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螄子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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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月。陳少滄 攝

我認識周生,是在一九九三年。

當時,我在廣東松崗一間印花廠當雜工,周生也是雜工。其時,會說粵語,相當於會打五筆字,會開車。在廣東,找工作,比我這樣的北佬,有著先天的優勢。會說粵語的周生,卻淪落到和我一起當雜工,讓人頗為費解。

當雜工其實也不累,我經常躲在倉庫的布堆裏睡大覺。

周生就像唐僧一樣嘮叨我:王十月,你這樣是不行的,老板出了錢請你,你不幹活,偷懶。

我說:你懂什麼,我們幹死幹活,每天幹十二個小時,老板一個月才給我們八十塊,這是黑工廠。老板不仁,老子不義。

周生搖搖頭。他並沒有去老板那裏告狀。他也從不偷懶。我們暗地裏,說他瓜兮兮的。

周生沒上過學。他是廣西邕寧那蒙坡人。周生說他那裏很窮。

我問周生:邕寧在什麼地方?

周生說:邕寧在南寧的邊上。東晉大興元年設郡置縣,有個說法,叫先有邕寧,後有南寧。

我問:你們那裏的人都是壯族嗎?都和劉三姐一樣會唱山歌嗎?

周生笑笑:不是都會唱,不過壯族八音,頗為有名。將來事業有成,我一定請你到我的家鄉,讓你聽聽我們的壯族八音。

又說:邕寧是少數民族聚居區,有壯族、漢族、瑤族、苗族、仫佬族、侗族、布依族等三十二個民族。

周生說起這些民族時,就像說起自己的手指一樣熟悉。

我說:你小子是不是騙人,說沒上過學,打死我也不信啊。

周生說:真沒上過學。

我問:那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的事?

周生神秘一笑:沒上過學,不代表沒讀過書。

我說:那你是怎麼認得字的?

周生說:不告訴你。

下班了,我們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打工仔打工妹,難得有點空,就在工廠外的士多店門口看《新白娘子傳奇》。周生不看電視,捧著一本沒頭沒尾的古書翻來覆去讀。

我問:這是什麼書,都是繁體字,是不是很深奧?

他說:《幼學瓊林》,過去小孩子發蒙時的讀物。

周生說他知道的許多事,都是從這本書裏來的。說著,翻開一頁,讀給我聽:

黃帝畫野,始分都邑;夏禹治水,初奠山川。宇宙之江山不改,古今之稱謂各殊。北京原屬幽燕,金臺是其異號;南京原為建業,金陵又是別名。浙江是武林之區,原為越國;江西是豫章之地,又曰吳臯。福建省屬閩中,湖廣地名三楚。東魯西魯,即山東山西之分;東粵西粵,乃廣東廣西之域。

又翻開一頁,讀道:

三皇為皇,五帝為帝。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天子天下之主,諸侯一國之君。官天下,乃以位讓賢;家天下,是以位傳子。

他還要讀,我說:好啦好啦,顯擺你有學問。

他嘆口氣:過去小孩發蒙的讀物,在你這個高中生嘴裏,居然成了學問,可悲。

他這樣說,我就不想理會他了。不理他,卻又好奇。說:你讀的這些,我聽起來自然不難懂,好賴我是上過高中的,你一天學沒上過,怎麼懂得?

他答非所問,說他父親是個貨郎,走鄉串戶,有一天,回來的時候,在收的破銅爛鐵雞毛鴨毛裏,有這麼一本破損的書。於是他就偷偷藏了起來,有時間,他就拿出來,一個字都不認得,只能看書上的圖畫。

過了一個月,工廠發工資,扣除夥食費,周生拿到六十塊。

周生說:王生,我辭工了,明天去關內找工作,晚上請你喝酒。

在廠門口的士多店,兩包黃泥花生,周生請我喝啤酒。他酒量不行,一瓶啤酒,就說起了胡話:王生,你不是問我,沒上過學,是怎麼認得字的嗎?告訴你,我遇上了神仙。是神仙教我讀的書。

我說:白胡子老爺爺?還是土地公公?

他紅著臉說:不,是神仙小姐姐。自有了那本書,每天放牛,我都捧著書讀,翻來覆去,卻不清楚書裏講什麼。有一天,我把牛放在山邊讓它吃草,頭枕著書就睡。剛睡著,有人把我推醒,睜眼一看,面前站著個漂亮的小姐姐,比你們天天看的新白娘子傳奇裏的白娘子還要漂亮。她笑盈盈地問我,小朋友,你很喜歡讀書嗎?我說喜歡。她說,你不識字,怎麼讀書?我低下了頭。她說,姐姐來教你讀書好不好。我不說話。她說,把你的書給我,姐姐教你讀好嗎?我猶豫了一下,把書遞給她。她就從第一頁開始教我認字。第一天,教我讀了前面兩句: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然後,她給我講這兩句是什麼意思。講混沌初開,講盤古開天地的故事。講完了,她說,你回到家中,把這兩句好生記熟,把每個字都認得了,再來這個地方,姐姐教你後面的。小姐姐說完就走了。我醒來,以為做了個夢。我把夢中小姐姐教我的兩句都記熟在心了,把每個字都記熟了。我還想做那樣的夢,還想夢見神仙小姐姐,於是,我又去到上次做夢的地方。沒想到,我又夢見了神仙小姐姐,她和上次一樣,接著給我講書。就這樣,差不多兩年,我讀完了這本書。認識了很多字,再讀別的書,也就不成問題了。有一天,小姐姐對我說,姐姐要走了。

我問姐姐,你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你叫什麼,是什麼人?姐姐說,你問的問題,是千古難題。每個人都該問這樣的問題。姐姐告訴你,不過你不要怕,姐姐名叫初願,姐姐不是人,是只田螺,在這裏修煉了八千年,才修成人形。八千年前,這裏生活的人類,以我們螺族為食,你的百世前生,曾經救過我一命。當時,你的族人捉到我,不知為什麼,你卻捧著我偷偷把我放回了江裏。那時你還小,是個四歲的孩子,和你現在一樣幹凈透亮。從此我深沈江底,遠離人類,經過八千年苦修,終於得成人形。我欲來報恩,也想過讓你一夜暴富,可是我想,你最缺的不是錢財,而是知識,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教你識字,你有了知識,自然就遠離了愚昧。現在,你認得的字不少了,就當我還了你的救命之恩。

我笑得肚子抽筋,說:你可真能扯,你怎麼不說神仙小姐姐以身相許嫁給了你,從此,夫妻恩愛,直至白發千古,當然,還有個螞蝗精羨慕你們,想要拆散你們。你把白娘子許仙和田螺姑娘的故事混在一起,變成你的故事,你小子不去當作家真是可惜了。

周生說:我當時也不信,神仙小姐姐說,你從此地去蒲廟,往西南三公裏,有一山水環繞之地,山名頂螄山,東有泉,名清水泉,西北有江,名八尺江,你去那山,山上叢林密被,你於那山林間,隨處可見遍地螺殼,經過數千年時光,如今已玉化,如白玉,如瑪瑙,晶瑩剔透,層層疊疊,達十數米。這都是你的先人留下的。你的先人以我們螺族為食,距今已有萬年歷史。神仙小姐姐又從袖子裏摸出一顆晶瑩剔透的物件,原來是只白玉螺殼,小姐姐說,這是我化成人之前的殼,送給你,願你永葆著赤子之心,切莫將它弄丟了,丟了,就再也尋不回。我從夢中醒來,果然手中有個白玉螺。

周生說著,從脖子上取下一件飾品,果然是枚通透如白玉的田螺。我開始疑心是件玉雕工藝品。周生說,這是真的玉螺。她有一個名字,叫初願。

第二天,周生離開了那間工廠,這一別,就是二十多年。

周生沒有成作家,我卻成了作家。一個月前,突然有人微信加我。通過,他問:

記得當年松崗印花廠故人否?

我問:你是周生?

他答:正是。

我說:快三十年不見。

他說:可不,你成了作家。

我問周生:你呢。

周生說:一言難盡。記得當年我說過,事業有成,請你到我家鄉來。不知能不能請得動。

我說:我正想到廣西走走呢。那裏有我景仰的小說家,東西,鬼子,凡一平。

周生說:這些大作家,我認得他們,他們不認得我。請你到我家鄉來小住,這裏安靜,適合創作。

周生這樣一說,我也就隨口一應。沒想到,當天,接到一女子電話,說是周總的秘書,是周總交待她和我對接,要接我到周總家鄉小住的。當天就給我安排了機票。我問秘書,周總很忙麼?秘書笑笑,說,周總在忙著公司上市的事。

一周後,我在廣西見到周生。和三十年前相比,他一點沒變老,反倒顯年輕了,白了,文質彬彬,一點發福,儒雅得很。倒是我,這些年來,變得不成人樣。一路上,周生給我當起了導遊,介紹綠城南寧,介紹正在興建的園博園,不到一小時車程,進入一山清水秀的鄉村,但見山丘環抱中一汪碧水,水邊黛瓦白樓,還有長廊曲折,讓人疑心到了江南。小村依山水而賦形,一看,就知是經過高明設計規劃的,卻又與自然融為一體,沒有絲毫人為痕跡。也不知是何人手筆。

這就是我的家鄉那蒙坡。周生說。

你不是說,你家鄉很窮麼?

周生笑道:那是老黃歷了。

我問周生:看你這陣勢,企業做得很大吧。

周生笑道:錢越來越多,心倒是越來越不得安寧了。還記得多年前,我對你講過的田螺姑娘教我識字的事嗎?

我說:當然記得,我還說,你應該當作家的。

周生說:也是奇了,記得我是一九九三年對你講的那個故事,一九九四年,就在田螺姑娘說的那個地方,發現了頂螄山文化遺址,那裏的泥土中,層層疊疊,都是玉化了的螺殼。這一發現,填補了廣西史前文明的空白。

周生把車停在路邊,帶我領略那蒙坡美景。路邊,棵棵黃皮碩果累累。周生攀著樹枝,摘一串,說你嘗嘗,那蒙坡的黃皮與別處不同,皮薄、肉厚,酸甜適中。吃一粒,果然滿嘴生津,勝過別處的黃皮。周生指點著一路美景,帶我去了村民文化廣場,那裏正表演舞春牛,民間表演,有些簡陋,拙得可笑。

周生說:妙字正在這個拙,若是表演過於精巧,道具過於講究,反倒失去了原生態。

兩人邊說邊走,漸漸離開人家,到得一處山腳水邊。水邊有石。周生在那石上坐下,長嘆一聲:當年,我就睡在這石上夢見那田螺姑娘。說來也奇怪,我也弄不清是真的還是夢。四十年來,如在眼前。說是真的吧,這世上哪裏有神仙,更別說八千年田螺修成人形,要說是夢吧,為何我一連兩年天天夢到她,而且在她的指導下識了字,而且,她說的地方,還真發現了文化遺存。如果沒有她教我識字,我哪有今天。你看現在,我的家鄉很美,每天都有遊客來這裏,村民不用在外打工,在家開農家樂,表演壯族八音就能把錢掙了,把日子過得舒坦。我在外面生意場上累了,就會回家住幾天,在這石頭上坐一坐,心就靜了。可是,我再也沒有夢見那個叫初願的田螺姑娘。

周生說他現在最大的心願,是能在那石上再做個夢,再次夢見田螺成仙的小姐姐。

我說:周生,你的白玉田螺還在麼?

周生神情一黯,說:不在了。

我說:弄丟了?

周生說:當年深圳一別,我進了關內一家廠,經理對我頗為器重,也聽我說過夢見田螺姑娘的故事。他誇我腦子靈,會說話,又誇我這白玉螺是個寶。廠裏有個主管空缺,為了謀得這職位,我將白玉田螺送給了經理。送走白玉螺,我就像丟了魂一樣,我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幹,成為經理的頂頭上司,讓他再將這白玉螺完璧歸趙。我成功了,成為公司的總經理,那個經理卻在我成為總經理之前離職了,他帶走了我的白玉螺。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那個經理,尋找我的白玉螺。王老師,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寫篇文章,把我的經歷寫一寫,也許,能幫我找到那個經理,找到我的白玉螺。

接下來幾天,周生帶我走遍邕寧。白天我們四處行走,晚上就住在那蒙坡。我也在周生睡過的那石頭上睡過,我沒有夢見田螺姑娘。

一日,周生回城辦事,我獨在那石上坐,過來一白發老者。

問:這位小哥,看著面生,不像那蒙坡人。

我說:我是來旅遊的。

老者說:看你在這石上發呆時間可不短了。

我說:聽說睡在這石頭上可以夢到神仙。

老者哈哈大笑:是周生那小子告訴你的吧,這小子,從小神經兮兮的,他的話你也信?

我說:信,也不信。

老者說:到底信還是不信?

我說:說不清。

老者搖搖頭,說:可惜,可惜。

老者說著遠去了。遠去的老者,在蒼茫暮色中唱了起來:

蕩蕩上帝,下民之辟。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天生烝民,其命匪諶。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老者在歌聲中遠去了。

次日,辭別周生。我答應周生,寫篇文章,幫他尋找那枚名叫初願的白玉螺。

親愛的讀者,你見過周生的白玉螺嗎?

你的生命中,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初願吧,如果有,可千萬別弄丟了。

後記:2018年6月,遊邕寧頂螄山文化遺址,見遍地白玉螺,神遊史前,不知今夕何夕,歸而作此。

(作者簡介:王十月,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廣東省作協副主席,廣東省政協委員,《作品》雜誌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米島》《無碑》《收腳印的人》等六部及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十二卷。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小說選刊》年度中篇小說獎、老舍散文獎等。作品被譯成英、俄、西班牙、意大利等多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