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打水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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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6日,河南信陽軍分區幹休所。百米長的花圈靠著圍墻,擺在靈堂外,從中午到晚上,仍在延伸。

除了父母兩邊的親戚,張計發的四個女兒,沒再通知其他人——更多人是在看到新聞後趕來的。

絡繹不絕的吊唁者,湧入靈堂。長明燈的燭光,跳躍在張計發遺像上,左胸掛滿了軍功章。“光榮在黨50年”紀念章擺在靈位右邊,這名1947年入黨的共產黨員,沒有機會再戴上它了。

6月15日7時30分,抗美援朝戰鬥英雄、電影《上甘嶺》連長原型張計發病逝,享年95歲。16歲參加抗日先鋒隊,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再到抗美援朝戰爭,他共打了10年仗,榮立特等功4次、一等功2次。離休後,為青少年作革命傳統報告1500余場次,光聘書就有一大箱,當地不少上歲數的人,都知道這位“張連長”。

張計發逝世當晚,信陽下起大雨,此後連日都是陰雨天。

6月16日,張計發的靈堂外,花圈擺了一排。新京報記者杜寒三 攝

“你打下的江山我守著”

在一眾黑衣的家屬中,外孫崔和平,穿著一身醒目的軍裝。

17日淩晨,靈堂外。崔和平練著禮步,從這頭走到那頭。他是孫輩裏唯一當兵的,當天出殯時,將抱著遺像,走在隊伍前頭。

每年回家探親,如果崔和平穿著軍裝,上下打量後,張計發會滿意地點點頭:“嗯,小夥子,部隊需要你幹多久,你就在部隊幹多久。”這次奔喪,崔和平特意帶上了軍裝,“看著我穿這身衣服,他會開心。”

天空泛白,離出殯時間近了,守了一夜靈的崔和平,又換上軍官禮服。

“穿這身送姥爺,他配得上”,崔和平說。金黃色的裝飾條,從肩上垂到前胸,兩夜沒有合眼,這身軍綠色卻襯出了精氣神。他和張計發都長著又黑又濃的眉毛,人們見著他,都會說上一句,“你和姥爺真像”。

最後的時刻到了,崔和平戴著白手套,從靈堂抱出遺像。

送行者將現場圍得水泄不通,有人舉起手機拍照,有人閉眼雙手合十。還有一個大叔弓著背,朝遠去的靈車敬軍禮。前往殯儀館的路上,下起大雨。一長串車隊,打著雙閃,一眼望不到頭。

信陽市殯儀館福壽廳,張計發的遺體被鮮紅的黨旗覆蓋,瘦削的頭上,罩著一頂空軍蔚藍色的大檐帽。

家人們哭得泣不成聲,崔和平卻憋著眼淚,“我不能穿著姥爺喜歡的衣裳,在送他上路的時候哭,這樣對不起這身軍裝,也對不起他。這是我作為一個軍人必須要有的堅強。”他左手托著軍帽,鞠躬向遺體告別:“姥爺,你放心走好,你們當年打下來的江山,我們好好給你守著。”

雨沒有停,更顯紅山公墓松柏青翠。

張計發的墓穴裏擺入了《上甘嶺》連環畫,一副墨鏡等物品。他一生守時,離不開手表,但住院時瘦得很,表在肘關節還戴不上。本想留作紀念,三女兒張愛民還是把這塊表放進了墓穴裏。

“老連長,我爹在隔壁,你們可以一塊兒喝酒啦”,有人跪在墳前說。

崔和平撐著一把黑傘,挺直腰桿站在一邊,迎接一撥又一撥叩拜者。“這傘該由我來撐,不管是他的家還是國家,都有一個從軍繼承他事業的外孫幫他守著”,崔和平說。

張計發生前常說:“我要好好活著,替那些犧牲的戰友,看看祖國美好江山”。說到這些,崔和平笑了,“姥爺的戰友叫他去報到了,回去看一看他們。”

6月17日,信陽市殯儀館,人們趕來送“張連長”最後一程。 新京報記者杜寒三 攝

“一個蘋果”和一籃子蘋果

6月17日,張計發下葬當晚,信陽當地電視臺重播電影《上甘嶺》。

1956年,正是這部電影的上映,使他作為誌願軍某部八連連長張忠發的原型,被全國人民熟知。三年內,他都不忍看完這部影片,但在看完後又說:“戰爭的殘酷和激烈展現得都不充分,不及十分之一。”

16歲參加抗日先鋒隊,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再到抗美援朝戰爭,張計發共打了10年仗,他最難忘的仍是上甘嶺戰役。張計發91歲那年,侄子張二順問起這場戰役,他還止不住掉淚,此後張二順再也問不出口,“他掉淚我心疼”。

一組數據說明了上甘嶺戰役的殘酷:“聯合國軍”發射炮彈190余萬發,投炸彈5000余枚,山頭被削低整整2米,表面巖石被炸成1米多厚的粉末;誌願軍第15軍45師,27個步兵連有16個連兩次打光重建;最終飄揚在主峰的戰旗,布滿381個彈孔……

張計發曾回憶,上甘嶺陣地上濃烈的硝煙夾雜著血腥味,飛機、大炮不斷狂轟濫炸,整個陣地像大海裏行駛的船兒一樣不停地搖晃,表面陣地上根本無法站人。

1952年10月15日,張計發所在的15軍45師135團7連,奉命轉入坑道,在坑道裏堅持了10天。層層封鎖切斷了糧食和水的運送,嚴重缺水下戰士們的嘴巴裂開口子,渾身像是著了火,他們將身體和嘴巴貼在坑道壁上,用涼爽的泥石緩解身體痛苦。尿液由白變黃,又變成紅色,後來是紫色的,最後排不出尿液——腥臭的尿也成了寶貴的水源,戰士們端著自己的尿,謙讓給戰友。有的傷員緊閉著嘴,牙齒咬得嘎嘎響,有的咬掉了舌頭,但為不影響戰鬥情緒,沒有一個傷員喊痛叫苦。

10月31日傍晚,在陣地上苦戰近24小時後,7連大部分戰士都已犧牲,只剩下包括張計發、4名步話員、衛生員張樂、通信員邢誌林和受傷戰士蘭發保在內的最後八人。

上級命令四連派5個戰士前來支援,戰士劉明生塞給張計發一個蘋果。四個步話員喊啞了嗓子,遇到緊急情況喊不出話,猛抽自己的嘴巴打出血潤潤口,接著喊話。張計發先把蘋果交給他們,但他們聞了又聞,摸了又摸,誰也沒舍得咬一口。他又傳給了傷病員、衛生員、通信員,蘋果在8個人手中傳遞,轉了一圈,又完整地回到張計發手裏。張計發說:“同誌們,我們可以打退敵人一次又一次的衝鋒,卻連一個小小的蘋果也消滅不掉嗎?”他帶頭咬了一小口,蘋果在8個人手裏轉了三圈才吃完。

在張計發長女張愛黨的印象裏,上世紀60年代家庭條件困難,但只要一來賣蘋果的,父親就會買上好多,分給孩子們,“那麼多戰友都沒有吃上,現在可有蘋果吃了,你們多吃。”

張計發去世後,一籃蘋果,被黃白兩色的菊花簇擁,擱在靈堂。

上甘嶺戰役結束,張計發220人的大連隊,僅剩23人。2020年,張計發因病住院,護工張新麗說,每當有人探望時叫他“英雄”,94歲的張計發會收起笑臉,趕忙擺著雙手:“可不敢這樣說,我不是英雄,那些犧牲的戰友們,他們才是英雄。”

接著,他會報起一個個戰友的名字。

6月16日,張計發靈位前,擺著一籃子蘋果。新京報記者杜寒三 攝

“軍功章都是你的”

南征北戰,張計發有不少軍功章。他曾對妻子魏祖勤說:“軍功章不是我的,都是你的。不是給你一半,是全部給你。”

1955年,29歲的張計發已是大齡青年。在婦聯的動員下,19歲駐馬店姑娘魏祖勤和張計發花了5元錢,置辦了瓜子、花生、糖果和兩個西瓜,算是結了婚。“為啥人家那麼大歲數?為了國家,為了人民都有飯吃”,魏祖勤對濃眉大眼的小夥一見鐘情。張計發膚色黝黑,魏祖勤皮膚白白的,他老打趣說是“黑小子找個白妮”。

魏祖勤的臥室,掛著結婚50年後補拍的婚紗照。這是她第一次穿上婚紗,花白的頭發打著卷兒,捧一束紅花。老頭兒穿一套黑禮服,倆人貼在一起,露出燦爛的笑。

1962年,患上肝硬化的張計發,被醫院判了死刑,心情愉悅的情況下,還有可能活3到5年。他挺著肝腹水的肚子像個孕婦,幾家醫院都治不了。

張愛黨念小學的時候,張計發上她的學校作報告。望著臺上挺直腰桿的父親,張愛黨知道,那是因為弓腰窩著肚子犯疼。他每次入座,屁股都貼著椅子邊,褲腰則用一根細繩拴住。

魏祖勤四處尋醫問藥,用20顆紅棗、20個蓮子和20粒花生米熬制燉品,再擱點紅糖,睡前讓丈夫服下,一熬就是二三十年。

1966年,40歲的張計發因病離開部隊,來到信陽軍分區幹休所生活。他將當時三個女兒的名字改為張愛黨、張愛軍和張愛民。1967年,小女兒出生,他取名為張愛東,熱愛毛澤東之意。“他不能繼續為黨工作,就用這種方式來報答”,張愛黨說。

失落之下,張計發把勁使到了孩子們身上。每天清晨在家吹響哨子,規定穿衣服、疊被子、洗臉、刷牙的時間,不得超過5分鐘。三個孩子在院裏集合,跑步、投擲手雷模型。若是遲到,張計發就抄起小棍子打。到後來,幾個孩子都不敢脫衣服睡覺。

張計發有午睡的習慣。吃完午飯來不及收拾碗筷,魏祖勤會把孩子們招呼到外頭的樹蔭底下。母女們圍成一個弧形,孩子們嬉戲打鬧,魏祖勤織毛衣、納鞋底子。待張計發睡醒了,才領孩子回去。

魏祖勤常同孩子們說:“不要惹你爸爸生氣,他有病,能活一天是一天。”

在魏祖勤的調理和包容下,張計發的身子,一天天好起來。他對妻子說過,“你是張家的功勞,沒有你就沒有我,臨死我得給你磕個頭。”

6月17日淩晨3點多,85歲的魏祖勤,又一次拄著拐杖挪進靈堂。冰棺上蒙著一層黑布,看看老頭穿得咋樣,成了她最後一個願望。“怕老了眼睛看不見”,早在20年前,魏祖勤就給老伴做好了壽衣。

操勞了一輩子,魏祖勤沒讓張計發做過一件家務,他出門兜裏甚至都沒裝過錢。魏祖勤說:“我沒啥了不起的,但沒拖過他的後腿。他為革命、為祖國出力,我好像也給國家盡了一份力”。她揉著自己的膝關節,“我要完成任務了。”

6月17日,85歲的魏祖勤在家中。她說這輩子沒給張計發拖過後腿。新京報記者杜寒三 攝

醫院裏的“張寶寶”

6月18日,張家人來來回回好幾趟,才把病房裏的東西搬走,“住了快3年,都成自己家了,跟搬家一樣。”病床上的墻上,貼著小學生看望張計發時送的手繪畫。一盒鐵罐子裏,堆著張計發沒有吃完的糖,藥苦,他愛含著甜的。

醫院清潔員劉玉蘭再往裏探腦袋時,空蕩蕩的病房,只有沙發上留著一沓X光片。劉玉蘭曾拍下張計發的一張照片,一張在張家人手上,一張擺在自己家裏。他們唯一的交集,是劉玉蘭打掃他房間時,張計發會揮手說:“你辛苦啦。”

胃癌晚期並多發轉移癌、營養不良性肝硬化、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聯勤保障部隊第990醫院信陽院區,4446號病人的最後診斷,密密麻麻列了12條。像這樣的病人,生存期或許只有3到5個月。心腎內科副主任蔣德軍說:“能活這麼長時間,是個奇跡。”

每天早上,蔣德軍見到張計發在走廊裏坐著輪椅,還能走路的時候,他由閨女攙扶著,走上兩圈。老人家愛唱歌,唱的最多的還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 就是保家鄉……”這麼多年過去,不忘詞也不跑調,有時整層樓都能聽到。

在張計發生命的最後幾年,家人們有時開玩笑,叫他“張寶寶”。

護工張新麗早年是幼兒園老師,躺在病床上的張計發,乖乖地跟她學唱兒歌。他擺出走路的姿勢,假裝給自己戴上軍帽,敬一個軍禮:“解放軍真正好,穿軍衣、戴軍帽、扛長槍、開大炮,打得敵人嗷嗷叫”。他還會改編,“花園裏花兒開,紅的紅,白的白,花兒好看我不摘,大家都說我真乖”,左右晃著腦袋,把最後一句唱成“大家都說我是一個好乖乖”。

張計發也有脆弱一面。

他告訴張新麗,他想老家兄弟,想媽媽了,“我媽可辛苦,沒有享到福。”16歲那年,張計發離開家鄉河北贊皇,加入抗日先鋒隊。在他的印象裏,小時候經常半夜娘還在納鞋底;淩晨雞叫頭遍,她又下炕打水刷鍋掃院子;天還沒大亮,娘一準兒在磨房推豆腐,“一年到頭,我娘的雙眼都是紅紅的。”

有時一覺醒來,張計發又掉下眼淚,說夢到戰友了,還是在前線,“特別想他們”。

6月15日7時18分,張計發被宣告臨床死亡,他終於和老娘、戰友們團聚了。

這些日子,張新麗常夢到張計發。每天六七點鐘起床,張新麗拉開窗簾。若是晴天,他兩只手在被子上打節拍,笑著唱:“這樣藍藍的天,這是什麼人的隊伍開往前線,老鄉們吶聽分明,這就是那堅決抗戰的八路軍。軍民團結咱大家一條心,打走那個日本鬼子咱享太平!”病房朝東,太陽像鴨蛋黃一樣,陽光灑在他的病床上。

張計發身體好的時候,駝著背彎著腰,每天在家門口的浉河邊上走兩圈。下葬當晚,河邊依然人來人往,有人遛著狗,有人搖著蒲扇,還有人在釣魚。他埋葬的紅山,離這不遠,在這條路上就能望到。

(文中崔和平為化名)

部分資料參考自《鐵血丹心:張計發回憶錄》

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編輯 袁國禮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