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夜睡了一覺醒來，拿過手機一看還不到三點。想再睡一會，卻怎麼都睡不著。不僅昨晚睡太早，也因為又做夢夢見了外公。
夢裏的場景仍然在老家，在小時候爸媽在分家的兩間土墻房地基上，重建修葺而成的磚瓦樓房裏。
外公出現在那裏，除此其他夢裏的畫面都只剩一片零碎模糊。
醒來思緒萬千，現實中的記憶接踵而來。
2.
外公身前是當地有名的“zi ka si"。就是農村辦紅喜白喪事，統籌協調、安排人員、指揮大小事的那個人。一般都要當地說話有分量、德高望重的長輩擔任。
而且他還得會說賀詞貫口。所以無論紅事白事，外公張嘴就能來，祝詞的貫口一套一套的。他有很多小冊子，專門記錄那些貫口和順口溜。
外公年輕時還是一名木匠。靠給別人家做木工賺錢，長年累月練就了一副精湛絕倫的手藝。
媽媽出嫁時陪嫁的木箱、櫃子、大圓桌圓凳、爸媽的婚床...全都是外公親手打造。他還教會爸爸做一些簡單的木工活兒，像家裏的凳子、椅子、床，爸爸都會做。
外公還是打鑼鼓隊裏的萬能手。農村方圓十裏誰家辦喪送葬，都需要邀請幾支鑼鼓隊為亡靈超度引路。而一個鑼鼓隊由五六個人組成，分別負責嗩吶、笙、鈸、鑼、碰鐘、二胡。
但有些人只會一樣樂器，比如會嗩吶就不會笙、鈸、鑼。外公除了不會拉二胡，其他都會。
外公去世後，他打鑼的那一套樂器爸爸帶回了家，雖然他沒有學會。
3.
記憶裏，媽媽很孝順外公。每一年農忙，都會領著我們去給外公家幹活兒。他一個人，種了玉米莊稼。繁忙那些季節，常常一個人早出晚歸，人就像長在了地裏的一樣。
但是，媽媽在心裏其實埋怨了外公一輩子。直到他死前，都沒有放下。媽媽小時候讀書非常優秀，高中直接被保送縣城中學。可惜剛剛進學校沒到兩個月，外婆驟然離世，外公便從學校把她接回家，之後再也沒讓她回學校。
後來，外公和鄰村一個寡婦好了。常常不歸家，還把做木工的錢拿去補貼對方，只留下十幾歲的媽媽在家照顧著三個比她小的弟弟。
媽媽說，外婆在世的時候最疼她，從小溺愛她，不舍得她幹活，只願她好好讀書。
而外婆死後，她的人生好像就只剩下苦難。外公十天半個月不著家，作為長姐她被迫一夜長大，像母親一樣照顧著三個弟弟。直到比她最小的弟弟上初中，她才出嫁。
外公並不算再婚。小時候我喊的外婆，媽媽和舅舅們從頭到尾都只稱呼大嬸。那個外婆是個苦命人，青年守寡，一個人拉扯兒女。
她和外公在一起十幾年，都沒有棄養她的公婆，沒有丟掉她原本的家。最後五十多就走了。此後十幾年，外公身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4.
外公去世最後幾年，受了很多苦。他的病發現得晚，醫治得更晚。最開始有便血的癥狀，他諱疾忌醫，瞞著大家偶而只去土醫生那裏開點藥緩解。
過些年腹痛更是家常便飯了，才私下跟爸爸說，想讓爸爸帶他去縣城做個檢查。
可那時正好舅舅回家，接他到外省帶孫子。去了外省，舅舅卻沒把帶他去做檢查的事兒放心上。又過了一年多，病情一拖再拖，等到回老家就診已經被確診為直腸癌晚期。
醫生建議不做手術，還可以活個一年半載。爸媽就都瞞著他，讓他以為可以醫治的。
那一年，正巧哥哥高考後假期誤入傳銷，和大學失之交臂。隨後我在春節被爸媽哄騙，被親戚送去沿海的工廠打工。
半年後，我一意孤行返回老家，重新走進校園。卻因此，導致我和父母之間的矛盾白熱化。
不僅因為，媽媽想方設法阻止我重返學校，更因為她把我十幾年讀書學習的兩大箱子書籍全部賤賣了。
而那時外公已經病入膏肓，被接到我們家一起生活。
5.
從小媽媽就偏心喜歡哥哥。她覺得讀書是男人的事，女孩遲早長大嫁人。她從來不讓哥哥進竈臺碰鍋碗瓢盆，還說洗衣做飯是女人的天職。可我卻像天生長了一身反骨，從小和她作對。
外公的心裏，也更喜歡哥哥。因為每一次去到他家碰到趕集，外公都只帶著哥哥一起，把我留在家裏。他會給哥哥買衣服，卻從來不會給我買。
媽媽和外公一樣。趕集時總是把哥哥圈在身邊，一件件地在他身上比劃從頭買到腳。而我可憐巴巴跟在後面一件也撈不著兒。
我雖然年齡小，心性卻很大，不肯受這個委屈。所以，小時候在日記本裏，我寫了很多外公的壞話，從小就會跟媽媽拌嘴吵架，甚至直接在大街上怒斥媽媽的偏心，直接撿地上的石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扔她。
外公生命最後的半年，我更像一個滿血歸來的復仇戰士，在家和媽媽鬧得雞犬不靈。我和她互相撿這世上最狠毒的話，可她已經狠不過被仇恨蒙蔽了心，不更世事又無所顧忌的少年。
外公那時已是一副強弩之軀。每次他都在一旁細語相勸，最後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媽媽被我氣得端著板凳在陽臺上放聲大哭。
6.
外公很逞強。他住在我們家，總是小心翼翼，客客氣氣。他不能吃辣，不能吃硬的米飯，可農忙時媽媽顧不上他，一日三餐都不能按時吃，更別說吃什麼了。但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也沒跟媽媽提過要求。他還總是怕委屈連累到我們，跟他一樣吃清湯寡水的飯。
外公也很能忍得了痛。腹痛嚴重，只能打止痛針。開始是幾天一針，後來一天一針，再後來止痛針都不起作用，一整晚都能聽見他強忍著那種難受痛苦的呻吟。
外公也盡量不添麻煩。他本人愛幹凈，那時他排泄已經不受控制，即使便桶擱置在床邊，也還是會拉在身上。但只要拉一次，他都要下床換洗擦身體。而只要他自己能走動，他都自己洗臟衣服，連媽媽都不讓幫忙。
7.
最後一次見外公，舅舅回來碰到那天我生日就一起接回了老家。回家外公就給了我五十塊錢，回學校的時候他還叮囑了很多話，其中最多的就是：別再和你媽吵架，以後要對你媽好點，你媽也不容易...
還有就是他對不起我媽等等。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已是彌留之際。還說讓他好好養病，等我期末回來。後不到一周，就在教室接到哥哥電話，外公走了。
當天我連夜趕回老家。外公是在最後一天被接回自己的家後咽氣的。我到家已是半夜，只有媽媽一個人守在靈堂。媽媽讓我先磕頭後為我包上白巾。然後我就陪她守著。後半夜舅舅們來替班，我們相繼去睡去。
喪事那幾天，天氣一直不好，下著雨。出殯那晚，我在屋檐下目送著浩浩蕩蕩的送葬隊舉著火把，在磅礴的大雨中艱難前行。
他們所到之處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由近及遠硬生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開辟出了一條通往天堂的道路。
8.
此後許多年，無數個午夜夢回，我總是會夢見外公。夢見他待在老家那磚瓦房裏，一臉麻木地望向我，不說一句話。
夢見他坐在生前常坐的角落裏，看著我們一家，目光溫柔又呆滯。
只是在所有夢見外公的夢裏，我和外公沒有一句對話。每次夢醒，我都只大約記得，他的面容和那雙瘦骨嶙峋凹陷的眼睛。
9.
周公解夢裏說，常夢見死去的親人又沒有對話，寓意死去的親人對我們牽掛，也可能是做夢者藏在潛意識深處的思念。
而我更寧願相信是我自己不願遺忘他。
然後他就可以像《尋夢環遊記》一樣，在死後的另一個世界好好活著。等著我們在那個世界相聚。
我希望那時，以我不再輕狂偏執的模樣，慢慢向他懺悔，然後告訴他：
在他死後的第十年，我沒有努力成長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人，可終究算慢慢釋懷了經年累月的不甘和怨恨；
在他死後的第十一年，我領悟到了人生中許許多多耿耿於懷的意難平，有些不可解，不能解，也無須解；
在他死後的第十二年、十三年，我承認了父母的平凡，也開始意識到或許自己也終將平凡。
10.
而後我的人生出現大面積和解。
和記憶中的痛苦，和那些自以為地被傷害，和血脈相連的父母，和另一個自己，甚至和正在面對、即將面對、未來還會面對的一切苦難和解。
“以前我總在抱怨自己沒鞋子穿，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沒有腳的人。”
回首外公的一生，和有關媽媽的那些點點滴滴，我才發現，原來生命何其沈重，生活何其沈重。
在命運的車輪面前，外公和媽媽都是不被命運眷顧和厚待的人。無數的人也或都像你我，年少不被父母愛，一路跌跌撞撞滿身是傷。
然而，倘若這些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能做的，那就是管它不幸還是幸運，都讓它在心裏開一朵花，用自己的堅強擁抱花香，治愈那些覺得挨不過孤獨悲傷又絕望的日子，然後用鏗鏘有力的抗爭衝刷掉那些痛苦又軟弱的塵埃。
《完》
2021.11.10.於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