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我揀別人扔下的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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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茂確診塵肺後,老婆很快辦理離婚。哥哥在老家的宅基地上,給楊茂修建了兩間屋子,他一個人住在這裏。 (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圖)

我微小的親人 遠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 身上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裏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巖石一樣 炸裂一地

——《炸裂誌》陳年喜

(2020年3月,陜西“礦工詩人”陳年喜被確診塵肺病,潛伏期17年)

老早就感覺身體不對勁,向陽村的楊茂諱疾忌醫,沒敢跟旁人講,直到不小心害上一場小感冒,吃藥打針控制不住,發展成高燒不退,怎麼治都不見效,從此之後,情勢急轉直下,咳嗽氣喘,大氣呼不上來。

這下只好去做檢查,簡單一個CT就給查出來是塵肺,醫生拿著發白的片子說:“肺都平了,最多活三年。”

“今年就是第三年。”楊茂說。

楊茂1986年出生,是陜西鎮安縣柴坪鎮向陽村年紀最小的塵肺病患者。他大半邊肺膜黑成炭,像石頭一樣硬。每一次呼氣吸氣,都從嗓子眼裏綿亙出喑啞的嘶鳴。

2021年4月,12年前“開胸驗肺”張海超事件當中地方主政官員收受賄賂的新聞登上熱搜。地處秦嶺深處的向陽村再度回到聚光燈下。這是一個典型的塵肺病聚集地,全村三千多人,罹患塵肺的壯勞力上百名。多年來,媒體多輪對塵肺病群體的集中報道中,向陽村數度成為輿論焦點。

在講解完楊茂的情況,入戶回訪的公益機構誌願者語氣平緩,指認馬路邊曾經幫扶過的農戶:這家大哥剛剛過世,扔下還在讀書的兩個娃娃就這麼走了;那個家庭只剩父母雙親相依為命、艱難過活;還有,誰誰的媳婦改嫁遷出,祖宅坍塌成為半壁危房。

據公益組織大愛清塵發布的《中國塵肺病農民工調查報告(2019)》調研顯示,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涉塵崗位”井噴湧現,並於1999年達到峰值。按照發病周期估算,往後推延20年,便是當年這批罹病礦工的平均死亡時間——顯然,這個節點正是現在。

折磨

彌留之際,向陽村的方勇幾乎無法倚床休憩,本能驅使他只得雙膝跪地,上半身竭力前傾,好讓肋骨稍事松弛,翻出兩扇肺葉所剩無幾管用的氣泡,嘶啦嘶啦蠕動。只是,無論腹部再怎麼起伏鼓脹,氣還是供不上來。

蔡乾堯45歲,他渴望吸上一口氧氣罐,醫院的罐裝氧氣濃度更高,可是一天一宿一立罐的消耗量,遠遠超過經濟承受能力。只有病情緊迫不得不住院期間,才可以敞開馬力,享受純氧氣罐的奢侈。

最無法忍受的是根本無法安穩睡個囫圇覺。蔡乾堯把枕頭、被子摞起來墊在床頭,直起背瞇上兩眼,就得想方設法翻身、側肩,微微換個姿勢。他們整宿整宿擺弄身體,以期換取片刻安寧。

2015年,柴坪鎮的塵肺病人在微博求助引發外界關註,明星公益人、公益基金會長期關註這裏的病人。這裏深處大山,耕地瘠薄,有幾個村子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男丁在礦山打工。

這些年,國家下大力氣投入扶貧,柴坪鎮推行易地搬遷政策,在鎮上興建移民點,將山溝裏困難家庭接出來定居,有塵肺病人的家庭,很多便滿足安置條件。此外,塵肺病人缺乏經濟來源,通常符合吃低保的納入標準,子女讀書也享有“兩免一補”的政策。塵肺病人的生活壓力得到很大程度的緩解。

但是生理上的折磨都無法避免,像一個巨大的暗影,死死籠罩在心頭。

余師村與向陽村相鄰,以村民余義付的話講,得了這個病,後期基本上是在等死。他2001年就查出塵肺,北京奧運會那會兒還能正常行走,之後臥床不起,在那間局促的臥室躺了十多年,成為十裏八鄉存活時間最久的病人。最近兩三年,他預感大限將至,光是氣胸就來過好幾次,肺心病、肺大泡、肺氣腫這些並發癥接踵而至。

活下來是一種煎熬。前幾年,他讓家人提前給自己買來棺材,放在堂屋窗戶底下,與那張病床隔空相望。吃喝拉撒都在屋裏頭草草了事,整日就只能佝僂著頭盯著地面看,“哪也去不了,像坐監獄一樣”。長期缺氧,沒有力氣,只能吃流食,一頓飯的功夫累得額頭上滲汗。營養跟不上,瘦得皮包骨頭,褲腿空蕩蕩垂下來。

有人受不了這個罪,一頭栽進河溝,死掉了。大愛清塵2018年在柴坪鎮設立了塵肺病人康復中心,該中心誌願者熊啟誌粗略統計,因為無法忍受錐心之痛,柴坪鎮周邊塵肺病人自尋短見的悲劇有五六例。

三期塵肺的王乾榮是喝農藥死的,他的妻子也於多年前辭世,剩下三個正在念書的孩子,成了孤兒。“喘不上氣,渾身上下喊疼。”臨終前,王乾榮兒子輟學歸家在病榻前鞍前馬後地照料,可是無論再怎麼無微不至,也不能緩解痛苦。

矛盾

因為活得年頭長,余義付成為病友們慰藉心靈的稻草,街坊四鄰偶爾也過來走動一下,打聽兩耳朵保命的法子。“我能有啥經驗,活一天算一天”,眼睜睜瞅著相互打氣的老熟人所剩無幾,“隔段時間就又聽說誰誰也死了”。

掰開指頭,他木然地報出來一串的數字。三千多人的行政村,得塵肺的村民有一百多個。他們村小組十幾個病號,過世的已有六七人。

根據鎮上康復中心誌願者熊啟誌分析,余義付之所以會成為久活的特例,和他愛人十多年如一日的耐心看護休戚相關。

旁邊離不開人,遇到突發氣胸,要是沒能及時喚來救護車,當場一命嗚呼。平時,即便是在房前菜畦拾掇農活,也得每隔幾十分鐘進屋照料一番,小心翼翼伺候著翻下肩膀,如若一口氣沒有喘勻,又恰巧無人在身邊搭手拍背,短短幾分鐘就會咽氣。

楊茂20歲那年,隨大流跑到渭南潼關縣的一處金礦“抱鉆”,當時還沒聽說過這個病,作業從來不戴口罩,幹活時揚起的塵土吸進嗓子,把肺裏的氣管都給堵死了。

2020年秋冬之交,氣門跟不上,他使出最後的力氣呼吸,肺泡瞬間撐破。幸虧當時有人在場,120及時趕來,在胸口打了個孔,撿了條命,“很多人都是氣胸死掉的,就那麼一會兒,氣放不出來就死了”。

可憐人的地方在於,身邊不可能一直有人在場。

剛確診那會兒,楊茂還回礦上繼續幹了大半年叉車,能賺一點算一點。後來實在幹不動,老婆很快辦理離婚。哥哥在老家的宅基地上,給楊茂修建了兩間屋子,裏邊只能放得下一張床,一個燒炭的火爐。

所到之處,朝不保夕的塵肺病人們圍困在黝黑的被褥裏,四周被不夠旺熱的木炭爐子,吱吱作響的氧氣機,以及板結的面條、四散淩亂的膠囊、廉價營養品的包裝盒子團團包圍。

殘酷的是,一旦套上這樣一具連環鐵枷,全家便像腳脖上拴緊鉛球一樣,無可挽回地墜向無底深淵,在無窮盡的窘迫、無奈與麻木當中,一步步尊嚴盡失。《中國塵肺病農民工調查報告2020》調研中,超過四分之三的塵肺病受訪者認為,生活最大的矛盾在於,看病花錢多,又無法外出務工。

向陽村四組的王飛現年45歲,正式確診塵肺之前,便已喪失勞動能力,膝下還有兩名嗷嗷待哺的學生,待在西安飯店幹零活的妻子,每月兩千多元的死工資成為家中唯一經濟來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一點活也幹不了了。”

由於常年入不敷出,王飛根本沒有余力購買稍微貴一些的藥物,妻子也沒辦法陪伴左右有個照應,只得依靠年事已高的老媽媽,解決最基本的飲食起居。

王飛的鄰居倪德安中學畢業就下礦鉆井,查出塵肺時還處於二期,可是經濟負擔重,又出去到別處打零工,直到2020年才停歇下來。“要是早點回來,買點藥吃,說不定發展沒那麼快。”倪德安老婆張意琴不無愧意地嘆息。因為要供子女讀書,她不得不出門幹活賺錢,無暇顧及丈夫養病。公公是殘疾人,只有一只全乎手,婆婆房前屋後養豬、養雞,種菜補貼家用。

經年累月操勞,余義付老伴早已飽經滄桑,誰也不知道還能無微不至照看丈夫到哪年哪月。余義付放心不下兩個兒子,山裏實在沒有什麼活路,還是得靠去挖礦刨食,尤其是小兒子,還沒有娶妻生子。

他常常自責,沒盡到父親的職責,因為身體不爭氣拖累大家,耽誤兩個兒子讀書,以至於早早輟學沒有文憑,不得不拿命換錢。

活著

塵肺病人的經歷不缺命運多舛的故事,他們試圖在疾病中向生活多要一點喘息時間。

薛殿友與薛殿兵是一對難兄難弟。他們姊妹八個,倆人相差三歲,兄弟倆小學都沒有念完,十多歲跑去山西煤窯挖礦。十年前,父母雙親結伴去世,咳嗽發燒喘大氣的毛病,開始糾纏上兩個小兒子,直到幹不了重活返回老家,但破敗的老屋已無法棲身。

鄉親們可憐這對兄弟,把哥哥薛殿友安置在村前幾近廢棄的龍王廟裏,狹窄的一片小門簾四面透風漏雨,薛殿友花幾十塊錢買來篷布堵住窟窿眼,硬生生挺過去9年。

2021年年三十的夜裏,薛殿友走了。他生前做夢都想討上個媳婦,可是誰會嫁給一個住在廟裏的“肺癆鬼”?薛殿兵倒是結婚成家,並育有一女,之前到貴州挖煤時,結識當地一名女子順利成親。對方也是個苦命人,五歲那年母親意外受傷沒錢治療,瞎掉一只眼,十二歲那年父親死於瓦斯爆炸。

嫁過來沒多久,薛殿兵身子一天壞似一天,做了檢查,果然跟哥哥一樣得的是塵肺。殿兵媳婦照顧著病怏怏的男人,還要耕作家裏兩畝農田,飼養兩頭豬、幾只雞,尋思著給兄弟倆做點肉來吃。養著養著,餵下那麼多飼料的公豬突然得病死了。

薛殿兵想出“招夫養夫”的主意。他有一個本家堂弟,父親早逝,母親是個啞巴,家裏窮得娶不上媳婦,經三方協商,2018年和薛殿兵媳婦結合在一起。沒有婚禮,沒有登記,屋前屋後住在一起,算作維持起這個家。

實在是無米下炊,堂弟奔赴山西的煤礦打鉆解燃眉之急。幹了一段時間,身上出現與薛殿友、薛殿兵一模一樣的癥狀。拍片子一查,還是塵肺。

公益組織大愛清塵的創始人王克勤說,我們能看到的如此多的塵肺病農民,“其實是殘存到如今的一部分。”

幾年前,熊啟誌跟著從北京趕來的“老師”一起,探訪過當地著名的“寡婦村”黑溝,這個袖珍的自然村藏匿在秦嶺深處一方山褶的旮旯角裏,出入只有一條從灌木叢中穿過的羊腸小道,踩著碎石頭,沿著懸崖邊踽踽而行,徒步走上兩個小時才能看到炊煙。

當時,黑溝僅存12戶農家,已經有6人因此病去世,家家戶戶貧病交加,滿目瘡痍。再後來,曾有記者向熊啟誌提出請求,想讓他作為向導,領著大家到此地一探究竟,他擺擺手婉言拒絕。他已爬不動山道,自己也是一名塵肺病三期患者,全鎮上下幾百戶塵肺病家庭,他曾一家一戶摸底登記。

聽說現在村子只剩下一座土坯茅屋孤獨佇立,其余所有生活遺跡統統夷為平地,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90後

時至今日,柴坪鎮仍有新增的塵肺病例出現。

大愛清塵秘書長竇璐介紹,前些年媒體集中報道過塵肺病群體之後,國家加強對礦山、礦井這些涉塵單位的監管,作業時會加入灑水、戴口罩這些降塵工序,大大降低塵肺病發病率。但是,很多工種不能完全杜絕粉塵在空氣中的彌漫,工人的呼吸系統仍然會受到較大程度的影響。此外,南方一些類似於玉石、家具這樣的行業,工作間也會有大量空氣汙染,損害工人的肺臟。

國家衛健委發布信息顯示,2010年以來,中國年均報告職業病新病例2.8萬例。截至2018年底,累計報告職業病97.5萬例,其中,職業性塵肺病87.3萬例,約占報告職業病病例總數的90%。而且,塵肺病這一最嚴重的職業病呈現出年輕化趨勢。

90後患者染病的職業不再是以礦山為主,而是集中在石材加工、家具制造為主,事實上,後者要比傳統礦山容易做預防措施,如果認真、負責執行防塵規範,發病率其實可以大大降低。而且,相較於老一輩農民工,90後的思維更為開闊,自救欲望也更加強烈,如果社會加大救助力度,可以有更多的年輕人延長生命,甚至是活下來。

1992年出生的侯遠清打小命苦,爸爸身體孱弱,媽媽患有精神疾病,剛一成年,就離開四川老家出遠門打工,“家裏太窮,都是靠我打工”。剛開始在雲南砂石廠找活幹,後來跟著熟人做人造石英石。這種材料濺起的塵粒進入氣管,纖維化速度更加迅速。

後來他到一個地級市尋醫問診,因為海拔升高一些,剛一下車人就扛不住,直接被120送往醫院,但是醫生一口咬定他得的不是塵肺病,而是肺結核。後來拿著片子到昆明的大醫院就醫,大夫咨詢一番職業之後,很明確告訴侯遠清,他的病就是塵肺,但是只能醫學判斷出塵肺病,不能正式確診。因為此前打工的作坊是私營企業,拿不出“工作環境證明”,醫院也就無法確診,“所以,就不能給我用塵肺的藥”。

如果不是因為得了塵肺,王實文還挺懷念在廣東打工的歲月。2012年,拿到自食其力掙到的薪水,他喝到人生中第一杯奶茶。在大理石廠做學徒,一個月能開兩三千,而在江西贛州下邊的縣城做服務員,滿打滿算只有幾百塊。他把攢下的工資匯回去,給家裏的老房子裝了修。

那一年,他剛滿20歲。“(石英廠)就是那種地下室,大概400平米,到處都是灰,進去幾分鐘,整個人就白了。”王實文是家中獨子,進廠子之前,他其實很想做卡車司機,但是沒機會考駕照,只好作罷。現如今,青春記憶正一幀一幀被疾病的刺痛所覆蓋。

(文中方勇、王乾榮、王實文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福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