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狼狗咬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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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祖,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是十二月的下午,廣東這幾天突然入了冬,我坐在深圳海邊的一處咖啡館,迎著寒風寫下這封信。

我也是湖南人,來自郴州臨武,1980年生,你可以叫我李齊,當然這是我臨時編的一個假名字,因為我後面要講的故事是這麼離奇,實在不方便使用真名。

我看過你采訪過很多異鄉人來珠三角經歷過的故事,有些事情深深地觸動了我,你去采訪大朗毛織廠那個老板,說他們剛來廣東時,只能吃香港司機不要的燒鵝肉,這種事情我也經歷過,你說的穿越塘廈那條重要的國道,人被撞死了跟死條狗一樣,我也目睹過,我也被查過暫住證,也被飛車黨搶過手機,我跟你們有著很深的共情,我忍不住想向你講述這二十年來的人生,像一條魚忍不住要遊向深海。

臨武是郴州很小的一個縣,經濟極不發達,除了有一座煤礦,好像什麼也沒有了。

我爸是一個普通農民,90年代初就到廣東賣力氣活,為了給家裏三個小孩念書,一直在工地做炮工,炮工就是建房子時,打地基遇到堅硬的巖石,挖掘機挖不動了,需要有人鉆到直徑一米多的鉆井裏,鉆炮眼、引爆炸藥炸碎巖石,這種鉆井有時七八米,有時幾十米深,炮工在裏面作業時,巖石粉塵漫天飛舞,工人那時最多戴個簡單的口罩,很容易得塵肺病。

那些年,中國每一座高樓大廈的下面,都可能有幾個得塵肺病的農民工。

我爸是我高一時患上的塵肺病,但他打工七年來都沒有簽勞動合同,工頭也沒有給他出具職業病檢查委托書,1996年那會,也沒有醫保,這個病會讓肺部纖維化,不能徹底治愈,他經常發燒,咳出濃痰,身體越來越差,不能繼續幹活。念到高二時,家裏給他治病把錢都花完了,還欠了兩萬塊錢,再沒有人掙錢的話,我弟弟妹妹就沒法讀書了。

1997年夏天,17歲的我只好棄了學業,跟每一個湖南鄉下年青人一樣,去廣東打工。

我去到的第一站是東莞黃江,因為有同村的人在這邊打工,有個可以寄宿的地方。

我們要從臨武到郴州火車站,坐綠皮火車到廣州,再到廣州火車站對面的流花車站坐中巴車,那種中巴車只能坐二十人,但通常塞進去四十多人,中間的過道都給你拉一條小板凳出來,車裏面充斥著奇怪的汗臭味、煙味、腳臭味,只能打開窗慢慢開,有人在窗邊抽煙時熏得我實在受不了,跟他說不要抽了,那人惡狠狠說關你什麼事?揪住我衣服就要動手,車子裏的人發出痛苦的勸阻聲,說不要打了,會打到別人的。那人才收了手,一路都兇神惡煞地盯著我看。

車子搖搖晃晃開了三個半小時才到黃江,我下車時就在馬路邊吐了,1997年的黃江滿天灰塵,像一個大工地,我半天才找到公用電話,同村人過來接我,帶我去到東莞常見的那種農民房裏,四間房裏住著十幾個老鄉,大家一起湊錢做飯,房間裏有一股揮散不去的油膩味,我那時住不起旅館,就打地鋪睡在地上。

我在黃江沒找著工作,每家工廠招工時,面試的人山人海,一份普通的工作二十多個人搶,保安要拎著橡膠棍過來維持秩序才行,現在的人可能想像不到當年失業有多嚴重,我在人群裏顯得瘦瘦小小的,根本擠不過別人。

不僅沒找到工作,還被職業介紹所騙走了兩百塊錢,收了錢後就介紹我一次面試的機會,那家廠感覺像監獄一樣,裏面養著幾條大狼狗,門窗都用鐵絲網封起來,老鄉們給我打過預防針,說這種是黑廠,扣你半年工資的那種,不能進,我到廠門口看了一眼掉頭就跑。

後來知道職業介紹所專門幹這個,和黑廠一起騙錢,一開始就沒打算給你介紹工作。

被黑介所騙過一輪後,我身上只剩五十塊錢,急得打電話給家裏求救,爸媽一個一個給親戚打電話替我想辦法,終於找到我表姐在深圳福永一家臺灣人開的工廠做行政,她說那邊缺個幹磨光的,但是磨光異常辛苦,磨光一年,短命三年,問我願不願意幹?

我哪裏還有得選?只求在廣東能活下來。就坐兩小時車,跑到福永,經表姐介紹先做磨光學徒,前面兩個月只給350元工資,扣掉吃住還剩兩百。

磨光是我這輩子幹過最痛苦的工作了,車間裏磨光機的聲音振耳欲聾,上班都得戴一個耳塞,磨光機又十分兇險,砂布轉得飛快,一不留神就磨下好大一塊皮肉,血流不止,而且我們是站著工作,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從早上八點站到晚上九點,車間裏粉塵漫天,下班時人整張臉跟挖煤回來一樣。

就這種工作,外面的人搶著進來,外面有太多活不下去的人。

我們的副廠長是個臺灣人,常在車間裏給我們訓話,說這種苦不算什麼,臺灣女人都能幹,我們這麼年輕怕什麼?十幾年後我去臺灣旅遊,才知道他是在瞎扯蛋。不過磨光雖苦,賺得也多,是計件工資,我成為熟手後,一個月能掙1300塊,2000年最高時掙到過1800塊一個月,這在那時候是工人裏極高的收入,我拿工資買了一臺二手電腦,每天唯一的樂趣是洗完澡可以打幾盤紅警。

不過這時候我身體明顯吃不消了,腳底板厚厚一層繭,兩只手到處是傷口,磨爛了不知道多少雙手套,更害怕也患上塵肺病,我當時是家裏唯一的收入來源,不能也病倒了,便請表姐調我去別的部門工作,最後調去做車工。

我就是在這裏認識了楊琳。

楊琳是我一生的摯愛。

當然這也是一個假名字,我實在不方便說她的名字,請見諒啊彥祖。

楊琳皮膚白皙,笑起來左右有兩個酒窩,頭發烏黑,說不出來的嬌俏,她那年只有19歲,剛來公司做車間文員,性格活潑爽俐,時常在上班前,站在三樓車間的窗口向下望,我們一群男生就湧到別的窗口前,有意無意地瞅眼看她。

我工作地方的前面就是她們文員辦公室,前面是一面透明玻璃,我只要一擡頭,就可以看到她如月光姣白的面龐,她時常紮著頭發,擡頭看著日光燈想事情想得出神,高挺的鼻梁配著長睫毛在燈光下構成一道優美的弧線,我們全體男工友就一齊忘了工作,個個都屏息盯著她看。

那年冬天時,一次她在辦公室裏脫去外套,露出飽滿的胸脯和細柔的腰肢坐下辦公,車間裏十幾個工友齊聲發出“哇”地贊嘆聲,然後一片“嘖嘖嘖”地感嘆起來。

我穿著一身油膩的工作服,手裏拿著一把2.5cm的鉆頭,一時也看得呆了。

和我同齡的工友徐慶耀就過來使胳膊肘捅了捅我,抱著我肩膀說:“別想了,這種妹子不會是我們的。”

我低下頭看了看手裏的鉆頭,毫無底氣地說:“想想也不行啊?”

徐慶耀那時候在追另一個車間文員柳玉眉,柳玉眉跟他做朋友但也沒有表態,兩人就常一起吃飯看電影,由於沒有確立關系,不好意思單獨外出,有時候就會拉上我跟楊琳做電燈泡。

我們每周工作七天,每天晚上加班到九點到十點,只有周日晚上不加班,我們周一到周六晚上下班,偶爾去工廠門口的小店吃炒米粉,只有周日晚上能去看電影,那家電影院一到晚上十一點就開始放李麗珍舒琪的三級片,到這時女生們就會被突然冒出來的色情鏡頭嚇得站起來,好像被椅子燙到了一樣一哄而散,電影院裏一片稀稀拉拉椅子翻動的聲響。

和楊琳吃炒米粉的時候,她總跟柳玉眉打打鬧鬧,我不由得多她看幾眼,和楊琳看電影的時候,我也總忍不住把眼睛從大屏幕上挪開,轉過頭看她的臉龐。

楊琳是我枯燥而痛苦的工作時,唯一能撫慰心靈的寄托,那種每天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給臺灣人做牛做馬的日子,就是現在想想都會覺得惡心反胃,只要一天沒看到她在辦公室,沒有聽到她清脆的笑聲,我心裏頭就七上八下,。

楊琳是唯一能照進我痛苦生活的白月光,既管她對我這個普通車間工人並沒有任何感覺。

這種生活維持了一年半,徐慶耀終於在一次酒後跟柳玉眉半推半就確立了關系,我跟楊琳做電燈泡的作用從此消失,只是偶爾周末到他們同居的小屋打邊爐,我每次望向楊琳時,她都會假裝沒有看見。

2002年夏天,就是韓日世界杯那年,我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有兩次加班我請假去看了比賽,以致於韓國隊詭詐的表現讓我終生難忘,我請假時是徐慶耀代的班,他為了偷會懶,跑去倉庫角落抽煙,扔煙頭時不小心引著了火,差點引起一場火災,他被組長、副廠長帶到辦公室劈頭蓋臉足足罵了三個小時,徐慶耀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從那以後每天就陰著臉過來上班,扔卡尺扔扳手時好像跟那東西有仇一樣重重砸在工作臺上,以發泄心裏頭的怒火。

終於有一天我們四個在打邊爐時,他說他不想呆在工廠裏穿著油膩的工作服耗費一生了,他也不想再過這種,下班時用洗手粉怎麼洗,都洗不幹凈指縫汙垢的生活,他更不想再聞到冷凍油的氣味,看到銅屑和鋁屑掉進他的涼鞋裏燙得他哇哇叫,他喝了點酒,說著說著竟動了情,哭了起來,他說他要帶柳玉眉離開這家工廠,跟這種一個月掙一千二的生活告別,重新找門活路。

屋子裏一下安靜下來,只聽得見鍋裏湯水翻滾的聲音。

我小心問他打算去哪裏,徐慶耀說他有高中畢業證,想去深圳關內闖一闖,我說關內要大學以上才能找著好工作,他說不管這些,一定要去關內闖蕩,絕不能留在關外的工廠過一輩子了。

他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決心,為了獲得安全感,還動員我們一起跟他去關內,我從來沒有去過關內,不知道那裏是什麼情況,那時候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非常艱難,心裏頭沒底,而且楊琳也沒有表態,所以暫時沒有答應他。

一周以後的一個下午,楊琳突然情緒很低落,不像平時那樣活躍,她坐在辦公桌上發了很久的呆,眼角隱隱還有淚痕,足足過了一個小時,她才從自我情緒裏走出來,敲了敲玻璃,指了指徐慶耀,叫他去辦公室聊事情。

徐慶耀在裏面跟她聊了幾句,回來後竟有些興奮,他主動過來壓著嗓子跟我說:楊琳決定一起去關內找工作。

我馬上決定辭職跟他們一起去。

彥祖,你應該記得,深圳那時候是分關內和內外的,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關內都是寫字樓白領,關外都是臟兮兮的破工廠,要進關內必須辦邊防證,最早的時候邊防證非常難辦,普通人根本進不去,2002年已經好許多了,只要兩塊錢就可以,但邊防證有七天期限,七天後邊防證過期,查到沒辦暫住證的,要被送到樟木頭的看守所裏去。

一個月後,我們四個年輕人懷著一顆忐忑而熱烈的心辭了職,辦好邊防證,一起進了關內。

徐慶耀本來想借住在親戚家裏,我們怕嚇著他親戚,在他家樓下等著,但他親戚見到他來,冷著臉關了門,仿佛是仇人一般,我們四個只好到布吉關旁邊的農民房裏租房子住,400塊錢一月的單間,房租平攤,那種房沒有電梯,但還算幹凈,楊琳和柳玉眉睡床上,我跟徐慶耀打地鋪,白天我們分頭去找工作,晚上回來一起做飯,四個人在一起相依為命過了一個多月。

我們分頭找到了活命的工作,但都不是什麼好營生,我在一家餐館送外賣兼打雜,楊琳去做了酒店前臺,徐慶耀跟柳玉眉在超市工作,收入都很低,而且每天出門都要提防被查證件。

柳玉眉在關內只工作了三個月,受不了這裏的消費和辛苦決定回家,幾個月後跟徐慶耀分了手,徐慶耀失戀那天抱著我哭了半宿。

楊琳很喜歡深圳,經常拉著我們逛東門、金光華、華強北,她看到一個喜歡的東西,就指著它大聲說:“這個真好看啊,我將來一定要買得起。”

她雖然只是一個前臺,氣勢就像一個富婆。

我們仨人相處最快樂的一次,是一起到楊梅坑的山頂懸崖看日出,我們晚上在海灘邊喝得爛醉,瘋瘋顛顛地胡鬧,晚上隨便睡在租來的帳篷裏,第二天早上我們五點就開始爬山,那時這裏還是一片荒山,2005年才建了度假村叫鹿嘴山莊,我們嘿咻嘿咻爬到山頂的懸崖邊時,見到太陽正從遠方冉冉升起,照得海面一片波光轔轔,我們興奮得張開手大喊大叫,我看到張琳整張臉被朝霞映得紅彤彤的,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美的景色了。

此時我絕沒有想到,自己很快也要和楊琳訣別。

在關內半年後,有一天楊琳過生日,徐慶耀勸我把話挑明了,白天時我約楊琳去荔枝公園劃船,劃到湖心時,我拿出給她買的一塊電子表做生日禮物,很忐忑地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表白。

她沒有收我的禮物,她跟我說她知道我的心思,但一直把我當哥哥。嗯,那年代女孩子拒絕人一般就是這種詞匯。

她把電子表還給我,臉上沒有悲喜,她跟我說:李齊,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改變主意決定來關內嗎?

我說不知道。楊琳輕聲說,辭職前一個月,跟她一起在福永打工的同班好友,出門被人飛車搶包,頭撞在臺階上摔死了,她不想活在那樣的工業園裏,渾渾噩噩地過完一生,說不定哪天出門時,也被飛車黨摔死在那,還要被一群路人圍觀。

楊琳還說,她只想活得有尊嚴一點,日子過得好一點,她現在住在六個人的公司宿舍,上下鋪,刷牙都要排隊,她希望自己能活得越來越好,能在深圳有自己的房子,做一個真正的深圳人。

然後她反問我:李齊,你能讓我過得更好嗎?你能讓我留在深圳嗎?

我答不上來。

然後她說:我們倆在一個戰壕裏相依為命,但不代表我們要同生共死啊。李齊,我來深圳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你啊。

我那一刻才明白她一直以來的想法,她就是看不上我,覺得我不配,我高中都沒讀完,只是一個普通的車間工人,不可能有好的未來,頓時覺得五雷轟頂,整個人都呆了。

楊琳最後說,其實她半個月前,已經在這邊確定了一個男友。她把手表塞回到我的手裏,跟我說:你拿走吧,我配不上你的感情。

我感覺自己受到了無情的嘲弄,天地都在旋轉,她明明嫌棄我,居然說她配不上我,我氣得站起來,將手表狠狠拋到了湖心,轉身跳進了荔枝公園冬天冰冷的湖水裏,我聽到楊琳在船上嚇得叫出聲來,我不做理會,心裏頭一片悲涼,一口氣遊到了湖邊,全身濕淋淋地爬上了岸。

我沒有回頭看她一眼,自憐自傷著一個人往租房走,走出兩三公裏,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我就蹲在一個垃圾桶旁邊,跟個傻逼一樣哭了半個小時。

回去後我發了幾天燒,不久接到家裏來的電話,我爸終於因塵肺病去世了。

做為家中長子,我急忙忙又趕了回去,將父親的喪事辦完,這時候才發現村裏大多數人都建了新房,只有我全家人還住著90年代的破房子,我要回深圳前,弟弟妹妹都過來抱著我哭,說以後怎麼辦啊哥?

那一天我就突然長大了,23歲的我對人生不再有任何幻想,我咬牙切齒著說,你們放心,哥一定會賺很多錢,很多很多錢,一定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回到深圳後,我刪掉了楊琳的電話號碼,決定重新開始。

彥祖,這應該算是我前半生的故事了,從那以後,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的人生開始另一段故事。

回去工作不久,我所在的飯店在華強北開了一家分店,我每天中午、晚上,主要給各個檔口的老板送外賣,花了半年時間,將華強北遠望、明通、飛揚時代、通天地、賽格、賽博、電子科技、桑達電子等幾棟樓都摸得滾瓜爛熟,那時候的華強北龍蛇混雜,地鐵口永遠有站在出口處喊發票發票的大媽,四處遊蕩背著個破包包但裏面有十幾萬現金的中年婦女、滿頭白發在街頭突然賣藝的牛逼大神、四處拿貨一臉青春痘但會說各種方言的小男孩、以及形形色色的江湖騙子。

我當時已十分留心在哪能賺到錢,我不可能進大公司做高管,但華強北這片江湖對學歷沒什麼要求,我覺得別人可以,我也一定可以。

我一邊送外賣,一邊想辦法找機會加入他們,他們那只要一招工,我就上前問他們要不要人,但對方一看我身份證就退回來,我也不知道哪裏有問題。

有一次我去飛揚時代櫃臺找工作時,一頭發亂蓬蓬的小夥看我又面試失敗,一邊磕瓜子一邊笑我,招招手叫我過去,跟我說:“我觀察你很久啦,你一直想找工作嗎?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要你?”

我也很困惑:“為什麼?”

小夥子一邊抖著腿,一邊把瓜子磕得滿地都是,說:“華強北雖然五湖四海的都有,但主要以潮汕人為主,他們在一起嘰嘰咕咕說潮汕話,你稍微走近一點,就充滿警惕地看著你啦,他們要從香港走私硬盤、內存、CPU、手機過來,這棟樓,還有賽格最多幹這個的,他們要找靠得住的老鄉,你是哪個省的?”

我說是湖南的,小夥子說他是江西的,16歲就來華強北了,問我願不願意從零開始免費給他幹三個月,要是願意,就帶我入行。

小夥子還說江西湖南不分家,你以後就跟著我混吧。我說從沒聽說過這句話啊,小夥子說他說系就系啦。

他提的條件其實非常苛刻,三個月不拿工資,沒有人敢下這麼大決心。

我當時只求能改變命運,總覺得沒有比送外賣更沒前途的事了,就站在飛揚時代人來人往的狹窄櫃臺前,咬牙答應了下來。

這位年輕人就是後來名震華強北的陳金淩。

他那時剛好想從表叔那自立門戶,手頭也有些資源,正缺可以相信的同齡人,像我這種年齡合適又一張白紙的,正是他急缺的小弟,我跟著他入行後,才知道他也主要搞走私手機,貨為兩種,一種港版一種原版,貴手機港版差不多要便宜一千多,這中間就是利潤差價,除了走私手機,還搞三碼五碼機,有時他還會拿出一些正品二手機來賣,價格低得讓人懷疑有問題,但質量又不差。

我記得那時候賣過諾基亞5300,新品價2300元,是當時普通中國人一個半月的工資,我們九成新賣給客人只要1000元,總覺得哪裏有問題。

陳金淩按發貨件數給我算提成,正式拿工資以後,第一個月居然到手六千塊錢,我在臺灣工廠裏磨光磨死也賺不到這個收入,從此死心塌地跟了他三年,到2006年離開他時,我已經差不多能拿1.5萬一個月了,我記得那時認識一個華為的員工,也才八千塊一個月,所以我一直很感激這位小老板。

離開他是因為發現他賣的舊手機有問題,其實就是銷臟渠道,飛車黨在全廣東到處搶劫,搶完後轉手賣給華強北這些地下渠道,他們再把手機拿去從軟件到硬件清理幹凈,重新拿出來賣,因為成本低廉,才賣得特別便宜。

因為這些事情,有一回我被牽連進去,跟陳金淩一起在看守所待了整整一個月,後來也不知道他想了什麼法子我們都放了出來,不過卻因此也認識了幾個待在裏面的潮汕人,大家在裏面相互照應,從此有了獄友情份,居然就這樣莫名其妙進了他們的圈子,半夜十一二點常跟他們一起出去吃鍋砂粥。

2006年從看守所出來後,我覺得跟著陳金淩風險太大,想自己另謀生路,便和他分道揚鑣。

陳金淩那兩年在山寨機市場殺出了好大的名頭,大家都叫他“山寨機小王子”,外面傳他身家數億,不過都是謠傳,做為他的貼身心腹,我估計五六千萬是有的。

不過2008年政府大力打擊山寨機,陳金淩被告上法庭,賠光了家底,老婆又帶著剩下的錢跑路,突然妻離子散,家財散盡,陳金淩受不了這個打擊,當年就瘋了,經常在飛揚時代的樓底下跳舞,找人要煙抽。我那時只要路過華強北,就會去給他遞煙,但他已經不認識我了,看到我只會咧嘴傻笑。

華強北改成步行街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陳金淩,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我獨自創業後,起先也自己搞了個小櫃臺,但生意一直起不來,但到了2008年,轉折點突然來了。

一是去香港越來越容易,二是蘋果手機上市後賣得太火。

去香港容易後,帶水貨回來就方便,華強北這邊有一條完整的產業鏈,起先兩邊海關查得不嚴,帶貨還算輕松,除了人肉帶貨,還有人在深圳和香港之間拉鐵絲送貨,嗖一下就寄了過來,我當時主要對接武漢的段姐,湖北地區的港貨蘋果機,大概有十分之一是我這邊走的貨。

我生意這時候穩定了,徐慶耀也在超市混到部門主管,還跟一同事結了婚,我就叫他過來幫忙,一起打理生意。

到了2011年,無意間又跟潮汕兄弟學會了一門特殊的賺錢手法,原來蘋果手機在美國是無條件包退換的,如果手機遇到問題,比如浸水火燒什麼的,都可以到店裏換貨,只要你在美國找到黑人兄弟或者墨西哥兄弟,先去買一部蘋果手機,然後再把手機裏的重要零配件取出來換掉,或者幹脆換成一臺翻新機,再把手機扔在水桶裏泡一晚上,說手機不小心掉水裏了,第二天再拿去店裏換一臺新的蘋果手機,這裏面最困難的是要解決一機一碼的問題,至於我們是怎麼解決的,這個真不方便說了。

我們當時圈子裏管這個賺錢的方法叫“薅資本主義羊毛”。

這塊業務讓我在2011-2013三年每年有一千萬收入,也不敢做太大,直到蘋果公司發現異常將漏洞堵上了。

2012年我嘗試轉做正行,因為手裏有了不少現金,投資相對就容易很多,那年我開了一家跨境電商公司,做到今年差不多一年有近十億的營業額了。

這中間我也交了四五個女朋友,但我再也感覺不到過去那種強烈的愛意了,生活閱歷讓我越來越精明,也讓我失去了品嘗生活的味道,每當有一個女生在我面前坐下來時,我就會忍不住想她後面會花掉我多少錢。

深圳一天天變得富裕,2008年取消了邊防證,幾年後連關口都拆了,市區建設得越來越漂亮,南山那一帶完全是國際一線大城市的氣勢,但我從辦公室往外看過去時,總覺得深圳說不出來的孤獨和冰冷。

2012年時,朋友應酬帶我去長安體驗東莞的桑拿,據說那有東莞最大,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場子了,裏面有兩千多個女生,我見到了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場景,終生難忘,那家場子晚上整點都會走秀,客人們手裏頭都拿著一束玫瑰,看到喜歡的就上去獻花,表示點了這個人,我站在臺前,看著女生們穿著薄紗走了一圈又一圈,突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我追著秀臺走了幾步,喊出了她的名字:

柳玉眉!

柳玉眉在臺上全身一震,低下頭看到我的臉,認出我來,眼神慌亂,一臉的驚奇尷尬,我怕別人點了她,趕緊把玫瑰遞了過去。

我們進了房間後,以前不碰煙酒的柳玉眉,顯得老成了許多,她找我要了包煙,點著火,就坐在我的面前一根接一根的抽------她已經鎮定下來,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我問她怎麼在這上班,柳玉眉冷笑起來,她說:不就是為了錢麼,難道是為了研究哲學?

我說那麼多正經工作可以做,為什麼在這上班呢?

柳玉眉擡起頭,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我說:李齊,我有聽別人說過你的事,你前些年在華強北做走私發家,算正經工作麼?

她頓了一頓,又說:你有得選嗎?

我被她駁得啞口無言,突然發現自己既沒有道德高地可言,在人生這條路上,也沒有更幹凈的選擇。

我突然想起2002年我們四人從福永進關內時的興奮場景,喉頭一陣陣苦澀,從錢包裏取出幾千塊錢,放在了桌子上,起身離去。

柳玉眉一直靜靜地坐在那抽煙,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我回去之後,也沒有跟徐慶耀提起過這件事。

一年後,徐慶耀從我這辭職,他決定出去創業,要像我一樣有自己的公司,要好好博一把。

如果知道後面會發生的事,我寧肯讓他在2013年投資兩套房等待深圳房價2015年突然暴漲------徐慶耀太急於求成,做生意沒有經驗,連虧了兩年,為了翻本,2014年下半年他去華強北老客戶那裏買了一套微信定位軟件,通過微信站街的方式加附近的人,再賣一些加了西地那非的壓片糖果當壯陽藥給客人,2015年他搬去惠州開了三家公司賣壓片糖果,2016年被抓時,一共賺了四千多萬,被重判了二十年。

他的兩個小孩,現在都是我在照顧。

而我這邊,財富依舊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

2017年比特幣大火,當年和我一起在華強北發家的幾位哥們盯上了虛擬幣,邀請我入夥發幣,我手裏現金充足,就嘗試入了股,2018年我們發行的虛擬幣,讓我賺到了近三億人民幣。

彥祖啊,我的跨境電商公司幾百人一年辛辛苦苦,也不過才幾千萬利潤,跑出來的都是流水,而虛擬幣一晚上讓我賺到了三億,2002年22歲我進深圳市區時一窮二白,短短16年,38歲時居然身家以億計,我也感覺自己這一生如夢如幻,一切都太不真實了。

而更魔幻的事情,就在昨天下午,2020年12月7日下午,居然又發生了。

昨天我去監獄裏看望徐慶耀,下午回到羅湖,開車時發現車上沒有煙,就把車停在春風路,到路邊的士多店買了一包煙,從店裏出來時,有一個中年女子從我面前打著電話路過,雖然已經過去了十七年,但是她那一眼可見的長睫毛和酒窩分外熟悉,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叫出了她的名字:

“楊琳。”

楊琳回過頭來,呆呆地看著我。

我以為我們相隔十七年的碰面,至少是《甜蜜蜜》裏那種相逢一笑的場景,但是楊琳只是楞了一下,仔細看了我兩眼,好像才勉強回憶起什麼,她伸出手指指著我,半天也想不起我的名字:“李......李.....李什麼......”

我的熱情迅速被殘酷的現實澆滅了,我只好尷尬地提醒她:“李齊。”

楊琳就伸手拍了拍額頭,好像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還是不死心,想跟她搭幾句話,我說:

“我在這裏買包煙。”

楊琳回首指了指後面說:

“我要接小孩放學。”

她微微皺著眉,好像感覺我打斷了她的正常人生,仿佛十七年前在荔枝公園裏一樣。

我覺得氣氛尷尬極了,突然明白二十年來我在她心中其實多麼不重要,一個為了她要跳湖的人,她連名字都不住。

我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說聲打擾了,掉頭回去開車,我腦子裏暈暈沈沈的,不知道往哪裏開才好,不知不覺竟一路開到了鹽田,開到了楊梅坑,開到了鹿嘴山莊。

我在鹿嘴山莊的懸崖邊坐了整整一夜,一年一年回想起這二十三年來在深圳發生過的一切,我一會哭,一會笑,跟個傻逼似的。

天亮時,我再次看到了中國最美的日出,見到太陽正從遠方冉冉升起,照得海面一片波光轔轔,但是再沒有人陪我張開手大喊大叫,柳玉眉沒有了消息,徐慶耀在坐牢,陳琳已經形如路人,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這裏,一個人孤獨地看著這世上最美的景色。

海風一陣陣從遙遠的海上吹來,我只覺得全身一陣陣冰涼。

彥祖啊,我現在坐在海邊的咖啡館裏,一邊吹著冷風,一邊寫下這一封長長的信給你,我知道同為八零後,一起經歷深圳這魔幻的二十年,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是怎樣的。

來深圳時,我只是湖南臨武一個瘦弱的農家少年,我身無分文,是深圳給了我一切,塞給了我一輩子都花不完的財富,但深圳也帶走了我所有的熱情,我越有錢,越孤獨,我越孤獨,卻又越有錢。

我現在可以輕易在酒吧裏,找到陪我一晚的年輕女生,卻再也找不到當年對楊琳那份濃郁的愛意了。

對了,放縱的私生活也懲罰到了我,忘了告訴你,我有艾滋,發現時已經是晚期,醫生說,我應該活不過41歲了。

這也是我的報應啊。

我已經將財產做好了安排,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大部分遺產給了弟弟妹妹,小部分留給了徐慶耀的兒女。

也許明年,當我的骨灰灑在楊梅坑的大海裏時,繼承億萬身家的弟弟妹妹,就可以過一個幹幹凈凈的人生了,他們不用像我們這一代人,一輩子沒得選,一輩子只能在黑暗裏孤獨地摸索成長。

彥祖啊,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吧。

我知道我的骨灰會沈入眼前這片蔚藍的大海,我知道哪怕人生再來一次,我也會走向這一條路。

就像一條魚兒,忍不住要遊向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