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做夢水沫小汽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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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劍(火箭軍政治工作部創作室原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已經是晌午,秋陽浮冉於中天。在吉水一戶農家樂用午餐,喝了幾杯黃米酒,人有點微醺。登車,駛往廬陵古城,從吉水到吉安,約半小時車程。秋後陽光仍熾,苦夏未盡。躺在椅子上小憩,冷氣吹下來,一爽涼,心便靜下來了。閉目養神,一枕黃粱,夢見自己金榜題名,登壇拜將。抑或上午入進士園、登狀元樓的記憶倒帶吧,李唐、趙宋、大明、大清王朝的狀元、進士凸現在視野裏,由模糊變得清晰。贛江清如鏡,樓高八面風,一行白鷺盤旋江面,東風起,送我上青雲。

秋聲近,吉安城郭。我看到白鷺洲,一洲分兩水,青螺嶼樓浮在水上,章貢之水贛南來。白鷺展翼,扶搖直上江天。一派好風光,地靈人傑,滋潤眾多學子。北宋以降,古廬陵鼎甲四十九人,拜相入閣,歷朝宰輔十九人,尚書六十九人,素有“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裏三狀元,十裏九布政”之稱。夢裏,他們依次走下中華名人祠的封神榜,兀立吉安的天空,一個個寒門學子戴烏紗,穿紅袍,胸掛錦雞,無限風光在廬陵啊。

那天在進士園中,我仰首三千進士、四十九名狀元,共一個故鄉,驚嘆不已。七百余年間,凡春闈,廬陵城的人都能看到白鷺洲書院的學子金榜題名時。悠悠萬事,天下高光盡在金廬陵。紫氣浮冉,雨後彩虹橫跨贛江水面,是稻花香時的太陽雨吧。

大白日晴天夢,一枕黃粱夢斷。一個剎車,有人喊,白鷺洲書院到了。我睜眼一看,還在吉安城裏,舊時稱廬陵,意思是茅廬蓋在丘陵之上。

而今的廬陵,歷史又稱半座蘇州城。可已找不到舊時模樣。陽光金晃晃地,灑滿城郭。下車,一路臺階至底,是一個廣場,正中央立了一塊石碑,行書“白鷺洲書院”,落款周谷城。

周谷老的手筆!我眼前遽然一亮,驚嘆:這是毛公潤之的同學呀。

周谷城者,著名歷史學家。余生有幸,年少入京,因了認識一位叫林從龍的湖南詞人,竟然有緣到新街口不遠谷老家中,紅墻灰瓦的小四合院,見其與谷城老、臧克家、周篤文、葉嘉瑩唱和,讓我大開眼界。想不到吉安城,居然看到谷城老題字,恍如昨日。

繞過白鷺洲書院石碑,朝前走向廓橋。一橋飛架南北,猶如長虹橫空,將白將書院與城池連為一體,成為吉安城裏的一道風景。漫步橋上,猶如走進頤和園長廊,圓柱林林,飛檐鬥拱,雕梁畫棟,書法彩畫,皆由畫工妙筆梁上。畫法有拙有巧,內容大抵為民間故事,如五子登科、狀元省親、松下聽琴、蘭芷古松、瘦石太湖。窨井上的天穹漸次壘高,收攏於八九層,深邃遼遠,天上人間,恰如一橋中。橋長約五六百米,每個空間看出去,都是一段贛江四季。若秋陽向晚,有學生在此溫習功課,朗讀古詩文,會給人白鷺洲書院在人間天闕的感覺。

太陽斜照下來,站在橋上,極目遠方,由遠及近,贛江碧流天際來,八面見畫境,是詩,是詞,更是秋水文章。乍看,不見一只白鷺翺翔,可我以為綠樹掩映中,棲息著萬千白鷺,風掠,竹動,一鳴衝天,一如歷朝歷代的學子。

白鷺洲中學出奇地靜,據說在洲上就讀的為高三和初三學子,兩千多人,就是為了讓他們沾一點兒白鷺洲書院的底氣、文氣、運氣和正氣。逐級而下,過一座四角為石柱的亭子,南邊兩個石方柱,鑲為一副楹聯:“芟其蕪,行其塗,似有天作地生之狀;視其細,知其大,豈獨山原林麓之觀。”妙哉此聯,以小搏大,妙哉此言,修雜蕪而成參天大樹也。移步石亭,但見贛江岸邊,一棵古樟樹,樹高千余尺,遮天蔽日,猶如一柄巨傘,蔭庇著一代又一代廬陵學子。據說,古樟樹年輪有三百多年,而白鷺洲書院則在朝朝暮暮中觀鷺棲鷺飛七百年矣。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遙想當年,上饒府人氏江萬裏任吉安知府,知州廬陵,想為百姓辦點事,留得好官聲。他以為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事,莫過辦一所書院,讓貧寒子弟讀得起書,尋來找去,唯白鷺洲風水極佳,江水湯湯,一洲浮於兩水之上,芳草萋萋,綠樹連江天,如舟、如船,可載廬陵學子行贛水,入鄱陽湖,進長江,雲帆高掛,金榜高中入殿堂。且白鷺洲書院又在水中央,學子上學,皆坐船而去,一篙撐舟,渡江而過,登洲,驚起白鷺一片,盤旋半空,復又落在樹上,仿佛看到江水雲樹間,佇立一個個白衣隱士,彼乃莊周化蝶,老子騎青牛而來,孔子詠而歸,還有孟子、屈子、司馬遷化鷺而來。又或者,李白、杜甫從唐詩中走到廊橋上,俯瞰橋下酒肆。一碗濁酒家萬裏,走吧,謫仙,去吧,杜拾遺。

太陽轉身了。我也該調頭入下一個景觀。別過老樟樹,朝南,唯見一座漢白玉雕像兀立,英姿勃發,烏紗錦袍的宰相巍然在上,不用猜,那位白衣卿相,一定是文天祥了。“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嘆零丁。”惶恐灘就在贛江上,離廬陵城不遠,流連於贛水,可聞暗流湧動,亂石驚空。這位廬陵城的驕子,生不逢時,本該像那株擎天香樟,撐起南宋江山,可是大殿的擎天柱爬滿了白蟻,一柱既倒,誰能力挽狂瀾?涯山一戰,南宋水軍灰飛煙滅,文天祥成戰俘,陸秀夫背著小皇帝縱身一跳,大宋從此化為水沫泡影。屠城將領欲留他一命,遠押北庭二年,勸降,可是他頭上華夏天空,有忠肝義膽天大地大聖人坐標。張良椎,蘇武節,嚴將軍的頭,嵇侍中的血,還有張睢陽的齒,顏常山的舌。或作遼東帽,或寫出師表,泱泱中華,哪一個壯士不驚天地泣鬼神,哪一個賢者不冰雪鑒日月?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朝刑場走去,木枷囚車,文人過燕市,一樣的壯懷激烈。喝一碗濁酒,向雲山外的廬陵投去最後一瞥。元大都菜市口,秋霜落葉,黃的、紅的、枯的,衰草枯霜白,白晃晃地,如雪花,如鷺羽落下,恍惚間,他看到白鷺洲書院創始人、南宋兩任丞相江萬裏一家的結局。

元軍馬蹄在上饒府街衢閭巷響了起來,兵燹映紅半座饒州城。江萬裏佇立石階上,仰望城郭。寧可玉碎,決不茍活。江萬裏遣散女傭,讓家丁往江家大院投去一炬。濃煙滾滾中,與仆人別,仰天驚呼:“大勢不可支,余雖不在位,當與國共存亡。”白衣、白發、白胡須,飄飄,就像白鷺洲上一鷺鳥,翻過漢白玉欄桿,縱身沈塘。

江萬裏投塘而亡,文天祥壯麗殉國。大宋士子的血性,江西學子的赤心,千古而下,令人長嘆。

遠眺,廬陵淡月初現,倒映在贛江。千江有水千家圓,和平樹下的日子真好。在白鷺洲中學流連,展室是百年前的教室,二層老建築,倏忽,刮來一陣百年穿堂風。風入室,瑯瑯讀書聲,我想到吉安兒女劉真、伍若蘭,兩位年輕的共產黨人,不知他們當年是不是在白鷺洲中學讀過書?!

劉真,壯士也,其信仰之真,確如其名。他是吉安永新縣共產黨早期負責人。他的血脈中,運行地火,奔突千年廬陵的文脈與血性。那一年,他從南昌回吉安,因叛徒出賣被捕。國民黨反動軍官說,只要在一份自首書上簽字,就留他一命。

妄想!他冷笑道,真正的共產黨員都不是軟骨頭,怎可以俯下身子,從狗洞裏鉆出去。殺了一個劉真,還有千千萬萬個共產黨員站出來。

好!成全他。敵人說,我倒要看看劉真的骨頭,是真硬,還是假硬。找一個大蒸籠,將他捆進去,溫水煮真人,讓他慢慢地去死……

不堪回首,忍將喋血著奇文。那一幕,一直讓我無法想象,一個人要有怎樣的信仰與意誌,才可能扛得住這樣的死亡與重生。

那天在學校展室裏,從七百年廬陵的英雄天空走過,我還想到另一個女子,朱德元帥的亡妻伍若蘭,她也是吉安的女兒。下井岡山,伍若蘭跟著朱毛紅軍去了贛南。在一次戰鬥中,敵人將他們包圍。拂曉,朱老總帶著警衛和伍若蘭邊打邊撤,可是已有身孕的她跑不動了,伍若蘭不想成為朱德的累贅,持槍攔住敵人,掩護朱老總撤退到房後的松樹林,最終彈盡糧絕,成了俘虜。受審時,敵軍頭目說,只要供出朱德藏身之地,就饒她一命,吉安女兒搖頭,我是朱德的妻子,決不會出賣夫君。敵軍又說,只要在反省書中簽字,與朱德脫離關系,就放她一條生路,她搖頭道,共產黨員永不叛黨,絕不會茍且偷生。

劊子手剖開了她的肚子,拿出了剛剛長成形的嬰兒。

青天之下,那錐心之痛的呼號,仍在江西、在贛南、在吉安,在風中回響,一如贛水嗚咽,長夜不息。

不忍回眸,不想回放,我步出白鷺洲書院,朝風月樓走去。風月樓,本是理學、心學大師心中的那輪風月,遑論愛情。可是只要曉風明月在風月樓閣上,我們就會相信人間有真愛。一九六二年,朱德元帥重上井岡山,臨別時,挖了一簇井岡山蘭,帶回北京城,以寄幽幽若蘭情。

空谷幽蘭,君子之愛。百年、千年秋風中,總有一股清馨吹過來,是八月桂花遍地開吧。三春楊柳,九夏芙蓉,八月桂子紅,十葦稻谷黃,好個金廬陵。那天傍晚,在白鷺洲中學,我揮毫書下一對條幅存念:白鷺雲霄,春風廬陵。

該走了。秋陽正艷,羅霄如血,白鷺洲上,幾度夕陽紅。風月樓前憑欄近觀贛水,書院在,白鷺洲未老,七百年成一夢。青山遮不住,贛江東流去,只留清白在人間,一顆文心、赤心巍峨井岡山,庇佑吉安,照耀中國,千古不絕。

千載白鷺鳴廬陵。

《光明日報》( 2021年11月05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