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大燕在天上排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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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冉紙

棗樹曾長在三叔那邊。雖然棗子很甜,因為花開的不好看我就不喜歡它,早已忘記了它的模樣。我喜歡我們家那棵梨樹,曾站在梨樹下聽天鵝的叫聲。

我的青蔥歲月,梨樹正置旺年,春季千層瑞雪,秋天一樹梨果。梨子個大皮薄熟得香甜欲滴,我卻不敢摘;要等八月節這天父親統一摘下來,最大最好看的孝敬爺爺,品相好的送鄰居,剩下的自家吃。

我十六歲以前,家裏的住房面積膨脹了一倍,兩間草屋變成了四間。我家原本只有小院裏的東頭兩間草屋,西頭兩間草屋三叔三嬸住著。後來三叔蓋上新房子搬走了,我父親拿出一些錢和糧食交給我爺爺,西頭那兩間草屋就歸在了我父親名下;西邊的棗樹也成了我們家的樹。

那時候,姐姐已經在磚廠做工了,她和兩個妹妹住在西頭兩間草屋的裏屋;我和哥哥住在外間。父親又托了城裏的親戚關系,把哥哥安排在板紙廠上班。上班這兩個字聽起來時髦,其實就是每天垛麥穰,很苦很累,一天擦濕無數次衣服,是城裏人不願意幹的活。

父親一生中最後悔的是復員時犯了渾,拒絕團長的挽留,失去了可能考軍校的機會。“考軍校”只是一種“可能”,父親為那份“可能”遺憾了一輩子。父親學歷不低,高小畢業,當過連司務長,是相對有眼界的農民。父親比其他土裏刨食的叔父大爺們有文化,更註重教育。姐姐初中畢業,父親不甘心他的寶貝女兒打莊戶,鼓勵姐姐復讀。姐姐復讀一年去磚廠務工,後來成了種菜園的行家裏手。接著父親透支了全家的經濟能力,透支了自己的智慧細胞和所有的人際關系搭建了一個令人羨慕的平臺供哥哥上學。父親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草椽茅牖和高等學府之間不僅僅是筋鬥雲的距離,不讓哥哥讀高中考大學,安排哥哥衝刺小中專。父親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首先通過他舅舅的關系,安排哥哥到相鄰公社的中心中學復讀。哥哥也夠辛苦,為了滿足父親望子成龍的戰略需求,不得不每天步行十多裏路去那所學校點名報號。父親令行帷幄,卻沒能決勝十裏;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老人家用大米撬動了我外婆家的老表親關系。那些老表親都城裏人,十分珍惜不用糧票和鈔票就能得到的新鮮糧食;他們非常熱情,安排哥哥去臨沂一中初中部就讀。父親的用心不可謂不良苦,父親的成龍計劃看上去天衣無縫,怎奈哥哥天資聰穎,卻不耽鼓篋,每次發榜都榜上無名。三十六計計計落空,父親撞在南墻,頭破血流。父親擦擦額頭帶上大米和小豆,又托熱情的老表親給哥哥找了個臨時工的工作,去板紙廠當了垛草工。暑假的一天,我循著拉麥穰的馬車去過板紙廠的草料場,哥哥帶著用報紙折疊的帽子,渾身曬得黝黑,只穿著大褲衩,頂著烈日用鐵叉子將無邊無際的麥穰堆垛成一座座小山。

“巧了能轉正呢?”我記得父親這麼說過。

父親還時常說,上好學才有出息,有文化才有前途。哥哥姐姐的學業落下帷幕,倆妹妹都不願意上學,我似乎可以站在父親培養孩子的平臺中央。

那年那個夏天,我參加了殘酷的中考。中考本來沒有那麼殘酷,到了我們這一屆突然就殘酷起來;不僅殘酷,而且極度的不公平。那幾年,九年義務教育從5加2加2變成了5加3,第九年不知被哪位專家教授就著小米粥喝了。那次中考,奇葩得有點詭異:學校裏沒有英語老師,學生連英語課本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中考卻堂而皇之地有了英語試卷,占了八十分的分值。不知哪個崇洋媚外的教育界精英搞了那套教改方案,用英語這把洋鐵鉗死死地鉗住散發著牛糞味的孩子的喉嚨,別說發聲連喘息的機會都沒給我們留。那次教改對那屆學生的家庭來說是普惠政策,所有家庭都不用再為承擔這群孩子讀高中的費用而發愁,直接把這群沒緩過勁來的娃推進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汪洋大海。

畢業茶話會上,老師告訴我們要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大家都明白,另一種準備是奢侈品,那條充滿希望的陽光大道對我們關閉了大門。老師說我們的母校將關閉中學,只保留小學,新學期初中生都去新建的聯中上課。新聯中有英語老師,開設英語課程。老師鼓勵有潛力的孩子復讀,學習英語再搏中考。我在老師動員的學生之列。初三那年我剛開竅,參加了幾次公社單科競賽,雖然沒拿到名次,也是老師眼裏的潛力股。我被老師講得熱血沸騰,沒來得及和同學們灑淚話別就急匆匆回家。

姐姐不想復讀,父親鼓勵姐姐;哥哥不願意學習,父親托舅舅、找老親為哥哥搭建平臺。老師的熱情鼓勵讓我心中充滿了想象:相對於姐姐哥哥的被動學習,如果我積極主動提出來去復讀考高中,父親一定會平易近人起來。當時學校在鄰村常旺,我跑出學校沒走石橋,就近躍過水壩回到冉莊。走在冉莊的大街上,每一道墻都是那麼親切。拐進巷口就能看見門前井臺上的水車;水車翠綠翠率羞澀得像前排的小女生;新雨後的梨樹葉子漫過院墻,反射著明光向我招手。我想象著父親知道他的小兒子想學習想上進以後的高興勁。

推開大門,叫了幾聲“大大”,公雞驚慌失措地從堂屋裏跑了出來。我歪著頭看梨樹,梨子還沒開個,綠得讓人心花怒放。陽光穿透梨樹葉耀得人眼疼。

父親扛著一捆柴草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大黑了。父親抹了一把臉坐下,一家人才各就各位,坐在緊靠書桌的飯桌周圍。母親宣布開飯,姐姐跑去給父親盛飯。

“學不用上了,明天去挑水澆麻纓吧!”父親擱下飯碗像是在說我。

罩子燈放在書桌上,父親坐在燈下的黑影裏,我只能看見燈火,看不清他老人家的臉。我家本來沒有罩子燈,父親為了方便哥哥姐姐晚上做作業,賣了大米買了盞罩子燈。

熱血沸騰了一下午,我冷靜下來,心裏開始犯嘀咕。感覺父親擱下飯碗出去就沒有說話的機會了,我急切地叫了一聲“大大……”

父親坐在了大椅子上,拉開書桌抽屜撕張舊本子紙就著書桌折了一道,左手食指和中指摁住一頭,右手食指將那道折子壓了一遍。父親兩只手捏起那張紙看了看,舌頭墊在下嘴唇上,用唾液將那道折從這頭潤到那頭,然後慢條斯理地把那道折撕開,左手食指居中,拇指和中指往上翹起把張紙條壓成了槽,右手往槽裏勻著煙絲鼻子裏“嗯?”了一聲。

我的心收緊了說:“老師說我復習能考高中。”

父親沒說話,卷好了煙點著,咳了一聲站起來,走了。我看著父親偉岸的背影,想起草料場裏的哥哥,沒吃完那頓飯。

我跟著父親挑水澆玉米。玉米地離小河三百多米遠,父親挑起水桶一口氣就來到玉米地;我挑著水桶一路歪斜,歇三次才能到地頭。我把水桶放在地上,拿起水瓢,一株玉米半瓢水。

“我想再去上學。”休息的時候我說。

父親沒說話,挑起水桶,邁著疲憊的腳步,回家午睡去了。那時候父親已經開了二年的豆腐坊,每天淩晨一點起床,天亮後挑著豆腐沿街叫賣。

心裏有事,我就沒睡好覺;後半夜聽見父親拉風箱的聲音坐起來。風箱“呱嗒呱嗒”地響,這時候去找父親說事兒肯定不行。風箱停了,我連忙穿鞋。

父親透過水蒸氣看見我一楞,問:“起這麼早幹什麼?”

“大大,我想上學……老師說我……復習……學英語……能考上高中。”

“咱老祖墳上……沒冒那股青煙!”

“我真想上學!”

父親舀起一舀子水準備刷鍋,聽了我執拗的話把水倒掉說:“你哥都不行,你更不行!”說著把舀子扔進大鍋裏。

白鐵舀子在大鍋裏發出“咣啷啷”的聲響。

新學期開始了,我低落的情緒終於得到了父親的關註。梨長得比雞卵大,眼看要趕上鵝卵的時候。父親叫我。我來到梨樹下,立正,看大腳趾。腳趾旁,一只螞蟻在急急忙忙地向著梨樹奔跑。父親坐在木墩上,旱煙鍋子“吱啦啦”地響。

“還想上學?”這句話帶著煙味和溫度。

我可憐巴巴地看著父親點點頭。

“看行動吧!”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父親又點點頭。

“你真有那才分,自學也行!”

我看父親的眼睛,父親眼圈是黑的,目光親和。我低下頭沒點頭,聽見父親說,“自古以來有出息的人都得經歷磨難……家裏遭難才出能人……自學也能成才……”

父親當時應該有一肚子勞其心誌的說教,沒說出來,眼角有些濕。我不知道父親要表達什麼。

“……看行動吧,你上學上的早,要是真有那才分,過了年再去復習也不遲,我去和老師說說……”父親的話留了半截,我站在梨樹下慢慢品。梨樹葉想遮住太陽卻不能,灑漏著耀眼的光芒。那光芒隨時被遮擋,又隨時穿透縫隙,灑在地上。我相信父親的力量,堅信父親和老師說說就會起作用。

有了英語成績中考肯定沒問題,自學應該從英語開始。我留意到山東人民廣播電臺的英語講座馬上就要開課,給電臺寫信求購教材,期待回信。一天,兩天,三天……十天後收到回信,售罄。我給遠在勝利油田的四叔寫信。四叔騎車從油田去淄博,只買到了廣播英語教材的上冊。

買到了英語教材,我就和同學一起去老師家。老師說真想上進,可以給我保留一個復習的學籍名額,再和我父親慢慢溝通。自學很順利,英語講座從五點二十開始,五點五十結束。我每天走著坐著練口型,背單詞,嘴裏嘀嘀咕咕,村裏人聽不懂以為我得了精神病。父親每天五點十分準時叫我起床聽英語講座。從秋天到冬天,一切順利,英語學得像模像樣,其他課程復習也按自己的計劃悄悄地進行。

時間一天天地挨過了春節,迎來一個被幹旱煎熬的春天。梨花終於開滿了枝頭。風吹來,花瓣撲簌簌地落了一地,枝頭有了稀稀拉拉的桂圓大小的梨果。我站在梨樹下問父親什麼時候讓我去學校。父親一楞說你怎又想起這一出。我說我從來就沒忘過,你答應過我的,去和老師說說,過了年去學校復讀也不遲。父親鐵著臉沒說話。我問父親你不是說看行動的嗎?父親滿眼的無奈。

我和同學一起去找老師問學籍的事兒。老師說這事必須得我父親說話才行。

我站在梨樹下歪著頭質問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待我。父親拿出了殺手鐧說:“想上學可以,和我簽個合同,每天只給你三個煎餅,考不上大學不給你蓋房子娶媳婦!”

我仰視著父親,那張臉仿佛是青銅鑄就的,尊嚴不容侵犯。我咬咬牙,不看父親看樹,果疏葉密,樹葉間沒透過來一絲兒陽光。我想起阿Q畫的圓圈,攥起拳頭,發出歇斯底裏的吶喊:“你不讓我上學……行!我……自學……我要成為作家!!”

青銅臉上有了勝利者的蔑視和不屑,把“心高夠不著天”六個字撂在地上,去了西頭的鍋屋。

棗樹下傳來鐵鏟子戧鍋底的聲音。

我攥著拳頭,閉上眼睛砸自己的腦袋,對父權的抗爭取得了階段性的失敗。一股熱的東西從緊閉的眼角竄了出來,流過嘴角,流向下巴,越往下流淌越冰冷。錐心的鏟子聲停歇了,耳邊傳來天鵝的叫聲。空中,十幾只大雁排成行,從南方飛來,往北方飛去。

“吧嗒,吧嗒。”荔枝大小的青澀的梨子跌落在我腳邊,一個,兩個,三個……果皮跌破,苦澀的汁液四處流淌。

我站在苦澀的中央,張開雙臂擁抱天空。大雁越飛越遠,變成十幾個成排的黑點,把那悠遠的叫聲,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圖片源自網絡)

【作者簡介】作者冉紙(冉祥熙),山東臨沂人,一九六七年十月出生,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水牛墳》《追憶一九三八》,詩集《小冉時代》,散文隨筆《人生之端》。作品散見於《山東文學》《天池小小說》《百花園》《齊魯文學年選》和《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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