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幽靈夢境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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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德罡

因新冠疫情推遲到2021年10月上映的007系列第25部正傳《無暇赴死》,既是第六任“詹姆斯·邦德”丹尼爾·克雷格的謝幕之作,更算是提前慶祝“007系列”的六十年慶。一個甲子的時間,本身就意味著這個大眾商業電影系列的延續性和生命力是驚人的:從1962年的《諾博士》算起,近60年來歷經六任邦德,25部大投資大制作並收獲高票房的電影(不含兩部外傳),“007號詹姆斯·邦德”這一英國特工的經典形象始終經久不衰。這一在流行文化領域的輝煌成就,自帶古典主義式的“經典性”,甚至超越時代:在以速朽、瞬間為特色的現代性文化商品櫥窗,有一個角色不僅能“名聲大噪十五分鐘”,能拍到25部並且還將繼續拍下去,能將角色壽命拉長到半個世紀直指百年,儼然保留著某種“永恒”的特質:007系列毫無疑問是現代神話學領域中的不可多得的奇跡。

《無暇赴死》海報

這是文學的勝利嗎?至少不是原著作者伊恩·弗萊明的勝利。作為冷戰時期非常著名,但也比比皆是,毫無出眾之處的流行間諜小說,弗萊明的原著在文學價值上基本屬於看完就忘、感官刺激的範疇,哪怕007電影再火也沒有聽說弗萊明的原著被熱捧為經典文學。

可是,這好像也不是電影藝術的勝利。最早拍攝《諾博士》的制片方,似乎沒有想過他們將開啟一個延續近60年的偉大電影系列,大概只是存著把大眾流行小說改成一部好賣的商業電影賺筆快錢的心思。相較於後來飾演邦德的演員所擁有的崇高江湖地位,後來憑借藝術片領域的成就馳名的首任邦德肖恩·康納利,一段時間內甚至把演邦德這種“B級片”當作純粹養家糊口的手段,演了五年就心生退意,心想“正經演員不該拍這種東西”。

007系列拍了這麼多年,一直到第六任邦德丹尼爾·克雷格時期,在導演薩姆·門德斯的改造下,才好像有了一絲“藝術片追求”;歷史上的007系列,就是無腦商業電影、視覺炸彈、感官刺激的代名詞:弱智的正邪對抗劇情(永恒的蘇聯反派),每部必換、徹底物化為性感符號的邦女郎,各種前沿高端間諜科技,槍戰,爆炸,大場面,007最終得勝的永恒英雄主義——你可以說,商業電影吸引觀眾的方式數十年來一貫如此,可如果哪怕《星球大戰》這樣的偉大系列都限制在三部曲的框架下,《哈利·波特》這樣伴隨一代人的電影連續劇也在第八部完結,如何解釋觀眾偏偏對007這一個系列和一個人物,幾十年拍了25部卻依然毫無厭倦?“詹姆斯·邦德”究竟有什麼獨特的,無可取代的魔力?

詹姆斯·邦德不是一個角色,是代表“最好”的符號

其實,上世紀下半葉流行文化和波普藝術給美學帶來的最大啟示恐怕是:哪怕所指無比空虛孱弱,能指武器也絕非不堪一擊。007系列是現代神話的重要範本:因為也許說到底,人們對“007”的迷戀完全可以剝離開對文本、對電影能指的期待和感受,只關註被不斷加深的符號印象,只關註先驗的、已然不可更改的慣例,直到在50年慶典時,英國人自發身著正裝、宛若出席歌劇現場般去看《天幕墜落》的首映——60年來的詹姆斯·邦德的存在,完全是一種社會習慣,一個被不斷的能指運作所加強並徹底固化的“風俗”:這種風俗對時間的抗擊能力,能夠穿越一切阻礙;所指看起來已然破碎,但能指自我生產繁殖的力量,崇高而顛撲不破。

《天幕墜落》劇照

25部邦德電影,觀眾究竟記得了哪些東西?當然不會是每一部的劇情:和很多商業電影系列不同的是,007系列好像並沒有形成一個有組織性的粉絲群體,真正看完25部電影並對情節人物如數家珍的粉絲基本難尋,粉絲群體內部常見的“x學”“lore研究”對邦德系列來說並不存在,007系列面向的基本就是聽說過邦德大名的路人觀眾。這很難怪罪粉絲們:作為前後情節基本無涉,沒有延續性,角色不存在成長性的“單元劇”,每部007電影的具體劇情如何真的重要嗎?不僅英美觀眾都很少看過全系列,從八九十年代才開始接觸到007系列中國觀眾,在電視屏幕上甚至連邦德的“疊代”都體驗不到,電視臺基本是無視系列順序隨便亂放的,作為“單元劇”它們彼此獨立,演員走馬燈亂換,反正是“鐵金剛占士邦”就行。

況且,在弗萊明的原著小說被改編完畢後,007系列的劇情很早就處於“沒有原著,編劇硬寫”的階段了,尤其到第三任邦德羅傑·摩爾時期,007系列的劇本寫作流水線生產、重復性堪比罐頭的問題已經開始危及系列存續了,可不僅演員、制片方不在乎,大多數觀眾也只是在乎這次007又去了哪裏,找了什麼樣的新邦女郎,用了什麼新的高科技武器——至少在丹尼爾·克雷格之前,沒有人從“人物塑造”的角度在乎詹姆斯·邦德這個角色。

這大概是個“反文學史”的顛覆性現象:觀眾為什麼會如此熱愛一個根本沒什麼人物塑造的“工具人”角色?問題的答案可能是——觀眾熱愛的,恰好就是“詹姆斯·邦德”這個名字,這個符號,以及他背後所意味的一切。邦德不是肖恩·康納利,不是羅傑·摩爾,哪怕是喬治·拉贊貝也沒什麼問題,丹尼爾·克雷格一頭金發長得像普京最終也能滿堂彩,只要他叫做詹姆斯·邦德,他身後所有的符號運作能夠成立,那麼所有的存在就能成立:因為詹姆斯·邦德的符號化形象並非是黑發、蘇格蘭血統、海軍出身、紳士風度這些弗萊明和康納利一起創造的“初始人設”,而是:大英帝國、戰無不勝、風度翩翩的特工,僅此而已。

邦德是個筐,是個英國人,是個有紳士風度的冷戰英雄,然後什麼都可以往裏裝。

弗萊明原著本身角色塑造的孱弱(包括邦德的蘇格蘭血統,都是因為康納利出演而臨時修改的)和早期007電影毫無掩飾的商業B級片不考慮藝術的屬性,賦予了邦德形象一個無比空泛,但因此發揮空間極大,無比自由的能指操演區域。可是,這麼空泛而不具體的人物形象,難道不會被細化的市場需求所擊潰嗎?然而仿佛天命所歸似的,007正是大銀幕上湧現的第一個英國特工,並從此以非凡的商業成功和資本運作壟斷了“英國特工”形象的解釋權——邦德既是“先來”的,又是最具有代表性的,還是最具有包容性,最有發揮空間的:事實證明,“有容乃大”的詹姆斯·邦德,讓所有英國乃至美國的間諜電影長時間內都無路可走,直到丹尼爾·克雷格自己走出了細化的新路。

一個產品占據先發優勢,並且擁有壟斷的權力:雙層加持之下,“詹姆斯·邦德”與人們對英美陣營乃至整個“自由世界”陣營的特工英雄的印象直接畫上了等號——當這個符號足夠包容和宏大,就意味著他的自我生產和增殖能力是無限的,邦德就是英倫紳士、當代男性英雄的同義詞,因此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擺脫文本的人設限制,縱情擁抱時代變遷:60年來六任邦德不追求延續性和“相像”,因時代審美流變而帶來的不同,賦予觀眾的只有“新意”所帶來的刺激。各任邦德在西裝穿搭、手表品味、座駕、飲酒選擇、戀愛觀念、度假地區乃至一切“男士”的生活方式和品味上,都成為時代的先驅和引領者。

由此,邦德是一個無可爭議的永恒時尚符號。沒有人能說清邦德具體是什麼樣的:但他一定是觀眾對男性的審美印象中,那個“最好”的。而“最好”的,自然是永恒的。

英國人的性格:當“偽傳統”被強化為“習俗”

根據能指符號的操演原理,既然“邦德”的所指在不斷流變甚至通往虛空,他的人設本質上是空無的,只是人們對“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的一種期盼,這樣的符號操演則面臨一種本體論危機:即“為什麼一定是你?”如果邦德僅僅意味著“最好的英國特工”,那麼是不是任何一部拍攝的比007系列好的英美特工片,就可以取代邦德“最好”的地位了呢?因此,盡管邦德的“所指”(人物形象)可以隨意改變,但同時還需要“能指”對邦德的符號地位做出不斷強化——即運用各種“先驗”的,“從來就是如此”的,不經意間的現代神話學手段,潛移默化地讓觀眾對之前產生的“等號”(邦德=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進行持續的心理重復,直至成為思想鋼印。

《諾博士》中的詹姆斯·邦德

很難說是一種自覺還是巧合,六十年來的007系列電影單從外觀上,就擁有任何一個商業電影系列都難以企及的,堪稱登峰造極的對自我特征的強大延續性,令哪怕是再路人的觀眾,都可以迅速地、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這是部007電影”:第一部《諾博士》中那些本來僅是為制作單部電影而做出的不少“能指”(外觀)設計,都被一種可能來自英國人性格內核中的“尊重習俗與傳統”的本性所延續下來,25部邦德電影都嚴格地遵循從第一部《諾博士》開始的某些傳統,這也是很多影迷都如數家珍的細節發現:因為我們很難在其他商業電影系列中,找到如此堅韌、能夠延續近60年,25部電影少有例外的“傳統”和“情懷”,以至於,它們徹底成為了一種不能被打破的“習慣”與“風俗”。比如:

五個圓形圖案轉化為鏡頭內的詹姆斯·邦德,他走進畫面,突然轉身朝你開槍,接著畫面被鮮血覆蓋:要麼在開頭,要麼放片尾,這一槍不開,觀眾甚至都不承認這是007電影;

電影片名出來後,必須伴隨完整的主題歌和演職人員名單,畫面則配上電腦設計的,以女性黑色剪影為主要視覺符號的動畫,25部絕無例外(除了《俄羅斯之戀》配的是主題音樂,主題歌因為劇情需要放在片尾),007系列如今甚至是唯一將完整的主題歌放在正片中的商業電影系列,每部電影開頭的演職員名單動畫,甚至已經成為每個時代平面設計審美和成就的最高展示殿堂,無一不是教科書級別的經典;

《諾博士》中大放異彩的音樂主題《The James Bond Theme》不僅在25部電影中都被沿用,成為世人皆知的音樂符號,而更令人驚嘆的是,《The James Bond Theme》的主旋律動機,三個音符“G,#G,A”,甚至成為邦德系列電影的“音樂DNA”,之後每部電影的主題歌都是基於這一動機寫作的,這導致大家熟悉的《Skyfall》《Writing’s on the Wall》《The World is not Enough》《Another Way to Die》,包括此次“碧梨”創作演唱的《No Time to Die》,不僅都是制作精良,代表當時歐美歌壇最高水準的經典單曲,更因為主動機的存在,“一聽就知道是007”——相比於某些續作都不願意使用前作經典配樂的“系列”,007系列的音樂延續性如至化境。

007電影片頭

盡管反派、邦女郎都在變,但邦德的團隊:上司M,技術助手Q博士和對接工作的軍情六處秘書錢班霓小姐(Moneypenny)三個角色始終陪在邦德身邊;其中M歷經伯納德·李、朱迪·丹奇再到拉爾夫·費因斯,已成為英國演員“國寶”的地位代號;歷次參演007的英國演員也都藏龍臥虎,007系列電影甚至有“英國春晚”的名聲。

至於像每次邦德點酒都會說的“Martini, Shaken, not stirred”,每部影片結束時會顯示的“James Bond will return”,時不時呼應前作的豪車座駕、經典劇情等類似的小細節,一兩次還可以被稱為是“情懷”“小心思”,一旦貫穿25部,則就成為難以割舍的“傳統”和“習俗”,是007系列電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平心而論,類似邦德轉身開槍來介紹角色,主題歌配動畫MV放在電影片頭等習慣,都是60、70年代英美商業電影的慣例,是為了時刻提醒觀眾作品的系列屬性,其實並不稀奇;但007系列獨一無二的地方在於,在80年代之後,英美商業電影拍攝風格和包裝方式都產生轉變的時代潮流下,盡管接受好萊塢投資成為美國電影,007系列卻一直堅守英國人骨子裏尤其重視的對“傳統”的尊重和延續,將無條件的“復古”做到極致——哪怕007系列中這些“傳統”其實也不過是1962年拍攝《諾博士》時隨意為之,是並沒有多少深意的“偽傳統”,很多也看似無關緊要,不影響電影的具體內容,而且這些傳統(比如五個圓圈的古早平面設計、數碼時代早期簡陋的剪影動畫、將兩三分鐘的主題歌插入節奏和時長都很緊張的正片)其實也並不一定符合當今觀眾的觀影習慣,但60年、25部電影始終將這些“能指”傳統延續下來的行為本身,在當今續作都不一定和前作有什麼關系的商業電影範疇內,可以說是一個奇跡:

以至於,能指的肆虐已然為其爭奪到了相對的獨立性,現在的觀眾看完一部007電影,可能也並不記得劇情和人物,但一定記得開場邦德開槍的動作,記得主題歌和動畫場景,記得《The James Bond Theme》的經典動機,並且期待下一部007電影中繼續看到這些——這樣的觀眾為數眾多;他們可能並沒有真的喜歡或者看得進去007電影,但他們知道,他們在看007,而“007”的特色是一眼便知的——B站一些收集25部的邦德開槍畫面、主題歌MV的視頻點擊量,超過一部分007電影正片。

在這些數十年來被不斷的能指運作所加強並徹底固化的“風俗”下,“邦德”等於“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的符號操演,創造了無可爭議的007神話。大多數007系列電影也許在藝術質量上只不過是流水線生產的粗劣工業品,但它先驗地被帶到觀眾面前,自帶一個“世界”的邏輯,進行無限的“自我致敬”,隨著時間的流逝,借助“傳統”和“習俗”的力量,壟斷並統治了觀眾的認知,超越時代的考驗,終成不可磨滅的流行文化圖騰——隨之而然的,它也終將成為這種符號神話和流行文化的一曲挽歌。

薩姆·門德斯是升華了,還是毀掉了007系列?

2002年,系列第20部《擇日而亡》上映,第五任邦德皮爾斯·布魯斯南卸任。布魯斯南被認為是歷史上最完美的邦德詮釋者之一,代表著傳統邦德形象,以及007電影作為純粹的商業電影這一定位所能達到的巔峰——面對已經解體不再能夠提供反派的蘇聯,面對以《諜影重重》為代表的更加真實、冷冽、現代的特工電影潮流,面對觀眾對純粹爆米花商業電影的厭倦,四十年來長盛不衰的007系列,似乎第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或者說,至少在制片方和創作者們看來,到了需要變革的時候。

《擇日而亡》海報

其實,變革一定是必須的嗎?之前提到的對於邦德電影傳奇性的符號運作失效了嗎?並沒有。《擇日而亡》依舊大賣,誰是新任007依然是電影界的頭號話題,邀請導演第一部布魯斯南版007的馬丁·坎貝爾回歸導演的丹尼爾·克雷格第一部邦德電影《皇家賭場》,延續了“改變邦德形象但延續007電影傳統風格”的路線,依舊大獲成功——人們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人設上和原著以及前任幾位詹姆斯·邦德“不能說一模一樣,至少是毫無關系”的新邦德,畢竟冷酷不茍言笑、肌肉健碩出手兇狠,風格凜冽不花裏胡哨,正是21世紀對“最好”的男性英雄形象的全新需要;而拋開丹尼爾·克雷格的全新演繹,《皇家賭場》依然是一部味道不能再純正了的007電影,至今廣受觀眾歡迎和懷念。

然而,從《量子危機》開始,以英國導演薩姆·門德斯開始掌鏡007系列為高潮,邦德系列電影開始了大刀闊斧的自我革新:“單元劇”的劇情形式被徹底拋棄,丹尼爾·克雷格的五部007電影是一個完整的個人傳記故事——因此,劇本深入到詹姆斯·邦德的內心,這個本身是虛無的大英帝國男性英雄特工符號形象,開始被不斷“人化”,被賦予來自過去的傷痛和情感,被賦予了不再虛無,非常具體,卻也開始失去“共性”的獨特人設:丹尼爾·克雷格某種意義上,是第一個“扮演”了詹姆斯·邦德這一“人物”的演員。

《量子危機》海報

更值得註意的是,在薩姆·門德斯的作者情懷加持下,007系列那些傳統的能指表達,被精良的制作水準所“高雅”化,在攝影、音樂、動畫等技術部門的協助下,門德斯賦予了007電影前所未有的藝術電影氛圍和歌劇般的華美氣質,從《天幕墜落》開始,第23-25部的邦德電影無論從影像質感還是藝術審美上,質量都比前面22部高出一截——007系列似乎第一次走向“深刻”,走向真正意義的藝術性——有得必有失,這三部007電影節奏緩慢,內心戲和文戲比重較大,純粹的視覺和感官刺激大幅度減少,“粗糙”的,不修邊幅的邦德也不再代表前沿的男性時尚形象,甚至連戰鬥時的“科技含量”也降低了:《天幕墜落》結尾邦德與反派在天幕莊園的決戰,雖然在情感和氣氛調動上堪稱系列經典,但論其戰術和武器技術含量,被戲稱為“小鬼當家”,片子似乎不夠“商業”,“不夠好看”了。

然而這些變革都只是表面功夫(哪怕是對邦德人物形象的認真塑造),薩姆·門德斯真正意義上對007系列的顛覆和改造在於,他在試圖維護“邦德”與“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之間的等號的時候,采取的不是“先驗”地“不言而喻”,而是真誠卻又力不從心的“證明”。人們突然意識到,原來詹姆斯·邦德也並不是神通廣大的,並非一開始就是完美的英倫男性英雄範本,而和其他普通的角色一樣,需要成長,犯過錯誤,經過歷練,越過心魔,才能夠達到完美——盡管所有觀眾都認可丹尼爾·克雷格對角色的詮釋做到了這種“完美”,但實際上,單是這樣的“證明過程”的存在,即意味著對007系列前幾十年來一以貫之的“先驗”式等號的不信任:本來,“邦德是最好的”是根本不需要證明的事情,而一旦我們需要證明“邦德是最好的”,無論丹尼爾·克雷格證明得多麼好,這都說明:那個延續了幾十年的對007形象的符號能指運作,開始動搖了。當我們為《天幕墜落》流淚,意識到詹姆斯·邦德這個角色第一次是“感動”而不是“帥”到我們的時候,邦德“無需自證”的神話也就破滅了;門德斯試圖維護這個等號的努力,其實是徹底毀掉了這個等號。

而這能怪薩姆·門德斯嗎?當然不能。因為盡管《皇家賭場》也很成功,但我們都知道這可能是暫時的,是數十年來邦德傳奇的余暉,能有門德斯這樣的導演主動進行改革實乃系列之幸——因為這個能指運作的最基本前提,也就是能夠讓這一“先驗判斷”、這一“等號”成立的前提,在於“英國=最好的”。當大英帝國的輝煌隨著時代變遷風吹雨打去的時候,其實真正要證明自己的是詹姆斯·邦德嗎?是丹尼爾·克雷格塑造的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嗎?不,真正要證明自己的,是大英帝國自己。

舊時光,新時代。過時的再輝煌也該退出,但卻值得一個㶷爛而體面的離開。薩姆·門德斯的《天幕墜落》,只是在說一個這樣的故事。邦德們過時了,這曾經的一切都過時了,間諜行動,軍情六處,快意恩仇,大英帝國曾經的傲慢與榮光,都在無數不可挽回的災難中化作塵埃。《天幕墜落》實際上就是一場體面的離開,一曲帶著微笑的挽歌,就像朱迪·丹奇飾演的M朗誦丁尼生的《尤利西斯》那樣,他們有高貴的驕傲,有不羈的內心,懂得堅持,懂得固守,哪怕在外人看來如此頑固,無可救藥。《天幕墜落》絲毫不是邦德電影,相反的,在氣質上近似於《鍋匠,裁縫,士兵,間諜》,近似於約翰·勒卡雷的冷戰間諜哀歌。

曾經說過“我絕對不會去導演007電影”的薩姆·門德斯,抓住了007系列電影最本質的內在矛盾:與時代的現實矛盾。他借助對一個“人化”的邦德自我證明的過程的內心書寫,徹底從時代性上,從現實主義範疇升華了007系列電影的內核,007電影第一次如此切近時代,切近人心,成為帝國永恒的墓誌銘——大英帝國的落日余暉已然越發黯淡,黯淡到連區區邦德電影誕生的五十年,都顯得如此遙遠如此漫長。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門德斯固然在邦德系列的五十年慶上,祭出了歷史上最為深刻的一部007電影,卻也釜底抽薪,因為其刻骨的現實主義關切,徹底毀掉了007系列的地基。難道大英帝國是在2012年《天幕墜落》上映時才衰落的嗎?難道1962年《諾博士》上映時,大英帝國還是無可爭議的世界第一嗎?不,邦德系列電影的能指運作一開始就和現實無關,它從一開始就想更積極浪漫地,大男子主義、少年感地,而不是勒卡雷式現實主義地來展現間諜傳奇,它是一場在意識形態優勢庇護之下的空想與幻夢,它是電影“造夢”本質的情感抒發,它本身就是大英帝國對現實、對時代哀怨的不屈服或者說“自欺”;而門德斯的“升華”,一方面將007納入到嚴肅藝術的軌道,一方面卻又讓其面對“出生”時的不義和荒謬,最後徹底無法自處。

《幽靈黨》海報

在堪稱偉大的《天幕墜落》之後,門德斯本人繼續導演的《幽靈黨》,和延續制作思路、審美依舊卓絕的《無暇赴死》,顯然都不如人意。《幽靈黨》在《天幕墜落》創造的盛大落幕後試圖“重啟”邦德故事,粗劣地再次回到模仿《皇家賭場》式老邦德電影的路線,產生了不可調和的敘事矛盾和美學衝突;而《無暇赴死》作為丹尼爾·克雷格的謝幕之作,又成了《天幕墜落》的拙劣復制,把《天幕墜落》對大英帝國的挽歌又老調重彈地唱了一遍,這樣的東施效顰,連把邦德這個角色寫死,都無法再調動起觀眾心頭的任何漣漪——

而也許對這個系列來說更加迷茫的事情是,那個即將到來的第七任邦德,未來可以看到的新007電影,將如何面對《天幕墜落》對經典的邦德神話所撕開的這道血淋淋的傷口?新的邦德會無視、能夠無視這些嗎?新的邦德會重新制造“邦德=最好的英倫男性英雄”的幻夢嗎?在知曉了真相之後,無論是創作者還是觀眾,都還能夠回到曾經的晶瑩泡沫之中嗎?

朱迪·丹奇的M,丹尼爾·克雷格的邦德,可盡最後殘存的所有力量去緬懷,去追憶,去回歸,為了最後體面和絢爛的終結,然後坦然承認年歲已變,時代穿梭,隱退在後,那麼未來的M,未來的邦德,未來的軍情六處,未來的007電影,未來的大英帝國呢?他們還可以像丁尼生《尤利西斯》筆下所寫的那樣嗎?甚至,哪怕他們可以勉力做到,但是他們不再“毫不費力”的樣貌,是否就意味著邦德神話的徹底破滅呢?

詹姆斯·邦德和007系列的下一個十年,我滿懷悲傷地抱有疑慮。

We are not now that strength which in old days

雖然我們的力量已不如當初

Moved earth and heaven; that which we are, we are;

已遠非昔日移天動地的雄姿

One equal temper of heroic hearts,

但我們仍是我們,英雄的心

Made weak by time and fate, but strong in will

盡管被時間消磨,被命運削弱

To strive, to seek, to find, and not to yield.

奮鬥、探索、尋求,而不屈服

——丁尼生《尤利西斯》,《天幕墜落》中M臺詞中引用

責任編輯:朱凡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