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六一節，一個同村發小剛從國外回來，一大早來到辦公室聊著聊著就提到六一，聊起我小學三年級那一年六一給同學們表演節目的故事，談著談著，都樂得流眼淚。
那是40年前的一個六一，因為要在全校表演節目，我心情很興奮。全校學生坐著自己帶來的小板凳，戴著紅領巾，一行一行坐在學校的土操場上，頭上頂著紅紅的紅太陽。大隊書記帶著各個生產隊的隊長，帶著一袋子水果糖坐在隊伍後面的長條凳上，演出結束後，要代表大隊表示對下一代的關愛。
■ 圖源：攝影集《你好小朋友》
校長用純正的家鄉話夾雜著幾個普通話的字，通過用紅布包著的麥克風，先向我們大講一番紅領巾的來歷，校長的話聽起來像秦腔戲裏的大凈，再加上個別的普通話的字，經過高音喇叭一放大，給人的感覺如同吃飯時吃進了一半沙子。
我曬得實在有些坐不住了，擡頭看看頭頂的紅太陽，還沒等我低下頭，班主任羊娃的手指關節已經重重地“咣咣”兩下敲在後腦勺上，打得人頭暈。
羊娃是村裏的民辦教師，初中畢業就來教我們小學，個子高大，啥課都會教，經常把啥課都改成上體育課，大家也都高興。體育課也好上，羊娃從辦公室拿出一個皮球，在房前的土場上，一腳把皮球踢得能上了天，然後喊一聲“搶去”，一節課，一群人，就開始撕搶，女娃們就躲得遠遠的，玩一些文氣的遊戲，扔沙包、踢房子等。放今天來看，男娃們最後整整就是40分鐘的橄欖球，一節課下來一個個都像個土人。
好不容易把校長的講話聽完了，接下來進行節目表演。我頭上疼，摸著頭頂已經慢慢起了兩個疙瘩，沒心思去看別人的表演，只顧著揉著自己頭頂的疙瘩。一會兒等輪到我上臺了，羊娃在後面大喊一聲，說：“上去，該你個碎慫表演了。”
我低著頭走上臺，給大家用醋溜的普通話講了一個故事《五顆鳳凰蛋》，說是在貪汙盛行的明朝，有一個農民進山打柴撿到五顆鳳凰蛋，想上貢給皇帝，結果經過各級官員層層盤剝，到皇帝那裏就只剩下了一顆。
結果，我在下面準備得好好的，結果上臺的時候頭還疼，暈暈的。等講到皇帝手上的時候，沒了！我把數字記錯了！結果把自己架在臺上了，後來硬著頭皮低著頭下來了，臺下的人都快笑傻了，我恨不得鉆進地縫裏。
■ 圖源：攝影集《你好小朋友》
下來後回到班級的隊伍裏，羊娃把我叫到隊伍後面問：“你咋球弄地？”我低著頭說：“你把我的頭打暈了，所以講錯了。”羊娃一下氣躁了，飛起一腳就把我踏倒在身後的同學身上了，象多米諾骨牌一樣，一下壓倒了好幾個，一個個都趕快爬起來坐好。
羊娃站在那裏高得像個電線桿，沒有一個人敢回頭看，我還倒在地上揉著被踢的肚子，羊娃罵著：“狗日的自己講錯了，還想賴我？”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汗水濕透的衣服把地上的土全部都粘在了身上。我委屈得想哭，又怕班裏的女生笑話，只好乖乖地坐回座位。
硬是看完節目表演，太陽已經正對著頭頂。這時就到了每年最為期盼的時候，各個生產隊的隊長們從後面走到前面，提著袋子，從前到後，逐個每人發三顆水果糖，提前都一個一個數好了，一個都不會多。經常有同學手裏拿著發給自己的，眼睛還呆呆地看著袋子，看會不會有多余的會發給自己，可是每年都沒有，這年也一樣。有些沒出息的家夥，剛一發到手，就發出“咯嘣嘣”的一聲，一顆糖就下去了。還有比這更沒出息的，撥開一顆放在嘴裏，化了一半再拿出來包起來。我就屬於更沒出息的一類。
終於挨到解散了，大家都興奮地飛回家。我這會兒也早都把頭上的疼忘記得一幹二凈，就人們說的“記吃不記打”。我跑回家，得意地對著弟弟說：“你聽話不？你以後聽我話，我給你糖吃。”弟弟說趕快說：“聽，聽！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我手伸進口袋掏著，弟弟眼巴巴地看著。
■ 圖源：攝影集《你好小朋友》
壞了，褲兜下面啥時候有個洞？那兩個沒吃的糖怎麼掏也掏不出來了，那個吃了一半的，粘在褲兜還沒掉，我只好拿出來半個糖給弟弟，弟弟以為我哄他，說：“你才給我半個糖，以後你說的話我只聽一半。”我說，你不識好歹，又急急忙忙拉著弟弟沿著回來的路上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媽喊著趕快吃飯，那兩顆糖不知道早都進了哪個的肚子。弟弟在嘴裏舔著那半顆糖，我卻眼巴巴地盯著弟弟，不停地回味剛才在操場上吃糖的味道，那糖，真甜！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現在都還記著，我夢見我長大了掙錢了，到村裏的商店買了一老碗白糖，拿著勺子大口大口地吃，醒來時，嘴角流出的哈喇子已經將炕上的褥子濕了一大塊。
這些年有車了，我經常回老家，看著羊娃老師佝僂著身子的樣子，我經常過去發一支煙給點上。羊娃老師高興地說：“不是小時候我經常收拾你，你就不可能好好學習，不好好學習，上不了大學，就吃不上城市的商品糧。”我都是陪著笑，點點頭說，現在的日子越來越好了，你要好好活呢。羊娃老師笑著從我手裏再拿一支煙，插在耳朵背後，就走了。
作者 | 一鳴 | 陜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