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地上很多拖鞋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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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成了一種默契,一家人在聊天中會刻意跳過中間那些年。申聰只知道家人找了自己15年,至於爸爸在外面被搶劫、被恐嚇,甚至一度想自殺,沒人提過;家人只知道申聰在偏遠山村生活了15年,至於留守兒童會遇到什麼,孤獨和成長的困惑如何消解,申聰也沒說。

文|王雙興

編輯|姚璐

爸爸練習

43歲這年,申軍良才開始學習當爸爸。

他有三個孩子,但在這件事上,他完全是個新手。過去的15年,大兒子申聰被人販子搶走、販賣,妻子留在家裏帶老二、老三,申軍良則拖著行李箱四處走,貼尋人啟事。他的身份是尋子父親,但因為忙著尋子,幾乎沒做過父親。

去年3月,申聰被找到了,申軍良也回了家。隔著被搶走的15年,陌生的父子開始一點點靠近。

對申軍良來說,爸爸練習的起步是充滿熱忱的。他每天像打了雞血一樣,忙於開家長會、買教輔資料,以及主動伸著脖子問:兒子,今天學校裏有什麼好玩的事?家裏有三個讀初中的孩子,但申軍良把大多數時間和精力花在了申聰身上。陪他上網課,陪他寫作業,申聰英語不好,申軍良甚至陪他一起背單詞。

申聰找回後,申軍良拿著新課本 受訪者供圖

申軍良生在河南周口,後來定居到山東濟南,一家人都是北方口味,但申聰被拐賣到了廣東,吃不慣北方的飯菜,於是申軍良決定學粵菜,一年時間,當初能把面條煮成粥的人,學會了做煲仔飯、鮮蝦竹升面、蜜汁叉燒、清蒸多寶魚。

爸爸學著做爸爸,努力得甚至有點刻意。申軍良自己也說,腦子在不停地想:什麼樣的父親是好的父親,什麼樣的愛是好的愛。越想越緊張,越想越焦慮,擔心申聰吃不慣,睡不好,擔心申聰不能習慣北方的氣候,就連日常生活裏開口和兒子說句話,也要先掂量一下:這麼表達能不能讓孩子舒服?

爸爸緊張,兒子更緊張。在新的環境裏,面對陌生但努力想要給出愛的家人,申聰顯得局促。父母叫他,他總是立刻走到跟前,問什麼答什麼,禮貌又拘謹;不管吃什麼,都會先送到客廳問大家吃不吃,如果是需要削皮的水果,準會削好切好端過來;一家人出去買菜,老二老三喊著想吃這、想買那,但老大先問:這個多少錢?申軍良用三個詞形容那時候的申聰: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小心翼翼,像在走一個沒有怎麼走動過的親戚。

相處時間長了,申軍良開始意識到:過度擔心不是愛,自己放松了,申聰才能放松。

他嘗試把焦慮和胡思亂想丟開,像普通父親那樣,和兒子聊閑天,彼此沈默也沒關系,不用怕尷尬而刻意打破。一次去菜市場,申軍良買菜,申聰在一旁和攤主說:阿姨,給個蔥。這樣的小細節能讓申軍良開心挺久:感覺我們是一邊兒的。

16歲的申聰也在一個新的環境裏,學著當兒子。有天夜裏一點多,申軍良跑完代駕回家,接了杯水坐在沙發上喝。沒多久,申聰穿著拖鞋從臥室裏出來了。以往這個時間,三個男孩早就睡了。

申聰走到客廳,靠著櫃子站了會兒,像是不知道做點什麼好,也給自己接了杯水,坐到申軍良旁邊。父子倆一起喝水。

忙嗎?去哪兒開車了?申聰攥著水杯,開始有話沒話地和申軍良聊。後來,申軍良忍不住問了句:兒子,你是不是有事找我啊?沒有。申聰說。父子倆又隨便搭了幾句話,然後才各自回房間睡了。

躺在床上,申軍良想,可能是因為之前每天都會主動找申聰聊會兒天,但那幾天太忙,沒顧上,所以換成了申聰等他下班、找他聊天。不怎麼擅長表達感情的父子,在生疏地、有點別扭地朝對方靠近。

一年過去,家逐漸有了家的樣子。2009年剛搬到濟南時,申軍良和姐姐弟弟合租在現在的房子裏,弟弟申軍偉回憶,那時候雖然同樣清寒,但至少自己家的餐桌上打打鬧鬧有說有笑,而申軍良家那邊,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全都在悶頭吃飯,零交流。

現在申聰回來了,四處找申聰的申軍良也回來了,有說有笑談不上,至少開始有聊天的聲音了,聊學校裏的事,或者聊餐桌上的一半白切雞和一半燉雞。

申軍良一家在一起過小年 圖源閃電視頻微博

幾乎成了一種默契,一家人在聊天中會刻意跳過中間那些年。申聰只知道家人找了自己15年,至於爸爸在外面被搶劫、被恐嚇,甚至一度想自殺,沒人提過;家人只知道申聰在偏遠山村生活了15年,至於留守兒童會遇到什麼,孤獨和成長的困惑如何消解,申聰也沒說。

申聰最愛聽父母講自己被搶走前的事,用申軍良妻子於曉莉的話說,一講小時候眼睛就來精神。講小棉襖小褥子小尿墊;講用桿子秤給他稱體重;講他不愛躺著,就喜歡讓人抱著出去,爺爺在下雨天還撐著傘、穿著雨鞋抱他出去,小眼撲棱撲棱的;講他六七個月就會伸手扒飯碗……不到一年時間裏的事,講了個遍,反復講。夫妻倆也理解,這僅有的一年,幾乎是他和這個家的全部關聯。

申軍良三個兒子小時候的照片 受訪者供圖

這就是我們家嗎?

被搶走時,申聰不到一周歲,胳膊跟藕節一樣,在學步車裏揮來揮去;被找到時,他的個頭長到了一米七,已經是個快要16歲的大男孩。

從濟南開車去廣東見申聰的路上,申軍良和妻子、弟弟閑聊,話題從申聰的身高、樣貌,一直聊到日後的規劃,甚至具體到:萬一長得好高,如果以後出去玩想搭兒子肩膀,搭不搭得到啊?但對於申聰是否願意回到他們身邊這個前提,像有意避開一樣,誰都沒提。車子跑在高速上,妻子於曉莉先憋不住了,問:你說,申聰要是不願意跟咱們回來,怎麼辦啊?

不能!怎麼會呢?親兒子可能不認親爹媽?不會的!弟弟申軍偉嘴一咂,大大咧咧地說。他性格一向樂觀,還開玩笑:他要是不回,拉也給他拉回來!

申軍良攥著方向盤沒說話。尋子15年,他在路上見過許多被親生父母找到的孩子,他們中的一大部分,在認親之後留在了養家,因為有朋友,有沒有血緣關系但有感情基礎的家人;甚至有人在回到生父母身邊後,又因為不適應新環境,跑回了養家。到自己身上,申軍良心裏沒底。

另一頭,申聰身上的無措感更濃,突然被警察告知了巨大的身世秘密。十幾歲的男孩整個人懵著,被一群陌生人圍著,去見陌生的親生父母。

和想象中抱頭痛哭的認親現場不同,還隔著幾步距離,申聰突然猶豫了,低著頭,滿眼是淚,一邊小步蹭著後退一邊嘟囔:我要找哥哥。我要找姐姐。——警方將申聰從養家解救出來後,安排了兩位工作人員對他進行心理疏導,申聰叫他們哥哥姐姐。

往前推15年,不滿1周歲的申聰被人販子從家裏搶走,申軍良開始拉著一箱子尋人啟事四處跑,也一遍一遍地和媒體講述關於兒子的細枝末節。不到一年的親子時間,可供回憶的細節不多,最常見諸報端的一則故事是:有一天申軍良下班回家,申聰正站在學步車裏哭,申軍良把他抱起來哄,搭在肩膀上,最後T恤濕了一片。申聰被搶這些年,申軍良總是想,以後他再哭,還會有人抱他嗎?

15年後,申聰被找到了,眼圈裏積的都是淚,父親打算和15年前一樣,把正在哭的兒子抱到懷裏。但現實是,所有人推著他朝親生父母那裏走,而他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在工作人員的安撫下,一家人才算見了面。關於是否回歸原生家庭的話題,正式被推到了眼前。

不是一場戲劇性的談判。申軍良試探性地問:爺爺奶奶這些年一直在等你回家,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回去看看他們嗎?申聰點頭。

車子在廣東掉頭,又一路往北開。申軍良夫婦帶著申聰去看爺爺奶奶,又在弟弟家住了幾天,妹妹家住了幾天,一直拖著沒回自己家。於曉莉私下裏拉著申軍良問過好幾次:怎麼辦啊?我們家那樣,怎麼把孩子帶回去?申軍良也沒什麼好主意,心裏煎熬。直到申聰開口問什麼時候回家,他們才把這件事列上日程,並且特意選在了晚上。

可能是出於一個父親的尊嚴,可能是擔心兒子心裏有落差,更重要的,是怕最現實的經濟問題成為申聰回來的阻礙。他一路都在做鋪墊:我們家什麼都沒有。兩個弟弟在讀書。還欠了很多外債。直到拿著鑰匙上樓了,申軍良還回過頭和申聰說:我們家真的什麼都沒有。

家是每個月支付1200元租來的毛坯房,在濟南城北,靠近黃河,十幾年前就是個大農村。推門進去能聽見吱呀一聲。房子裏是水泥地面,墻壁灰一塊白一塊,家具上的漆掉了幾片,櫃子抽屜也快垮了。

申聰剛回家時家裏的樣子 圖源申軍良微博

和15年前的境遇不同。申聰沒被搶時,申軍良在一家港資企業當主管。普通員工拿幾百塊工資的時候,他已經有5000元的底薪了。發小馬紅衛說,那個年代,有能力把妻兒接到東莞的不多,申軍良是為數不多在20多歲就做到的。平日,他喜歡戴誇張的大金戒指,手機是同事從香港帶回來的新款。他對自己的形象講究得很,一頭短發每天早上能梳上十分鐘,恨不得一根都不讓它起來。

但申聰被搶後,這些光鮮全都沒有了。工作辭了,房子賣了,戒指和手機在尋子路上被搶了,15年下來,只能住在出租屋裏,還欠了50多萬的債。

一想到要把這些窘迫全都呈現在剛找回的兒子面前,申軍良心裏就七上八下的。剛一進屋,他就坐到門口的小板凳上了。

申聰在客廳裏轉了一圈,又探頭看了看即將和兩個弟弟共同使用的臥室,問:這就是我們家嗎?申軍良一直盯著他的表情看,好在沒有沮喪或是嫌棄,好奇居多,這才松了口氣。

兩個弟弟怕申聰尷尬,張羅著打牌,一邊打一邊閑聊,聊作業和考試,聊學校裏為了女孩打架的男孩,聊武俠片和課外書。弟弟們好奇申聰過去的生活,但回復只有幾個關鍵詞:鄉村,遊戲,籃球。在養家,他是留守兒童,由養奶奶撫育著長大。身邊人都是差不多的狀態,四處閑逛,以玩為主,至於念書,能念就念,能考職高就考,考不上就和父輩一樣出去打工,很少看到另一種可能。聽到弟弟們對未來的規劃是高中、大學,以及一份體面的、自己喜歡的工作,申聰說了羨慕。申軍良待在一邊,趁勢說:你如果願意回來讀書的話,也可以和弟弟們一樣有好學校。那天,申聰決定留在濟南。

懸在父親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下來。盡管也明白,兒子願意留下來,並非都是因為親情,還有關於讀書的機會,但至少是留下來了。他和申聰拍胸脯:這一年,你把學習弄上去,我讓咱家變個樣。

申軍良在給申聰班主任打電話咨詢中考的事 圖/王雙興

養家

3月26號,申聰被拐案二審開庭,庭審現場,法官讀了一份關於被拐兒童心理評估的報告,提及他們即將面對新身份和新家庭的心理時,恐懼恐慌無措三個詞逐一跳出來,砸進申軍良耳朵裏,嗡嗡響,他仰著腦袋看天花板,心裏就像針刺似的疼,好像更能理解兒子的處境了。

父母是陌生的,申聰這個身份是陌生的,即將面對的人、環境全是陌生的。回家那天,他把衛衣的帽子扣在頭上,又和工作人員要了一副墨鏡,戴上口罩,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申軍良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低著頭,一句話不說。

回到濟南,他給自己換了新名字,想盡快丟掉申聰這個標簽。申軍良和他聊起,他說,想當個普通人。申軍良理解,跑去超市給他買了一黑一白兩頂棒球帽,每次一同出門,都會有意走在申聰後面——太多人在電視上見過申軍良的臉。

申聰第一天去上學也這樣,像諜戰片。媽媽帶他在前面走,爸爸隔上一段距離在後面跟著。夫妻倆通著電話,申軍良提前一天去過教室、見過班主任,在電話裏給妻子指揮路線,申聰照例低著頭走在一旁,帽檐壓得很低。那天,隔著幾米距離,又隔著校服,他還是看見申聰的腿在打顫。

就算是在自己家,疏離感也依然存在。回家幾個星期後,申聰和爸媽說,舌頭很痛。申軍良讓他張開嘴看看,手電一照,發現裏面有很多潰爛的紅斑。那一次的口腔潰瘍噴了好幾天藥才好,申聰這才說:家裏的水我喝不慣。申軍良這才意識到北方的水質較硬,趕緊跑去樓下超市裏買了兩桶純凈水回來,再三囑咐有什麼事要告訴爸爸媽媽,申聰才點頭說:嗯。

在這個重新歸位的家庭,養家兩個字都很少被提起。和申聰見面當天有個插曲,代理律師在接受采訪時說:小申的意願很明確,跟著申大哥回家……買賣兒童應當依法進行處理……傳播變形之下,申聰很快在手機上刷到了申聰強烈要求和父親回家以及申軍良考慮對申聰養父母提起訴訟的熱搜,和警方表示不想見親生父母了。申軍良立刻跑到媒體前發聲明不代表我們家人(的觀點),最終父子才得以見面。

尋子15年,申軍良一家恨不得找到人販子和買家一刀一刀地削,但申聰回家後和親生父母說,養家養了自己15年,希望不要再起訴他們了。申軍良夫妻倆私下裏討論,萬一把養家告進去了,孩子心裏一輩子過不去,多難受。有什麼事在咱們自己心裏壓壓吧,就當為了孩子。最後決定放棄起訴申聰養父母。

回到原生家庭後,申聰一直沒提過回養家看看,申軍良猜,孩子肯定想回,但不敢說。去年7月,申軍良要陪另一位父親去廣東見被找到的孩子,出發前,特意問放暑假的申聰,要不要一起去,回養家看看。申聰嗯了一聲。不過,出發前一天,想到會有媒體在場,申聰最終決定沒有去。但他每隔一兩周會和養家聯系,每次看到那邊打來電話或者視頻,申軍良就會從申聰的房間裏出去,然後把門帶上。

有時候,聊起對未來的規劃,申聰說,要考個好大學,長大之後每個月給養奶奶一點(錢),讓她生活過得好一點。申軍良說:好,爸爸支持你。

申軍良陪另一位父親去廣東見被找到的孩子 圖源申軍良微博

有家了,別的什麼都沒有

申聰被搶前,申軍良的生命裏有事業,有家庭,有朋友;申聰被搶後,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尋子一件事上;現在申聰回來了,但申軍良像尚未走出應激狀態一樣,喜怒哀樂幾乎都是圍繞申聰。

這一年,朱遠翔隔段時間就會接到申軍良的電話。他是一家媒體的記者,從2017年就開始報道申聰案,他和申軍良年紀相仿,也是一位父親,時間久了兩個人成了朋友。電話裏,申軍良有時候語氣興奮:每天一睜眼兒子就在身邊,簡直像做夢一樣!有時候又挺失落:想摟著他的肩,申聰稍微躲閃了一下,感覺我們之間還是有隔膜。有時候覺得幸福:三個孩子睡在一張床上,挺親熱,我特別開心。有時候在發愁:壓力太大了,晚上睡不著,要不就是睡著睡著醒了,渾身冒汗。

工作是讓申軍良最發愁的事。申聰回家後,一大波媒體到家門口采訪,有企業老板不知道從哪趕過來,對著鏡頭說:申大哥完全符合我們公司中上層管理(的要求),底薪8000以上。還有老板幹脆自己帶著電視臺的記者來了,架起設備就說:申大哥的工作完全不成問題,交給我們XX單位,我們還會資助申聰到大學畢業。但後來,媒體記者們走了,老板們也走了,申軍良再聯系對方,一個推脫幾次最後回應沒有適合你的崗位,另一個每通電話都說同一句話:我給你問問。

和社會脫節15年,申軍良還按照當年的方式找工作:簡歷打印下來,塞進包裏走街串巷,看見店門口貼著招聘就進去問問,但基本沒有適合的工作——去飯店當服務員,一個月2000塊的薪水,甚至不夠三個孩子在學校的飯費。

後來,在一個年輕記者的建議下,他才學著弄了個求職APP,在上面廣撒網。最初想找自己當年擅長的管理崗,但大多沒有回音;慢慢地,要求降低到能讓我學到東西就行,但電話打來的要麼是直銷,要麼是直播帶貨。

從去年4月開始,申軍良白天找工作,晚上出去跑代駕。以前在企業當高管時,申軍良吃區別於員工食堂的領導食堂,日常的衣服都有人洗凈、疊好送到宿舍。十幾年之後,他要每天從斜挎包裏掏出座椅套,罩在別人的車座上,然後才能坐上去。他管客人叫領導,最常說的是好的,以及請您系好安全帶。

申聰被搶前申軍良在一家企業做主管 受訪者供圖

今年3月,申軍良去廣東參加庭審,馬紅衛接他去家裏敘舊。這個曾經和申軍良根本不在一個級別每天跟在屁股後面的發小,2017年開始創業,如今是一家漁具公司的老板。接申軍良的車是新換的奔馳,申在代駕時開過;吃飯閑聊時,馬紅衛抱怨東莞的房價,吐槽搶房的激烈,但申軍良捕獲的信息是:朋友又買了一套房。雖然清楚對方不是在炫耀,但心裏依然不是滋味。

二十多歲的年紀,他們一起到南方打拼。新世紀伊始,年輕人從鄉村走向城市,時代紅利之下,只要在既定軌跡上努力跑,就能看到光明的前途:有家有業,有房有車。但從28歲那年開始,申軍良隨後的15年都和申聰一起被搶走了。今年他43歲,有家了,別的什麼都沒有。

妻子於曉莉如今在一家酒店做保潔,趕上住宿旺季,每月能賺3000多。申軍良的代駕也基本上靠天吃飯,他給自己定了每天賺到150的小目標,只有運氣好時才能實現。夫妻倆加起來六千多元的月收入,只能維持五口之家的日常開支:房租1200,水電物業一兩百,三個孩子飯費2000多,還有衣食住行的生活費,以及學校動輒一兩千的資料費。

妻子於曉莉 受訪者供圖

采訪申軍良的第三天,我看見他家客廳裏多了一臺舊油煙機,是一位要搬家的老鄉拆下來送給他的,過去十多年,出租屋裏一直沒安油煙機,於曉莉每年都要清理兩次被熏黑了的屋頂。

第一天,夫妻倆把舊油煙機清理幹凈,申軍良出去找安裝師傅,得知安裝費要一兩百,嫌貴,回來了。第二天,申軍良從網上下單叫了個師傅,給油煙機通電,發現觸控面板壞了,維修費140元,和師傅面對面站了幾分鐘,申軍良讓對方先回去。第三天,申軍良把上季度拖欠半個月的房租轉給房東,手頭緊,修、裝油煙機的事暫時先算了。直到我離開濟南,那臺油煙機依然擺在申軍良家客廳裏。

以前,申聰沒找到時,申軍良會在夜裏突然嗚嗚哭,於曉莉就用胳膊肘杵杵他,等他醒了不哭了,兩人繼續睡。申軍良說,多半是因為做噩夢了,有時候夢見找到申聰了,但他蓬頭垢面過得不太好;有時候夢見自己在路上走,被一群人圍起來打;還有時候自己也記不清夢見了什麼。但這些統統不告訴妻子,只說句忘了敷衍過去。

現在,申聰找到了,但幾天前,申軍良夜裏又哭了一次。妻子猜,他可能還沒走出來。申軍良說,也許是因為壓力大。

他習慣把這些狼狽和艱難藏起來。除了給朱遠翔打電話,申軍良排解苦悶的方法是騎車。淩晨兩三點,基本就沒什麼代駕訂單了,他喜歡把那輛二手折疊電動車的轉把擰到頭,在泉城的夜色裏呼啦啦地騎。

申軍良騎車 圖源申軍良快手

不過,即使每天忙著賺錢,忙著煮飯,忙著找工作,忙著咨詢孩子升學的事,申軍良還是會拿出一大部分時間,用在打拐相關的事情上。

打給他的電話很多,有的問怎麼找被拐的孩子,有的問怎麼采血、怎麼比對DNA,有的說有人販子梅姨的線索了,讓他立刻來越南,多帶幾個人,有的不知道怎麼處理和親生父母、養家的關系,想聽申軍良的建議……

雖然夾雜著很多奇葩問題,申軍良還是不厭其煩地和對方解釋。很多時候,光是聽對方詳細敘述完自己的情況,就要花費一兩個小時,但申軍良沒拒絕過。

申軍良的瞳孔比普通人偏上,說話時定定地看著對方,顯得嚴肅。但講起這些時,是我為數不多幾次看到他笑,嘴角朝後一頂,法令紋像括號一樣攏著兩排白牙,很開心,還有一點得意在裏面。

我問申軍良,申聰已經回來了,為什麼還在打拐這件事上投註這麼多精力。

起初,他的答案和以往在媒體上看到的一樣:我吃過和他們一樣的苦,我知道孩子被拐後對一個家庭的傷害有多大,我經歷過一根救命稻草都沒有的絕望……

但後來,申軍良說,還有一種感覺不知道怎麼形容,他想了一會兒,才從嘴裏跳出一個詞:自信。

他解釋,當所有老朋友老同學都在既定軌跡上朝前跑朝上爬,自己的路被中斷了;其他人積累財富、閱歷和社會地位時,自己積累的全是找孩子的經驗。正在我交不上房租的時候,為孩子上學頭疼的時候,找工作處處碰壁的時候,突然間一個電話來了,說『申大哥我想找你幫幫忙』,其實我心裏有一份自信在。

申軍良在微博幫被拐孩子尋找父母

他們的名字裏都有家字

和其他普通家庭一樣,白天,大家各忙各的,到晚上,才回到共同的出租屋。很多時候,五個人會分散到四個房間裏,老二老三在臥室寫作業;老大申聰有時要上網課,單獨在另一個房間;於曉莉在自己的臥室休息,她頸椎和腰椎不好,抄著拖把工作一天經常會導致老毛病復發;申軍良則待在客廳,忙著處理找工作的事,或者給孩子網購教輔資料、回答別人關於尋親的咨詢。

受害者不止是申聰,被改變的也不止是申軍良。過去15年,在這個家庭的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記。

於曉莉是個不化妝、綁個馬尾、穿簡單T恤和牛仔褲的女人,她有雙超越40歲的手,手指上布著豎排的裂紋。因為有繭的緣故,它們硬挺挺的,像年輪一樣記錄了過去15年給兩個兒子煮過的飯,洗過的衣服,以及給酒店拖過的地,換過的床單。

申聰被搶後,於曉莉患上精神分裂,很長一段時間裏整個人是飄著的,要麼抽搐,要麼看著手指頭發楞幾個小時,直到現在,時間一接近正午(申聰當年在10點45分被搶),於曉莉還是像丟了魂兒一樣,也不困,但整個人打不起精神。

妻子的診斷證明 圖源申軍良快手截圖

那時,於曉莉懷老二四個月,因為一家人實在是怕了,又在兩年後生了老三。申聰丟了15年,申軍良找了15年,老二老三出生、長大、說第一句話、拿第一張獎狀,申軍良幾乎都不在場。其他爸爸出門,帶回零食、玩具、外地特產,申軍良每次回來,帶的都是申聰依然沒找到這個壞消息。

老二老三在毫無安全感的環境下長大,他們的名字裏都有家字,因為申聰被搶後,有人說聰雷同衝,留不住,不吉利,而家聽上去穩妥;剛能說話沒多久,兩個幼兒被教的第一句話就是家庭住址和父母的手機號;只要家裏來客人,於曉莉就會把他們拉進臥室,房門緊閉。時間久了,兩個孩子性格變得內向,老二班主任的形容是:孩子挺聰明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喜歡摳手指頭發呆;老三班主任則和申軍良說:孩子成績不錯,但是說什麼不肯當班幹部。我在一個晚上見到他們,相對開朗的老二站起來和我打招呼,老三悶著頭寫作業,申聰的房門一直關著,直到現在,他依然抵觸陌生人。

申軍良見過馬紅衛家的孩子,一起吃飯時活潑大方,和大人說說笑笑。但自家的飯桌上只要有其他人,男孩們就把手夾在兩個腿中間,頭微微低著,別人問一句才回答一句。

這些年,老二老三已經習慣了爸爸頻繁離開這件事,也不期待他回來。成長中父親的缺席意味著什麼,小孩子沒有概念,甚至都不怨爸爸,只覺得沒人管挺好。但事實上,所有缺失都有痕跡。

申軍良外出尋子 受訪者供圖

為數不多的作為父親的時刻發生在2019年,當時,申軍良去廣東增城找申聰,新借的錢又花光了,回到濟南想辦法。剛把行李放到屋裏就聽到有人敲門,門打開,老二低著頭,身後跟著七八個社會青年。帶頭的那個表示要錢:你兒子偷我自行車。

申軍良問老二,男孩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明白:前陣子,老二每天放學都看到小區草坪上扔著一個舊自行車,車胎癟了,車座也壞了,觀望了一段時間,發現始終沒人管,猜是被人廢棄了,於是撿回家,用零花錢給它換了車座和輪胎,又買了把鎖,有時作業少就騎著出去玩。幾個社會青年看到了,找他要錢,老二沒有,於是他們一路跟到家裏。

首先,你們去樓下問問那個大爺,我兒子從小在這裏長大,有沒有摘過院子裏的一個水果?也可以去我孩子學校問老師和同學,我孩子有沒有偷過同學一塊橡皮?他以為自行車是別人不要的,才推了回來。申軍良和那幾個社會青年說,現在車子就在樓下停著,車座車胎都修好了,你們說是自己的,推走就行了。

幾個社會青年不同意,一定要老二賠錢,或是賠一輛新的自行車。申軍良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在對方的建議下,把自行車放回了原位,幾個社會青年推著車跑掉了。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到了放學時間,老三回來了,老二一直不見人影,直到快要十一點,才背著書包進門。申軍良一問才知道,老二放學回家看到那幾個社會青年在小區附近閑逛,以為是來找自己報仇的,藏進隔壁小區的一個墻角裏沒敢動,一直趴到十點多。

那年,作為安撫和鼓勵,申軍良給老二買了一輛新自行車。

以前,申軍良在外面跑,心思全在怎麼找申聰上,很少想過父親長期不在家對另外兩個兒子意味著什麼,但自行車事件之後,每次他再離開家,心裏都懸著一塊,直到申聰回來了,他也回來了,心裏才算踏實。

雖然回家後的大部分精力用在申聰身上,申軍良還是盡可能把心思分給老二老三一些,作為一種彌補。他每天盯著微信群,一旦老師讓買資料,他立刻到網上搜;通知開家長會,也準會按時到場;每個兒子生日都一定要買蛋糕,過去十幾年,他從來沒給孩子過過生日。

至於自行車,老二有了,老大和老三也不能沒有,申軍良把代駕的錢攢起來,陸續給三個兒子都買了一輛。黃綠藍,三輛自行車並排鎖在出租屋的樓下,旁邊是爸爸的折疊車。

申軍良一家 圖源申軍良微博

一碟土豆絲

申軍良的出租屋裏沒有衣櫃,每個臥室的角落裏都放著一兩個行李箱,用來裝衣服。過去15年,申軍良一直在找申聰,尋人啟事一摞一摞地印,塞到行李箱裏,天南海北地走。申聰找到時,申軍良已經用壞了四五個行李箱,它們和申聰一起回了濟南,從那時候起,家開始有點家樣了。

一年時間,什麼都沒有的家慢慢添置了家具。電視和沙發是一個記者朋友送的,上下鋪是一個網友送的(以前三個孩子睡在一張床上),於曉莉又在網上淘了個便宜的茶幾,再把沙發後面白花花的墻壁用一塊粉色壁紙擋住,整個家顯得體面多了,也離申軍良想象中的溫馨近了一步。

有一次,一家人去黃河邊散步,他和三個孩子在前面走。後來妻子叫他,讓他從後面看,發現申聰走路和老二特別像,比老二矮,但都是瘦瘦高高的,走路姿勢很利落。是血緣的痕跡,他有點震動。

三個孩子的房間 受訪者供圖

被找到那年,申聰正讀初三,玩占據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成績不好,但身邊的同齡人都差不多。和生父母回到濟南後,申聰表示,想好好學習,想考上高中,想有個哥哥的樣子。他重新讀了一年初三,每天晚上,寫完作業還要上幾節線上輔導課,等洗漱睡覺時,基本已經12點了。申軍良說,從他每次裝著輕松地說這次終於不是倒數第一了這次家長會估計有點刺激裏,聽見的都是無奈和壓力。

一年下來,數學從最初的幾十分,一路漲到了一百多分,英語從音標都認不全的程度,也慢慢有了一兩千的單詞量。盡管距離考上高中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申軍良覺得,至少,整個家是在一起往前走的。

父子之間,在一點點的互相打量、試探中,慢慢感受和靠近對方。回憶起這一年,一個瞬間被申軍良列為年度最幸福時刻。一天下午,他有事出去,傍晚回家,飯菜已經上桌。抓起筷子夾土豆絲時,於曉莉突然問了句好吃嗎,申軍良嘗了一口,也沒多想:好吃呀。

直到飯吃完,妻子才神神秘秘地問他,知道菜是誰做的嗎,邊說,還掏出手機給申軍良看視頻。於曉莉說,自己當天加班回來晚了,一進門就聽到廚房裏有動靜,走過去,看見申聰正招呼著兩個弟弟,手忙腳亂地做飯。在她拍下的視頻裏,三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背對著鏡頭,老三在洗菜,洗完遞給老二,老二切好,老大立刻點火開始炒。

可能在別人家這種場景再正常不過了,但是對我們來說,是第一次看到三個兒子在一起做飯。心情完全不一樣。申軍良說。於曉莉的舊手機內存早就滿了,隔段時間就要清理一遍。相冊裏的照片和視頻刪了好幾輪,炒土豆絲的幾十秒一直留著。

在更大的背景下,尋親這件事像在和時間較量,也像在和命運賭博,成功找到已經不容易了,能回歸家庭更難。

尋子公益組織寶貝回家的工作人員可可見過太多不盡人意的案例:被拐走的孩子常常狀況百出,有的在養家得不到陪伴和照顧,叛逆期在社會上遊蕩,和親生父母DNA對比成功時,正在監獄服刑;有的染上了毒癮,於是不能被原生家庭接納;有的找到了親生父母,丟給誌願者一句告訴他們以後看好自己的孩子,然後扭頭走了……

丟掉孩子的家長也走在鋼絲上。有的因為找孩子的事產生分歧和配偶離異了,孩子找回來,家已經碎了;有的為了找孩子傾家蕩產甚至連被子都賣掉,孩子回來後,這位到處流浪的父親被視為負擔;還有的留下一張字條只要我兒XXX跳樓了,孩子找到了,家人不在了……申軍良也差點走向極端,寶貝回家創始人張寶艷曾經在淩晨三點接到他的電話,申軍良正在黃河邊站著,說不想活了,電話一直通到把他勸回家。

一位父親承受不住孩子被拐走的打擊,跳火車自殺 圖源申軍良快手截圖

被搶走的那些年充滿不確定性,就算足夠幸運,避開以上種種,依然隔著時間、地域、缺位的親情,可可說,找回的被拐兒童,真正能和親生父母在一起生活的不多。

從某種程度上說,申家算是幸運的:重新見面時,孩子健康,父母健在,並且雙方都願意相認。只是,當被人販子改變得四分五裂的家庭重新歸位,就算每個人都在努力愈合大大小小的創口,缺失的15年還是橫亙在這個家庭中間,像一道隱秘的傷痕。

直到如今,申聰依然很少開口叫申軍良爸爸,老二老三回家,會蹦到廚房問一句爸今天做的啥啊,但老大往往直奔臥室寫作業。他坦言:我知道你是我爸,但是我喊不出來。申軍良也不強求:沒問題,不用喊爸,喊我名字。

每次申聰一句話不說、對著窗子枯坐著,申軍良就只能幹著急:是想養家的人了?還是在學校遇到了麻煩?他很難猜到青春期男孩的心事。老二老三也一樣,他們習慣性地和彼此分享大大小小的事,而作為父親能了解到的,往往只是衣食住行、資料費、家長會。

申聰剛回家時,申軍良想,要用余生彌補這15年。現在他覺得,只能把余生盡量過好,缺席的就是缺席的,補不回來。

在微妙的家庭關系之外,還要背起三個孩子的養育和50多萬的債務,找工作的壓力和自我認同的危機,申軍良甚至覺得,比那15年在路上找申聰時還要難,因而,對人販子的恨也變得更強烈,他對不同媒體反復說:人販子必須嚴懲。

一次閑聊時,申軍良突然講起申聰剛回家時的事。接申聰是自駕,去時是激動,要開車,又有大量媒體采訪,申軍良四天時間幾乎沒怎麼睡覺;接回後,到老家宴請親朋,又要張羅各種瑣事,申軍良覺得自己像散架了一樣,感覺一走路,每一塊骨頭都痛。但迷迷糊糊聽見申聰在和弟弟聊平時的興趣,說自己喜歡跑步和打籃球,申軍良提議:爸陪你跑步去吧。那天,申聰在前面,申軍良在後面緊跟,父子倆一口氣跑了三四公裏,雖然快要散架了,申軍良還是硬撐著陪兒子。

申軍良想在父親節那天和孩子們打打球 圖源申軍良微博

說起這些時,申軍良手裏來回捏一小塊塑料,他看著水泥墻楞了一會兒,說:其實這一年,我都在這麼跑。

今年春節前,申聰的16歲生日到了。被搶走時,還有幾天他就要滿周歲。一晃16年過去,他第一次過自己真實的生日。

生日當天,申軍良打算開一會兒直播,和網友說說兒子回來這一年。平日裏,申軍良拍短視頻,申聰從來不肯露面,連聲音都不願意出,但這天,他突然主動從臥室走出來,和申軍良說:我想說幾句話。

可能是想把平時不好意思說的話趁直播這樣的場合說出來,申聰說,謝謝老師,謝謝朋友,謝謝家人,謝謝網友,謝了一圈,裏面藏了一句謝謝爸爸媽媽。

申軍良會通過視頻對兒子申聰說一些當面難以開口的話 圖源申軍良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