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自己被關進監獄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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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日,尋親者在杭州“六一”打拐防拐公益尋親活動現場留下血樣進行DNA鑒定。 (視覺中國/圖)

第三次抽血樣之前,成都父親楊航有些猶豫了。

從1998年起,他和妻子三次抽血樣,有公安機關找上門來,也有他自己主動要求抽取。

楊航已經60歲,他丟了的孩子25歲。

“跟你差不多大,”他在詢問南方周末記者年齡後說道。

2020年底,成都警方通知他需要再抽一次血樣——上一次是10年前,他看到湖南第一例DNA盲比成功的報道後,主動找警方再抽一次血。

“我有一種預感,這次很可能會比中,”楊航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種預感令他有些踟躕,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個25歲的,可能操著異鄉口音的孩子。

楊航的預感,隨著2021年“團圓”行動頻頻見報,找回失蹤兒童數字不斷刷新,愈發強烈起來。

然而大多數人並不清楚,公安部刑偵局其實有兩個“團圓”。

一個是2016年上線的“團圓”系統,另一個是2021年啟動的“團圓”行動。

前者通過互聯網信息推送,試圖在數十個小時內找到新近失蹤的孩子;後者則借助於打拐DNA系統等技術手段,致力於破獲數十年來的拐賣積案。作為破獲積案的重要手段,今年起,“滴血認親”功能也被加入到“團圓”系統。

“團圓”系統的實時數據顯示,上線五年來,該系統共計找回新近失蹤兒童4781名,找回率達98%。

而在“團圓”行動方面,截至7月13日,公安機關在半年間共找回2609名歷年失蹤兒童,時間跨度最長的達61年。

相較於數以十萬計的DNA采集量,“團圓”行動找回率看似並不高,但與歷史戰績相比,“團圓”行動已顯示出技術的巨大進步——在2009年建立聯網打拐DNA數據庫後的十年內,公安機關通過DNA比對僅找回歷年失蹤兒童6100余名。

過去十多年裏,人們時不時地領略這套科技系統帶來的奇跡,隨著系統疊代,奇跡發生的頻率日益增高,演變為概率事件。至於系統的“參與者”們,人生方向多年前被意外改變,未來可能二度改變,這也令他們有些仿徨。

2021年7月11日,山東聊城,郭振與親屬相認現場,母親倒在他懷裏痛哭,畫面後方,現場警員也不禁落淚。 (公安部供圖/圖)

人像與DNA雙管齊下

7月13日,公安部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電影《失孤》原型一案告破的情況,同時將“團圓”行動找回兒童數量更新為2609名。

上一次公布是在6月8日,數字為1737名——短短一個月內,又有近九百名歷年失蹤兒童被找到。

飛增的數字與公安部組織的一次會戰有關。5月11日,來自全國各地的69名刑事技術專家聚集在千佛山下的山東警察學院,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團圓”行動刑事技術比對會戰。

6月8日,會戰進行到最後階段,公安部刑偵局刑事技術處處長牛勇欣喜地告訴媒體:“目前會戰已經比中確認470名,此外還向各地下發了四百多條待確認的線索,一旦被確認,將又有一批兒童被比中。”

“這些專家不光懂技術,而且會分析研判,在會戰交流中總結出了好的技戰法,”牛勇介紹,“470人的數字看著不大,但含金量非常高,因為會戰攻堅的都是多年來難啃的骨頭,某一省份單獨工作很難突破。”

此次會戰首次將人像比對技術和DNA比對技術融合使用,專門研發了“團圓行動技術比對會戰平臺”,導入全國性的DNA數據和人像大數據。

譬如一名1996年在廣東東莞被拐的湖北黃岡籍5歲兒童。此次會戰中,專家們對孩子4歲時的模糊照片進行清晰化處理,在大數據系統裏比對出兩百多個人像,再經過一系列排查,最終尋找到目標。

事實上,此前也有失蹤兒童積案是依靠人像數據破獲。2019年,廣東揭陽警方曾通過哥哥的相片比對出被拐的弟弟。

辦案民警朱國生曾在央視尋人節目《等著我》介紹,在一次走訪聊天中,受害人家屬稱被拐的弟弟與其哥哥長相相似,警方便使用哥哥的近照在智慧新警務系統中進行比對。

比對結果中出現了幾個相似度高於90%的目標,其中一個就在揭陽市下轄的漁湖鎮,距離被拐兒童家所在的白塔鎮僅二十多公裏。經過走訪調查和DNA檢測,結果證實該目標確系被拐二十余年的弟弟——節目現場,主持人也感嘆稱哥哥與弟弟的確太像了。

福建省一位刑偵技術專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廣東省這一案例曾在打拐系統內通報學習過,其特點在於使用哥哥現在的照片去匹配現在的弟弟,相當於用成人找成人,這種方法比較適合公安智慧新警務系統的數據特點。

智慧新警務系統是公安部門近年來建立的警務大數據系統,涵蓋大量圖像和視頻數據,但由於采集時間較近,很難對十幾年前的老照片進行比對。

但並非所有被拐兒童都有同胞兄弟,打拐民警更常面臨的局面是——用一張繈褓中的照片去找長大後的孩子,需要“跨年齡人臉識別技術”。

2021年7月,尋子24年後,郭剛堂終於找回了兒子郭振。圖為2010年6月5日,尋子13年的郭剛堂到了貴陽。 (視覺中國/圖)

跨年齡人臉識別

這項由科技企業開發的技術,最初用於打拐是在2018年,四川省最大的一起兒童拐賣案。

2014年4月至6月,四川發生了三起兒童失蹤被拐案,被拐的都是三歲左右的男孩。

警方借助監控迅速鎖定了犯罪嫌疑人王某文,據其交代,被拐兒童均被賣往廣東汕頭,此外他還在2008年至2010年間拐賣了另外10名兒童。與日後廣受關註的申軍良尋子案類似,該案負責尋找買家的女性中間人成謎,致使積案難破。

而2014年9月,辦案民警在廣東找到前述3名被拐兒童時,這些被拐僅幾個月的孩子都說著流利的潮汕話,對親生父母也印象模糊,令負責此案的四川省公安廳刑偵局打拐處處長蔣曉玲大為震驚。

為了找到另外10名被拐兒童,刑警學院的專家根據被拐孩子三四歲時的照片,畫出孩子七八歲的樣子,蔣曉玲和民警帶著這些畫像去廣東,用肉眼比對十幾萬張當地孩子的照片,篩選出三百多名疑似被拐兒童,用辦案民警的話說,“眼睛都快看瞎了”。

警方組織被拐兒童家長辨認這些疑似照片,“時間跨度這麼長,很多父母都認不出自己的孩子了”。蔣曉玲後來回憶,當時她心中便做了最壞的打算——最終的DNA比對結果顯示,一例都沒有成功。

直至2017年底,時任公安部刑偵局副局長陳士渠在一家科技公司調研時得知,對方在開發跨年齡人像識別技術,便將技術團隊轉介給了四川打拐處。

2018年春節期間,該技術團隊給每個被拐兒童找出了50名相似的人,辦案民警根據這些線索進一步走訪研判,第一批找到了4名被拐兒童,其中3個都是比對結果相似度最高的目標。

“真的,這個技術是非常的強大。”蔣曉玲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效果超出了民警和技術團隊的預期。目前,該案中10名被拐兒童,四川警方已找回7名。

前述福建省刑偵技術專家對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四川這起案件找到的都是丟失十年以內的孩子,對這項技術來說,孩子丟失年齡越小,丟失時間越長,找尋難度越大,但近年也逐漸出現丟失時間更長的案例。

前述《失孤》原型郭剛堂案中,郭振丟失時僅2歲5個月,時隔24年後,專家正是在2021年5月的濟南會戰期間,通過跨年齡人臉識別技術發現了線索。

“跨年齡人像比對是最近才探索出來的技術,盡管不完全成熟,但輔以其他技術手段,還是有希望找到孩子。”公安部刑偵局副局長童碧山在介紹郭剛堂案案情時表示,該案是從照片入手,縮小偵查範圍,劃定偵查方向,經過DNA比對,確認找到了郭振。

把以前丟的孩子找回來

“歷史的東西擺在那兒,你不能視而不見,不能回避,到什麼時候刑偵幹警都不會放棄。”2021年1月,公安部啟動“團圓”行動時,公安部刑偵局局長劉忠義這樣說。

事實上,2019年四川警方依靠新技術突破前述積案後,時任公安部刑偵局副局長陳士渠就首次公開表態稱,“下一步我們要力爭把以前丟的孩子都找回來。”

除了技術日趨成熟的因素之外,公安部的底氣來自日益趨零的新發案數。2019年,全國新發盜搶兒童案已低於20起,且基本實現快偵快破,日益完備的打拐DNA數據庫,只能在積案中覓得用武之地。

這是一個已經經歷二十余年建設的數據庫。

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信息化處處長劉冰參與了前述濟南會戰,他在6月8日舉行的認親儀式山東主會場上介紹,公安部從2000年就開始將DNA技術和數據庫技術結合運用於打拐,當時數據無法聯網,且檢測的DNA位點只有9個。

2007年,打拐辦成立。在此之前,全國曾組織過四次打拐專項行動,但一直沒有固定的部門和機制,每年新發案數較1990年代有所下降,但仍高達近千起。公安機關只能通過打擊拐賣團夥,找回失蹤被拐兒童。

兩年後,聯網的打拐DNA數據庫建立了。建立之初,DNA檢測可以檢測到18個位點以上,隨著儀器和檢測試劑進步,如今的要求達到29個位點以上。

早年采血獲得的DNA位點較少,比對結果會過於寬泛——一份樣本可能會比對出成百上千條結果。隨著位點增多,識別的準確率也更高。

在“團圓”行動的前三個月裏,公安機關清理了現有數據庫,重新采集、擴充血樣數量。數據顯示,“團圓”行動找到的失蹤被拐兒童中,約50%是基於2021年新采集到的DNA數據比對成功的。

DNA提取技術的進步也為偵查提供了新思路。

多年來,由於被拐兒童的DNA難以獲取,打拐民警都是采用父母雙方的DNA去比對孩子的DNA。會戰專家組成員劉峰在《等著我》節目上介紹,現在可以通過人體組織、毛發等微量物品提取DNA,如果家長能提供孩子用過的衣服、牙刷等物品,就有可能提取到孩子自身的DNA,這樣可以更精確、更快速地實現“一對一”比對。

此外,微量提取技術還被用於失蹤兒童父母去世的情況。2021年3月,新疆警方就在一塊手表上提取到了DNA信息,並成功找到了丟失44年的孩子。手表的主人是一位母親,17年前已去世。

“目前,我國的DNA檢測技術和數據庫建設處於世界一流,檢驗的方法穩定可靠,檢驗結果精準高效,”童碧山在焦點訪談節目上表示,“下一步將部署全國各地的刑事技術部門,盡最大的可能去采集、檢驗失蹤被拐兒童及父母的血樣。”

被迫離鄉的打拐員

任何先進偵查技術都需要以豐富的一手資料為基礎,如果一方的血樣無法入庫,再強大的DNA數據庫也難以發揮作用。

千佛山下的專家比對會戰室外,上萬名基層民警需要廣泛宣傳“滴血認親”活動,摸查可能的失蹤被拐兒童,福建三明民警賀峰(化名)就是其中一員。

“這些年明顯感覺入戶摸查更困難了。”賀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早年被收養的孩子大多已離開家鄉,鄉親大多不願再提供收養家庭線索,基層曾經依靠的計生打拐信息員也逐漸雕零。

作為拐賣高發省份之一,福建省在2013年建立計生打拐信息員機制,每村設立一名信息員,每鄉設立一名聯絡員,由人口計生部門管理員擔任,配合公安部門搜集涉拐線索。

賀峰回憶,當時計生隊伍還非常強大,警方在打拐員的協助下,清理出一大批來歷不明兒童,一批收養家庭為了給孩子辦理戶口,也配合采集了血樣。

福建省公安廳相關負責人在2013年披露的數據為:“近年來,福建在全國打拐DNA數據庫錄入來歷不明和疑似被拐兒童信息12萬條,采集血樣11.9萬份,檢驗入庫DNA信息8.12萬份,從中直接發現確認被拐兒童超過400人,位居全國第一。”

讓計生員兼任打拐員,源於福建省建立的反拐聯席機制,將計生人員作為打拐民警延伸的偵查觸角。

成為打拐員之前,敏姐(化名)從2004年起從事計生工作,協助計生部門摸查村裏的信息,2015年隨子女進城後卸任。時隔多年,敏姐對南方周末記者承認:“當時進城也是托詞,這份工作在我們鄉下太得罪人了。”

剛工作時,計生工作相對寬松,敏姐的任務主要是宣傳政策和催繳社會撫養費,難度並不大。直至2013年夏天,上級要求計生員們協助搜集涉拐線索。

敏姐所在的村莊有五百多戶人家,她出生於1960年代,完整地經歷過“收養”高潮——大約是1990年至2005年間,幾乎每年都會有人家突然多個孩子。

在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閩西農村,鄉親們對此司空見慣,敏姐家隔壁就住著一個樂於轉介收養孩子的婦女。在敏姐上報第一批收養家庭後,這名婦女便逃到村外住了好幾個月——當年福建多地嚴打拐賣轉介網絡,使得各類拐賣利益鏈上的各方頗為恐懼。

“起初,我會找一些快上學的兒童家庭,他們的父母急於落戶上學,有的並不抗拒上報。”上報後,這些孩子可以非親屬關系落戶並入學。

孩子的血樣會被錄入全國打拐DNA數據庫,與被拐兒童父母的血樣進行比對。當時,敏姐所在村的大部分村民對此還沒什麼概念,他們大多相信,自己收養的孩子是被親生父母遺棄或出賣,不用擔心比對。

直到2014年底,一隊民警來到了村裏,該村一名14歲的男孩血樣與西部某省的父母比對成功,孩子被警方接走與親生父母相認。

至此,敏姐與鄉親的關系微妙起來,“也沒有人來打我,但感覺全村都在議論我,也有收養家庭找上門來,有的求我不要再上報,有的也說幾句威脅的話。”

2015年春節過後,敏姐便隨子女前往廈門打工,此後便鮮少回村。

這樣的故事對賀峰而言並不陌生,直到如今,他的電話幾乎被所有曾經的計生打拐信息員拉黑了。

如今,賀峰的線索主要來自對戶籍數據的分析——孩子和父母年齡相差過大的、出生時間和登記時間相隔較長的、連續生育兩胎女孩的家庭都是他關註的對象。

“團圓”行動以來,他靠這套方法找到了六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幾乎每月找一個,但這些孩子的血樣,目前還沒能比對出父母。

孩子的猶疑倫理的困境

在大多數認親現場,人們看到的是猶疑的孩子和哭得歇斯底裏的父母,這樣的場面過後,曾經的一家人每每陷入倫理困境當中。

2010年,湖南省首次通過DNA盲比尋找到14年前被拐走的長沙男孩劉洋,該案曾被媒體廣泛報道,公眾也由此一睹打拐DNA的神力。

劉洋是在1997年1月,從中南工業大學(現中南大學)的校園內被拐往河北的一個村莊,他的奶奶是這所大學的退休教授,家人們給他取這個名字,則是希望他長大後留洋讀書。

2010年底與親生父母相認,彼時年僅17歲的劉洋已輟學多年,在一家餐館打工。《瀟湘晨報》的記者全程記錄下劉洋隨養母前往長沙認親的經過,在長沙的四天時間裏,親家與養家的情感撕扯令這個17歲少年情緒崩潰,也將拐賣兒童找回後的遺留問題呈現在公眾視野。

在當年報道的結尾,養母獨自踏上返程列車,劉洋打算在長沙生活一段時間。“劉洋後來有繼續讀書,如今回到養家所在的縣城從事一份體制內工作。”2021年8月23日,一名知情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10年時,打拐DNA數據庫剛建立不久,當年入庫的兒童血樣八萬多例,但父母血樣僅一萬余例,很多父母還不知道基因庫的存在。到了本輪“團圓”行動,父母采血數已多於被拐兒童采血數,因而公安民警會在各種場合勸說猶豫的孩子主動前去驗血,讓親生父母放心,也找到自己的來處——更重要的是深挖當年的案情。

“一旦見到孩子,我肯定也會哭成那樣。”楊航的妻子說,但她還沒做好面對這一切的準備,一個月前,她夢見兒子關在監獄裏,她要走進鐵門去認親。

這個夢來自於她看到的一則新聞。自2019年起,公安機關將打拐DNA數據庫與日常檢案的DNA進行了對接,日常檢案庫中主要包括前科人員或服刑人員——在楊航妻子看到的新聞中,一對父母在監獄裏見到了被拐多年的孩子。

23年前,楊航的孩子在成昆線的列車裏失蹤,當天夜裏,火車行經攀枝花和涼山州多個車站。夫妻二人有明顯的創傷後應激反應,無法平靜地回憶失子和尋子的細節。

孩子被拐後,他們甚至迅速搬離了位於城北的家——因為距離成都火車站太近,“我看不得軌道,一看到就感到悲傷”。

楊航至今不乘坐火車,地鐵都不坐,他在孩子失蹤當年就借錢買了輛二手汽車,2008年之前,每年都要沿著成昆線跑至少兩次。

衰老侵蝕了尋子的雄心,2008年汶川地震後,他不再重復這項保留行動,轉而寄希望於日益發達的偵查技術。但當科技真的來臨時,他又不免對可能從天而降的結局感到惶恐。

2021年春天,一位年輕的民警再次打電話給楊航,催促他和妻子再取一次血樣。

“那個警察也是25歲,屬豬。”楊航習慣詢問年輕人的年齡,並對1995年生的年輕人抱有好感。

警察對楊航的猶豫有些詫異,他說,“如果能比中,說明你兒子也主動采血了,主動在找你們。”這句話觸動了楊航,掛下電話就去采血。

23年後,楊航把這項比對當成一次天意,並希望減少人為的幹擾,但卻一直沒換過手機號碼。

“你是在哪兒找到我的電話的?”采訪結束前,他問。

“尋親的貼吧,一條2007年的帖子。”

“哦,我這就去聯系管理員把帖子刪掉。”

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 南方周末實習生 劉岍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