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小魚變小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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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和

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有:“會心處不必在遠。”

九十高齡的韓羽先生從小就喜歡齊白石,他這些年重讀白石老人畫作,橫看豎看,邊想邊寫,近日於廣西師大出版了《我讀齊白石》,這也是近年來其品讀齊白石畫作的全面呈現,一畫一品,輔以手稿,耐人尋味。北京畫院以此書作為策展和研究的出發點,於6月25日舉辦“會心不遠——韓羽讀齊白石”展覽。展覽梳理了韓羽先生《我讀齊白石》一書的精彩篇章,最終選出極具代表性的北京畫院所藏齊白石作品70余件,同時配以韓羽先生先生的畫作與手稿進行展示。

韓羽在展覽現場對澎湃新聞說:“之前致友人信中我說這是‘一個九零後老頭對另一個九零後老頭的吹捧’。白石老人曾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我看齊白石》整本書就圍繞這句話寫的,就字面上看,似是繪畫之法,遠非如此,實是已關聯到作品與欣賞、作者與讀者兩相互動的更深層面,由技而道了。”

韓羽在北京畫院 澎湃新聞 圖

齊白石《他日相呼》冊頁,紙本設色,北京榮寶齋藏韓羽《我讀齊白石》記有:再看,兩小雞互爭一小蟲,只因加寫了四個字“他日相呼”,立即風生水起,由目前的因吃而“相爭”,推想及以往的“相呼”而相親,只見眼前之“利”,而忘以往之“義”。

“一個九零後老頭對另一個九零後老頭的吹捧”

“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這一讀畫錄也被韓羽戲稱為“為齊白石跑龍套”以及“一個九零後老頭對另一個九零後老頭的吹捧。”

韓羽在展覽現場對澎湃新聞說:“其實早已忘記了是何時開始見到齊白石作品的,但仍記得令我一見就為之激動的是《他日相呼》,兩個小雞維,竟然像一面鏡子,讓衣冠楚楚的人們從中照出了自己,而為之自省自慚。一幅小小花鳥畫有著如此之大的震撼力,自古及今,舉世無匹。可謂前無古人,至於後來者之有無,只有老天知道了。”“白石老人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字面上看,似是繪畫之法,遠非如此,實是已關聯到作品與欣賞、作者與讀者兩相互動的更深層面,由‘技’而‘道’了。一件藝術作品的完成,是作者和讀者的共同合作。作者的作品,只是完成了創造的一半,另一半則依賴於讀者的再創造。‘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間’,也就是提供給讀者的想象力馳騁的活動空間。”

展出現場的韓羽書法

《我讀齊白石》 廣西師大出版社

此次展覽由北京畫院、齊白石藝術國際研究中心、傳統中國繪畫研究中心共同主辦,北京畫院美術館承辦,河北尚逸文化公司協辦。展覽梳理了韓羽先生《我讀齊白石》一書的精彩篇章,最終選出極具代表性的北京畫院所藏齊白石作品70余件進行展示。與此同時還全面呈現韓羽先生在不同時期所創作的漫畫、書法、國畫、書籍等品類,使兩位九十歲老人的藝術作品隔空對話,相互呼應。展覽以全新的視角詮釋了齊白石藝術的本質,為首都觀眾在探索齊白石藝術的同時,打開一扇如何欣賞中國畫堂奧的大門。展覽將持續至10月8日。

北京畫院院長吳洪亮在開幕現場說:“從小讀韓老的動畫作品,非常喜歡。這次展覽由北京畫院藝委會主任王明明親自操刀策展,章法有奇趣。這樣的‘會心不遠’是大師與大師的對話,所出的書也不同,讓人有別樣的感受。”

北京畫院原院長、北京畫院藝委會主任王明明說:“記得前年,懷一給了我20篇韓羽讀齊白石的作品,看了非常感動。韓羽先生是被齊白石藝術真正地深深打動,才會寫出這樣的妙文。之前關於齊白石的研究文章九成是理論家的,但真正喜歡齊白石的畫家所寫並不多,所以當時我們提出為韓老做一個別開生面的對話齊白石的展覽。不僅僅是理解,還包含很多中國哲學、美學的話題,這本書的分量很重。他對齊白石,既有平等的心態,又是敬重的心態,這樣的對話所冒出來的火花是能真正觸動人心。”

據此次展覽的執行策劃張楠介紹,《我讀齊白石》一書,收錄文章50篇,通過一畫一文的形式,闡述了韓羽先生對齊白石畫作裏所蘊含哲思的理解。文章言簡意賅,惜墨如金。視角獨辟,旁征博引,語言平實,讀後讓人忍俊不禁,趣味盎然。齊、韓二老,雖然時空異度,但在人生境遇和藝術追求上卻驚人偶合。他們二人都出生於普通的農民家庭,鄉土生活的見聞逸趣皆映入他們的畫作中。如齊白石畫的《牧牛圖》《柴耙》,韓羽畫的《打竈王》《童年看戲》。可見體悟生活是他們藝術創作的源泉。此外二人的藝術都吸取了民間的眾多藝術的精髓。齊白石借鑒了湖南當地的木雕、木刻藝術之質樸,而韓羽則是找到民間漫畫的藝術語言,一針見血,出人意料。同時他們都是通過自學的方式,憑著對繪畫的執著與渴望,一步步高登藝術的殿堂。二人皆博學多才,齊白石詩、書、畫、印,無所不能;韓羽亦是書畫文雜,樣樣精通。

據介紹,韓羽洋洋灑灑的50篇文章中談趣最多。《“魯一變,至於道”》文章將《菖蒲蟾蜍》《青蛙》作對比,由兒童頑皮的使用小繩兒縛住蟾蜍之“童趣”,變為水草陰錯陽差的纏住青蛙的“天趣”。《有趣 有趣》文中寫《人罵我,我也罵人》畫中的老頭側臉斜目,手指向畫外,韓羽趣稱“用老百姓的話說,學會不生氣,再學氣死人。”《無趣之趣》一文談《上學圖》中哭泣著不願上學的童子,白石老人畫筆直白而含蓄之趣味。

齊白石,《青蛙》軸,紙本水墨,1951年,中國美術館藏”倒黴的小青蛙,驚慌失措,奮力掙紮,三只同類愛莫能助徒然躍躍,一片騷動,攪亂滿塘星鬥。看來逆順窮通、拼搏擾攘不只人世間也。“——韓羽

韓羽文章題目短小精悍,富含深意與哲理,如《“半”字大有文章》《不離畫筆,不在畫筆》《峰無語而壑有聲》《會意何妨片羽》《心中有趣,無往不趣》。這些韓羽先生的品畫心得在展覽中都以多媒體、數字化的方式進行呈現。

對於感動他的齊白石畫作數量,韓羽對澎湃新聞說:“不可勝數。有的人畫得好,是好得有法說:齊白石畫得好,是好得沒法說。是我每讀齊白石畫作時的必興之嘆。”

齊白石,《稻草小雞》軸,紙本設色,北京畫院藏白石老人也曾就“半”字作畫,《稻束小雞》一畫中就有個半拉身子的小雞。且莫小瞧這小雞,雖然畫上已有了八九只小雞,唯它才是這畫的“畫眼”(詩有“詩眼”,畫也當有“畫眼”)。——韓羽

齊白石《柴筢》白石老人畫柴筢,允稱涉險而又能化險。柴筢就器物講,應說“簡單”;從繪畫講,又應說實不“簡單”。看那彈性的筢柄,硬挺的筢齒,不同部位的不同質感,在顯示出畫中柴筢的“簡單”中的“復雜”。表明了白石老人不僅面對復雜的事物能從“繁”中看出“簡”來,所謂刪繁就簡;而且又能從“簡”中看出“繁”來,因為任何事物,簡單中都蘊含著復雜。——韓羽

同時呈現韓羽繪畫、書法與手稿

知名漫畫家、藝術評論家黃苗子先生生前一直喜愛韓羽的畫,他在《韓羽其人其畫》中記有:“韓羽畫如其人,土頭土腦,似村而雅,土極而洋到了家,具有濃厚的現代感……不但畫如其人,書法亦如其人,土裏土氣而靈秀迫人。功力極深,但偏不讓人看到功力,只看到無法之法,說不出的一種氣韻,令人迷醉。”

出生於1931年的韓羽是我國當代老一輩藝術家。1948年起先後從事美術編輯、美術教學工作,擅長戲劇人物畫。早在1958年其所創作的漫畫《讓路》,就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1981年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制作的動畫短片《三個和尚》中經典的人物形象正是出自韓羽先生之手。此片囊獲了首屆電影金雞獎、第3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銀熊獎等大獎,其在電視臺的公映更是一代人的珍貴記憶。因其在中國漫畫事業所做出的突出貢獻,還獲得了“中國漫畫金猴獎”成就獎。美術家王朝聞先生曾評論韓羽道:“作品之趣,往往出人意外,故其趣也濃。”韓羽先生的戲曲人物畫,更是繼關良之後又一高峰,在紛繁的中國畫壇中獨辟蹊徑、自成一體。雖在繪畫藝術方面成就卓著,但韓羽先生並未止步於此,多年來他還一直堅持潛心寫作。先後出版了《畫眼心聲》《畫人畫語》《讀信劄記》《畫裏乾坤》《信馬由韁》《東拉西扯》《我讀紅樓夢》等十余部文學著作。《韓羽雜文自選集》還曾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這些藝術代表作和珍貴手稿都在展覽中全面展示。

展覽現場放大的韓羽印章

韓羽畫作《三個和尚》,紙本設色,2012年

韓羽紅樓人物

展出的韓羽紅樓人物系列畫

韓羽《我讀齊白石》手稿局部

對於齊白石對自己的影響,韓羽對澎湃新聞說:“齊白石在農村當過木匠,我在農村幹過農活,農村生活的經歷,必然地會反映到繪畫中,恰好我和齊白石老人都畫過‘牛’,這表明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對牛有著親切感。他畫的是《牧牛圖》,有趣的是那個牽牛的孩子的脖子上掛著個鈴鐺,就因了這鈴鐺,《牧牛圖》變反而成了‘親情圖’。我畫的是《翹首以待》,那牛正撅著尾巴要拉糞,兩個拾糞的小孩子爭著擠著舉起糞筐搶糞,小孩子也懂得,牛糞在莊稼人心目中可金貴哩。實說了吧,這畫實是‘夫子自道’。沒有小時的農村生活經歷,怎能畫出這樣的畫兒?生活是創作的源泉,的是不刊之論。””齊白石的作品中吸取了很多民間藝術如木雕繪畫等,我也特別喜愛民間藝術,吸取其元素,民間藝術的特色,最突出的一點就是,不按常規出牌,令人匪夷所思。彎道超車,人逆料,而又一針見血,擊中要害,這是土頭土腦的大智若愚。是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

韓羽戲曲人物畫局部

韓羽戲曲人物畫

通透的人生,文與畫中見出文脈

在當天的“會心不遠——韓羽讀齊白石”研討會上,中國國家博物館原副館長陳履生說:“韓羽先生與丁聰、黃苗子等交往較多,他是孤獨地在中國畫壇之外品讀齊白石,他這樣的畫,並不能進入全國美展,也不在主流美術之類,這樣的狀況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引起對當下中國畫現狀的反思。”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黃紀蘇在發言中說,“好的藝術總與傳統若即若離,齊白石的作品如此,韓羽的作品也是如此,從韓老的畫中可以看到一種勃勃的生氣。”

“韓老最重要的是把文與畫以及其他都打通,他畫中的趣,與樸素,都讓人感動。”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長張子康說。

畫家於水則認為,韓羽先生出生於民國時期,“他見的人多,見的鬼也多,他很早就懂得了‘躺平’。”

作為知名齊白石研究學者郎紹君的學生,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員華天雪提及郎紹君的《書寫齊白石》,並認為兩位熱愛齊白石的老人都有著一種“基於藝術的幸福感”。她同時感嘆品畫這一傳統在當下的缺失,“當下很多人並不具備真正辨別藝術真偽與鑒賞的能力。”

韓羽《我讀齊白石》手稿局部

澎湃新聞藝術主編顧村言認為,去年他與韓羽進行訪談時,韓羽曾從畫中是否見“我”辨析文人畫,“韓羽先生其實對是不是‘主流’並不在意,然而他傳承的卻正是中國寫意藝術的主流,他在意的是真正的藝術與是否‘見我’,包括藝術中傳遞的生命張力,他的通透、樸素、趣味,見出的是一種真正中國讀書人的本色與文脈。”

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朱萬章認為,從展出的韓羽先生手稿可以看到韓老書寫的一絲不茍,而且字跡風格更有一種恬淡。

北京服裝學院教授王煥青認為,韓老想成為的其實是一位老派的文人,或者說是傳統文化語境中的知識分子,畫畫對他而言或許並不重要,“他鄙視所謂的主流,他之所以取得這樣的成就,也是僥幸逃脫了被規範的人生。”

一些藝術史學者則結合韓羽讀齊白石對當下藝術鑒賞的啟發進行了發言,北京畫院理論部主任呂曉說,“我們雖然從事藝術理論研究,但面對韓羽先生的品讀齊白石,仿佛小學生。韓老的品讀,能讀到畫背後的東西。”

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史學者於洋、張濤、張鵬等對讀畫在當下何以成為藝術史研究者的弱項進行了反思,“讀韓老的書是一個‘開竅的過程’,這裏面沒有任何論文腔。”“韓老的讀畫文章讓受過學院派訓練的人感到慚愧,現在的學術規範把最率真的,最通透的讀畫直覺反而丟掉了。”

研討會主持人、文化學者劉墨對韓羽先生的藝術成就等進行了評析,美術史論家劉曦林、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曾翔、梁占巖、蔡大禮、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祝東力、藝術家北魚、許宏泉、王東聲、崔海、北京畫院兩個中心顧問龐建軍、河北美術出版社總編輯潘海波、山西新華書店集團黨委副書記續小強、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集團副總編馮波等參加研討並發言。

據悉,此次展覽由王明明總策劃,展覽總監為吳洪亮,藝術顧問為懷一。展覽將持續至10月8日。

北京畫院“會心不遠——韓羽讀齊白石”研討會現場

韓羽(左)將《我讀齊白石》等歷年來出版的書籍贈送給北京畫院,右為北京畫院黨委書記劉寶華

韓羽(左三)在展覽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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鏈接:韓羽《我讀齊白石》摘選

讀《搔背圖》

捉鬼者與小鬼,本勢如水火,忽而親密無間了。究其緣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不大,小事一樁,背上瘙癢了。說不小,是蘇東坡的話,忍痛易,忍癢難。

於是“哥倆好”了,看那鐘馗陶陶然之狀,想是搔到了癢處。卻又未必盡然,絮絮叨叨,哼哼唧唧:“不在下偏搔下,不在上偏搔上。”

《搔背圖》癢在鐘馗的背上,搔在世人的心上,弄得世人始而笑,繼而思,復而慨。真真個“張三吃了李四飽,撐得王五沿街跑”,鐘馗小鬼,何其神哉!兒童之趣,老人之智,豈止《搔背圖》,諸如《不倒翁》《發財圖》《他日相呼》以及叼著空殼螃蟹腿的小老鼠的《燈趣圖》……如謂齊白石的繪畫為中國寫意畫之頂峰,上述畫作當為頂峰之峰尖兒。

有理之事,未必有趣,有趣之事,定當有理。且再將《搔背圖》對照《莊子》: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沒再問下去,如若再問,當可代莊子答:“在脊背。”何以“道”在脊背?且看陳老蓮的老友周亮工的一段話:“有為爬癢廋語者: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予聞之捧腹,因謂人曰,此言雖戲,實可喻道。”(周亮工《書影》)不聞《搔背圖》中鐘馗話語:“不在下偏搔下,不在上偏搔上,汝在皮毛外,焉能知我痛癢。”不自證怎得自悟,喻道之言也。

齊白石《搔背圖》

老少共賞

瞅著這幅畫兒,實在顧不得再言及筆墨了。或問:評論畫兒不言筆墨言什麼。我說:最好的筆墨是令人感覺不到筆墨。問:那你感覺到了什麼?我說:厚集其氣,戛焉有聲。瞅著眼前的畫兒,耳朵裏隱隱然似有《十面埋伏》琵琶聲,幾只青蛙、蝌蚪竟攪出這麼大的動靜。問:什麼動靜?我說:風檣陣馬。

我讓一個孩子看這畫兒,他說是青蛙、蝌蚪兒。我問:它們幹什麼哩?他說:是遊泳比賽哩,爭第一哩,真個的玩兒命哩。小孩子說話,比筆啊墨啊更能觸及到要害處。

青蛙蝌蚪 齊白石無年款136x33.5cm軸 紙本墨筆 北京畫院藏

“味盡酸鹹只要鮮”

辛稼軒《沁園春》:“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許,嘆汝於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

綜其大意,學說一遍:“酒杯,老子不再放浪形骸了,要檢點了。已往,捧起你玩兒命地喝,往死裏喝,胡扯什麼劉伶放達,醉後何妨死便埋。對酒當歌,不就是飲鴆止渴。我要逐客了,出去!快快。”多麼決絕,可那酒杯似乎早已把他看透了,別看今兒“醉來還醒”,明兒當必“醒來還醉”。畢恭畢敬回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

誰曾見過寫酒徒有這麼寫的,多逗。

無獨有偶,從《齊白石畫集》上看到了一幅《卻飲圖》,酒徒入畫了。

酒,人不招惹它,它不招惹人。不去招惹它,還能保你人模人樣;若招惹它,就該活現眼了。喝必上癮,癮則必喝,喝而必醉,醉則必呼“沒醉”,嚎哭的,傻笑的,嘔吐的,撒潑的,甚而天不怕地不怕,瘋狗× 狼的,千姿百態,爭奇鬥勝。

或曰:也不全是那個樣兒的,興許還有別個樣兒的哩,比如越喝越文質彬彬,越喝越溫良恭讓,你信麼?

什麼是好畫兒,好畫兒的標準有哪些,如把“新鮮”作為標準之一,大概不會有人反對。袁枚論詩,就持此說,說是“味盡酸鹹只要鮮”。要想把畫兒畫得新鮮,就要畫別人沒有畫過的,縱使別人已畫過了,也要別人那樣畫,我偏要這樣畫的。換言之,就是避開老套路。按著這個思路再說酒徒,畫酒徒,如若仍畫嚎哭的、傻笑的,人們已司空見慣,不新鮮了。畫一個文雅揖讓的酒徒豈不一新耳目。或問:哪有這樣的酒徒?曰:白石老人《卻飲圖》裏的就是這樣的酒徒。或曰:如是之溫良恭讓恰證之以還沒醉哩。曰:正如是之溫良恭讓恰證

之已醉哩。問:何以得見?請道以故。曰:且看畫跋:“卻飲者白石,勸飲者客也。”飲酒飲得主、客身份已顛了個個兒,能謂不醉乎。

畫酒徒卻又是這麼個畫法。

齊白石,《卻飲圖》

“誤讀”之趣

白石老人筆下的小生物,往往像似孩子,比如這幅畫裏的小魚兒,歡快得活蹦亂跳,甚至有點兒做作了。道是為何?原來是為了向河岸上的小雞表示“其奈魚何”,用孩子話說:我不怕你!

小雞不會浮水,可望而不可即,小魚怕從何來?且看這些小雞,毛茸茸,瞪著小眼的驚詫樣兒,像極了啥都不懂啥都好奇的小孩兒,似乎聽到了它們的嘰嘰聲。“這是什麼?”“這是蟲蟲。”“蟲蟲不是在草裏的麼,為什麼在水裏?”“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實小雞是好奇,是小魚誤會了。可又正是由於這誤會,才有了戲劇性,逗得我看了小雞看小魚,看了小魚看小雞,看了笑,笑了看。

這應說是“誤讀”,其實白石老人作畫的原意並非如此。且看跋語:“草野之貍,雲天之鵝,水邊雛雞,其奈魚何。”是替小魚出一口氣的。同時又似乎還有一聲嘆息,是白石老人的:亂兵、土匪,搶糧綁票,老百姓東藏西躲、顛沛流離,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更不如這河中小魚也。很明顯,是借小魚這“酒杯”,以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哀人復自哀之。而我又看又笑,當樂子了。陰錯陽差,不吊詭乎,寫以誌之。

齊白石,《小雞小魚》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提到齊白石,就會想到“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人人雲雲我亦雲,數十年,仍無異於終身面墻。

“似”容易明白,就是說畫得和實物一模一樣。“不似”也容易明白,就是說畫得和實物不一模一樣。可是又說了,畫得太像了不行,畫得太不像了也不行。畫得太不像了也不行,容易明白;畫得太像了也不行,就令人一頭霧水,不容易明白了。

白石老人說完這話,似乎再也沒有闡述過,到底什麼意思,仍似霧裏看花。恰好有他一幅畫稿,試窺蛛絲馬跡。

這畫稿上是個鳥兒,是從磚地上的白漿痕跡仿照著描摹下來的。有跋語:“己未六月十八日,與門人張伯任在北京法源寺羯摩寮閑話,忽見地上磚紋有磨石印之石漿,其色白,正似此鳥,余以此紙就地上畫存其草,真有天然之趣。”

以此鳥和“似與不似”對對號,若說“似”,的確是鳥。若問是什麼鳥?是雞、是鴨、是鷹、是鵲,不大好分辨,又什麼都“不似”了。這就是“似與不似”。恰是這似鳥又不知是何鳥的鳥,最易於令人聯想起“人”的某種身姿神態,或者說“人”的有趣的神態。

白石老人在這鳥身上寫了“真有天然之趣”,然而“趣”亦多矣:雅趣、野趣、拙趣、妙趣、樂趣、惡趣、童稚趣、質樸趣……只不知白石老人所說的“天然之趣”是何趣,有一點可以肯定,是他所熟悉所喜愛的“趣”。

或謂,畫畫兒,看畫兒,何得如此啰嗦,答曰,人之與人與物與事,總有好、惡之分,親、疏之別,人的眼睛也就成為本能,總希望從對象中看到自己之所喜好所熟悉所向往的東西,或者說,就是“發現自己”。觀人觀物如是,藝術欣賞活動尤如是,藝術欣賞者最愜意於從欣賞對象中發現自己所熟悉所喜愛所向往的東西,不如此不足以愉悅。而藝術創造者也竭盡所能將自己所熟悉所喜愛所向往的東西融入藝術作品之中,唯如此方得盡情盡興。這是出之人的本能,饑則必食,渴則必飲,不得不然也。如謂這“似與不似”的鳥兒是白石老人就磚地上“畫存其草”,不如說這只鳥的影兒早就儲存於他胸中了。偶爾相遇,撞出火花,就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初見林黛玉,“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齊白石畫稿

責任編輯:陸林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