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寫寫結婚對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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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村言

“寫章草是頗為寂寞的,那就讓他寂寞吧。”數十年來一直致力於章草書法與宋代文獻研究的蕭耘春先生已九十多歲了,皤然一老, 簡凈恬淡,一如其筆下的書跡,清雅古質之外,一種氣定神閑與書卷氣撲面而來。蕭耘春先生或可謂中國鄉賢文化的“活化石”:長年居守鄉梓,安貧樂道,守望地方文脈,寂寞讀書,以詩文與章草自娛。不求聞達的背後,是內心的自信與充實,且有著一種真正讀書人的本色。

“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thepaper.cn)推出的專欄《耄耋名家印象記》前不久專訪了蕭耘春先生。論及書法,他第一句話卻是年少時聽乃師張鵬冀先生對他所說的一句話:“‘你要把詩和古文學習好,至於書法,可慢慢來。’這句話得益至今。”

蕭耘春先生速寫 顧村言 圖

“寫章草是頗為寂寞的,那就讓他寂寞吧。”20年前,年愈古稀的蕭耘春先生在致其同學謝雲信劄時說。

話說得看似隨意,然而卻見證著一種巨大的定力與張力。

到如今,蕭耘春先生已九十多歲了,皤然一老, 簡凈恬淡,說話時手偶爾微微地抖,然而語氣卻堅定果斷,內在自有一種飛揚之勢,一如其筆下的書跡,不染新風,清雅古質之外,一種氣定神閑與書卷氣撲面而來。

這樣的老人似乎並不屬於當下,表面的簡淡與樸素,內在的狂狷與迥異時流,正如他多年前的一首自作詩:“狂歌箕踞醉千觴,進退雍容書卷香;悟到古人精絕處,也無二爨也無王。”

蕭耘春先生書舊作論書絕句:狂歌箕踞醉千觴,進退雍容書卷香;悟到古人精絕處,也無二爨也無王。

從某種角度而言,蟄居溫州蒼南一隅的蕭耘春先生或可謂中國鄉賢文化的“活化石”:長年居守鄉梓,安貧樂道,守望地方文脈,寂寞讀書,以詩文與章草自娛,隨遇而安,我自為我,然而另一方面,從民間文學、鄉邦文獻的搜集整理,對宋代文獻筆記的研究乃至與錢鐘書等學者的學人之交,文化視野卻廣大而宏闊。不求聞達的背後,則是內心的自信與充實,也因此真正成就了他自己,保持了一種讀書人的本色。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鄉賢於保留中國文化功莫大焉,然而,百年來的種種運動與變遷,鄉賢文化在當下早已式微了。

這也正見出蕭耘春先生的可貴。

從十三歲跟隨溫州鄉賢名宿張鵬冀先生學習古文、書法,到如今的九旬一翁,蕭耘春先生最愛的其實是書,愛書,迷書,讀書,寫書,手不釋卷,樂在其中。他論及書法,第一句話卻是年少時聽張鵬冀先生對他所說的一句話:“你要把詩和古文學習好,至於書法,可慢慢來。”這句話讓我想起多年前與章汝奭先生對話時他說的那句話,“過去就沒有‘書法家’三個字,我對書法的癡迷是因為對中國文化的癡迷,一個人,首先必然是道德、人格,文章,然後‘行有余力再治文’,如此,其身後的墨跡才可以為世所寶。”前一句話說得低調,自信,後一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卻也是同樣的自信。

從蕭耘春多年前出版的宋代文史研究隨筆集《蘇東坡的帽子》、《男人簪花》可以見出他的書外功夫與學養之深,這些書與當下好為高頭大章的學者之書有著本質不同——這些書都是蕭耘春先生的興趣與性情所寄,也緣起於對東坡先生及宋代隨筆的喜愛,在《男人簪花》一書的《後記》中,他記有:“1960年我看到錢鐘書先生的《宋詩選註》,連註釋也一讀再讀三讀四讀。突然憶起顧炎武一個很著名的比喻:采銅於山。從此我讀書抄抄寫寫也成為習慣。三年前,我覺得需要找點樂趣,便把幾十年來的劄記、卡片、索引、紙條翻出來試寫一些筆記……便是這個集子裏三篇文章。”

也正如同為浙江老一輩的書法家金鑒才先生所言:“夫書者,文章之余事,而文以載道,故古來書家,皆本乎經術,渙為文章,發之以書,自然隨心適意。若蕭先生者,蟄居鄉裏,身無奔競之勞,心無利名之累,坐擁圖書,日親筆硯,澄懷清心,靜觀自得,真奇特士也。故行吟揮灑,未有不契乎道而中乎矩者矣。或曰章草甚難,其於蕭先生,又奚難哉。”

因蟄居小城,蕭耘春先生與文化界或曰書法界名家交往並不多,多深居簡出,極其低調,然而這反而沈澱了其書法中真正的寧靜之氣,寓胸中塊壘於簡凈間。

書法篆刻家、學者劉一聞曾撰文認為,“從表現風格上看,蕭氏作品大體是偏重於文人書法一路的。遣筆布字間,絲毫不見人們習見的那種所謂書家氣,確是既真率且不失嚴謹,既講究矩度又不為之所囿。從書法上說,這是一個很難求得的藝術境界。”

蕭耘春書法

記得大約還是十年前,不知是斯舜威還是陳緯,寄來浙江美術館所編的“書風·書峰”浙江書法名家展的作品集,有劉江、沈定庵、蕭耘春、馬世曉、章祖安、林劍丹等12位浙江籍老一輩書法家,其中,蕭耘春先生的章草以其獨有的氣息讓人印象深刻;後來又收到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蕭耘春書法作品集》,收錄書作較全,讀過一番,骎骎古意,不激不厲,除了沈曾植,竟又讀出些許馬一浮先生的味道,尤其是平和而散淡的氣息,全無當下書法界一些所謂名家撲面而來的浮躁腥膻,用筆卻又奇峭盤旋,翻覆盤轉,寓平淡於險峻處。曾熙評書法所言的“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用在蕭耘春先生的字上,似乎也隱約可以意會。感覺這樣的書風尤宜於文氣的箋紙或對聯,如其84歲所書《節錄證道歌》、章草《蘭亭序》、《自作詩》等書作,以及一些對聯書法,真是滿紙蕭散,一片平淡。若刻意放大用於現代廳堂化的展廳,似乎氣場反倒不太合適。

蕭耘春書法

蕭先生曾自陳其章草源於皇象、鐘繇、索靖、黃道周等,而受近現代沈曾植等影響較大。又說:“我追求的是行書如何寫出章草味來。有楊維楨、黃道周、沈曾植三家可師法。”

這也透露了其章草註重碑帖結合的同時,或更偏於帖學一脈,氣息上似乎也近於他喜歡的宋人。這正如沈曾植的章草雖借鑒漢隸,參以簡牘、唐人寫經,《二爨》、黃道周等,也一直在進行融碑入帖,尤其是化帖學中宋代米芾“八面出鋒”的筆法轉為“翻覆盤旋,奇趣橫生”,蕭耘春先生的章草正繼承了這樣的路徑,不過,由於人生經歷與境界的不同, 蕭耘春先生的書跡到底淡然些,輕靈些,與沈曾植的筆力奇重、縱橫馳騁、跌宕沈雄到底是有差異的,而與王蘧常那種融經鑄史、搜奇溯古,金石味濃的章草更有著較大的區別。

這或許也是心跡的差異——畢竟,蕭先生一直居於浙南偏僻小城,且自足於簡凈平淡的生活。

蕭耘春先生曾說:“無論才、學、識,我都不行,我是個苦學派。因為我喜愛,我才學習,藉此作為生活中一項樂趣。對書法學習,也類似這樣笨辦法,有的帖是連續臨上五年或十年的。我不想有什麼效應,這並非我不食人間煙火,也非有什麼特異修養,只因我住在偏僻的縣份,少有機會接觸名人,或及時有信息反饋。生活在這樣環境的人,節奏一定慢一些,趣味也淡一些,要求也簡單一些。無論對古人、今人,無論他的書法是妍、媸、怪、奇,只要覺得美,都喜歡。但我對自己只要求不要寫得太‘土’,有些書卷氣就行了。但有一種‘風格’我不喜歡:狼奔豕突,大喊大叫,仔細看來,一無所有。”(《致謝雲函》)

蕭耘春書法

——對於這樣平常平實的話語,對於這樣不求聞達、一心讀書求藝的簡單老人,總感覺有一種莫名的親切。

多年前陳緯兄曾相約同訪蕭先生,然而冗事太多,竟至一拖再拖。前不久,陳緯說,蕭先生已經九十了,現在話已不多,“過去我們見先生,都在聽先生講話,現在老人大多卻是靜靜的聽者,你有空早點過來與他試著聊聊吧。”

於是終於與王犁結伴,作了一次溫州之行,並有了一次與蕭耘春先生斷斷續續的對話。

那天來到蒼南,讓人意外地是最先見到的是蕭先生的不少學生與友人,有從杭州專程趕來的黃壽耀、李硯,以及在蒼南與平陽的黃建生、楊德聽、陳斯、蕭雲集、李祥、梁元甫、溫作市等,讓人感受到永嘉文脈的真切流轉與雁蕩山下的純樸與溫潤。

蕭耘春先題寫的“半書房”

對話是在距蕭耘春先生居處不遠的“半書房”,古色古香的木質牌匾書法自然是蕭耘春先生所書,古拙而空靈,裏面茶室壁上則是橫批“嘉和”二字,這是蕭耘春先生庚子年的新作——兼具爨寶子之味與章草之味,九旬之作,居然精力彌滿,而又高古奇逸,款署:“蕭耘春,於忘言小築,年九十又一”。

欣賞筆墨間,午睡畢的蕭耘春先生被幾位弟子攙扶著來了,個子不高,滿頭的銀發,清臒瘦削,微微笑著,似乎又有些靦腆,然而雙目極有神采,面色也有些微微的紅潤,讓人讀得到一種透明的溫暖。

蟄居蒼南的蕭耘春(中)與其弟子及友人

因為隨坐者多,與先生很自然地聊著,夾雜著溫州話、閩南話、普通話,時或需要翻譯,你一言我一語,很多的往事紛至沓來,不時且有一種爽朗地笑聲,空氣裏有著一種難得的溫暖與親情,以及莫名的暢神處。

見蕭先生喝茶,總是將茶杯放得很遠,陳緯笑言,那是蕭老師的潔癖使然,“他吃飯時一定是要兩雙筷子,抽香煙他是從煙盒的後面打開,他說寫字時一定要心靜。”

又說起那些年少時的那些書緣往事。

回憶起乃師張鵬冀先生所說的“先讀書,書法可慢慢來。”蕭耘春此前曾說:“這句話得益至今,因為這正代表那一代人對書法的看法。書法作為獨立學科,是近二三十年的事。那一代人都主張先要提高自身的文化品位,然後書法才上得去。正如學詩,陸遊說:功夫在詩外。如果文化品位很低的人,即使技巧十分到家,寫出來也是俗書。”

對於舊體詩,他說以前寫過不少,現在基本不寫了。張鵬翼先生詩宗杜甫,他則喜歡學杜牧;溫州籍知名文史學者蘇淵雷1980年代出版《論書絕句》,後記中特別記有:“稿成間加短註,其有未備,倩蕭君耘春補充。”

此前還有一段他與蕭耘春詩文唱和的往事:1974年春的一個薄暮,下放平陽的蘇淵雷與另兩位詩友相約到鄉間訪蕭耘春,結果不遇,遂留宿蕭家,次日各留詩一首辭行,外出歸來的蕭耘春讀詩後,和曰,“華嶽岱宗未足論,而今始覺他山尊。詩驚風雨來天外,筆走龍蛇留雪痕。罷釣漁人還治水,離群才子漫銷魂。三人同夢應逢我,閉戶攤書煙水村。”其後十年,蘇淵雷再至蒼南做客蕭家,又寫下一聯——“西風故國蕭家渡 夜雨秋燈白石村”。

沈曾植《規模豪氣七言聯》 嘉興博物館藏

對於影響他書法極深的沈曾植,蕭耘春先生回憶說,“年少時上中師,受老師指點,喜歡沈曾植、馬一浮,有一天在一古玩地攤看到一卷破舊書法軸,打開後,原是沈曾植書集蘇詩一聯:‘風流豈落他人後,神妙欲到秋毫顛。’款署‘寐叟’兩字,當時殺價極低,沒想到居然成交了,回來後懸於壁間日日觀摩,直至六十年代在運動中被燒去。”

回憶之中與沈寐叟書作初遇及撿漏的驚喜溢於言表,然而這樣一幅對他書藝之路至關重要的作品被焚,其實與那個時代的被毀的大量“四舊”相比,幾可不提,但蕭耘春先生就是耿耿於懷,且豎起手指誓言曰,“百年以後我如果到地下,非得要找當年的最高主事者索回這幅字!”

這有點像是一個老人家孩子氣般的賭氣話,然而卻寄寓著一個平實溫和的讀書人對那個時代的憤怒與控訴。

一起餐敘時,蕭耘春先生一直是一種平和溫和的本色——似乎只是一個忠實的聽眾,入神地聽一幫弟子與友人聊書法,聊往事,沈浸其中,卻並不插話,偶或,只是微微地笑一下。

蕭耘春先生書房一角

蕭耘春先生的“捕風樓”就在附近一所房子的二樓,上得樓去,陳設幹凈而清爽,書櫥中全套的《全宋筆記》、《蘇軾文集》、《蘇軾年譜》等尤其醒目,有意思的是另有一組碼得整整齊齊的歷年《中國散文年選》等,墻上懸著一件錢鐘書贈送的詩作:

“務觀騎驢入劍門,百庸放棹出瞿峽。

詩成異曲詫同工,能畫前賢輸一著。

豪放淋淳蘊苦心,態穠韻遠耐研尋。

毫端風虎雲龍氣,空外霜鐘月笛音。”

款署“近作寫呈現耘春詩人吟教”,鈐“錢鐘書印”“默存”二印。

錢鐘書先生贈送蕭耘春先生的詩作

說起與錢鐘書先生的交往,蕭先生說下放時讀到錢鐘書的《宋詩選註》,非常佩服,後來就有了書信交往,其他並不願多提。陳緯介紹說,蕭耘春與錢鐘書先生因為宋詩數十年間書信往來不斷,“二人最早交往是1966年,蕭耘春在下放期間,偶在友人處得閱《宋詩選註》,就到處打聽錢鐘書,後來索性撰書一封寄往文史出版社,請出版社轉呈。不想半月過後,便收到了錢鐘書的回函。此後,錢、楊夫婦每有新著出版,均寄蕭耘春。錢、蕭之間又互為唱酬,至今蕭耘春藏有錢鐘書的信函詩稿數十通。錢鐘書也成為影響他一生讀書情懷的人。他常說,在讀了錢先生的著作後,他讀書也變得老實了,抄抄寫寫成為習慣,不再用‘懷素看法’一覽而盡。從錢鐘書身上,他領略了廣博的學術旨趣與‘打通’的文藝才智。

他曾作《論詩絕句》九首闡述其詩學觀點。其七‘江山處處有詩魂,何限灞橋和劍門。活捉生擒憑赤手,騎驢未必盡詩人’,錢鐘書讀後,致信評點為‘意新語健’四字,並和詩一首。詩雲:‘驚雷驅雨啼千怪,燕語鶯歌乍放晴。億萬詩人齊拍手,急搜奇句捕春聲。’”

拿出《蘇東坡的帽子》請老人簽名時,他請陳緯用毛筆再寫一遍上款,然後又翻出書法集上自己的署款,一筆一筆地寫,“歲數大了,記性已不好,我也希望自己的字有點變化,但現在畢竟只能傻乎乎地臨,老老實實地寫。”

蕭耘春手稿《談藝後錄》局部

蕭耘春先生翻出一本70年代自訂的手稿《談藝後錄》,細看時,鋼筆抄就的豎排小字,簡淡一片,讀之讓人神清氣爽,其中有《說“解”》等文章,涉及文字學、詩詞、書法等。

這樣的手稿大概最後也沒有印行,而這樣的自訂自抄手稿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了。

想起這些時,再看蕭耘春先生,在一幫弟子的圍繞中,老人家已戴著眼鏡,自顧自坐在書桌邊,旁若無人入神地讀《談藝後錄》了。

四圍一片靜謐。

(庚子臘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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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蕭耘春:一直記著“先把詩和古文學習好,書法可慢慢來”

蕭耘春先生讀其手稿《談藝後錄》

澎湃新聞:蕭老師你好,想請您先談談年少時學書的一些經歷?包括與張鵬翼先生的交往。

蕭耘春:13歲時,我到平陽中學讀初中,張鵬翼來教我們的語文,一天布置作文是《讀李密陳情表》後,我試著寫了一篇文言的,他看了,說:你這個鄉下孩子還不錯。還有一次我在本子上臨摹學校禮堂圓柱對聯時,張鵬翼先生看到了,他問我:“我的字怎麼會在你這裏?”我說:“我是從圓柱上臨的。”打這以後,他就叫我到他家,教我書法。不過,到了張先生家,他卻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要先把詩和古文學習好,至於書法可以慢慢來。”隨後,給了我一本《藝舟雙楫》說:“慢慢讀,不懂再讀,總有一天會讀懂的。”從此,我就以張先生說的去做,先讀書,多讀書,在時間安排上,讀書的比例多於練書法,幾十年來如此。

澎湃新聞:你曾說希望追求書法中的書卷氣,張鵬翼強調書法的清濁之分,你現在如何理解?

蕭耘春:張先生是我的恩師。他評書法,首先強調清濁之分,說濁書不可醫治。學會清濁之辨,只有一個辦法,將歷代名家書法細細讀,細細咀嚼,久而久之,自然懂得此中的道理。他的這些教誨至今受用。張先生主要精力寫今草,從《書譜》上溯二王。他不喜歡學生學他的字,我隨他學了幾年“二王”,便轉學章草了。凡是章草,不論大家小家都臨,或有偶爾寫幾個字的,如蔡襄、梁啟超,也臨一臨。或很少墨跡流傳,但確寫得好的如方方壺,我也不時臨寫。我的楷行也轉學鐘繇。我較長時間學習的是皇象、鐘繇、索靖、黃道周、沈曾植。

袁枚曾把某種詩文,比作三館楷書,非不工整 ,求其佳處至死無一筆。既然能寫得工整,一定有些功力,為什麼引不起藝術趣味呢?寫這種字的人,一定是讀書不多,書法源流也搞不清楚,甚至雅俗也無法分辨,卷軸之味與他是無緣的。臨帖時,腦子裏、手腕下,暫時由古人作了主,無意中偷得古人一點意境,所以還勉強可觀。一離開古人,仍然是自己的腦子與手腕,便顯得凡庸,就是俗書與匠書。這裏面其實也有個讀書的問題。 當然,書法確實需要學問的滋養,可是如果書讀得非常多,是否就一定能把字寫好了呢?那也未必。

蕭耘春書法

澎湃新聞:可能還有一個是否會讀書的話題,讀書養氣。古人所說的“讀書種子”,那是講天份,其實也要註重讀書方法,你的讀書方法有哪些?

蕭耘春:讀書要做劄記。我年輕時讀了錢鐘書先生的著作後,讀書變得老實了一些,抄抄寫寫成為習慣,為此讀了一些宋代歷史文獻,記了一些筆記。

陳平原說,做學問其實不一定非第一流人才不可。大才子不見得做得好,太笨當然也不行。就假定是第二流,或中等之材,如果方法對頭,日積月累,就能做出學問。而且是比較大的學問。大才子不屑於一步一步走,覺得太艱苦,老想走捷徑。詩人和學者不同在於,沒才氣肯定寫不了好詩,但沒才氣不一定做不了學問。日前,讀報,以為當下書壇“無才便是德”,道理也在此。黃宗羲嘗詰錢謙益:“用六經之語,而不能窮經”。

學問同書法怎麼結合起來,這很玄妙,我說不出來什麼名堂,我想多看點書是非常必要的。說不清“玄妙”,我就談個很實用的例子。搞書法的人,假使人家要你題個跋,如果不讀書,題跋也寫不了,寫了也要鬧笑話。

澎湃新聞:你專攻章草,現在如何看自己的書風?您之前曾經提到對元代方方壺書法的學習,這非常冷門,因為他以畫家名,存世書法並不多。

蕭耘春:方方壺的字見於題畫,我有一段時間臨寫較多。我寫字只是比較喜歡清逸的。有人希望我的字要寫得雄豪,那不行,我寫不了。我也希望自己的字有點變化。現在年齡太大了,只能老老實實地寫。

寫章草確實是寂寞的,對於章草,有一些觀點十多年前給學生黃壽耀就教章草學習的回函中說過,現在也沒什麼變化。總的來說還是要多讀書,多辨識,多臨習。

(附:對皇象《急就章》,幾乎所有學習章草者都要臨寫,要寫得寬博、圓潤,更要註意樸厚。世傳松江本最佳,明拓集珍樓摹刻本也行,玉煙堂本可參閱。出土簡牘中有許多章草字,因簡牘出現於不同時地,又與古隸相雜,須得分開。這種章草如能寫得返樸歸真,一種特殊的美來,極不容易(如要寫得生動一些,可參考唐人寫經《恪法師第一抄》)。沈曾植先生先學帖,後學碑,最後碑帖結合。他的章草,從多種隸書中領會,參漢簡,不能確指得力於那一二種。純章草作品很少,只能從他最後幾年的草、行、楷中領會。宋克章草有自運的,有個性,但不能寫得太誇張。俞和《臨定武本蘭亭序跋詩》和《郭雍蘭亭序跋》的布局,臨一臨,寫條幅時有幫助。明末如黃道周、傅山等,都寫過章草,但個性太強,只可看看。惟王鐸《桃花帖》中有些字可臨。)

澎湃新聞:你年輕時陪方介堪先生尋找《晉朱曼妻薛買地宅券》,可否介紹一下?

蕭耘春:《晉朱曼妻薛買地宅券》刻於東晉鹹康四年(338),現在是國家一級藏品。1953年,時任溫州市文管會副主任的方介堪先生專程赴平陽尋覓買地券原石,我第一次陪他去,遍覓不得,第二次才找到。後來收藏於溫州地區(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現藏於溫州博物館。我1985年與楊奔合作寫過介紹文章:

1953年,溫州地區文管會副主任方介堪先生為尋覓這塊《晉朱曼妻薛買地宅券》原石來到平陽,本文筆者之一蕭耘春因職務關系,伴同前往宜山。行前作了周密分析:認為陳氏(當地士人陳錫琛,字筱垞)素有學識,深知此碑價值。只要看他幾份拓本分贈對象(吳承誌為考據家,孫詒讓為樸學泰鬥,冒廣生海內知名人士,劉紹寬亦為當地學者),可知陳氏對此碑的重視;而況陳為本縣士紳,在江南(今宜山、錢庫、金鄉)尤有勢力,如要購置此碑,發掘者豈敢不依;而且出土後得入新壙更不可能;按當地迷信說法,此為故鬼所有,豈能與新鬼共享?可見這些話是遁詞。《地莂》當仍存於陳家,但距出土時已53年,陳家是否轉賣或損壞呢?估計也不至於,因陳家有恒產,又系“世代書香”,其子也篤好書法,寫北碑很有工力,從多方面推測,存在的結論是肯定的。但陳氏後裔都流寓外地,故宅房間又多,遍覓此碑不得,只剩地皮未起,因為無從著手。方介堪先生於是仍回溫州,請留溫的陳氏家屬回憶,提供線索。第二次來宜山,方從舊書齋地板下取出,移送溫州地區文管會。從此,幽閉數十年的《晉朱曼妻薛買地宅券》重又回到人間。

《晉朱曼妻薛買地宅券》拓本

晉朱曼妻薛買地宅石券

澎湃新聞:之前讀到您收集的民間文學?聽說您寫詩與書法之外,以前還寫過小說以及《蘇東坡傳》?

蕭耘春:我喜歡古典文學,年輕時在文化館工作,經常要到鄉村去,聽到不少農民口述的民間文學和民俗故事,就記錄下來。1956年,編了一本薄薄的民間故事出版。後來也讀了不少民俗學著作。我喜歡宋代的文人,也關註宋代民俗,記了不少筆記,《男人簪花》裏的三篇文章,就是從筆記中整理出來的,也可以視為宋代民俗的文章。

幾年前,為了找點樂趣,便把幾十年來的劄記、卡片、索引翻出來,歸歸類,排排隊,試著寫一些筆記,成了這本《男人簪花》。開始時,還有個“蘇東坡詩文中有關風俗釋證”的副標題,後來想想,又修改成這樣

很多年前研讀《壇經》之余,寫過一篇中篇小說《傳衣》,寫的是禪宗六祖慧能創南宗的故事。對於蘇東坡,早年寫過《蘇東坡傳》一稿。後來托蘇淵雷呈朱東潤先生閱,得知朱東潤也曾寫《蘇東坡傳》卻中途放棄,其原因是在做了一年的資料準備後,朱先生認為自己“這一生固然無法享受優遊自在的生活,也沒有行雲流水的消閑”,因而“無法理解”蘇東坡,遂決定擱筆。我自覺也無優遊自在和行雲流水的生活,對此深有感觸,後來又讀得林語堂著《蘇東坡傳》,就一把火將書稿燒了。

蕭耘春先生(中)與其弟子及訪者合影

澎湃新聞:現在很多人惟恐不能創新,你對書法中的創新如何看?

蕭耘春:今人很強調創新。其實從書法史看來,傳統也不斷創新,唐人書法有異於六朝,宋人不像唐人,元人也不像宋人。明末幾家與前代不同,清人興起碑學,更與帖學拉開距離。變是正常的,不變才怪。我有幾首論詩絕句,也談到變的問題:“苕霅風光日日新,雲林佳作半成塵。若從畫裏尋苕霅,又見桃源古逸民。”“劍門細雨事非新,風雪灞橋跡已陳。活捉生擒憑赤手,騎驢未必盡詩人。”我曾經問過張先生如何創新,先生說:“水到渠成。”我對今人的創新,很佩服他們的識見與勇氣,但我因缺乏創新能力,也只有望書興嘆了。

(註:本對話中部分內容參考陳緯、余良峰的整理筆記,特此鳴謝)

責任編輯:陳若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