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很大很大的鴨蛋周公解夢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東亞社會是以家庭為基本單元的,親情是人與人之間的粘合劑。然而,在這種氛圍裏長大的我們,會逐漸發現親情的脆弱之處。家人之間,並不都有扯不爛的羈絆。

兩小時零六分,那是2013年,從北京跑回老家最快的一班高鐵所需的時間。差不多也是我從上班的國貿回到昌平的住所所需的時間。

每天搭兩個小時公交回到住的地方時,常常已是淩晨。寒夜裏只有一家賣江西瓦罐湯的小店還亮著燈。我偶爾會走進去,要一罐八塊錢的瓦罐湯,一口一口把身體暖過來。我算過,要買多大的保溫桶,倒兩個瓦罐進去,一路捧著,搭最快的高鐵趕回去。湯端到爺爺面前,應該還是熱的。

那一年,爺爺已經86歲。身上只有幾百塊錢的我,還在等著第一個月的工資。

工資發到手,我還是沒舍得搭高鐵,而是像往常一樣買了普快火車的票。半夜11點從北京發出,早上7點半到家。硬座車只要93塊。出發前,我沒去買保溫桶,只是拖出二十寸的行李箱,把廚房裏一堆瓶瓶罐罐都塞了進去。醬油、醋、冰糖、花椒、八角還有銀耳、木耳、蝦皮、大棗、蜂蜜……

拖著一箱子的瓶瓶罐罐,公交、地鐵趕火車。轟隆隆車子開了好久,我坐在窗前,望著窗外寂靜的黑夜,才突然想起,蓮子和枸杞忘記帶了。

下了火車,要先去小叔家借自行車。爺爺奶奶一共有五個孩子,其中三個,年輕時就去隔壁的城市安家落戶,一年都不一定回來一次。年紀最小的小叔在老家的市區安家,回去最勤,待爺爺奶奶最好的也是他。

即使從住最近的小叔家出發,到爺爺家騎車還得一個半小時。為了把行李箱裏的這堆瓶瓶罐罐都放進去,小叔幫我在自行車的後車座上綁了一個紙箱。

一路走,一路停。看到有菜攤,就停下。爺爺喜歡吃鹵好的豬肝。小叔回家時每次都買,後來我也去買。山藥要買,能煮粥又能燉菜……每次回去都是這樣,車筐裏堆著、車把上掛著,直到再沒有地方放,車子推起來搖頭晃腦。

北方的冬天常刮北風。最怕風大又趕上逆風,平原上的風會像箭一樣直直地穿過去。那天到時,身上都是風的味道,從裏到外都涼透了。

這樣大的風,這樣冷的天,街上一個人都沒有,爺爺還是出門了。剛進村,就看到他坐在村頭十字路口的路邊。

十字路口是進村必經的路,以前知道我要回去了,又沒說具體哪一天,奶奶就每天拄著拐杖站在這路口等著。那次回家,我沒跟提前跟爺爺說。所以,爺爺不是出來接我的,他是不願意一個人在屋子裏呆著。

奶奶走了已經三年,他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天推著空空的輪椅車往街上走,他說這樣就不用拐杖了,走累了,輪椅車上他還能坐一坐。那天,街上家家大門緊閉,路口只他一人低頭坐著,緊縮縮的雙手插在棉衣的袖筒裏。我把車子停到他面前,喊了一聲,他才擡起頭。盯著我看了好一會,才認出是我。

屋子裏四面透風,沒點爐子,冷得像冰窖。難怪他會往街上去,外頭有太陽,比屋裏暖。把車子停在院裏,先把爐裏的火生起來。去到放炭的地方一看,才知道爺爺為什麼沒有點爐子。那堆炭還是小叔三年前買的,只剩下兩筐了。爺爺一定是打算留著過年家裏來人的時候再燒。

桌上蓋一碗菜,掀開,裏面是半盤子白菜粉條,白菜燉糊了,看起來黑乎乎的。掀開鍋蓋,半鍋玉米面糊糊,稀得像刷鍋水,上面還飄著幾片焦掉的菜葉。家裏只有一口鍋,我猜爺爺定是菜糊了之後沒刷鍋,接著燒了面糊糊,一起倒掉。

爺爺坐在火爐邊,等我一件件把自行車上的東西搬到屋子裏。每搬一件他都要湊上來看。就像小時候,爺爺奶奶買菜回來了,我也總要扒開袋子一樣一樣地看,盤算著接下來有什麼好東西可以吃。就連花椒、八角,爺爺也要湊過來,每次都是瞇著昏花的眼睛,“這個很貴啊”,他一遍遍說,我也只得跟著一遍遍回,“哪裏貴啦,五塊錢就買一大包。”

洗排骨,削山藥。炭點著了,火苗很快躥上來。鍋裏的排骨咕咕響了。一斤排骨,一根山藥,燉了一大盆。接著又煮一鍋山藥粥,放一大把紅棗和花生,花生要燉得軟綿綿。從中午忙到下午,就得了這一鍋粥與一鍋菜。

我很快一碗粥下肚,發現爺爺那邊還堆得老高。我停下來,才看到爺爺伸出筷子,想要夾菜碗裏的一根山藥,筷子顫巍巍伸了幾次,位置總是偏了,最後只得拿筷子隨便在盆裏撈一撈,還沒送到碗裏就掉了一半。我第一次看到小時候牽著我的手像山一樣的爺爺,變成了這個樣子,拿起筷子往爺爺碗裏夾菜,又起身找一個湯勺洗幹凈,放到他碗裏。

爺爺吃一會就停下來,用筷子敲敲桌上的那盆菜:“你奶奶這會要是還活著該多好。”那碗粥,他吃了好久才吃完。一小盆排骨燉山藥,我們兩個吃了一天,都沒吃完。來之前想好的菜譜大半都排不到了。

下午,街上吆喝著來了個賣粉皮的。爺爺喜歡吃粉皮,我也是。小時候家裏啥時候都有粉皮,每次去爺爺奶奶家,爺爺都讓奶奶在菜裏多加半張粉皮。菜一端上桌,爺爺就夾著筷子,把滑溜溜不好夾的粉皮先從碗裏翻出來,一塊塊全堆到我碗裏。爺爺年輕的時候,有一陣子曾經走街串巷販粉皮。他常說起那時要磨地瓜做粉皮,吃苦流汗卻舍得賣氣力,賺了錢就留著買地,還調侃說,要是再晚兩年解放,家裏成分就要變成地主了。

圖 | 作者與爺爺奶奶

透亮亮一沓一沓粉皮,爺爺只消看一眼,就曉得哪份好、哪份摻了別的東西。有一天爺爺再也騎不動三輪車去趕集,家裏的粉皮就在那時斷了,常常要等我回來,才能騎車去十裏外的市集上帶回來。不過,村附近五天趕一次集,我也不一定能碰到。況且沒了爺爺坐陣,我看不出粉皮好與壞,也不敢買了。

這回,粉皮商販賣到了爺爺家門口,我一路跑回家,拉起爺爺就往街上走。本來只要他做個質量鑒定,問他粉皮好不好,他卻不回,扭過頭就跟小販討起價來。

“前幾天,街上五塊錢一斤我都沒買”。小販說了,少了五塊二不賣。爺爺一聽,拽起我的手,轉身就走。我著急了,一斤貴兩毛,十斤也不過才貴兩塊錢,不差這一點。剛要開口,卻見他先望著我這邊,眨了眨眼睛。

我們一轉身,小販果然著急了,“五塊一”,他在身後喊起來。爺爺停住腳步,轉過身,繼續還價:“五塊。”小販沒了動靜。我掙脫了爺爺的手,跑回去,裝著繼續看粉皮的樣子,悄聲對小販說,“你喊五塊,我給你五塊一”。

十斤粉皮,厚厚一沓,捆好了,放在爺爺的輪椅車上,推著一起回家去了。回去的路上,爺爺很得意,一直咧著嘴巴衝我笑。

買炭的事卻沒這麼順利。送炭的到了,爺爺死活不讓他進門:“不是還有兩筐嗎?燒完了再買。”之前過冬買炭的都是小叔,2008年小叔炒股票把畢生積蓄賠了進去,還欠了很多外債,實在顧不上這邊,爺爺也從未對其它子女開過口。

我知道,就是因為只剩下兩筐炭了,他才一塊都不舍得燒,只有把炭堆得小山一樣,永遠燒不完,他才舍得一塊塊往火爐裏丟。

爺爺性子不好,又暴又倔,從小我就像他。兩個人就這樣在大街上僵持著,他一句句,不買。我一句句,為什麼不買。

最後,他坐著輪椅上低著頭再不發一言,我蹲在他的身前,看著他,想跟他解釋。他卻不看我,只一聲聲說著,“我還不知道能活幾天,你現在看著好好的,說不行就不行了。你買這麼多炭,打算給誰燒?”“你看我現在連走路都走不動,哪還有力氣生爐子?”他悶著頭一聲聲說,我只覺得心裏涼颼颼的。

三年前,我也跟爺爺大吵一架,起因是奶奶的紙尿褲。快過年那會,我買了上百塊的紙尿褲帶回去,盤算著夠奶奶用上幾個月。爺爺看到火氣一下就上來,說的就是同樣的話,“你買這麼多東西,打算給誰用?”幾天後,奶奶走了。那些紙尿褲果然都還沒開封。

“那,少買一點好不好?我這就放假了,等放假了,我回來給你生爐子,給你做飯。”我說。爺爺再不說一句話,站起來,推著輪椅車一瘸一拐回家去了。賣炭的師傅還是把炭一筐筐送到了家裏,只是原定的一千斤,變成了五百斤。

還有一天就是元旦,老家喊那一天叫陽歷年。大小也是個節日,有時也會吃餃子。我把回京的車票定在了那一天。爺爺問,再多住兩天,不,多住一天行不行?小時候,每次放假等開學了要走,我也是這樣,眼巴巴望著爺爺奶奶,問同樣的話:“我晚一天再走行不行?就一天。”

我沒答應爺爺,想留一點假期給自己。那兩天學校裏有一場論壇,我每年都會去聽,這一次也不想錯過。

爺爺好像連做飯的力氣都沒有了。走之前,我還是想到法子。去趕集買了菜回來,接著又去親戚家借發面的酵母粉。晚上把活好面的面盆放在爐子旁邊,又用花棉被包好。第一次發面心裏不踏實,我半夜爬起來掀開棉被看,一直等到面團開始漲起來,才睡下去。

第二天起來,我先剁餡,蘿蔔、豆腐、肉、木耳、青菜,調了兩種餡。每種餡裏都盡量多放些菜。屋裏爐子的火旺旺地燒了一整天,鍋沒多大,只能一鍋出來再蒸下一鍋。我第一次蒸包子,每做一步,都要回想奶奶當時的做法。奶奶偏癱後,爺爺就在奶奶的指導下學著蒸包子。冬天冒著熱氣,一咬就出油的大包子,爺爺每次說起眼裏都閃著光。

面還是發少了,一共只蒸出了63個包子。而且,面沒有發好,包子都灰不溜秋的。但那天,面對一鍋鍋熱騰騰的包子,我和爺爺都好開心,敞開肚皮吃了個夠。剩下的,數了數,一天吃三個,勉強還夠爺爺再吃十幾天。

還有二十天就要過年了,等爺爺把包子吃完,我就又可以回來了。

走的那天,爺爺推著輪椅送我。之前他一直念叨,說這一年裏,不知夢見奶奶多少次,說自己只剩了個空殼,說不行就不行了。送我出來的時候,又改了口:“我這身體好好的,啥毛病都沒有,你不用掛牽。”又一遍遍說,“買的粉皮你都帶著,帶去北京吃。大米帶著,面也帶著。小甕裏還有腌的鹹鴨蛋,都帶著。”簡直是要我把家都搬空。我的腦袋搖了又搖:不過二十天就又回來了。

回京的火車上,我不停地盤算著該買冰箱還是冰櫃呢。過了年天就熱了,包子在外頭可就放不住了。

十天後,我在上班,接到小叔的電話,忙慌慌奔去火車站。最近的班次都沒票了。沒得選,買了最貴的商務座。票只能買到半途,剩下沒有座位的一個多鐘頭裏,我躲在洗手間,眼淚像決了堤的小河。下了車我就直奔醫院。

爺爺在半夜裏摔下床去,送到醫院後,眼睛再沒有睜開,話也一句說不了了。我站在床邊一聲聲喊他,他仿佛用盡全部的力氣把眼睛睜開,接著又擡起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軟軟的暖暖的,我的手卻像冰塊一樣涼。他的眼睛裏有好深好深的悲傷,不及片刻就又閉上了,緊接著一滴淚從緊閉的眼角流出。

醫生趕著讓把人接回家去,說留醫院裏也沒用了。所有本地的、外地的子女都回來了,小屋裏人擠人。火爐早點著了,桌上堆滿一筐筐洗好的菜,我上次走的時候給爺爺買的,這些天他一直沒有吃。連掛在墻上的幹木耳也被尋出,泡滿了兩盆。爺爺臥在床上,滴水不進,時常喉嚨裏卡了痰,窒息著掙紮著。

滿屋的人不忘一日三餐,煮一鍋雞蛋湯亦如往常般切蔥花爆香,出鍋時還問我,“香油放哪了?”那盆雞蛋,爺爺放了十天,一個沒舍得吃,這會卻很快見空了。那一壇腌鴨蛋,也一個個撈了出來。一個伯伯指著桌上燉好的土豆問:“怎麼沒放粉皮?”

滿屋的嘈雜與吵鬧,像極了三年前奶奶走的那會。那時奶奶也是動彈不得,在床上躺了幾天幾夜。她喝不得一口水,吃不下一口飯。我跟爺爺也都吃不得睡不下,眼淚流幹了,一刻不敢瞌睡地守著,卻等不來傳奇小說裏睜眼還魂的時刻,只眼睜睜看著她的身體一點點變涼,最後終於徹底涼透了。

此後將近兩年的時間,常會夢見那幾天的場景。也會反復問自己,是不是當時再多掛一瓶營養液,奶奶就會醒過來,還是多掛的那一瓶讓她忍受了多一天的痛苦。只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爺爺離開的情形會和奶奶一模一樣。

當我說出我要回去,回北京去,滿屋子的人都開始勸,好像這時離開是多麼大逆不道的事。直到我終於哭喊著,把這三年的憤怒全都倒出來。三年了,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像現在一樣能吃能喝。你們知道我和爺爺是怎麼過的嗎?你們誰給爺爺做過一頓飯,你們知道他平時吃的是什麼?兩個小時火車都用不到,你們一年都不回來一次,這會回來幹嘛?早幹什麼去了?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在替爺爺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停了會又說,“我要把我買的東西都帶走,爺爺當時就說要我帶走,是我不聽他的話……”

我找了一個麻袋,一邊哭,一邊把剩下的粉皮都倒進去,連著花椒、八角、蜂蜜、香油,還有那半盆泡得濕漉漉的木耳、那兩袋蝦皮、那兩個枯萎的蘿蔔、那一袋開始爛掉的蘑菇、盆裏的山楂、栗子、花生,那個洗菜的盆子,那把切菜的刀,也一並扔進去。

面對一眾長輩橫衝直撞的勇氣,在去爺爺床前道別的時候突然全部消散了。我說,我看著他這樣很難過,卻什麼也做不了。話說不下去的時候,爺爺伸出了手,他的手依然很暖。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然後突然松開了。他的眼皮擡了又擡,卻始終沒能睜開。他閉著眼睛把頭轉向了門口的方向。

就這樣,我背著一麻袋的油鹽醬醋離開了出生長大的屋子,離開了尚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他。我就這樣背著一個濕淋淋滴答著水的麻袋,搭上京滬高鐵,逃離了。天黑時,我回到北京,背著麻袋換地鐵、換公交,然後擠進北五環外一條巷子裏潮水般的人流中。

爺爺是在三天後的下午離開的。那個麻袋拎回來後一直放在角落裏。臘月天,院裏的土凍得像冰一樣,半點也鏟不動。兩個月後,春天到了。冰雪化開的那一天,我在院裏挖了一個早上,麻袋裏,所有腐爛與未腐爛的,都一股腦倒進去,再不看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曾目睹爺爺離開的緣故,在夢裏,我還是時常會回家去。推開門,屋子裏一個人都沒有,我不慌不忙,生爐子、燒火做飯。飯做好了,就坐在屋子裏靜靜地等他。偶爾,等到夢醒,也等不到他回來,但更多的時候,都會看見門簾掀開,他又進了屋裏。

夢裏,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已經離開了。只是偶爾會有點疑惑:好像很久沒有看見他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去了哪裏?但在夢裏,這疑惑只會一閃而過。

爺爺離開已經整整六年,我看過的人與事漸漸多了,早已原諒那些曾經被我斥責的長輩,甚至還有些愧疚,對自己當初的離去越來越不能原諒。

人間的悲與喜,就像黑與白一樣不能截然分開。一個人面上做的,也並不一定和心裏所想所念一致。也許他們的心裏沒有我那樣的大悲痛,只是因為他們早已離家大半輩子,父親不再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我又奈何要用自己對爺爺的感情去要求他們?那鍋雞蛋湯臨出鍋時不忘點下的香油,那種對活著與味道的眷戀,不正是生命一代代可以延續下去的力量嗎?

有件事,我後來再沒有對別人提過。爺爺最後的那幾天,我雖然沒有陪在他身邊,但每天都能感覺到心跳的起伏,一會平緩,一會突然喘不過氣,好像隔著很遠的距離,我與他共享著同一個頻道的呼吸。

那幾天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回去。有天深夜,我買好第二天早上第一班高鐵的票,定好了鬧鐘。清晨,我突然從睡夢中醒來,聽見四周很安靜,天依然黑著,就又放心睡過去了。

鬧鐘沒有在應該響的時候響起。爺爺就是在那天下午離開的。假如我搭上了那班火車,我趕得及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個鐘頭陪在他的身邊。我聽說,他直到走前的最後半個小時,都還聽得到,也聽得懂旁邊人說的話。

那時,我不知道錯過的火車還可以改簽。

現在,我偶爾還會想起那班火車,和那張從未取出的車票。數據庫、數字世界裏,可能不再有當初的購票記錄。它消失到哪裏去了呢,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它了。

- END -

撰文 | 風宗香

編輯 | 溫麗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