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清晨6時42分許，湖北十堰市張灣區艷湖社區集貿市場發生燃氣爆炸事故，造成26人死亡、138人受傷。國務院安委會辦公室將這起事故認定為“近年來死亡人數最多的城鎮管道燃氣爆炸事故”。
燃氣作為一種易燃易爆氣體，在相對密閉的空間裏，當達到一定濃度時，遇火源即會發生爆炸事故。
湖北省政府7月23日發布調查結果，稱事故直接原因的是天然氣中壓鋼管嚴重銹蝕破裂，泄漏的天然氣在建築物下方河道內密閉空間聚集，遇餐飲商戶排油煙管道火星發生爆炸。
類似的隱患還有多少？7月下旬，新京報記者跟隨國務院安委會辦公室派出的第八工作組，前往柳州和曲阜“明查暗訪”。
雙方推諉的“遺留問題”
“今天等於是解剖了只麻雀，就能反應出來你們這3年在做什麼事情。”7月14日上午，在廣西柳州山語城小區物業服務中心，第八明查暗訪組組長、應急管理部安全協調司副司長李曉說道。
接受李曉詢問的，是柳州中燃城市燃氣發展有限公司（下稱“柳州中燃公司”）相關負責人。明查暗訪組“問診”的，是物業辦公室裏一條被占壓的燃氣管道。這條DN50鋼制管道立管，斑斑銹跡穿過外層的黃漆冒了出來，上面用紅字印著“燃氣設施，易燃易爆”。
明查暗訪組發現，在柳州山語城小區，管道占壓隱患從被發現到整改存在進度緩慢，機制不明確的問題，而這問題幾乎成為普遍現象。
7月14日，國務院安委辦明查暗訪組在柳州山語城小區檢查燃氣管道占壓問題。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山語城小區位於廣西柳州市中心地段，滿園翠綠，曾獲稱“花園小區”。在小區花園中間的居民樓一層，是小區托管的物業公司“泓福物業”的服務中心——用玻璃幕墻加建的密閉“陽光房”。
管道被占壓，正是這條老化的燃氣管道的最大隱患。明查暗訪組專家表示，《城鎮燃氣管理條例》明令禁止燃氣管道被占壓，並規定了對占壓的行政處罰，如果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山語城小區2010年交付使用，在小區建設初期，埋地的燃氣管道出地面後，沿著架空層墻面及建築外墻敷設再進入每家每戶，但後來進駐的物業公司將架空層用玻璃圍起，改造辦公場所，燃氣管道就處於辦公場所走廊以下了。
明查暗訪組專家介紹，燃氣管道被占壓後，可能因占壓物引起的地面沈降造成燃氣管道受損，進而引起燃氣泄漏，另一方面燃氣公司無法對被占壓的管道進行日常維護，山語城小區燃氣管道被占壓後，燃氣立管閥門處於地板以下，一旦發生事故，就會給搶修、救援帶來極大的不便，此外，由架空層改造的辦公場所形成了密閉空間，一旦發生燃氣泄漏，就會造成燃氣在密閉空間內聚集，加之沒有控制點火源或采用監測報警設備，存在爆炸風險。
柳州中燃稱，最早排查出這個隱患是在3年前，但當初安裝時，架空層沒有用玻璃圍起，當時的設計和施工符合相關規範要求。“這（辦公場所）是他們物業後面起的”。管道被占壓後，燃氣公司向物業下發了整改通知書，要求整改。
“是上一家物業單位建的。”山語城泓福物業的一位經理解釋，他們於2017年進駐山語城小區時，密閉的辦公場所已經建好。
這位物業經理也承諾，在接到燃氣公司下發整改通知書後，將會於近期完成整改。
“在整改完成之前，他們要求燃氣公司對隱患管道進行每日巡檢。”柳州市住建局總工程師陶源說，這個隱患是在“6·13”十堰爆炸事故後，柳州市進行全市安全大排查後上報的。
8月3日，陶源進一步向記者反饋，目前柳州市魚峰區執法部門已對山語城泓福物業進行約談，物業公司將占壓管道整改完成時間定在了8月25日。
被忽略的危險細節
在山語城小區，工作組還進行了燃氣泄漏臨時演練。
物業經理報警給燃氣公司後，接警人員在電話中提醒：“不要在現場使用明火，也告知周邊人員不要使用明火，包括打火機和機動車輛等容易產生火花的設備，盡可能疏散人群，與燃氣公司保持電話順暢溝通。”
接警人員還表示，搶修人員將會在一小時內趕到。僅過了十五分鐘，黃色的燃氣搶修車就趕到，柳州中燃公司巡線員到管道旁邊查看。
這位巡線員戴著安全帽，身穿短袖，在檢查管道時，接聽了兜裏的電話。
明查暗訪組指出，在燃氣管道附近手機聯系燃氣公司，電子信號容易產生靜電火花。
7月14日，柳州山語城小區物業辦公室裏，幾乎埋在土裏的燃氣管道閥門。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接下來，巡線員從包裏拿出洗潔精瓶，在物業水龍頭取水稀釋後，灑在管道的接口處查找漏點。黃色的燃氣管道通往地下，巡線員將地板磚掀開，在地下的土裏找到被半埋的管道閥門，閥門已被銹蝕成土壤的顏色，巡線員用鉗子將閥門關上。
巡線員稱，他將用儀器監測燃氣擴散濃度，排查漏點，以及避免燃氣泄漏周圍形成密閉空間。或許是因為報警演練，巡線員放松了下來，忘記了安排人員疏散，以及根據燃氣檢測濃度範圍要求物業人員設立隔離警戒區域。
在山語城小區，每幢樓的燃氣管道都關系著數百人的安危。這樣的黃色管道也出現在十堰“6·13”燃氣爆炸事故現場。
6月15日，爆炸發生第三天，新京報記者趕赴十堰。記者在現場看到，爆炸發生在菜市場與河道交叉的架空層，在未被炸毀的菜市場另一側，架空層的水泥柱下，固定著黃色的管道，上面用紅字寫著“東風中燃”。
與柳州中燃一樣，“東風中燃”也由中國最大民營燃氣集團中國燃氣在當地控股經營。公開信息顯示，中國燃氣控股公司控股東風中燃85%股份，東風汽車集團有限公司持有剩余15%股份。
7月23日，湖北政府官微“湖北發布”披露事故調查結果，稱事故直接原因是天然氣中壓鋼管嚴重銹蝕破裂，泄漏的天然氣在建築物下方河道內密閉空間聚集，遇餐飲商戶排油煙管道火星發生爆炸。
“事故暴露了違規建設形成隱患、隱患長期得不到排查整改、物業管理混亂、現場應急處置不當等問題。”上述調查結果顯示，責任認定主要在地方項目層面，項目公司東風中燃對事故負有直接責任，其董事長黃某等11名相關人員涉嫌犯罪，已由司法機關采取刑事強制措施。此外，34名公職人員因該案受到撤職、免職等處理，所涉地方單位共32名責任人被追究責任。
7月27日，國務院安委會辦公室約談湖北省人民政府相關負責人和省住房和城鄉建設廳、十堰市政府等主要負責人。約談指出，“6·13”重大燃氣爆炸事故，是近年來發生的死亡人數最多的城鎮管道燃氣爆炸事故，影響惡劣、教訓深刻；事故暴露出地方政府和有關部門存在安全發展理念未牢固樹立，安全生產專項整治不紮實不徹底，安全監管形式主義嚴重，安全生產基層基礎薄弱等問題。
遲到八年的拆除
燃氣管道被建築物占壓，甚至進入密閉空間，在各地並不少見。
根據《城鄉規劃法》和《城鎮燃氣管理條例》，占壓地下燃氣管線的建築物、構築物或其他設施，屬於違章建築。工作組走訪曲阜市，發現廠房和村莊建築物均存在占壓燃氣管道的情況，占壓形成的原因，基本都是燃氣管道先埋於地下，建築物於後來建成。
7月20日，在曲阜南息陬村東南，靠近公路的位置，有兩間已經搬空的民房，其外墻貼著“地下燃氣管道，禁止明火、禁止住人”的牌子。
民房之下是曲阜富華燃氣公司的次高壓天然氣管道，這段管道於2013年7月份投產運行。占壓的兩間房屋是因搬遷臨時搭建的，一處為夾芯板板房、一處為空心磚房。兩間民房建設於2013年，在建設之初，就被燃氣公司發現占壓情況。
曲阜富華燃氣公司展示了保證書和整改通知書，保證書由戶主出具給燃氣公司，日期是2013年4月26日，而整改通知書簽收時間是2013年11月27日。這意味著，發現時間與下達隱患整改時間間隔達6個月。
“民房在建設的過程中，你們是否發現了占壓問題，是否及時跟進了？”面對明查暗訪組組長李曉的提問，燃氣公司沒能直接作答。
7月20日，曲阜市一間占壓次高壓燃氣管道的民房，這幾間民房於國務院安委辦明查暗訪組到訪次日被拆除。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曲阜住建局副局長孔令剛介紹，被占壓的是次高壓燃氣管道，近期因“6·13”十堰重大燃氣爆炸事故，全市進行燃氣管道隱患排查，占壓情況才由燃氣公司上報給住建部門。
記者了解到，6月18日，孔令剛帶隊和息陬鎮政府、燃氣公司到現場查看占壓情況，並確定在7月底之前完成拆除。富華燃氣公司負責人介紹，在拆除之前，巡線員每天用激光甲烷檢測儀對占壓處進行檢測，增加巡檢頻次。
7月21日，明查暗訪組到訪第二天，這兩間占壓次高壓燃氣管道的民房就被拆除。記者看到，民房被拆除後，地下的燃氣管道被挖了出來，由燃氣公司進行了換新。
在曲阜其他村鎮也出現了同樣的占壓情況。在另一處鄉村，有建設得整潔的廣場和戲臺，就在其後面村委會辦公室的房子下，就埋著燃氣管道。而在鑫軍砼業公司的廠房，高壓管道之上鋪設水泥路，每天有重車碾軋。
8月3日，曲阜市相關部門回復記者，“排查發現的燃氣管道占壓問題，將由鎮街嚴格落實屬地責任，8月2日前全面完成整改，該拆除的全面拆除、該改建的改建，改建方案由燃氣公司制定。對小區內亂搭亂建占壓燃氣管道的，由執法局負責，屬地鎮街和住建局配合。”
地下管道大排查
明查暗訪組專家透露，國內早期鋪設的燃氣管道，或已迎來老化期，近年來屢次以人命為代價的燃氣管道爆炸事故提醒著相關產業，是時候對老舊管道隱患進行排查和清理了。
以柳州中燃公司為例，這是唯一一家獲得柳州市主城區30年管道燃氣經營權的企業，成立於1985年11月14日，已經走過了36個年頭。
記者從柳州市住建局獲悉，柳州中燃城公司排查出來的老舊市政管道仍有15公裏需要進行更新改造，由於該部分管道均位於老城區，交通流量大，道路狹窄，破路占道等相關手續辦理比較困難，為加快推進管網改造工作，2021年7月12日上午，柳州市燃氣主管部門組織相關單位對市政道路老舊管網改造工作進行了部署，並形成了《集中解決部分燃氣設施安全隱患問題協調會紀要》。
“下一步，我局將定期調度整改進度，協調解決中燃公司在老舊管網改造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同時要求中燃公司加強巡查，確保管道運行正常。”柳州市住建局總工程師陶源說。
7月14日下午，在柳州友誼路北側海港大酒樓前，明查暗訪組視察了老舊鑄鐵管道改造工程。柳州中燃負責人稱，對於市政管道改造，成本最大的部分是道路的開挖和修復，“可能花費數千萬。”
7月14日下午，柳州的馬路上等待替換的老舊燃氣鐵管。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明查暗訪組專家提醒，開挖出的老舊鑄鐵燃氣管道目測管頂離地面0.4m，地下燃氣管道埋設的最小覆土厚度（路面至管頂），不符合GB50028《城鎮燃氣設計規範》6.3.4 第2款埋設在非機動車車道（含人行道）下時，不得小於0.6m。
除了市政鑄鐵管道，小區庭院內的低壓管道也存在老舊現象，並多次發生泄漏。7月14日這天，明查暗訪組專家在對柳州中燃公司檢查時發現，僅5月份就有4處老舊的低壓管道漏氣，經詢問確認這些老舊管道采用鍍鋅管絲接埋地，管道使用年限超過20年，同類低壓管道有104km。“建議根據泄漏頻次及管道銹蝕情況，評估管道風險，制定整改計劃，避免管道超期服役，發生燃氣泄漏。”
柳州中燃負責人回應稱，目前根據泄漏的頻次制定了老舊鍍鋅埋地管道的整改計劃，“每年大概是5到10公裏左右的整改計劃。”
曲阜全市天然氣居民用戶達到15萬戶。“6·13”十堰重大燃氣爆炸事故發生後，曲阜安排部署安全生產大排查大整治工作，“截至目前，全市共排查灰口鑄鐵管、市政燃氣老舊管網10.43公裏，已整改3公裏。”
曲阜市拆除了占壓燃氣管道的民房後，給記者發來了照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對鑄鐵管網實現全面清零。存在隱患的燃氣管網立即整改。”8月3日，曲阜市給記者發來了《國務院安委辦明查暗訪發現問題整改報告》。
上述報告稱，曲阜準備對運行超 20 年的燃氣管網全面進行評估，不符合運行條件的，逐一制定管控措施，限期改造。全面整治燃氣管線交叉運行問題，排查消除密閉空間內燃氣管線存在的泄漏隱患。落實第三方施工單位管道保護職責，防範第三方施工對燃氣管線的破壞。相關燃氣公司嚴格落實企業主體責任，制定改造方案，倒排工期，於10月底前完成市政管網改造。
明查暗訪組專家告訴記者，近幾十年來管道燃氣高速發展，但是管道信息化管理相對落後，亟須通過精確地排查推進信息化建設。自青島輸油管道爆炸事故後，國家組織開展對地下空間進行排查，但從十堰事故來看，有些地方並沒有落實該工作。
“加上現在燃氣管道普遍采用聚乙烯材質，且未敷設示蹤線，導致燃氣管道難以被探測，如果管線定位信息缺失，隨著人員更替、道路改造等原因，後續可能造成燃氣管道不可知的問題。”
明查暗訪組專家指出，市政道路下除了燃氣管道，還有自來水、電纜、通訊光纜、排汙管等其他多類管道，在一些管理先進的城市，政府市政管理部門統籌建設管道信息系統平臺，對管線單位起到有效的督導作用。
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曾金秋 實習生 韓夢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