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別人帶著玉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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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歲的何亞君有一雙符合長跑者審美的腿,跟腱細長、肌肉緊實,經絡從腳踝向上凸起。一發力,筋肉根根分明。

跑動時,何亞君被一根30厘米長的線繩牽引著,繩子的一頭在他手裏,另一頭在同步奔跑的牛哥手裏。要轉彎或避人,牛哥手裏的繩子輕輕一拽,何亞君就知道拐彎、躲避。

何亞君是全盲視障者,失明近三十年。牛哥則是他跑步的搭檔、導航。

和何亞君一樣,每周三、周六清早,有數百位盲人會在誌願者的幫助下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跑步。盲人們“百分之九十九”是按摩師傅,來自於北京幾十家按摩店。誌願者們則是“最普通的一幫子市民”。

沒有人是專業運動員,甚至沒人是搞體育的。從“不會走直道兒”,到“跑一圈五公裏,合計再跑一圈”,盲人中的不少人跑下了半馬、全馬。作為盲人跑團團長,何亞君曾跑出3小時20分的全馬成績。

和北京許多熱愛跑步的人一樣,這些盲人視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為“跑步聖地”,因為那裏有“平整的地”、“最好的空氣”,和一種“前所未有”的熱鬧。

看的欲望轉移了,變成釋放體能的欲望

9月29日5點20分,鬧鈴響了,何亞君的兩腿先放下床,兩手上下摸索,慢慢把被褥收起,衣服穿好。摸索著走出房間時,腿又作了身體的先鋒,偶爾地,率先磕到門、櫃、邊邊角角。身體接到信號,往回收縮躲避。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

等何亞君上完廁所、吃過兩個餅、喝下500毫升熱水,已近六點鐘。誌願者牛哥在門口等他,對上一句“走吧!”他就攙著牛哥的手,步行向一公裏外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出發。

與此同時,全北京城有數百位盲人和誌願者正奔向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全盲者們一般由半盲的同事、朋友引導,有坐地鐵的,有打車的。最遠的住在延慶區、房山區,早上3點多起床,坐兩個多小時公交車進城。

集合地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南門,健全人能看到三塊巨石、一片湖、湖後面山一樣起伏的樹林。盲人們則聽著聲兒作標識,“人最多、最熱鬧的地方。”

六點半,大半的人都聚齊了。分成幾個隊,誌願者在左,盲人在右,隊伍拉起來有十幾米長。一根粗編的繩子牽起並排的兩個人,每人手裏攥一個繩扣,誌願者主導著繩子的運動,拉緊、放松,都是發給盲人的信號。

跑姿各式各樣,經驗豐富的盲人,能與誌願者協調節奏;緊張的、新來的,多少有些手腳僵硬,彎不起腿、擺不出臂,分不清是跑、是走。

何亞君是團裏跑得最快的盲人,跟得上他的誌願者“一只手能數過來”。多數人一圈剛跑過半,他已從後面超上來,跑起了第二圈。

何亞君說,自己十歲時得了腦膜炎,求醫無門,十四歲後發展至全盲。長到十七八歲,父母兩次帶他到北京治眼病,“第一次去的時候,說有百分之七十的治愈率;第二次去剩百分之三十。”而治療的手術費要一萬多,家裏“兩次都給不起”。他“默認著接受了”自己失明的事實。

二十二歲,何亞君離開四川老家,到北京盲人學校學習按摩,次年留京開始做按摩師傅。

跑步是從2014年夏天開始的。最早,店裏的常客給他介紹了幾個誌願者,“在奧森跑步的,說可以帶盲人。”他抱著嘗鮮的心態去了一次。大喘著跑了三公裏,然後就感到“多年生銹的身體,瞬間被釋放了。”

何亞君認為,這是一種欲望的轉換:“眼睛看不見了,看的欲望就轉移了,變成釋放體能的欲望。而這種釋放是有依賴、會上癮的。”

長跑每每到疲憊時,他就加大步頻、步幅,把心率拉升到每分鐘170次甚至180次,“這是最爽的時候。”

他開始每周“雙跑”,五公裏、七公裏、十公裏,跑量次次有增長。2014年10月,他耗時2小時27分,完成人生第一場半程馬拉松。五個月後,他又用5小時56分跑完了第一場全程馬拉松。

七年間,他的周均跑量是五十公裏;他在國內外完成全馬、半馬六七十場,總跑量超過一萬公裏。

2015年,何亞君和幾個明眼人誌願者正式成立了助盲跑團,現在,一次例跑少則來一百多人,多起來要兩三百號人。

盲人跑團在跑步。隊伍拉起來有十幾米長。 受訪者供圖

團裏盲人們的日常生活出奇地一致:他們幾乎沒有其他職業的選擇,做按摩是絕大多數人的歸宿。依靠“盲友交流群”及盲友間的連帶作用,他們加入了這支助盲跑團,“一個店來了一個盲人,就再帶兩個、三個盲人來,最後整個店都來了。”

有的盲人剛來時,站不直、羅圈腿,“連直線都不會跑。”有人跑了八百米就倒在地上吐白沫。不消幾個月,這些人的腰板挺了,血糖血脂都降了;跑下繞公園一圈的五公裏不在話下,更有厲害的人,“四個多小時就能跑完全馬。”

磨合到默契

七點半鐘,在牛哥引領下,何亞君完成了繞公園三圈的十六公裏跑。

牛哥是退休警官,家住在何亞君的按摩店樓上。他本就是個跑步愛好者,“全馬三小時內,平時動不動能一口氣跑三四十公裏。”去年九月,他跑出了肌肉損傷,下樓來找何亞君按摩調理。兩人就此相識,慢慢成了跑搭子。

此前,和何亞君搭檔的誌願者來來往往好幾個,有做記者的、做白領的、退伍軍人等。團裏的其他誌願者也來自各行各業,許多人提著背包來,包裏放了電腦、換洗衣物,跑完步就趕早高峰上班、上學去。也有退了休的來幫忙,年紀最大的過了七十。

芯片工程師小灰狼是最早的誌願者之一,現在負責新誌願者的培訓。

他總結出一些領跑的技巧:帶盲人跑步,與旁人至少保持“一米的間隔”;人一多,再快的配速也必須放慢乃至步行通過——除非是高度默契的搭檔,“兩個人能化成一個身體”,但那通常需要好幾年的合作才能達成。

對牽引繩的狀態判斷也有竅門:繩子拉直了,說明奔跑的兩人一快一慢。繩子晃晃悠悠的,則是兩人的方向岔開了。最佳狀態是半緊的,握在手裏感覺不到阻力。

盲人和誌願者一起拉著繩子跑步。 受訪者供圖

小灰狼說,團裏的牽引繩由他和何亞君共同發明。兩人研究了三四種材料,最終選擇了一種細線,將細線編成粗線,再結成繩結。“輕便,最稱手。”

盲人和誌願者的磨合仍是一道關卡。初試跑步的盲人有許多是“身體前傾,坐著屁股,拖地跑。”那是因為缺乏安全感。後來,新誌願者培訓時被要求蒙眼跑至少三公裏,因為“切身體會才知道將心比心。”

小灰狼說,有一次,有一明眼人沒留神,領著盲人撞在了柱子上。盲人手腕上戴著的玉鐲給磕碎了,還把手紮傷了。團裏的事故不多,而這是最嚴重的一次。

誌願者要管的事還有很多。許多盲人被同事拉來時,“男的穿身西服西褲,女的穿裙子。”誌願者們在外拉商業贊助,“只要東西不要錢”,要來運動衣褲、鞋子、魔術巾甚至手表、心率帶等物件,包下盲人們從頭到腳的需求。

誌願者和盲人相處,是互相適應的過程。誌願者魚哥說,“盲友普遍不愛提意見,你問他今天被帶得怎麼樣?都說挺好的。他們不好意思說不好。”許多時候,領跑的效果靠誌願者自己判斷。

有幾次,跑完步,有盲人想上廁所,誌願者要攙他進去,也被拒絕了。“就一個人在那兒摸索,我說你不要那麼逞強!他死活不願意。”

但誌願者們後來也想通了,“他們內心是很要強的。”

有時候,盲人們回一趟老家,給誌願者寄回一大包土特產。誌願者不更新朋友圈了,他們會私信問,最近怎麼了?是不是不高興了?有的盲人突然給誌願者打視頻電話,“說就是想找人聊天。”

頭一回“有了呼朋喚友的快感”

何亞君自認是“玩兒得很歡樂”的人。他給自己取名“淘娃”,口頭禪是“太開心了”。他精力十足,常常早上五點多就在微信群裏問好。

他是團裏最貴的按摩師傅,“按一小時,收費三百多。” 他在北京買房、娶妻、生子。2010年,他開張了自己的按摩店,去年9月又開了新的分店。

其實,二十多年前,失明不久的他有過“內心非常柔弱的時期”。他說他常常揣著刀,摸向自家後院,對院裏的竹子一陣猛砍。他曾吞下過一百片安眠藥,被家人及時發現,洗胃方才救回。

團內的盲人們在此方面也有共性。談到過去,許多人形容那是“想都不願意想的回憶”——被鄉裏鄉親、左鄰右舍說閑話已屬平常,有時候,親朋好友也會指指點點。後天失明的人更受不了這種打擊,原先要用眼的生計丟了,“地都種不了了。”經濟條件一落千丈,背後還受人議論,“太大的落差。”有人燒炭、割腕都嘗試過,下了一半手,“突然想起還有個閨女”,才作罷。

跑步前,盲人們在做準備活動。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他們到北京來工作,認為北京有“作為首都的包容度”,“就像在奧森跑步,沒有人會把你當個怪人。

平日裏,盲人們留守在街邊的、胡同內的小店面裏,有的甚至只是居民樓中的兩個單間——這些按摩店是他們的工作地,也是他們的住處、休閑場所。他們極少出行,沒客人的時候,就擠在店裏用讀屏功能玩手機、上網聊天。他們往往因此練就出非凡的聽力水平,能夠開好幾倍速聽電子書,一天聽完好幾本。“一個月不出門兒是經常的事。”

盲人們認識的朋友多限於“盲友交流群”,要不就是同事、前同事、同事或前同事的同事。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許多人頭一回“有了呼朋喚友的快感”,“甭管是盲人還是明眼人,就玩兒唄。”

跑步以外,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和跑團也成了他們的社交場所。

南倩在跑團裏找到了同為盲人的丈夫,還和誌願者靜靜交了朋友,會一起出門吃飯、買跑鞋。

盲人馮朋瀚第一次去跑步,“腿疼了三天。”但三天後,還是忍不住去跑。最後瘸著腿走了一圈。“人家都跑,我也跑,多好啊。一起跑步一起聊天。”

跑完步,盲人和誌願者一起合影留念。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跑完步,要照相留念。有人用溜尖的、亢奮的嗓門拋出問題來:“風景美不美?老太太美不美?小姑娘美不美?”上百個聲音回吼:“美!”

出行的難題

早上八點鐘,氣溫和太陽一道升起來。跑完步的人群開始散去。

半盲者蔔有楓要回工作的按摩店,同行的還有三個全盲同事。三人先是呈扇形一樣地掛在他身上:左右胳膊各牽一個,身後再有一個搭著肩膀。而後他們發現這麼走不爽快,搭肩膀的那位就站到了側翼去。

四人呈橫隊一條線,蔔有楓在最前方引路,出發。

一路走,一路聊。“什麼鳥在叫呢?”

“聽著是野雞。”

“北京這地兒不該有野雞吧?”

“野雞也北漂了!”

蔔有楓尚有0.4的視力,他一撇頭,眼睛在墨鏡下一掃,給出結論:“那是布谷鳥!”

若有如樁子一類的障礙在前,蔔有楓總大喊一聲:“慢點兒!”自己先岔開腿跨過去,再抻直兩手引上兩側的人。

走到窄處,四人一個挨一個地側過身,橫隊成了豎隊。一句“拐!”從頭傳到尾。偶爾踉蹌一下,有人喊:“看著點兒!”又有人回喊:“也看不見吶!”

他們工作的店鋪在回龍觀,得先坐七站地鐵到平西府站,再步行1.8公裏,跨過三個十字路口、四個紅綠燈,順利的話,全程統共要五十多分鐘。

“店裏還有個師傅今天沒來,要不然我一個人帶四個,我可真沒轍呀!”蔔有楓說。

跑完步,蔔有楓帶著三個同事回他們工作的店鋪。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實際上,一下地鐵,就有工作人員可負責引導,即使是全盲視障者,也能得到很好的照料。因此,最難的路是“走進地鐵站前”、“走出地鐵站後”。

何亞君記得,團裏曾有盲人在來公園跑步的途中,失足掉進路邊的深坑,“修地鐵挖的坑道,居然不設任何圍擋。”

馬路上的盲道也總被亂擺放的車占著,盲人們即使拄著盲杖,仍不免碰上車子鋁制、鋼制的外殼。有些鋒利處,一碰,“手上、腿上都是血條子。”

“滿分一百分,我給五分。” 何亞君評價公共場所的無障礙設施。

有誌願者曾提出去接送盲人,但被公議否決了,因為“接了這個,你憑什麼不接那個?”

何亞君說,為此,團裏盲人的流動性大,最早一批來跑的盲人已所剩無幾。“有的店裏的半盲師傅走了,全盲的就沒人能帶了……他們自己上街去公園是非常困難的。”這成了團隊裏長久的難題。

何亞君居住的門店距離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不過2公裏遠,而若無牛哥的接送陪伴,他自認仍然無法獨立步行抵達。

除開自己的鋪子,盲人們在北京最熟的地方是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哪兒拐彎,哪兒上下坡,哪兒是水泥路、磚地、塑膠跑道,甚至哪兒有野鴨子叫,他們都能知道。

“看不見的時候,你的其他感官是加強的,也是有記憶的。”何亞君記得青島海邊的一次野跑,浪花拂腳,不需要領跑員,“踩水就能找方向。”也記得在西班牙跑馬拉松,“滿街的啤酒香味。”最難忘懷的是北京馬拉松,開跑前,三萬人齊聚天安門,一起唱歌、吶喊,“那家夥,動靜太大了。”

何亞君坐在按摩店裏休息。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跑完步,回到店裏近早晨九點半。何亞君衝了個澡,坐在櫃臺後面吃早飯。也有的時候,牛哥會做了西紅柿拌面送下來,兩人就著大堂的小茶幾吃。

這是一間一百平米大的店面,有三間房,包括何亞君在內的三位師傅各睡一間。白天,按摩躺椅上躺的是顧客,晚上,幾張躺椅一合並,就成了按摩師傅的床。

飯吃到一半,何亞君有客來了。兩人立刻走進向陽的房間開始按摩。

客人說,今天陽光真好啊!何亞君側過臉,朝著窗戶頓了兩秒,點點頭。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編輯 胡傑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