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祖父母躺在病床上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澎湃新聞 湃客

胡卉

全文共11886字,閱讀完大約需要10分鐘

1

我們圍著火爐坐著,偶爾聊兩句,絕大多數時候,什麼也不說。在雪片翻飛的隆冬,等待家族裏一個孩子出世,既讓人幸福,又令人空虛。我們的眼光在彼此的臉上停留,內心空茫地聽著這世界。電烤爐因電壓不穩發出嘶鳴。

墻上的鐘在一秒一秒地響。北風很猛,樹枝斷落。穿套鞋的人踩著冰凍的泥路從屋檐下經過。窗戶沒關緊,有腥冷的空氣鉆進鼻孔。表妹喻晴撐著桌面站起身,手掌托住大肚子,生怕孩子掉出來似的。

姑媽急忙問:“幹嘛去?媽幫你。”

喻晴說:“我要上廁所。”可她身子沒動,像在醞釀主意或準備體力。

田豐攙起她:“我扶你去吧。”

“不用。你烤你的火。”

她口氣平淡卻堅決。於是,我們看著她兩個腳掌始終不離地,腳尖和腳跟輪流畫直角,以37碼接37碼的步距,去上廁所。我們十秒能走完的距離,她細細碎碎挪移了十來分鐘。恥骨分離癥貫穿了整個孕九月,髖骨韌帶受損,骨盆裂隙加寬,薄弱的纖維軟骨組織卻依然不得不兜住十多斤的胎兒、胎盤和羊水。如同一場節制而緩慢地受刑。《尚書·呂刑》記載對女犯實施的宮刑:“男子割勢,女子幽閉,次死之刑。”“幽閉”即損傷恥骨。

但沒人敢去攙扶她。喻晴性格雖隱忍,但她決定的事情,她自己的事情(哪怕小到小便),一貫討厭別人插手。我們心裏都有點不舒服。姑媽只好故作輕松地笑起來,講起她懷喻晴時,夢見一條大狼狗,半邊臉白半邊臉黑,黑白極其對稱。等到喻晴出生,屁股半邊白半邊黑,一整塊渾圓的胎記,逗得人人樂不可支。多麼快,25年一晃而過,喻晴也要當媽媽了。至於孕晚期的恥骨分離,姑媽大度地說,完全小問題,相比做試管嬰兒,相比宮頸機能不全,全程臥床保胎,這點痛苦,可以忽略不計,將會很快忘記。

這是湘北2015年的冬季。返鄉待產之前,喻晴在廣州的八個月孕期一路輕松順利,屬於有資格去“知乎”答題傳授經驗的那種人,既有知識理論,又有自律知行合一。我們總能見她從建築師事務所下班後,在朋友圈打卡,勤練高強度的孕婦操。滿月似的臉龐汗珠如豆,煙灰色速幹服下,身形高挑而清晰。

吃呢,精細得像在“胃”這個實驗室,做生物學研究,煲不重樣的雜糧飯,搭配各類蔬果、牛肉和魚蝦。節假日照常出行深圳、惠州、香港、廈門,看各類建築方面的展覽。一個對生活有把握的女人,像一臺各部零件嶄新鋥亮的永動機,寂靜而精準地運行,驕傲,高效,被扔到荒島上,也有膽把自己照料得很好。

等到預產期逼近,喻晴到了一個必須被照顧的階段,來自母親催促回鄉的電話變得頻繁。母親用開水浸洗了嬰兒衣服,在冬日蒼白而珍貴的陽光下,曬了又曬。衣帽、睡袋、推車、搖床、消毒櫃、吸奶器、分段奶嘴,每收到一件,她都拍給喻晴:“快回來看呀,多麼可愛。”喻晴對回鄉磨磨蹭蹭,直至田豐在新聞“孕婦緊急產子,列車加速進站就醫”的刺激下,買了兩張回家的高鐵票。喻晴知道她的建築師很忙,自嘲“熬夜畫圖狗”,她擅自退掉一張,再快遞了電腦和相機,輕裝幾件衣物,就獨自回到了我們的故鄉。母親、繼父、公婆、叔嬸和姐妹都歡迎她。

2

同樣歡迎她的,還有感冒。湘北山陵小鎮,冬天陰冷如冰窖。她在回鄉第二天,凍病了。感冒從鼻塞,轉變成支氣管炎,又引發了肺部感染。人一躺下,唾液倒流,咳嗽不止。她試著塞三個枕頭,終於在反復的睡著和咳醒之間,累積了片刻小憩。她默默忍耐,最憂心的是腹中胎兒是否會受到連累和侵襲。

事實上,喻晴的體質體能並不柔弱。尚在閉塞蒙昧的少女時期,她便跟著VCD修習瑜伽,認同艾揚格《光耀生命》的理念:“健康的身體需要辛苦的付出才能獲得”。應該是多年香港求學、廣州工作的熱帶經驗,重塑了故鄉地理對她的作用。十年前,香港剛開始錄取內地高考生,在我們見識有限、思想保守的縣城高中,指導填誌願的老師一律給高分學生和家長的建議是,國家有那麼多大學夠你挑,何必去香港?港片看過吧,資本主義社會,亂吧?可喻晴悶聲不響,拿到了香港中文大學的獎學金。去之前,她摸不準情況,沒敢聲張。待了半年,一身時髦地回來過年,別人問起,她大笑著像中了彩票,直言自己命好,南海觀世音保佑,踩上資本主義的風火輪,又快又穩,必定前途無量。老實說,我們都在喻晴興高采烈的襯托下,顯得有點沮喪。

當然,這點久遠的沮喪也並不妨礙我在她預產期這一天,接到電話後即刻趕到,擔當她的司機。我們圍著火爐等待,吃完了一盤橘子和兩個柚子,眼見天光黯淡,夜幕降臨,可母體除了一如既往的恥骨痛,胎兒並沒給出發動的跡象。等到喻晴從廁所挪移回來,半小時過去了。她眼眶紅紅的,用宣布的口吻說:“我決定去打催產素。”

“現在嗎?”我問的同時,姑媽眉頭一皺:“不行。生孩子就是瓜熟蒂落,孩子有自己的節奏,你等著就行了,打什麼催產素。”

喻晴看著我:“現在,你去發車吧。”

一刻鐘後,我們抵達鎮上的醫院。這所鄉鎮衛生院經過二十年的發展,已在省道十字口擁有一棟氣派如鎮政府的獨立大樓,更名縣級“第三人民醫院”。我在門診大樓前的空曠地帶,停好車,離通往婦產科的電梯還有三十米左右,喻晴目測了一下,微微笑,犯了難。田豐說:“小晴,我去給你找個輪椅。”田豐清瘦偏黑,寬額頭,小眼睛,戴銀邊眼鏡,神色文雅而不愛言笑,看上去總在想什麼嚴肅的問題。他似乎整個冬天都穿著那件藏青色的羊毛大衣,裏面露出不同配色的細格子襯衫。他是喻晴的高中同學,大學期間去香港交流,兩個人水到渠成無風無浪地走到了一起。

姑媽姑父嗤嗤地笑起來。姑媽說:“才三腳遠,找什麼輪椅,也不怕人看見笑話。”

田豐果然借了個輪椅來。他小心把喻晴抱上去,俯身在她頭頂上輕而快地親了一口:“小晴第一次坐輪椅,新鮮的體驗,是不是?”

喻晴笑得露出兩顆兔牙。

“小晴抓穩嘍!”

“抓穩啦。”

眼前的水泥路又直又平,微黃的路燈下,暫且空無一人。田豐推起輪椅,飛快地加速,不顧姑媽心驚膽戰的厲聲責備,他們加速,加速,最後在掛號和取藥的一樓大廳,花樣滑冰似的,旋轉起來。喻晴哈哈大笑。守在藥房裏打盹的夥計清醒了,跟著笑得眼睛瞇成縫。喻晴笑得整棟樓都聽得見。那模樣讓我想起電影《觸不可及》中,下肢癱瘓的紳士菲利普和黑人護理工德瑞斯每每做點突破邊界的小事,那種輪椅之上的喜悅,都讓菲利普渾然忘記了他的不幸和悲哀。

3

“跟我來,先看下宮頸成熟度,再決定要不要打催產素吧。因為有的人打了幾輪,也催不下來。”婦產科張醫生邊說邊往簾子後面走。幾秒鐘後,我們聽到一聲撕布般短促的慘叫。

張醫生走出來,扯下指尖沾血的一次性手套,扔進垃圾桶,笑著說:“宮頸條件很好,軟,薄。我剛幫你把胎頭撥正了,孩子興許能快點兒出來。你去做個B超,查下羊水情況吧。”

喻晴的B超單顯示羊水偏少,且因胎脂、毛發脫落,胎糞汙染,羊水渾濁不清。張醫生說,這種情況,胎兒容易缺氧,如果因胎兒頭骨太大、產婦體能不足,導致產程延長,就更加危險。她建議辦住院,明天剖腹產。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

姑媽像是沒聽懂,繃緊臉,盯住張醫生。

張醫生解釋道:“假設一個魚缸裏,魚很大,水很少,剛蓋過魚背,又有泥沙,不清亮,你想想,魚會不會容易死掉?”

姑媽的嘴張成一個越來越大的“O”,剜了張醫生一眼,把喻晴拉出了診室:“千萬,千萬不能剖腹產啊!你堂嬸子就是剖腹產,如今孩子都上大學了,一到陰雨天,那傷口還是瘙癢得要命。你回去看她的肚皮,像長了足蘚,摳得稀爛。剖腹產,你曉得你剖了,會引發什麼?試想一下,你的肉要劃開多長多深,你的血管經絡要切斷多少根,才能把一個50厘米長、六七斤重的人,搬出來?還有,剖腹產後,傷口剛縫合,麻藥剛消退,為了把子宮裏的淤血排出去,護士會像在搓衣板上搓衣服那樣,搓揉你的傷口,那比生產本身還要痛苦。還有,還有……”

姑媽不停用手背抹著淚花。

喻晴寬慰了她媽媽幾句,問田豐:“你說怎麼辦?”

“我尊重你的選擇。”

“我想確保孩子是安全的。”

“我們再仔細問下醫生,多問幾個醫生。”

“好。你要不要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就說今天來住院了。”

喻晴的公婆一聽要剖腹產,就責罵兒子怎麼不往縣城中心人民醫院送,這所鄉鎮醫院,農村婦女做產檢都嫌它低級,你們倒好,因為不想和別人共用病房不想睡走廊這樣不打緊的小事,拿人命開玩笑,書往屁眼裏讀進去的嗎?讀進去的都是煤炭嗎?公婆心急如焚,要馬上過來。

六點,值夜班的醫生到崗。她們的頭發和羽絨服上還留著風雪的殘漬,雙眼因從暗夜與寒冷中走來,銳利有神。她們哈著白氣,搓著手打招呼:“好冷啊。好冷啊。”

“讓他們明天再來吧,這麼冷,反正也幫不上什麼忙。”喻晴壓低聲音,指指田豐正在通話的手機。

護士領著喻晴去病房做胎心監護時,田豐開始考慮轉院,縣城醫院,開車一小時可達。接手喻晴的夜班醫生,姓李,年輕而急躁,說什麼都不像張醫生那麼鎮靜尋常。她拿出一疊寫清種種風險的知情書,請家屬簽字,每一條都讓我們緊張,不能答應。姑媽姑父幹脆出了門,把自己堆積在門口的椅子上。姑媽悲戚地和姑父說,她委實不想讓喻晴剖腹產,剖腹產就是“剖腹慘”。

又說到喻晴六歲喪父,母親改嫁出門,剩她在祖父母跟前長大。祖父母又先後過世。雲雲。

田豐沒有簽字。他問李醫生:“如果出現最壞的情況,你們至少可以保住大人嗎?”

李醫生怔住:“你說這個,要我怎麼回答你呢?”她尷尬地笑笑,又看了看我,似要尋求支持,“你說是吧?他說這個話,要我怎麼回答呢?”

喻晴的胎心監護正常。她自嘲地笑起來,說醫院樓是好樓,就是裏面落後。不像廣州的醫療器械那麼先進,也不像廣州的醫生那麼忙碌馬虎,她曾站著十秒做完的胎心監護,躺在這裏做了二十多分鐘。

田豐的建議被駁回。喻晴不同意轉院。她說她選擇這裏,是出於對自身身體條件的自信(雖然現在聽起來並非完全樂觀)。她躺在病房,聽著孩子的心跳,仔細回顧了自己極其努力的孕期,——每一天都那麼科學而用心,就是為了此時此刻,不必惶恐憂懼,不必全然被動地接受擺布與宰割。在此基礎上,她要爭取有尊嚴地生產。她直覺,她相信,她保證,她和孩子,都不會有性命之憂。

她也不同意明天剖腹產。她說:“我等苗苗兩天,如果她還沒有發動,再剖。”

4

田豐去辦住院,我和姑媽姑父把後備箱裏的待產包、嬰兒衣物、臉盆、保溫瓶等物件搬到病房。條件最好的獨立病房128元一晚,配備洗浴間、大沙發、嬰兒床,有空調和熱水。但當天,除了喻晴,其他幾位孕產婦都住在30塊的四人間病房,共用走廊盡頭的公廁,找護士借壺燒熱水,當著其他男家屬的面,醫生把手掏進待產婦的陰道,檢查開指情況。那時,我尚且不知性命和尊嚴相比,意味著什麼,開車送姑媽姑父回家的路上,腦子裏都是那些待產婦黑而粗糙的臉。

七點到家,我收到喻晴的微信:“見紅了,發動了,哈哈哈。”還有一張臟內褲的照片,上面有一塊與月經血無異的絳紅,是她宣告勝利的旗幟。

我馬上打電話給她。她很興奮,直感嘆母子連心。肚子疼了兩三回了,溫溫吞吞的疼,不嚴重。醫生來看過了,預計要疼一晚呢,明天下午才有得生。田豐下載了一個記錄宮縮頻率和時長的APP,開始觀察起來了。我提出過去陪她,被拒絕了。她還囑咐道:“別告訴我媽,讓她休息一晚吧。明天有場大戰鬥呢。”

冬天的清晨天寒地凍,我和姑媽姑父到醫院時,喻晴的公公婆婆已經到了。

喻晴躺在病床上,咬著嘴唇,來回翻側、扭動著身體。她輕擡手臂和我們打招呼,手臂上汗液涔涔。她微弱地喊了聲“媽媽”,聲線顫抖開去,又克制而無法克制地發出痛苦的“啊,啊”的叫嘆。

田豐伏在床頭,手掌穿過她濕漉漉的頭發,不停地小聲呼喊她的名字。他不安地告訴我們:“開三指了,可以打無痛了。可是,麻醉師要八點上班,也就是說,我們至少要等到八點。”

陣痛在遞加,挑戰著喻晴的承受力。漸漸的,她痛得連話都說不出,想催田豐去護士臺問問麻醉師來了沒有,就在他的手掌中動動指頭。姑媽完全止不住眼淚,在病房裏走來走去,語無倫次地向我和田豐問各種根本不必回答的常識性問題。

八點,麻醉師來了。麻醉師指導田豐說:“你和這兩個護士一起,摁住她。麻醉往脊椎打,打進的地方不是常見的肌肉或血管,而是腰椎骨縫,會酸脹。但是要持續地打,她身體不能動,我之後還要往裏面導入管子,後續供給麻藥。清楚了嗎?”

田豐說:“清楚了。”

麻醉師豎起針管,推出空氣時,我感到眼睛一熱。我從沒見過那麼長那麼粗的針頭,如若一根建築鋼釘。

喻晴趴伏在床,身體因陣痛扭成蝦狀。田豐抓住她兩邊肩胛骨,在她耳邊說:“小晴,你聽見我說了嗎?你不要動。”

麻醉剛釘上,喻晴就哀號著扭動了一下,導致針頭直接從她身體裏脫離出來。麻醉師氣急,罵了一句。

只能重新來過。我和另外一個護士也被叫上,固定喻晴。

田豐的眼圈紅了:“小晴啊,千萬不要動。就這一會兒,小晴打完就不痛了。忍一忍,千萬不要動啊。”

小晴悲苦地點點頭。

針頭再次釘進脊椎。這對年輕的夫婦,一個眼神如彌留般絕望,眼角流下痛苦而順從的淚水,一個在意誌的力量下,保持絕對的冷靜和專註。他們始終用力凝視住對方,宛如到此才得以真正建立起血緣。

打完麻醉,過了一會兒,喻晴感到不怎麼痛了。姑媽把她弄臟的被子翻過來,白色朝上,她還遲鈍地笑一笑:“啊呀,我還以為這灘血是醫院的被子沒洗幹凈呢。”

醫生提醒田豐,趁她不痛了,趕緊去買些熱飯菜來吃了,儲備體力。田豐快步出去。護士們用贊賞又艷羨的口氣,說喻晴嫁了個好老公,你看看那排病房,生個把孩子嘛,哪個瞎雞巴男人舍得拿六百塊出來打麻醉啊。

喻晴和我相視一笑。後來她提起,還在感慨:“六百塊唉,也就是我在香港或廣州,買雙皮鞋唉。”

5

喻晴正端著一碗醬油蛋炒飯,大口扒著,笑著責備她媽媽,教育做得不到位,從沒提過“生孩子有多痛”這個知識點。母女正爭辯呢,喻晴捂著肚子大叫起來:“痛,痛,我要痛死了哇。”碗沒端穩,醬色的飯粒潑灑得滿床都是。她瞬間痛得滿頭大汗,眼球充滿了來路不明的茫然驚恐的血色。她倒在床上劇烈翻滾,彈簧擠壓出極其尖銳的聲響。

她淒厲地叫喊,場面第一次失控了。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田豐,田豐,我真的要死了。”

田豐跑了出去:“醫生!醫生!1號床……”

張醫生來了,瞥了眼墻上的掛鐘,九點三十五分。她端起保溫杯吹了吹,喝了一口熱水,擺擺手:“不要這麼激動,你還有得痛呢。剛開到五指吧?我探一下宮口。”

“才五指?!不行,受不住了!”喻晴絕望了,“我要剖……”

醫生掀開被子,五指探進她的陰道,有一點吃驚:“頭胎居然開這麼快,十指了,送產房。你們去推個輪椅來。”

姑媽、田豐和我在產房外等待。喻晴每一下聲嘶力竭的哀號,都讓我們緊張得盜汗。田豐的額頭焊在了產房門上,往門縫裏張望。他雙臂撐住門框,腳尖來回碾著地上其他丈夫留下的煙頭,意誌完全失效了,他如同被恐懼擊潰,被扔進了殘酷的凍庫,整個身體都抖動不止。

產程相當順利。十點半,醫生開了門,把嬰兒端到我們面前:“是個千金哦,六斤二兩。媽媽也安全了。她這身體,好能生,二胎會生得更快。”我們都笑了。

醫生說:“去護士臺要兩根美容線來,她生那麼快,撕傷嚴重。”

嬰兒小臉通紅,透明的胎毛看上去柔弱得令人心顫。有幾道褶皺,可能是通過陰道時受到擠壓的緣故。頭發上沾著血和黏液。看不出她像誰。我們也沒來得及細看,她就被爸爸送到病房,交給等待的奶奶。這期間,醫生再招呼我去要了一根縫合的線來。

喻晴被推出來時,充血的豬肝色臉龐還未復原。她很平靜,醫生和家人說什麼,她都應著,並無多話。沒有像大多數順產婦,需要動剪刀,會陰側切。胎兒體重和頭圍都正好,不必借助吸盤器。姑媽說,至於撕傷,不可避免,沒有人不會撕傷,那是整個自然現象的一部分。可是在看著田豐給嬰兒清理完大便,擺放在床上,喻晴流了眼淚。她指著嬰兒緋紅的臀部,和丈夫說:“就是這一段,從陰道到肛門,全部撕裂。我能聽見線在肉裏拉扯。縫了好久啊。現在麻藥在消退,除了痛,下身連存在感都沒有了,像是被截掉了。幾個線頭嵌在肉裏,很硌。我的女兒,以後也要這樣嗎?”

我們無言以對,但是來不及感傷。醫院專一地對付肉體,哪有包涵情感的空間。護士進進出出,掛消炎和止痛的各種瓶子,往喻晴的手背紮針,量體溫,定時揉搓她的肚子。她的陰道就像下水管道似的,衝出淤血廢物,把產褥墊浸得殷紅。每排空一次,她就要去廁所清洗下身。這項工作由丈夫代勞。婆婆媽媽都圍著嬰兒,緊張運轉。

喻晴孕期的努力在嬰兒身上顯示出成果。嬰兒非常健康,生命力旺盛,種種測試過關斬將,連很難逃脫的黃疸都沒沾染。也正因如此,她很能吃,吮吸過重,還有其他說不明道不清的原因,總之,喻晴的乳頭破損、皸裂、出血了。

喻晴先是和護士說:“我沒有奶,真的,我試過了,就是沒有,暫時給她餵牛奶吧。”

護士二話沒說,用力摁壓她的乳房,乳汁噴射出來。她痛得大叫,卻不能再逃避。

護士強調母乳餵養的重要,也提醒喻晴如果不加快餵奶,乳腺堵塞,引發膿腫,將不得不切開引流。

姑媽勸慰她的女兒忍一忍:“人世最難,‘生養’二字。生啊,養啊,本就是拿一寸命,換一寸命。”

第一天僅是餵奶,喻晴眼淚都不知流了多少。

產後第三天出院。上午九點,我到醫院接人,把喻晴、田豐、新生兒和喻晴的母親,送到田豐的父母家。

6

產褥期在婆家過,母親住過去照料產婦,婆婆照顧嬰兒,這是通俗的安排,更是小鎮的傳統。小鎮有很多傳統,祖輩父輩傳下來,希望你統下去。你最好不要違逆,做個順水人情,因為違逆所需的精力、情感、時間和經濟成本,往往比順從要高得多。

關於去哪裏坐月子,喻晴考慮過很多實際情況:婆家和娘家屬一個鄉鎮,籠統說,去哪家坐月子,差不多。但是呢,娘家離鎮上超市近,婆家卻很遠,買什麼都不方便。娘家有熱水器等設施,可給母嬰24小時供熱水,婆家則全靠燒柴。娘家鄰裏多,常有阿姨嬸子走動聊天,婆家呢,則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背靠山陵,面朝原野,方圓十裏,只有公婆二人和一條斑點狗。況且,田豐的十天陪產假已用光,明天就得回廣州上班。喻晴設想了一下:“可能會有點無聊啊。”

喻晴決定在娘家坐月子。繼父表示尊重,但母親很不情願。等到母女各執一詞無法妥協,最後,母親說:“我跟你直說吧,老人言,產婦惡露不盡,身子不潔,在娘家坐月子,會給娘家帶來背運。”她說有個鄰裏嬸子就是這樣。月子期間與婆婆不和,大吵一架,回了娘家。沒多久,娘家哥哥出車禍,侄子溺斃,嫂嫂改嫁,母親腸癌,娘家只余下她老父親。母親話裏的意思喻晴聽明白了。

母親還反問道,你常年在外,從沒在婆家住過,現在添了人都不去,田豐父母會怎麼想?人要顧全大局,不要搞得大家都不舒服。還有,去了婆家,有事多忍讓,不要跟婆婆鬧矛盾。

娘家娘定奪,婆家婆做主。這個道理喻晴懂,再說,故鄉,回都回來了。

喻晴後來告訴我,她本想問問母親,那些悲劇怎麼會勾連到產婦身上。但整個說辭都讓她十分難過,覺得沒有問的必要了。

當車還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下坡時,我們望見了田家的房屋和等待的兩位老人。他們也望見了車子。迎接新生兒的鞭炮響了起來。有了下一代,大家都很高興:“升級啦,升級啦。”個個像升官,相互道喜。田豐抱著嬰兒,小心地用鬥篷遮擋風雪。我攙扶著喻晴,她的手軟如面團涼如鐵。我們在年輕夫婦的臥室安頓下來。這是他們一年前的婚房,窗戶上的酒紅色“囍”褪成了灰粉色,一個“喜”脫落了。似乎忘了開窗通風,空氣中有股潮濕的黴味,還有棉絮和纖維堆積的微粒粉塵。嬰兒敏感地打了幾個噴嚏。攙扶喻晴去廁所時,她請我幫忙淘寶一個除蟎儀,看樣子還會要置備別的物件,等送到鎮上快遞站後,還請我送過來。

產婦面臨種種連她自己也難以想象的極其具體的困境。其中一種,就是便秘。哪怕她提前了解並準備充足。分娩前一天,喻晴開始吃一位臺灣中醫配備的月子餐,不重樣的雜糧煮粥,再用竹蓀、玉竹、雲苓、牛蒡、地參,搭配新鮮的土雞、魚類和蔬菜,燉或焗,既確保營養,又註意消化。產後第三天,她心情與腸道都變得煩躁,決心對付一下大便。因為她雙腿無力蹲坑,又拒絕他人入內,我們只好給她搬了個椅子,讓她撐伏在上面。凜冽的冷風由露天化糞池而來,從蹲坑的排泄口灌入,接著灌入她的陰道和子宮。她不能在廁所待太久,必須集中突破。我們聽到一聲慘叫。還沒問,她就抽噎著說:“沒事,不要進來。只是肛門縫合的地方,撕開了。”

她下身縫合的傷口,白天和夜晚生長愈合,清早排便再撕開。如此反復,好像每天都在產出一條細小的嬰孩。但總的來說,愈合的速度比撕開的速度略快,所以未來才有修復的可能。她向我推薦這套兩千塊的月子餐。她說產後三天就能憑自己解決排便,真是厲害。

“你知道麼?我有一個朋友,每次排便,都嚎啕大哭。老公前面托著,媽媽在後面拿筷子一點點挖。”

我聽得汗毛豎起:“人啊,為什麼一定要生孩子?”

“別人,我可說不好。”

“那你呢?”我問喻晴,“你為什麼要生孩子?我知道你——你不是那種參考別人過生活的人。”

7

喻晴要生孩子,是她自己要,不是為了愛情或田豐,也不是起於一次避孕事故。她有點奇怪,從小就認為自己不孕。長得又高又瘦,乳房始終像顆小核桃,初潮遲遲不來,來了又不規律,全憑運氣去迎接它。有次運氣不好,正做著全校課間操,她身下一股熱流,兩腿之間,淺藍的牛仔褲上,現出一大塊經血,在無精打采的稀疏的人群中,一下子聚焦了註意力。

不孕的潛意識伴隨著漫長的壓力和不明的憂愁。我們一起看泰勒版電影《埃及艷後》,艷後講究計謀又不乏真心地說:“不孕的女人,猶如幹涸的河流。女人負有使枯木結果、荒地開花的責任,就像尼羅河滋養大地。”喻晴若有所思地嘆氣:“哪條河,是自己不想水草豐茂魚蝦嬉戲呢?”

等到懷孕,謎底揭示,她感到一種輕盈、自由而空靈的快樂。

此外,她說,下一代的存在,會讓她老了也依然對這世界保持興趣。反之,如果自身離死亡越近,又沒有孩子可以關心,人真的不會散淡與世界的關系、虛空自己的世界觀嗎?

喻晴邊想邊說,深沈而認真的眼睛來來回回地轉。她的語速很慢:“我要一個孩子,是我自己想要。再就是,我想與這個男人一起要。他的意誌與柔情,內質與外在,是我所愛。不過,在養育孩子的將來,我的認知會修補,會更新,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田豐明早的動車回廣州,今天就得去長沙住一晚。告別很難,所以他特地選了喻晴睡著的時候走。

走之前,田豐像個領導一樣,安排了很多事情。他希望母親和嶽母各司其職,一切井井有條。首先,為了確保喻晴得到足夠的休養,母嬰分房睡。其次,冬夜寒冷,起夜衝牛奶五六次,排便清洗也頻繁,以致夜間最為辛苦。所以,田豐再三囑托,夜間實行兩位老人換班制。此外,他還說,產婦尤其要看著點。喻晴那性格我們知道,情願自己費力踢倒暖瓶倒杯水喝,搞得腰酸腿疼氣喘籲籲,也不想動下嘴皮支使別人。這樣不好,每天總有那麼多瑣事,怕她落下什麼病根。

可是,白天光是燒開水和煮粥燉菜就離不開人。晚間也有別的什麼原因。總之,田豐走後第三天始,母嬰兩人的照料,日日夜夜,都歸到了喻晴的母親那裏。

8

喻晴心疼自己的母親。她應邀在親戚群裏曬女兒,有時憔悴許多、眼袋青黑的母親也跟著入了鏡。她通過給母親、繼父和妹妹買羽絨服等物質補償,減輕自己的內疚。她想找田豐說說,讓他去找婆婆協調。但母親堅決不讓提。母親自己從沒抱怨過。她說,這種不合理是合理,不正常也是正常。

“一直以來,坐月子,是一代又一代的女兒,——而不是一代又一代的兒媳,被照料。”

喻晴不認同:“那是以前。現在的婆婆,很會做人。”

母親想了想,也不反對。她只是向喻晴講起,她產後是如何受到自己母親體貼耐煩的照料:她因受涼腹瀉,體虛臥床,端便盆、擦洗下身的工作都由母親完成。母親從無一點埋怨,噓寒問暖,像愛護一個嬰孩。有次母親有事回自己家一趟,她只好請婆婆幫忙。婆婆來了,蹙眉站在門口,捂著口鼻,遲遲不接她遞過去的便盆。

“至於你婆婆”,喻晴的母親言簡意賅地說:“她不是不願做,她可能是……沒我這麼能幹。”

喻晴開始設想,未來怎樣長久地爭取公婆的支持,以求讓這個三口小家順利過渡,不受分離之苦。尤為重要的是,她自己能夠繼續去實現她的自我——如同航班允許延誤,但不能徹底永遠地取消——她正在由一名建築設計師轉型為一名出色的獨立策展人。

她和婆婆說,去廣州前,要記得帶上身份證,去縣裏辦好港澳通行證。趁著身體康健,婆婆應該多出去看看世界。她和田豐會帶她到處走走的。因為公公不接受城市,所以每隔個把月,他們也會把公公接來小住。

將來的勤苦不成問題,眼下的忍耐也並非難事。比如,臘八過後,大雪封路,多日吃不到蔬菜瓜果,喻晴輪著吃了六天冷凍豬蹄和排骨。她通過之前網購的檸檬果和百香果補充維生素。直到公公決定一早出山,來回步行五十多裏,提回豆腐、紅白蘿蔔和綠葉菜。公公極其沈默,幾乎沒和喻晴搭過話,也無問候身體之類的關懷或客套。他從不進兒媳的臥室,想看嬰兒了,就讓喻晴的婆婆抱出去。喻晴說,那種沈默,不會引起她的不適,因為她感覺得到,那不是冷酷或拒斥,而是一種敬畏,一種對受了高等教育的、比他見識深遠的陌生女子的遠觀,沒有惡意的。

小年那天,我去看望喻晴,幫她在鎮上取了快遞,提了兩條據說補血的大黑魚。中午,產婦的飯菜端到臥室,我發現煮熟的黑魚,連鱗片都沒有剔除。喻晴用筷子慢慢清理了,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她笑著向我解釋:“你別見怪,我婆婆應該沒做過這種魚。她會嫌太貴。”可是也忘了放鹽,吃上去像嚼餐巾紙。可她差不多都吃完了。等到老人來收碗筷,鱗片和鹽,她提都沒提。

“你回來生孩子做什麼?”

我其實不用問,知道她是顧及家人,還有不必租大一點的房子、不必請住家保姆等經濟上的考慮。但我還是為她感到委屈,難過。

喻晴說:“你知道嗎?對我來說,那些你介意的,都很容易。”她突然眼淚啪嗒,撲在床上,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每天最難忍受的,是我很想他。我分分秒秒挨時間,盼他回家。每天晚上,我聽著山上的風,想起屋後茶山上的荒墳,想到那個幾天前新入葬的年輕女人。我有多想他啊。我想啊,想啊,我覺得自己都快瘋了。”

我看著她哭了好久。不知道為什麼,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9

三天後,田豐回來了。她欣喜地等他到淩晨四點。聽到車響,迅速鉆進被窩,假裝睡著。她好奇丈夫見到她後會如何作為。她也想在他輕手輕腳去親吻她時,猛地彈起身,嚇他一跳。為了健康考慮,她決心摁住虛弱的身體裏開始湧動的情欲。惡露拖得有些長,褐色的黏液,斑斑點點,淅淅瀝瀝。他們做愛後,被一股突如其來的鮮血嚇到,以致六點,天還沒亮,給我電話要車去醫院查看是否感染,兩個人都像闖了禍的孩子,語氣中滿是後悔不疊的羞慚和憂慮。

我山路上的車開得又累又迷糊。有一段路,沿幹涸的渠道開了很久都不見人家,眼際所及,是天邊綿延的群山飄忽不定的暗影。松鴉、斑鶇和紅喉鷚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叫幾聲,提醒我們正身處熟悉的故鄉。

我恍惚記起喻晴的出院單上,醫生好像特意用筆圈出強調:阿莫西林和益母草膠囊一日三次;註意營養和休息;42天嚴禁性生活。

我向他們確認了一下記憶力。

田豐嘆了口氣:“是啊。都是她,我哪拗得過她啊。當然嘍,也要怪我。”

“是我。怪我,你們怪我。”喻晴笑嘻嘻地安撫我們兩個。她後來說,產後她感受到,她的愛情已在情欲之上,是一種比情欲更深沈、比快樂更深刻的東西了。

因為丈夫回來了,母親回家籌備過年。一切職責都轉移到丈夫這裏。田豐雖初為人父,但從不說哪樣事情不會做,做不好。他不認為給嬰兒剃胎發、剪指甲、洗頭洗澡、穿衣換褲,需要祖母輩的經驗。他也不認為每天給自己女人洗臟內褲,有失身段。過了好些天,喻晴希望婆婆能接管嬰兒一夜,這樣她能從從容容的和田豐聊聊天,睡個久違的整覺。

可是婆婆像聽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笑話,問她兒子:“咦,你怎麼不自己帶?”

她想都沒想的拒絕讓田豐很惱火。但直到他準備帶著妻女和母親去廣州,再次被拒,他才把心裏那句話說出來:“媽媽,我知道我不能指望你。我九歲就知道,我永遠不能指望你,你和爸爸。”

他的母親聽了這話,也有點難過:“我擔心我的身體適應不了城市。你知道的,我一輩子沒出過省。到時病了,反而拖累你們。”

“你答應我了,小晴剛懷孕,你就答應我了。你想過我在外這些年嗎?你們了解過嗎?”

“我記性也不好。城裏路多,我不記路,把小孩丟了怎麼辦?——如果你們非要我去,我就去吧。”

喻晴心下一涼:“你要去就歡歡喜喜去,要不就不去。我們不會非要你去。”

“對。我們不會非要你去。”

“那我,不去吧。”

喻晴的母親更不可能去。問都不必問。她還有個小女兒在鎮上讀高中,走讀,成績像當年的姐姐一樣優秀。她的丈夫做著夥食自理的撈沙石的辛苦活。她的父母和公婆都已年邁。這個嫁出去的大女兒,是她的心頭肉,也是她眾多親人中的一個。

眼下有三種方案:一、喻晴留守老家帶娃。二、喻晴帶娃去廣州,做全職媽媽。三、喻晴出去上班,換租個兩居室,請個住家保姆。

首先,出於無法與外人建立完全的信任感,第三方案馬上被田豐否定了。它的不合適還有,每月硬性開支將由一萬五起。田豐月入兩萬,喻晴薪水一萬五,長此以往,盈余很少,這將意味著一貫意氣風發的兩個人,未來無法在更加開闊自在的層面展開。直接說,如果你不拼命工作,同時機遇很好,你將處處受限,不必設想未來。

剩下的兩種選擇更不行。喻晴拒絕做全職媽媽,這挑戰了她的底線。她不容置疑地說:“沒錯,有人很享受做全職媽媽,但可惜,那不是我。相比做全職媽媽,我還有最後一種選擇:離婚,不要撫養權。”

最終,他們還是找了住家保姆。生活多麼辛苦,又多麼幸福。多麼不安,又多麼紮實。我們外人一概不知。他們的朋友圈也不再更新,像兩艘悄然沈沒海底的郵輪。第二個新年過去了,他們沒有回來。(期間喻晴的母親和妹妹去過一次廣州)有一天,我發現他們退出了家族微信群。我們這些人,連同我們的故鄉,像一截沒用又發炎的闌尾,被割除、丟棄了。他們的女兒苗苗,照片上眉目清朗,視頻裏能唱會跳,內外都像熱帶植物般正茁壯成長。她不再像父母當年,如候鳥兩地遷徙。她將是一棵沒有記憶的樹,在異地紮根下去。

(為保護人物隱私,文中喻晴、田豐為化名)

本期見習編輯 周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