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兩頭牛吊到山下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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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沒有傷?”72歲的張買江隨意在身上指著,然後將視線集中在自己的腳腕。往上看,他的小腿上覆蓋著一層淺紫色的疤痕,脫下鞋子,他的腳趾從中間隆起,像一座小山。

這都是修建紅旗渠時,張買江身上留下的傷。

上世紀60年代,為結束河南林縣(現林州市)十年九旱的歷史,林縣人開啟了“引漳入林”工程,誓要重整林縣河山。沒有現代化工具,人們就以天為被,以地當床,靠著一錘一鏟兩只手,苦戰十年。最終,他們削平了太行山的1250個山頭,打通了211個隧道,在太行山的懸崖峭壁間撬開了一條路,將濁漳河的水從山西引向林縣,形成了全長1500公裏的“人工天河”。

多年後,當地人笑稱,若是把林縣人往上倒兩代,都和紅旗渠脫不了幹系。修建紅旗渠,那是整個林縣的一件大事,10萬林縣人民參與其中。

張買江的父親犧牲於紅旗渠,他接過引水入林的接力棒,等到紅旗渠建成,他又建議孩子去守渠護渠。

那段在太行山上飛檐走壁、放炮開山的日子,已經印在了張買江的腦海裏。

退休後,張買江進入紅旗渠幹部學院,向人們宣講“自力更生、艱苦創業、團結協作、無私奉獻”的紅旗渠精神。而身體上的那些舊傷,就像紅旗渠刻在他身上的烙印。每到冬天,傷口處便隱隱作痛,腳上的繭子也時時生長,每隔幾天,硌在鞋上的繭子就開始磨腳,必須修剪。你問他,“疼嗎?”他說,“疼,但是我們共產黨人,就是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犧牲。”

半山腰上的紅旗渠總幹渠航拍。受訪者供圖

水貴如油

“買江,就是把江買下來。”張買江解釋,在林縣,上了年紀的人,名字裏大多含有水、江,以表示對水源的期待。

史料記載,地處河南、山西、河北三省交界的林縣,是個嚴重缺水的地方。受氣候、地形及地質條件的影響,這裏土薄石厚,氣候失調,年年旱災不斷。從1436年到1949年的514年間,曾發生旱災100多年次,絕收30年次。1995年版的《紅旗渠誌》記載,紅旗渠修建以前,在林縣的550個行政村中,有307個村人畜飲水困難,有100多個村要跑5公裏以上取水吃。

張買江出生於1949年,缺水這件事,幾乎占據了他全部的童年記憶。小時候,張買江住在林州市桂林鎮南山村,村裏沒有水源,生活裏籠罩著幹熱的氣息,地裏是枯黃一片,有時還開著很深的裂口。

為活命,村裏人只能外出挑水。往北走十余公裏,有一口水井,這是距離村子最近的水源。井旁的人和水桶排成長隊,這個石頭砌成的井口,因經年累月被麻繩摩擦,出現一道道深溝。

然而每到旱年,井水枯竭,人們為了取水,只能走到二十公裏外的湖邊。在張買江印象裏,家庭相對寬裕的村民家裏有牲口,天未亮,就趕著牲口馱著兩個大木桶出發,回到家往往已是午時,沒養牲畜的,便只能用自己的肩膀挑水,一步步地走過這二十公裏的枯路。

5月23日,今年72歲的張買江講述往事。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張買江在家中排行老大,從十歲起,他便和母親一同去挑水。由於年幼,身材矮小,每次打水,還需要旁人拉著他的雙腳,以防跌進水井。十公裏的路走多了,倒也不覺得有多漫長,但回程總是遙遙無期,幾十斤重的水壓在身上,肩膀又疼又腫,半路上總要歇幾次,才能咬著牙把水送到家。

有年老的村民回憶,由於缺水,洗漱對那個時代的林縣人而言,不是一件常事。有些人一輩子只洗三次澡,出生、結婚和死亡。久而久之,舍不得用水仿佛被寫進了林縣人的基因,代代相傳。在張買江的村裏,接下的一碗水,通常是老人洗了孩子洗,男人洗了女人洗,洗來洗去,還是不舍得倒,放到一邊下次再用。

艱難時日裏,水的重量是生命不可承受的。在紅旗渠紀念館展廳,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1920年大年三十,桑耳莊村的老漢五更起床,爬上泉水僅有香火頭那麼粗的黃崖泉取水,想趁早挑擔水,回家過年下餃子。

等到天黑,村口才有了老漢的身影。新過門的兒媳婦王水娥希望幫忙分擔家裏的活兒,見到老漢後,便接過擔子,誰知剛走幾步,便被石頭絆倒,一擔水全灑了。等到婆婆從鄰居那兒借來了水,卻發現新媳婦已上吊自盡。次日,老漢埋葬了新婚兒媳的屍體,帶著全家踏上了逃荒路。此後,這一家人再無音信。

如今看來或許不可思議,但對張買江來說,卻是近在咫尺的事情。年幼時,他也曾遇到過逃荒要飯的老鄉,“我們給他一口飯,但是水還是給不得的。”張買江說,“那時候水貴如油啊。”

重整林縣山河

1954年,楊貴從安陽地委調任林縣縣委書記,他走訪各村各院,問村民的心聲,摸大自然的脾氣,發現制約林縣發展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幹旱缺水。

1959年,又遇嚴重幹旱,林縣境內河道斷流,修成的渠道無水可引,建成的水庫無水可蓄。在紀錄片《紅旗渠——太行深處的記憶》裏,已然白發蒼蒼的楊貴想起往事,依然止不住淚水,“沒有水,他打不下糧食;沒有水,他困難,修不了路;沒有水,他不講衛生,就必然要生病。”

楊貴下定決心,要解決水的問題。經過調查發現,在林縣北部,濁漳河源遠流長,水源豐富,即使幹旱季節也有二十多個流量,單從水資源方面考慮,完全可以滿足引水所需。

考察發現,濁漳河流經林縣北部30公裏後,恰逢高山峽谷,河床海拔高度遠低於此處的墳頭嶺,渠水無法自流。但若是循著濁漳河溯流向上100多公裏,在山西省境內,濁漳河的河床海拔高度高過墳頭嶺幾十米,在此修渠引水,便可讓水翻越墳頭嶺,利用重力作用,讓水自然流入。

1960年1月,楊貴給河南省委寫信,請求省委與山西省協商從山西省平順縣境內引漳入林。

從收函、研究到復函,山西省委沒有超過7天時間。2月3日,正值農歷正月初七,山西省委書記處書記王謙、副省長劉開基復信,同意引漳入林工程從平順縣侯壁斷下引水。

1960年2月10日,林縣縣委向全縣人民發出“引漳入林”的號召。

千軍萬馬上太行。受訪者供圖

那年的2月11日,正是農歷正月十五,3.7萬人湧出村莊寨堡,扛著各式工具,匯成一支浩蕩的長隊,冒著寒風,踏著滿地的霜刺,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直奔晉、冀、豫交界處的濁漳河畔。

當天,張買江的父親張運仁跟隨隊伍上山,成為全縣第一批進入工地的民工。

在工地上,張運仁擔任南山村施工排長,憑借著以往多次修渠的經驗,他不僅做工,還提供技術方面的支持。在工地上,他掄錘打釬、生爐撚鉆,還幹石匠和鐵匠。

當年3月10日,總指揮部召開引漳入林全線民工代表會議,全體成員一致認可,將原本的“引漳入林”工程換成一個更響亮的名字——“紅旗渠”工程。

此時恰逢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糧食不夠,谷糠也要當糧食吃,為了充饑,張運仁還要時常和工友們挖野菜、采樹葉、下漳河撈水草,拌少許糧食,放在籠裏蒸熟後吃。為節省時間,天亮便起,天黑才歇。晚上,大家就在山崖上鋪席子,頭朝裏,腿朝外,一排排地睡過去。為了防止有人睡夢中亂動,摔下山崖,一根繩子橫穿著拴在兩旁,睡著了,手裏也都攥著。

1960年5月13日晚,即將收工,然而有一炮遲遲未響。有的工人走出隱蔽處,準備收拾收工,被張運仁看到,他急忙跑出去招呼大家躲炮。工友們剛剛疏散開,炮便響了。一塊飛石擊中張運仁的頭部,他當場犧牲,年僅38歲。

工地上的“小老虎”

噩耗傳來,張買江的母親趙翠英悲痛欲絕。沒幾天,她便報名去修建紅旗渠,將幼小的孩子交由張買江照料。但此時的張買江,也不過是個12歲的孩子,組織上考慮到這樣的情況,將其勸退。

日子還得過下去,一天,她照例趕著毛驢到湖邊馱水。走到岸邊,人多擁擠,她腳下一滑,跌入湖水,好在旁人及時將她救了起來。張買江記得,那天母親穿著濕淋淋的襖子走回了家,進了家門,就對張買江說,“孩子,你爹修渠沒有修完,你去替他完成吧。”

5月28日開始公映的紀錄電影《歲月在這兒》,用近3分鐘的珍貴歷史影像,再現當年林縣人民修建紅旗渠的場景。這是修建紅旗渠時,共產黨員任羊成帶領12勇士“飛崖除險”的經典畫面。受訪者供圖

於是,她拿著鞋子、一卷席子,便將張買江送到工地。工地負責人看到孩子,面色為難,趙翠英放了狠話,“你們不讓孩子留在工地幹,我也不走,俺娘兒倆留在工地一起幹。”回程路上,她還專門折返回來,對張買江說,“你不修好渠,你就別回家。”

自此,張買江成了紅旗渠工地年齡最小的建設者。這一去,直到紅旗渠修好,張買江才回到家。

進入工地,大家照顧他做些輕活,但他偏要撿重活兒幹。開始時,他幫著背鋼釬,把用禿的鐵鉆收集起來,到鐵匠爐上磨尖鉆頭,再背到工地。每天奔波於各工地之間,一走就是三四十公裏。母親給他做的新布鞋,不出一月就穿破了,腳底磨出了血泡。

沒有鞋,他就找來廢舊的汽車輪胎,拿繩子穿過兩頭,制成鞋穿。時間長了,腳上磨出了又厚又硬的繭子。直到現在,還需要每隔幾天修剪一次,否則便疼得走不成路。

後來,他開始在工地看護炸藥。張買江說,大人在幹活兒,他就在旁邊看著,“看著看著就自學了點炮。”之後,他開始負責開山爆破。在這個過程中,張買江註意到,一般情況下,點炮人每次會點兩到三個炮,要等一個炮響了,才點下一個。

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張買江想了個法子,把炮撚子做成不同長度,然後就能一次多點幾個。最多的時候,他一個人在20分鐘內放了72炮。“買江點炮法”一炮而紅,大家終於沒再把他當個孩子。

修建紅旗渠時劈山鑿石的場景。受訪者供圖

張買江記得,那時候沒錢買炸藥,就用谷糠鋸末加硝銨碾制。紅旗渠工程量大,使用的炸藥多,鋸末有限,組織便派人到山上拾牛糞、人糞,回來曬幹,碾碎,摻上硝銨制成炸藥。“臭氣熏天啊!”張買江回憶,他沒有毛巾,也沒有口罩,每次去點炮,都要掀起上衣,捂住口鼻。就這樣,還每次都嗆得頭疼,有時候一群人翻腸倒胃,吐出來的也都是黃黏湯。

張買江說,那個時候,工地上人人都受過傷。他也不例外,15歲時,他打炮眼時左胳膊被鐵錘砸骨折了,傷口鉆心般疼痛。“但是當時年紀小,好得快,一周之後就開始幹輕活兒。”

有一次,一個陌生人喊他“小鬼”,“在我們河南,那時候沒有人稱呼小鬼,我以為他罵我。”便對著對方說了一句,“老鬼!”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這是新華社記者穆青,而“小鬼”只是打招呼,意思和小孩差不多。之後的幾天,穆青看著他忙上忙下,做起事來一本正經,壓根不像個小孩模樣,便為其取了個外號,“小老虎”。

紅旗渠修建了10年,這只“小老虎”便在紅旗渠工地上幹了9年。

漳河穿山而來

1965年4月5日,紅旗渠總幹渠竣工通水。數萬名幹部、群眾齊聚分水嶺,舉行紅旗渠的通水慶祝典禮。張買江記得那個難忘的時刻。“開閘放水!”隨著主持人的聲音,渠首的引水閘門緩緩啟動,來自山西的漳河水穿過太行山的懸崖峭壁,沿著蜿蜒的紅旗渠傾瀉而下,流進世代幹涸的林縣大地,波濤翻湧的浪花濺得到處都是。

由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等聯合出品,新京報等聯合制作的珍貴影像紀錄電影《歲月在這兒》呈現了這個畫面:紅旗渠沿線人山人海,有的人抱著娃,有的人推著車,有的人手裏提著繩子和水缸。他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只為看一眼“通了水的家鄉”,嘗一口“家鄉的水”。隨著水流經過,人們舞動著雙手喝彩,鑼鼓、鞭炮也齊聲響起,一時間,紅旗渠沿線沸騰不已,歡呼聲、鼓聲、炮聲和水聲回蕩其間,久久不散。

這一天,張買江被評為修建紅旗渠的勞動模範,在所有的勞動模範中,他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又過了一年,紅旗渠終於修到了張買江的家鄉南山村。村裏通水的當晚,張買江的母親趙翠英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村裏的池塘邊,這一坐就是整整一宿,時不時還喃喃自語,“運仁啊,我們家買江把水引來了。”

次日清晨,她對著村裏的鄉親們說,她的丈夫在修建紅旗渠時犧牲了,大兒子自13歲便去修渠。多年來她別無所願,如今終於盼得水來,希望自家能從池子裏舀上第一瓢水。村裏人沒有異議,大家都等著張買江回來。

紅旗渠通水後,張買江回村挑下第一桶水,被記者拍下。受訪者供圖

時隔九年,張買江的肩上再次挑起了家中的扁擔,盛著水往家裏走。這一幕被《河南日報》記者張一弓拍了下來,照片上的張買江穿著破舊的襖子,雙手握著肩膀兩側的鐵鏈,穩定著懸掛於兩側的水桶,水桶裏的水滿滿當當。張買江臉上充滿了笑意。

張買江記得,他剛提著水踏進家門,母親的眼淚便奪眶而出。她拿起家中從前用來打水的小簍子,裝著水走出了家門。張買江說,當時,他只顧著為水開心,在村裏看著家家戶戶去池塘裏打水,事後才聽聞,母親拿著水直奔父親的墳頭,往上面澆了點水,對著父親說,“我們終於有水了。”

“你去守護好渠”

修完渠,張買江進了學校,開始學習文化知識。之後,他成為了一名體育老師。

5月21日,紅旗渠青年洞。新京報記者 汪暢 攝

而漳河水順著紅旗渠流進千家萬戶,染綠了林縣的土地,解決了林縣人畜飲水的生存困境。有了水,人們還建起了養殖場、水電站、新公路。人們的生活條件得到改善,林縣的生產力也得到進一步發展。眼看著生活越來越好,張買江對母親提出,將其接到縣城來一起住,安度晚年生活。

趙翠英不肯來,她想守著村裏那個池塘,讓大家一起護好渠、守好水。趙翠英也的確這麼做了,無論孩子們勸多少次,她都不為所動,清閑的時候,就拿個凳子坐在池塘邊,若是看到有人拿這池子裏的水洗手、洗腳,她會“騰”地一下站起身,大聲將他們呵走。

退休後,張買江進入紅旗渠幹部學院,開始了宣講紅旗渠的工作。而他的兒子張學義,也延續了守護紅旗渠的責任。

原本,張學義在機關工作。時間久了,張買江勸他,你去紅旗渠上鍛煉吧,“我把渠修好了,你去管好渠,守護好渠。”於是,1998年,張學義來到了青年洞景區管理處,除了宣講故事,還負責景區的環境衛生,除草、防汛等工作都要參與。

2008年後,張學義被調到合澗渠管所工作。他記得2016年的特大山洪,當時正值汛期,7月已經下了三天特大暴雨,平均降雨量超過300毫米。在暴雨中,張學義和同事沿著50多公裏長的渠道排查險情。當晚七點,果然出了事,因山體滑坡,一個分幹渠的渠道被堵住了。

張買江的兒子張學義任合澗渠管所副所長,負責管理所轄的50多公裏紅旗渠,承擔護渠工作。受訪者供圖

在這個水渠的下方,有一個村子,村裏有1000多個村民,如果渠道不能及時疏通,洪水衝到山下,情況將無法想象。張學義和其他護渠員一同調動挖掘設備,奔赴險情現場。

當時,道路已經被山洪衝毀。深夜,一行人走過坑坑窪窪的道路,打著手電筒,在雨中搶險。直到淩晨6點,渠道終於疏通,山下村民可能遭遇的危險解除了。

張學義說,經歷了這一次,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麼父親總讓他“護好渠”,“不能說修好就不管了,護好渠,就是護好我們林縣人民。”

如今張學義任合澗渠管所副所長,負責管理所轄的50多公裏紅旗渠。和紅旗渠朝夕相處的他,已經走遍了這裏的每條幹渠、支渠,對各處渠道的情況了如指掌。汛期時,他和同事便住在所裏,一刻也不離開。

2021年5月下旬,又一個汛期將至。在渠邊巡視的張學義又遇到了張買江,他推著自行車,在渠邊四處張望。

看到父親,張學義知道,這是他不放心,又來“查崗”了。這麼多年來,張買江總是時不時就騎著自行車,走二十公裏的路,來合澗渠管所附近,悄悄看兒子是否在崗,或者看看紅旗渠的情況。若是遇到兒子,就會跟他提提意見。

二人的身旁是巍巍青山,腳下是微瀾的碧波。離開前,他再次叮囑張學義,“我把渠修好了,你一定要管好渠,守護好渠。”

部分資料參考:書籍:《山河讓道:紅旗渠設計施工與勝利竣工》《渠魂:修建紅旗渠背後的故事》《山腰上的中國:紅旗渠》《林縣誌》。紀錄片:《紅旗渠——太行深處的記憶》《紅旗渠》(1971)

新京報記者 汪暢 編輯 胡傑 校對 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