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娜
黃永金，人稱“廣東金哥”。這名字，有一種墨鏡遮臉、脖頸掛著金鏈子的既視感——不是老板，就是“老大”。
但抖音裏的金哥，只是穿著一件普通的圓領衫，脖子上半露出一根紅繩，掛著寺廟裏求來的護身玉墜。他舉著手機，站在一座典型的贛派老建築前，向網友介紹著這座老屋的故事。鏡頭推進到老房子的青磚灰瓦、爬上墻根的苔蘚，配上金哥一口綿綿的粵語，甚至能讓人聽出一點王家衛電影旁白的感覺。
在當地人眼中，金哥確實是一個“廣東來的老板”。出生於70年代的他，不到20歲就開始大江南北地跑買賣。直到2006年，他選擇在贛西的萍鄉市蓮花縣安定了下來，在那裏做著服裝生意，迄今已經15年。
蓮花縣距離金哥的老家廣東茂名將近900公裏。談到在這裏安定下來的原因，金哥說，首先是因為自己有個表妹嫁到了不遠的萍鄉市區；然後，按照自己老家的“商幫規矩”，做相同生意的老鄉們，要劃好地盤，避免相互影響，蓮花縣正好是個空白區。
最初，金哥並沒有覺得這個地方有什麼特別的，除了——特別能吃辣。呆了幾年後，他發現，這個長期名列“國家級貧困縣”的地方，頗有些“古風”。而最能代表這裏的“古風”的，就是青磚灰瓦、有著高大的馬頭墻的老房子。
於是，“廣東金哥”與千裏之外的江西老房子，發生了一段已經延續15年的“不解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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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哥在抖音裏拍攝的老房子，看起來和安徽、江西婺源的徽派建築很像，但並不完全一樣。
最明顯的區別在外墻上。徽派建築的外墻，建築學術語叫“白壁馬面墻”，在墻磚之上會粉刷一層白色石灰；相比而言，更能代表江西建築特色的贛派建築，會直接裸露出青磚的顏色。此外，二者均有高聳的形似駿馬的飛檐，徽派的小一點，更像展示著一張張“馬面”；而贛派建築的飛檐更高，是一個一個“馬頭”，故被稱為“青磚馬頭墻”。
徽派建築的“白壁馬面墻”（上）與贛派建築的“青磚馬頭墻”（下）
贛派建築和徽派建築在文化上同源，都與客家風水文化有關。據考證，贛派建築在年代上早於徽派建築。但是，明清時期徽商在全國範圍內的興起，帶動了徽州文化和建築的傳播；而贛文化這一時期落後，因此贛派建築在近代建築史上受到的關註也低一些。
金哥說，自己被這些老房子首先吸引到的，正是馬頭墻。青磚灰瓦之旁，半掩半露的雙披屋頂隱在重重疊疊的馬頭墻後面，馬頭墻造型豐富多樣，雕梁畫棟，翹首長空，既可防風，又可防火。
“很氣派，雖然是偏遠的農村，但能感受到大氣和底蘊。”
金哥所在的蓮花縣，早在晉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即設縣，長期隸屬於吉安府（地區），是發端於吉安江右的廬陵文化的輻射地帶。廬陵文化的突出表現為贛派建築、科舉、書院……東晉陶淵明的“耕讀傳家”千年以來一以貫之；歷史上最輝煌的，莫過於曾兩次包攬科舉的“狀元、榜眼、探花”，以及“唐宋八大家”裏獨占王安石、歐陽修、曾鞏“三大家”。
金哥說，雖然曾經是貧困縣，但通過老房子可以看到這個地方的歷史底蘊。比如，幾乎每個村都有著一姓一座的祠堂。每次進村拍攝，金哥的終極目標都是“找到祠堂”。祠堂或新或舊，很多都掛著諸如“進士及第”這樣的古老牌匾。金哥說，直到現在，這裏的農村凡是有考上大學的，祠堂都會為學子舉辦一場慶典，以告祖先，“相當於古代中舉的待遇。”村裏有創業成功的工商戶、企業主，往往會籌資建立獎學金，給貧困生解決學費等後顧之憂。
除了綿延千年的“耕讀”傳統，由於廬陵文化輻射地帶多為近代紅軍井岡山革命根據地故地，這些老房子往往還與紅色革命結下了深厚的機緣。
金哥在當地找到的保護最好的贛派建築，已經有百年歷史，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古文老師朱益藩的故居（現名“花塘官廳”）。裏面存有一塊“列寧學校”牌匾，是1986年時任總書記胡耀邦親筆所題，十幾歲時，胡耀邦正是在這裏以教員的身份開啟革命生涯。這座老屋裏，還曾召開過湘贛省委第一次黨代會和省蘇維埃第一次代表大會，紅六軍團前身湘東獨立師、紅十七師也曾在此組編。
“末代帝師”朱益藩故居及墻上的革命標語
金哥在走村串巷時，甚至還在蓮花縣坊樓鎮發現了一處毛主席故居。據記載，秋收起義之後，毛主席正是在蓮花落腳時，決定引兵上井岡山，建立革命根據地。
在當地，人人都知道“將軍農民”甘祖昌。1957年，甘祖昌以少將軍銜帶領全家回村務農、建設家鄉；甘將軍遺孀龔全珍繼承遺誌，始終堅持紮根、奉獻鄉村，於2013年被評為“全國道德模範”， 總書記接見時將其親切喚作“老阿姨”。2018年，以夫妻二人為原型的電視劇《初心》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播出。金哥去拍過甘將軍的老家沿背村，不過，電視劇的拍攝地主要在湖塘村，因為那裏的老房子保留得更好。
甘祖昌、龔全珍夫婦在家鄉務農合影
金哥說，每一個村，每一座老屋，都有一個故事，這些故事未必都有那麼有名，很多老屋僅僅是兄弟幾人、甚至是祖孫三代勤奮打拼、共同努力蓋就的祖屋。普通人的普通故事，仍然構成了他所喜歡的“古風”、底蘊：
“這裏的人很勤奮，重視教育，宗族意識強，無論在多遠的地方打拼，取得多大成就，都願意回歸家鄉，建設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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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也隨即出現了。
進入新世紀以來，在外打拼的人們帶著新見識與財富回到家鄉後，很多選擇蓋起了新式的樓房。為了騰出宅基地，越來越多的老房子，代表著傳統文化的贛派建築消失了。
每年油菜花盛開的季節，蓮花縣都會吸引很多的遊客帶著單反相機前來。美麗的油菜花梯田的照片，時常出現在各大媒體上。
但照片中的村莊裏，已經很難找到贛派老房子了。金哥見證了這個改變的過程：早些年，他開著車，去各個村莊逛，可以看到很多老屋；但現在，大部分村莊都只剩下少數的幾棟老屋；甚至，有些藏在深山裏的村莊，逐漸地沒人居住，沒人維護的老屋紛紛倒塌。
為了留住這些記憶，金哥端起了相機。再後來，短視頻平臺出現了，2019年底，他玩起了抖音，開始試著在抖音上傳這些老房子的視頻，沒想到得到了很多的回應，迄今已經發布了1000多條。
金哥的生意通常集中在上午，忙完之後，往往中午飽餐一頓，然後開著車去找老屋。他幾乎走遍了蓮花縣的每一個村落，足跡逐漸拓展到了旁邊的上栗縣、安福縣、永新縣等。一般一個下午，他最多跑三個村子，“太多了消化不了”。第二天的下午，再把拍到的素材剪輯一下，上傳到抖音。
金哥並不反感當地的村民忙著蓋新房子。在他的短視頻裏，也時常誇贊江西的新農村建設得很好，很多新房子設計得非常漂亮，和一旁的老房子相得益彰。
當被問到，是否有勸過當地人不要拆老房子時，金哥說，我是一個外人，也不好勸，大家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有一次，他在一個叫做田心村的村子裏，遇到一戶人家，不僅蓋了新房子，也將一旁的老房子按照傳統的工藝進行了修繕，他覺得非常好。“可惜只遇到了這一家。”
當地政府在努力保護老屋，但有限的資源更多地投在了具備歷史意義的村落上，比如朱益藩故居，比如講述甘祖昌將軍故事的電視劇《初心》拍攝地——被評為國家級“中國傳統村落”、江西省“歷史文化名村”的湖塘村。
江西省“歷史文化名村”湖塘村，老房子不遠處就是新式樓房
但是，整個江西農村老房子越來越少的趨勢，還是讓金哥頗為可惜和擔憂。在一個抖音視頻裏，他在一棟老房子前，一邊拍攝，一邊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或許呢，整個村子的新農村建設，完全將這些老屋都拆完了，也不算是一個好事情，畢竟整個村的底蘊就顯示不出來了。大家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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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江西人，在抖音上刷到金哥的視頻時，都會很好奇：
這裏怎麼有一個廣東人，操著一口粵語，在操心我老家的建築問題呢？
他的大部分粉絲，都是離開家鄉，可能一兩年才能回江西老家呆幾天的“打工人”。
金哥的視頻勾起了大家的童年回憶。有次金哥在一個村裏發現了一棵幾個人才能合圍的大樟樹，發在了抖音上：
很快就有粉絲告訴他，自己就是在這棵樹旁邊長大的。
金哥拍下了路口鎮紅五軍指揮舊址旁的鵝卵石小巷：
同樣很快有粉絲告訴他，那是自己小時候去外婆家的必經之路。
有網友觸景生情，在跟帖裏改編了周傑倫的《以父之名》：“微涼的晨露、沾濕了衣服，石子路有霧、外婆在低訴……”
金哥的視頻也引發了很多人的思考。過去的幾十年，貧困讓這裏的青壯年們遠離家鄉打拼。很多人回到老家蓋房子，帶有向遠親近鄰證明自身能力的意圖。但金哥，“廣東金哥”，一個“廣東老板”，卻告訴大家，江西農村有多好，這些老房子有多好，拆了有多可惜。
一定程度上，金哥成為了粉絲們的第三只眼睛——用另外一種角度審視自己的家鄉。很多人在評論裏告訴金哥，看了他的視頻，才知道自己的家鄉多美，才知道保護古屋的重要性，大家都在留言裏謝謝他。
往往金哥到了一個村子後，網友就會給他留言：“金哥，去我家的村子裏拍！”還有人給金哥介紹哪些村子有更好的老屋；一旦在金哥抖音裏發現了自己村，便高興地跟帖：“終於金哥去我老家！”
越來越多的粉絲關註金哥，他們集中在金哥常去的幾個縣市裏。說是“多”，和抖音上數十萬、上百萬粉絲的達人相比，金哥的粉絲數量仍不足一提。但每多增加一個，金哥都會很高興，每一條跟帖，他都會認真地回復，即使對方只是貼了一個表情。
“這是我的動力，讓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價值的。”
一些互動多的粉絲，都很想與金哥“面基”。就在電話采訪的那天，金哥說，有一個粉絲在深圳工作，馬上要回趟老家，“他和我說，這次回老家，除了看老媽，一定要和我約見一下。”電話那頭的金哥笑得很開心。
金哥在蓮花縣呆了15年，結交了很多的當地朋友，而最近兩年的新朋友，幾乎都是抖音給他帶來的。“我不愛應酬，就愛看看老房子，能帶我去看老房子、講故事的朋友，我最喜歡。”
雖然能聽懂，但金哥到現在還不會說當地話。不過當地很多人都在珠三角打拼過，反倒是能講幾句粵語。抖音裏，就有不少粉絲用粵語約金哥飲茶、吹水。
金哥在抖音上並不孤單，幾乎各地都會有像他一樣的拍攝古村風貌、民俗的創作者，贏得了很多的歡迎。正是基於這個現象，字節跳動公益在今年6月發起了“村落守護人”計劃。
“村落守護人”計劃旨在連接一定區域內的傳統村落與抖音創作者，並激勵創作者持續生產與古村風貌、美食特產、特色民俗、生產勞作相關的視頻。通過抖音的運營、扶持，這些原創內容可以帶動當地文旅產業，推廣古村落文化，推動古村保護及可持續發展。目前，該計劃已經在浙江麗水、山東淄博、安徽黃山、金寨等地開展。
首批“村落守護人”一共18名，來自於浙江麗水鄉村
不過，像金哥這樣以外來者身份記錄當地風土人情的創作者，並不多。他的視頻拍攝和剪輯都很質樸，明顯沒有腳本，幾乎都是第一視角、長鏡頭的走村串巷，加上粵語的同期解說，偶爾配個音樂。
很多“村落守護人”，在傳遞鄉村之美的同時，也會通過短視頻和直播帶貨，帶動旅遊和農業電商，提升當地經濟水平。金哥的粉絲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當被問及有沒有想過帶貨時，金哥介紹了蓮花縣“地如其名”盛產的蓮子、藕粉，還有傳說中由南宋文天祥發明的名菜“蓮花血鴨”。
但他說，自己暫時沒有過這個想法，看老房子、拍抖音，就是自己的業余愛好。“然後還可以得到大家的認可和鼓勵，就很爽，爽就行啦！”
采訪快結束時，金哥分享了一個小故事。由於留守村莊的多為老人，語言不通，金哥進村拍攝時，難免會有些誤會發生，有一次，因為被懷疑對古物有覬覦之心，金哥被一位老婆婆放狗追了一路，害得金哥後來進村見到小狗就緊張。金哥非常希望多和當地的年輕人交流對老房子的看法，但這樣的交流更多只能發生在抖音裏。
金哥說，這些老房子需要保護，只有年輕人意識到它們的價值的時候，才能真正地保護起來。“希望年輕人可以多多回到家鄉，其實老家還是有很多發展機會。你們看，我在你們老家就過得很快樂呀！”金哥笑著說。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刊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