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小羊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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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曉楓

童年我曾向往成為一名飼養員,到動物園裏餵養哺乳動物,僅僅是想象自己的手指觸及它們的體溫,就讓我感覺愉悅。長大以後我被迫承認,現實這個綁匪把我看得牢牢的,難以得到想要的自由——太多夢想就像夢境一樣,被我們自己遺忘。後來我放棄持續20多年的編輯生涯,有了大量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2016年6月下旬,我興致勃勃地飛往廣州,到長隆動物園做誌願者,算是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喜劇童話《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插畫

我迫不及待地穿上工裝,終於啊終於,當上了臨時飼養員!僅僅幾個小時之後,我就像只熱帶的猴左右抓撓……由於炎熱和水土不服,我起了一身皮疹。當飼養員遠沒有我想象中的浪漫,他們從早到晚忙於照顧動物,忙於清潔和消毒,忙於備食和餵餐;飼養員為此常常弄臟了自己,常常耽誤了自己吃飯。他們並非整日與動物嬉戲玩耍,這樣的時間因有限而珍貴。

原來,所有夢想都有無菌的真空包裝,撕開以後,有些依然保鮮,有些迅速腐敗。對我來說,剛到動物園的時候,我需要克服一項心理困擾:要面對那麼多的屎尿。清理動物的排泄物,是飼養員一項非常重要的日常工作。我目瞪口呆,看到飼養員抱著他們心愛的寶貝,順手把沾在毛叢間幹燥的屎團摘去,就像漫不經心地拂去一片落葉。而我抱著幼齡的拇指猴,偶爾發現屎渣,就像在廚房裏發現蟑螂那樣,明知毫無必要卻依然驚恐起來。不過數日,我也像踢飛路面石子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和半點心思地,轉眼清理幹凈——手法,和飼養員同樣。

去掉濾鏡的夢想沒有那麼詩意,但依然帶給我樂趣。孵化即將完成,我看到蛋殼裏的天鵝像小芭蕾舞演員那樣踏伸小腿,還有會喘氣的蛋——那是小胖子鸚鵡在殼子裏躍躍欲試地探出身體。我摸過白鯨鼓鼓的額頭,竟然是軟的,我像在摸一個化膿的大包。我和最小的“黑幫團夥”做了朋友,三個小家夥,分別是大大咧咧的小老虎、害羞謹慎的小獅子和容易激動到失禁的小狼。我陪著獸醫出診,看他醫治好發燒的馬和打架受傷的猩猩,他的工作還包括給大象修指甲,陪熊貓坐月子。噢,對了,由於我自己的處理方式不對,我竟然還被長臂猿咬了一口……很疼,從傷口一直疼到指尖,就像有誰把一根長長的燒得通紅的金屬毛線棒針埋進了我的胳膊。

咬我的,是只銀白長臂猿。由於母親不會餵養孩子,它很小就來到了動物幼兒園。我每天都去看望它,也因此迷上了這種神秘的動物。長臂猿體態苗條,骨架纖細,臂力能夠支持它們像果實一樣在枝條上懸吊,或者優雅地擺蕩,如空中芭蕾。長臂猿性情溫和,非常重情,它們還擅長歌唱。我太喜歡那只可愛的長臂猿了,我放棄了休息日,因為一天不見到它,我就會想念。

來的時候興致勃勃,走的時候依依不舍,我離開動物園的時候,竟然因為想念小長臂猿偷偷哭過幾次。不是動物們需要我,是我需要它們。接觸了解越多,動物的誠實、友好與勇敢越讓我迷戀。想象一下動物和我們之間的體積差,換位思考,假設我處於兔子或刺猬的角色,與樓房般高大的龐然怪獸相遇,我恐怕既無短時間內就給予信任的那種友善,也不具備捍衛自我的反抗的勇氣。動物們是多麼生動,多麼慷慨啊!母蜘蛛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把身體獻給它們,即使死於淩遲也毫不猶豫。我們或許能為自己的孩子犧牲,卻很難為別人的孩子犧牲,更是很難為寵物犧牲——可多少狗狗為了保護自己所謂的主人無畏赴死?我們給予動物的,遠遠不及它們給予我們的。

我去動物園當誌願者,只是出於個人的好奇與向往,並無其他目的。有一天,那位幫我與長隆溝通的朋友建議,以此經歷寫個喜劇性質的童話,萬一能拍個動畫片呢?坦率地說,我鼻孔裏噴過一陣冷氣,他的樂觀想法聽起來不切實際,給一根拐杖就能完成撐竿跳嗎?多少想做動畫的人磨刀霍霍,以為不誤砍柴工必出精品。結果呢?有人磨成繡花針,不容易歸不容易,可擔不起什麼分量,只能幹點縫縫補補的補丁活兒;有人磨出雪刃,可在重重阻力和障礙之下,難獲想象中的成功,最慘的失意者恨不得拿這把刀抹了脖子。喜劇童話,談何容易?何況是我。我寫過有喜感的文字,也寫過童話,然而就像我有葡萄,我有牙,可放在一起我也沒有葡萄牙。

許多夢想都是無法實現的,所以我們不能為自己的未來擔保。我也一樣,說好了不寫的,可不知一時哪兒來的莽撞與糊塗,我開始醞釀和構思了。我以那只小長臂猿為童話主角,“哎喲餵”的名字是從編輯邢寶丹那裏借來的,是她女兒的小名。“哎喲餵”,這也是我創作過程中的感嘆,因為這是最為困難的一部作品,它逾越我的習慣和極限。寫一部具有喜劇色彩的童話,對我來說,不是升級,而是顛覆。

朋友希望我不浪費自己的經歷和體驗,當然出自他的好心,可對我來說像個壞主意。這個喜劇,我幾乎把自己寫成抑郁癥。我每天靠大量咖啡來克服嚴重的自我懷疑,克服行為上的倦怠。靈感閃現的時候,能讓我看到前方的光;可惜我很少因此奔跑起來,多數時候是在匍匐,感覺自己深陷泥濘。那段日子,寫的是喜劇,心裏是悲劇——我由此懷疑,許多相聲演員回家是沈默的,許多小醜演員獨處時是悲傷的。

我想的時間長,寫的時間短。說短,也不算太短,從動筆第一個字到寫完最後一個句號,用了8個月。竟然能夠完成,我簡直有種僥幸逃生的得意和劫後余生的後怕。我偏愛這個題目——“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從未設想能用別的替代,因為它貼切地概括著劇情。

醫生治好了病人,病人送錦旗、寫表揚信,不知道怎麼表達感激。動物園裏的獸醫小安沒有這樣的待遇,即使小安滿懷愛心,藥物和疼痛卻讓動物對他懷恨在心。尤其是,幼兒園裏的小動物們,它們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了自己的媽媽,離開了自己的族群。長臂猿哎喲餵、袋熊牙牙、麝貓女王等等,它們一致把小安視為十惡不赦的“大魔王”。小動物們耍小心思,使壞,下絆,跟“大魔王”鬥智鬥勇;還有,烏鴉祖孫三代組成的騙子家族不斷煽風點火,見義勇為的卷尾燕組成空襲的“拉屎大隊”也前來助戰。小安的好心,總是被當作“大魔王的壞主意”,怎樣才能消除彼此之間的誤會呢?唉,好心總是更像壞主意,離得遠卻長得像,就像擬態昆蟲那樣乍一眼難以區別。不過,只要細心、有耐心,就會發現,好心和壞主意不一樣——都長條紋,但斑馬永遠不是老虎。

這是一個關於誤解、理解與和解的故事。我想,溝通的問題是普遍存在的。父母與孩子之間,老師與學生之間,親人之間,朋友之間,合作夥伴之間,不都充滿“這都是為你好”的熟悉句式嗎?在“為了你好”的背後,有明亮和溫暖,也可能帶來懷疑、反感、委屈、怨恨,甚至是傷害。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將心比心,這些都是很好的辦法,但也要看是怎麼樣的將心比心。“鳥以為把魚舉在空中是一種善行。”如果把自己以為最好的強行安排給對方,不考慮對方的具體情況,那無異於置對方於死地。如何有效地溝通,如何美好地交流,如何準確表達自己又不謬想他人?如何在被誤會的情況下,保持自己的善意和耐心,最終獲得他人的信任?如何讓親密關系帶來關照而不是幹擾,帶來格外的溫暖而不是特別的寒意?我在這篇童話裏,提出自己的思考,也包括尚未找到明確答案的問題。

這本喜劇童話,和我此前創作的《小翅膀》《星魚》有明顯的風格變化。《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裏有許多搞笑情節,有些大家不太熟悉但非常有趣的動物。比如拿“粑粑”問題來說,有拉方形“粑粑”的袋熊牙牙,有便秘的卷尾燕小笨鳥,有麝貓女王——麝貓把自己當作最為尊貴的貓,普通的貓都擁有幾個貓奴,所以它以為動物園是它的私人莊園,飼養員都是它的仆人,人類會為喝到它的“粑粑”水而興奮不已,心跳加速,稱之為最美味的貓屎咖啡。小動物各有各的脾氣和毛病,它們因此而生動可愛。當讀者告訴我,他們邊看這本童話邊笑起來,這對我是最大的鼓勵。誰都希望故事有所啟迪,但假如我們一味講生硬的道理,就像靠維生素來維生一樣,就談不到進餐的享樂;讓孩子們獲得營養,需要讓他們從熱愛一飯一蔬開始。

其實,我寫童話在身份上有些讓人存疑。不僅因為我此前是個筆調偏冷的散文作家,還因為我自己沒有孩子;我缺乏與孩子相處的經驗,也缺乏向家長和老師請教而獲得的指導。沒有經驗,那怎麼寫童話呢?當然可以,因為每個人都曾經是孩子。我不想像老狼冒充小羊一樣用假嗓子冒充孩子的聲音,我寫給內心那個從未長大的孩子。我知道成長過程中,我們容易丟掉童年的好奇與純真,忘記太多最為寶貴的東西,所以需要不斷自我提醒。寫童話,需要找回童年的天真;所謂天真,又不是想找就能找回來的。就像丟了鑰匙,有時你是能找回來的,有時就找不回來了。最好是始終牢牢保護著,隨身攜帶,不亂丟亂放——這才是保護鑰匙和保持天真的最好辦法,這樣你才能隨時回到令人心安的世界。生活中我是個丟三落四的馬大哈,但願我不喪失最為重要的東西。我知道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每天都在接受考驗,匆忙之中不丟失內心鑰匙的考驗。

去動物園做誌願者的時間不長,我非常感謝獸醫和飼養員給予的幫助。雖然我開始被小動物們的屎尿屁嚇住了,雖然夢想不是那麼無瑕,但恰恰證明,夢想是值得追逐的。夢想可能會遭到破壞,不像從前那麼完整……但別怕,因為夢想會像種粒般發育、開花,並在果實中醞釀更多的種粒。沒有那段生活的體驗,就不會有這本讓我自己感到意外的童話。

右手寫散文,左手寫童話,我現在就像換手寫字一樣。當然,右手熟練,左手照樣費勁;練好左手,也幫不上右手的忙。說起來都是寫作,童話和散文,卻誰都幫不上對方的忙。沒關系,就讓我在讀帖中慢慢練習好啦。所謂創作,就是永不止息地挖掘自己的潛能,並從中體驗到喜悅和安慰。

我想起金槍魚,由於鰓肌退化,它需要不停遊動,讓新鮮的水流流過鰓部才能獲取氧氣;若停下來,就會缺氧窒息死亡。這種吸氧方式,叫作撞擊式呼吸。金槍魚只能一邊遊泳,一邊睡覺。寫作者的腮必須不斷主動撞擊浪湧,承受海水裏的鹹澀;身體必須像一臺永動機那樣終身服役,才能享有運動中的睡眠。對創作者來說,別貪圖休息——即使勸說者出於好心,那也像個壞主意。

《光明日報》( 2020年06月05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