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試穿白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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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問起為什麼不去廣場上跳舞呢,她們一定會撇著嘴,“那是大媽去的地方。”旗袍秀能證明自己在同齡人裏是特別的,退休的女領導、公務員、家具廠的老板娘、保險公司的女經理、老年大學的學生……她們是縣城有錢有閑,對自己也有要求的一群女人。

文 | 龔菁琦

編輯 | 金匝

運營 | 肖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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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白色寶馬車裏,劉姣姣才有時間喘一口氣。微信留言積壓太久,一戳就破,嘩啦流瀉出來,她選擇一條“比較緊急的”回復——閨蜜要收媳婦,準備上臺喝茶,來請教她怎麼站,怎麼走位,畢竟一身旗袍,不能唐突。

“你在臺上,斤膀(肩膀)往下沈,婆子(脖子)有力度地拉起來,膝蓋繃直。旗袍手位嘛,人與人挨得近就一位式。要比較正式點,就二位式。”她打著暗語,語氣像在作報告,快速密集。

不說話時,劉姣姣是另外一種婀娜形象,頭發簡單攏成一個髻,綠綢子旗袍印著十幾朵荷花,嘴上點著玫紅,指甲也是紅色的,不介意露出一點摳壞的角。肩膀和腰都出奇得薄,旗袍高開叉,雙腿若隱若現——“沒人會認為我快60歲。”說這話時,她臉上閃過一絲快樂的羞澀。有一次和當領導的老公一起出去應酬,有人好奇她是不是原配,“私下偷偷問了司機。”

大概三年前,劉姣姣所在的湘中縣城,各色人物都換了智能手機,被海量信息衝刷著,來自北上廣的旗袍走秀視頻流行起來, “不要講話,往那一站,一個微笑,一個表情,瞬間征服全世界。”

受到啟發,縣城很快有了第一次旗袍秀。那是2017年,就在最大的縣政府廣場上,完全是原生的、自發的、洶湧而來,中年女人們身上裹著牡丹、荷花、百合……手尖勾翹,款款向前,逼得原本占據主流的廣場舞黯色不少。

▲ 旗袍秀代替了原本占據主流的廣場舞,在縣城迅速走紅。圖 / 視覺中國

旗袍秀正在成為縣城的一種新潮流。退休或閑賦在家的中年女人們,後臀夾緊,膝蓋繃直,改造著厚肥的脖子,勞損鼓脹的腰肢和洗菜水衝刷過的手。

劉姣姣幹脆開辦了一個旗袍走秀培訓班,花三萬塊租了間教室,地址就在兩年前建成的新城體育館,鳥蛋一樣的造型,新潮的活動都在這裏。她和她的學員,在這裏生產著縣城大部分的旗袍秀演出——廣場上,公園池子旁,各個單位的文藝晚會上,荷花節和油菜花節的舞臺上……那是一種證明存在感的方式,只要有一條旗袍,只要能把路走直,“就比普通老百姓要漂亮。”劉姣姣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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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劉姣姣一起走進教室,能看到墻壁上還貼著縣城最初那批走旗袍秀的照片,四肢豐腴的女人們站成一排,叉腰、捧臉、揮臂,笑得很開,擡頭標題是:“喚醒沈睡的優雅。”

“哪裏優雅呢?”找不到準確的形容詞,但劉姣姣覺得不對。對比微信和抖音上的那些旗袍走秀差得太遠。她想出去學習真正的旗袍走秀,在北京工作的女兒給她找到一個“俏夕陽形體班”,學費1萬多。萬一學不到什麼就回來,難免被人笑話,她心想。沒敢驚動任何姐妹,最後她悄悄去了一個星期。

為愛好花錢,劉姣嬌不是第一次這麼做。她今年56歲,3年前才從縣城城管局渣土辦一把手退下。當年為招工,父親把她年齡改大了4歲,退休時,她其實才51歲。提前退休,同事們都感到惋惜,“還有能力,又有精力。”

縣城娛樂是庸常的、單調的、拒絕個性的。牌桌、廣場舞和KTV吸納著大部分和劉姣姣類似的人。生活處處是空隙,劉姣姣想找一個合適的愛好,宜動宜靜,不那麼俗,也不那麼難,填補這些空隙。聽說遊泳養生,對身體好,她去學習兩個月,後來一次遊完忘記吹幹頭發,凍成了感冒,病床上臥了20天,最後作罷。

旗袍秀給劉姣姣很大啟發。她站起來,模仿一位74歲的全國中老年模特大賽獲獎者——是在北京學習時見到。她把手往後一推,形容那身拖地的紅色晚禮服,再把兩手縮到腰,模仿對方捏一個小包包的模樣,最後點了點頭發,那裏戴著一個小禮帽。

扭腰,定頭,轉身,一開步,包包收回來,打開。這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情景。年齡,不重要了。最讓她著迷的是,坐在臺底下時,那位也一直是這樣坐——她模仿著,“把腰挺直,頭像被人提溜起來。”羨慕人家嘴角的笑,都是“經過訓練十年二十年,那種表情”。

她因此認定,北京聚集了一批“底下縣城看不到的人”,“她們就是怎麼讓自己漂亮,高貴,優雅,毫不吝嗇錢的問題。”最重要的是,她從中領悟到一種女人味。旗袍緊繃住腰肢,兩手兩腿像在水裏伸展的水草一樣柔軟,走起路來嬌滴滴,有一種小鹿的“嚶嚶感”。

▲ 劉姣姣開辦的旗袍走秀培訓班中,學員們要學習嬌滴滴地走路。圖 / 龔菁琦

劉姣姣成長的時代和環境都不負責提供女人味。最初她是一名焊工,下到礦井去焊接。她站過五金公司的櫃臺,賣電器,最後熬成書記。國企改革後,當書記的她調到環衛處,40歲被通知去掃大街,最後改為收費。

剛去收費,碰上一個單位四年沒交過錢,她自己寫個整改通知,告訴對方要找媒體曝光,讓市政府來調研。後來當了渣土辦一把手,與城建工程隊打交道,她講起當年扣違規的渣土車,把桌子猛一頓敲,“把車子給我扣島(著)”。工地老板恨她,半夜開車,對著她住的單元樓射燈、摁喇叭,叫囂“搞死你”。她卻睡得好,早上鄰居說起才知道。“你不霸蠻一點,呷(吃)不住。”

關於時尚,幾乎沒有任何表達,那些年除了工作就是睡覺,“不懂如何去美麗”。曾經有朋友點醒她,白鞋不要配黑襪子,這是她唯一聽過的關於美的教育。但周圍的男性並不體察這些缺失。她手上有一道疤,是三年前出差摔斷了手,此後,手就往外擴,吃藥有激素,胖到不像樣子。她一直無法忘記,有次穿一件軍大衣跨過城管局的大門時,後面有男同事開玩笑,看到嗎,前面就是一個門板。

退休的劉姣姣要改變。改變總是難的。北京的老師讓開肩,把手往墻壁上壓,脖子拉直,走路吸住肚腩。直到有一天脖子以下鉆心地疼,她懷疑是乳腺腫瘤,去醫院照片子,說是拉傷。

穿旗袍還要春風含面。劉姣姣發現自己“笑不慣”,令人心裏發毛。當領導時,到哪都是一副沈下去的臉,川字眉緊蹙,女婿第一次見她時,總覺得對自己有意見。她向北京的老師請教怎麼打開心結,做到從內心往外去微笑,老師教她一個方法,牙關打開,舌頭使勁頂住上顎,不要掉下來,“嘴角要像金元寶一樣”。

她還演示了一種練習溫柔眼神的方法,也是從北京的課堂學來的,“噔噠噔噠噔噠”,嘴裏的節奏越來越快,兩個眼睛,一下下往上轉,滴溜溜地。但等看人時,往往還露著一點香火頭的精光。

劉姣姣知道自己不是那種溫柔的女人,也從未體會過溫柔的好處,但她期望被稱贊有女人味,這是缺失導致的渴望。“你像一個男子漢,能夠駕馭這樣一個崗位而已。離開那個崗位,還像個女漢子,別人肯定不能接受嘛。”現在即便變了很多,但她覺得,“還是沒有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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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半,劉姣姣的教室裏溢出來歌聲,《紅塵情緣》、《采薇》、《家鄉美》……短短一小時,幾乎所有帶點兒中國風的網絡紅曲都流轉了一遍,它們幫助構造一種心境,暗示這裏是適合旗袍秀生長的土壤。70來個人,就在這個空間裏,拿著玫紅的、白色的傘,緩慢轉動。

旗袍秀變成一門需要學習的課程,在劉姣姣看來,和縣城2018年春晚有關。當時縣裏來了位女副書記,帶領所有副處級女幹部,在臺上表演旗袍秀,劉姣姣被指定為指導老師,那時她剛剛從北京學成歸來。

與女書記的結緣十分偶然。有一次去丈夫單位食堂吃飯,劉姣姣穿著一件貂皮長風衣,頭上戴著羊毛禮帽,她強調是花了兩千塊定制的,一層黑紗網住臉,也可以掀起來。“可以想象是奧黛麗赫本。”春晚需要一個“比較高貴”的節目,女書記一下想到她。

縣城審美也是自上而下的。自從指導了縣城春晚的旗袍秀,就開始有單位、企業來向劉姣姣請教,如何再出一個“比較高貴”的節目。她看準商機,在朋友圈發布開班教學信息,每人每年一千塊,“一下來了50多個人。”

劉姣姣在這裏被稱作“姣姣老師”。“七上八下,留頭,轉身……”還未說完,姣姣老師在一位學員旁邊停下,奪下傘,步子向前,腿猛地一壓,兩只腳像豹子一樣點著地,身子翹成一個性感的弓,告訴對方,“要韻味。”

▲ “姣姣老師”為學員調整旗袍。圖 / 龔菁琦

從姿態的生疏,可以看出來學習的人都沒有優雅過。來練之前,有人頸椎上都是硬肉,還有人腰上分三節,穿任何衣服都是葫蘆形,都是50上下,當奶奶的年紀了。優雅難得,因此格外嚴謹,似乎一絲一毫都關乎到成敗,課堂提問細致到——握傘的大拇指是翹向上還是摁下?腳尖是二分之一還是三分之一先著地?為了測試到優雅,每人肩上,都特意縫有一條能感覺到風存在的絲帶。音樂一停下,像被大赦的瞬間,她們立刻放松,還原成生活裏的主婦,癱倒在座位上,巨大的笑浪拍來。

但要問起為什麼不去廣場上跳舞呢,她們一定會撇著嘴,“那是大媽去的地方。”旗袍秀能證明自己在同齡人裏是特別的,退休的女領導、公務員、家具廠的老板娘、保險公司的女經理、老年大學的學生……她們是縣城有錢有閑,對自己也有要求的一群女人。

縣婦聯主席彭海瓊,每次看新聞聯播,都非常關心政要夫人們穿什麼衣服,怎麼搭配。她也一直羨慕縣城女書記穿的旗袍,純黑色,不俗,一朵大牡丹,鎮住全場。

家具廠老板娘羅良平每次開一輛路虎車來上課。她和丈夫白手起家,到了50歲閑下來,每天最愛做三樣事:做頭、做臉、熏艾灸,一年一熏就是上十萬,眼睛也不眨。旗袍是她的新愛好,她身材高高大大,感覺自己穿上旗袍後,“像個貴夫人。”

姣姣熟練掌握了大部分縣城中年女人的需求。她愛用“女人”開頭的句式,比如“女人美不美麗看脖子,青不青春看肩膀。”她向身邊人宣布,“女人的脖子要細又長,像天鵝一樣才漂亮。”

▲ 劉姣姣(左)正與培訓班新請來的指導老師一起練習動作。圖 / 龔菁琦

她把縣城各種婚姻破裂歸於妻子沒有女人味,都是她總結身邊人的例子,有些人見到丈夫從來不笑,有些人的愛好太過男性化——騎單車,打排球,不少女幹部離了婚,也有人娶了更溫柔的下屬、保姆。

這身旗袍或許能帶來一點自信。她說到一個例子:之前有位女醫生,性格太鐵直,信奉“寧願站著死,不坐著活”。離婚後,來她的旗袍課堂,變化發生了,“手是比著蘭花指頭,聲音也嬌起來。”姣姣笑,“猜怎麼著,現在有人追她。50多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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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教室回到家已經是夜裏十點,劉姣姣脫下身上的旗袍,小心放置。她的衣櫃裏還擠著另外十多條旗袍,第一條買在“金色名媛”店,這是縣城購置高檔旗袍之地,最貴的要三千。店員說,紅色、玫紅和黃色,這些最受歡迎。

剩下的,有在北京大紅門定做的,也有在網上花160塊淘來的。最近她看上一條範冰冰式的龍袍,“可以像扇尾一樣在紅毯上打開。”當了老師之後,也有學員送衣服給她。羅良平打了一件1500元的長風衣,專搭在旗袍外,一次給劉姣姣試穿,就做了人情送給了她。

到羅良平家,可以窺見她如此大方的原因,一切家具的尺寸都是普通規格乘以二,卻依舊塞不滿客廳——可以坐八人的紫紅沙發,巨大的福字,兩根長羅馬柱砌在電視機墻旁。為了放旗袍,她還特意讓自己家具廠打了一個巨高的櫃子。她展示這一年來的旗袍成果:綢子的,天鵝絨的,有暗針腳繡著的臘梅,也有金絲刺一朵大牡丹,配色有深藍,祖母綠,更多的是紅,深紅、玫紅、亮紅,由一個極亮的綠扣子壓著。

旗袍正在從舞臺滑進日常生活。上次回農村老家,劉姣姣發現有人打谷時就穿著一件旗袍。還有媽媽在小孩高考時穿上了旗袍,取“旗開得勝”的意思,並且細分到不同時段,第一天穿紅色,鴻運當頭,第二天穿灰色和黃色,走向輝煌。

羅良平的抖音關註了“旗袍皇後曹美麗”,別人一打開抖音都是炒菜,她一打開,“都是些優美的東西。”聽了姣姣老師的建議,她炒菜的姿勢都是不一樣的,必須是頭去找天花板,背挺直,兩只手夾緊嘎吱窩 。牌桌上等牌,她會站起來,手臂摁在墻上開肩,把手轉成水蛇一樣軟,或者是把脖子立起來,肩一松一松。“你是癲子吧?”一起打牌的人笑她,她馬上幽默回敬,“你是猛子。”

​▲ 羅良平關註了“旗袍皇後曹美麗”的抖音,她在這些視頻中學習“優美的東西”。圖 / “曹美麗—美麗的傳播者”抖音

更多人願意穿旗袍出去約會。和縣婦聯彭主席約見面,她特意問需不需要穿旗袍,地址在步行街新開的奶茶店,四周是打牌的年輕人,門外是麻辣燙攤子上賣著軟骨和豬肺。但當她出現時,是一身玫紅色繡著牡丹花的旗袍。

如今她也有十來條旗袍,剪彩、發言這樣比較重要的活動,旗袍會代替之前的西裝或是風衣,這是縣城官場的新潮流,沒人會覺得突兀。

劉姣姣也有了更多機會去給各個機關排節目,她錢收得客氣,讓他們隨便給個數。但花在學旗袍秀上的錢,她大概算了算,少說有七八萬。說出去一個朋友都不信,“不都是玩兒的事情嗎?”包括像現在這樣忙,“誰會信呢。”

但劉姣姣覺得值得。練到一定時候,她甚至相信能打敗衰老,頂多只是頭上都有點白發,步態肯定不會差。“我們搞這一行,老了也能維持一種氣場。”

旗袍把劉姣姣從生活邊緣重新拉回中央。她最近參加市裏的千人旗袍大賽,穿著繡著青花瓷的旗袍,站在隊伍最前面,“代表官方,縣裏。”她再次強調。

(文中人物劉姣姣、彭海瓊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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