂。
原來,他真的死了。
他病的那麼嚴重,我還纏著他去看雪,賞花,還曾埋怨他,為了生,棄了我。
這一切都是圈套,而我,是害死他的兇手。
傅樂曾問我,阿寧,若你是執棋人,對方的棋子卻成了你的軟肋,你會怎麼做?
他意有所指,我只好配合著答,殺之,棄之,時間愈之。
他便笑了,不過一局棋,換做是他,就當輸得起,放得下。
我就是那顆棋,從小被父皇訓練的棋子。十歲的那年,父皇將我抱在腿上,眉間是撫不平的愁。他說,寧兒,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如今外戚當權,侯府獨大,你可願幫父皇除去這個心頭大患?
年幼的我,雖然不太清楚是做什麼,卻是一口應下。
才有了後面的一切。
刻意的接近,虛假的情意,步步為營的算計。
十年前的春日,桃花三兩,稀落的展在枝頭。父皇讓我去侯府,找世子樂要一根百年桃木。翻墻進去時,他們正在練劍。
白乙青鴻,揮出數道巨練。雪衣烏發的少年手把手教著另外一個小公子的動作,眉眼溫柔,帶著矜持從容的笑。
我聽見小公子喚他師兄,確定了身份便跑過去,扯住雪衣少年的衣袖,說,你能不能給我一根桃木啊,百年的桃木。
那人雪白的衫子被捏出幾團黑。
他依舊笑著,拒絕的很幹脆。明明是一張溫柔如玉臉,卻冷漠的像霜降時期的冰。
觸之即痛。
我可憐兮兮地望著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了哭腔,你給我一根百年桃木吧,娘親病了,方外的高人說,用桃木做成劍,壓在枕頭底下,娘親的病就會好。
他還是不理會。
另一個小公子顯然被我的話打動,跑到後院折了一支桃木來,上頭還開著幾朵嬌艷的花。
“師兄,既是救命用的,你便給她吧。”軟糯的聲音下是一張笑臉。他把桃枝放到我手上,拿出手帕幫我拭幹凈臉上的淚:“我叫顧衡,我師兄他不愛說話,沒有趕你走便是同意了。”
我抽著鼻子道謝,說,等我娘親病好了,就帶禮物回來看你們。
後來,侯府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傅樂並不待見我,我來一次,他便讓人將那青灰色的墻修高三尺。
久而久之,再也翻不進了。
我只好蹲在墻角,把各地搜羅來的禮物扔進去。
第二天那些東西便原封不動地堆在墻角,積了薄薄的霧,入手冰涼。原來,不知不覺都已經入秋了,都已經過了這麼久。
我很沮喪,也有點生氣,第一次感受到挫敗感。
守門的侍衛見我心情不好,便跑過來勸說,不要再花心思到他家世子身上了。
我覺得他說得對,豁然想通,衝院子裏頭大喊:“傅樂,既然你不屑同我交朋友,那我以後就不來了。”
裏頭還是沒反應。我冷哼一聲,話已出口,只能拖著步子往回走。
父皇知曉後,大罵了一頓。
我一點都不怨懟,每次見他因熬夜生的華發,就很想幫他做點事分憂。秋日的斜輝籠在他那張不再年輕的臉上,我心一下子就軟了,主動同父皇請求,讓他關我三天。
父皇似明白我所想,微微嘆氣。
三天後,我再次去了侯府。
他就站在門邊,雪衣烏發,帶著一貫從容的笑。
“公主,進來吧。”清淡的聲音透出無邊的疏離。
“你知道我身份?”
“嗯。”
我落後一步扯住他衣袖,帶著好奇:“什麼時候?”
他又笑了,像是拂落春花的風:“第一次,你第一次來要桃木時。”
竟是這麼早。
傅樂引我入院,穿過青石小道,濃密的竹海在秋日裏依舊翠綠。
那座竹屋就隱在路的盡頭。
有白衣婢女捧上茶具,又施施然退下。
他邀我入座,洗手烹茶。行雲流水的動作,像在欣賞一幅畫。
“樂待友之道,公主不妨嘗嘗看?”
我抓住話裏重點,喜上眉梢:“你同意交我這個朋友啦?”
他點頭,將茶杯又遞近一分。
7
我成了侯府的常客,傅樂待我極好,有超越任何人的特權。可以隨意進出他的書房,可以在他議事的時候坐在身邊旁聽。
他得了空,會教我下棋,作畫,彈琴,烹茶。
亦師亦友。
時間便在一朝一夕的陪伴中,飛速逝去。
那年,我十二歲,父皇的頭疼癥愈發嚴重了。
吃了多少藥,換了許多方子都不見好。太醫院的院首見到我總是嘆氣,公主,陛下乃心病,還需心藥醫之。
一席話,點了醒我。
承德十七年,有言官告諫侯府私吞軍餉,造成塞外將士冬日沒軍費添衣。
父皇得知大喜,派兵包圍了侯府。
那時候老侯爺不管事,傅樂襲了爵位。他只是掃了一眼那些兵,帶著一貫矜持的笑,上前對領頭的將軍低語幾句,將軍便收了兵,有說有笑地同他一道進宮。
第二日朝堂炸開了鍋,大家都說侯府是冤枉的,一堆折子,證詞,全部呈上。有理有據,父皇不僅放了傅樂,還賞了一堆金銀。
我同他一道回的侯府,傅樂待我一如既往的好。
新得的奇珍,別人送的異寶,一件一件往我殿裏送。他像是知道,又不知曉一般,像是一雙隱藏在黑暗深處的手,大局在握,淩駕於眾人之上。
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害怕中還有些說不清的情緒。鴛鴦會用艷羨的目光打趣我,公主,再過三年,您就可以嫁給公子樂了,到時候臨安的女子都會羨慕您。
害怕被歡愉撫平,可能我自己都沒意識到它什麼時候在心裏生根發了芽。
與傅樂的婚事是我親自求來的,父皇一直不解,我並未做解釋,也懶得解釋。
承德十九年,巴山水患。
我同傅樂一起前往治水。
我們到時水位已經漲得很高了。一路碰見不少難民逃命,我第一次知道臨安光鮮華麗的背後,隱藏著不為當權者知的貧瘠。
傅樂握緊了我的手,像是無聲的安慰,那顆躁動的心就此平復。
我們一路乘船至琥珀江。雨已經歇了,江面上起了風。
我同傅樂提議,讓他去檢查閘口是否全都壞掉,我去安排修堤壩的事情。他略遲緩便應下,走的時候,取了我一根頭發絲。那根頭發絲像是我的心一樣,取走了,整個人空落落的。
當他落水的消息傳來時,我整個人楞住。耳朵隱隱傳來話聲,聽不清了。我只知道透過瞳孔看見一張蒼白的臉,毫無血色,像個女鬼。
他不會兜水。
那船被人做了手腳,行至第三處閘口,就會沈下去。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看見江一頭紮進去,往第三處閘口的位置遊。
風大水急,不知潛下去多少次,找不到他人。我從未這樣狼狽這樣心慌過。
我在水中一遍一遍喊著他的名字,直到,雪衣烏發的身影出現在岸邊。
我遊上岸,跑過去不顧廉恥地抱住他,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江水。我說,傅樂,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只是摸著我的發,說了一句傻。
原來,往事這般美好。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件事,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不會死。
傅樂不會死,會怎麼樣?我不敢想下去。茫茫大雪覆蓋住雙眼,雪白的世界裏,有紅色的液體,一滴兩滴,從他胸口淌下來。
承德二十年秋,我纏著傅樂去看雪。
那場刺殺是刻意安排,他為了救我中了毒箭。
毒名千絲,無解。
8
我是被顧衡的冷笑聲驚醒的。
燈火如豆,雪聲寂寂。他的臉在燈光下眉目生花,打碎了我所有幻想。
“常寧,你自以為聰明,有沒有想到從一開始你來要桃木時,師兄就猜出來南國皇帝的用意。他本是不打算理會的,是我同他說不如將計就計,將你放在身邊盯著更安全。”
他的眼睛裏映出我那張驚愕的臉。
“師兄什麼都知道,你出張良計,他便過墻梯。甚至,你想通過救他的命,讓他信任你他都知道。”
我自嘲而笑,手心一片冰涼。屋內明明燒了火龍,卻覺得像是在冰天雪地裏住著,冷得仿佛死了一般毫無生氣。
“他知道是死路也去,那他喜歡我,也是假的嗎?”
“呵,你這種把感情都當做算計的女人有什麼資格談喜歡。”顧衡瞥我一眼十分冷漠的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師兄喜歡你,既是你要的,只要他有,也包括那條命。”
“你還不知道吧?”顧衡笑的近乎妖邪:“南國皇帝見你事成已經無用,便想拿你同大周換玄兵的秘方。”
原來是這樣,一切都有理由了。我心裏空落落的,近乎麻木。
“父皇想在大周境地刺殺我,一來守住秘密,二來借機找大周賠償。只是和親又怎麼會得到秘方,若和親公主死在了大周,便不一樣了。就算沒有秘方,也有足夠的由頭攻打,傅樂陪我去昆侖的時候,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才有了冰峭雪蓮那一問,才有了北國來湊熱鬧的那一出。”
“沒錯,師兄讓我照顧你,既然你都想起來了,就自行選擇吧。”
他起身離開。走的時候留了一張信箋,描金蘇紙,上有清幽沈木香。
我顫抖著手打開它,入眼是熟悉的飄逸小楷。
短短的幾個字,怎麼都看不清,有東西遮住視線,我一遍又一遍地揉著眼,還是看不清楚。
鴛鴦爬過來,拿過那張紙。
“公主,您哭了。”
那句話,似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明明冬天才剛剛開始,而我的春天,卻遙遠地如同南國的雪,再也不會來了。(原標題:《白馬策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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