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買粉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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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AI財經社 王鴻宇

編輯 | 金赫

百日

10月23日,霜降,哥哥離世的第100天。這一天,李文月描了眉毛,塗了口紅,精致的淡妝遮住了淩晨四點就被驚醒的疲憊。她穿著白色條紋毛衣,黑色短裙和長筒襪,外面還有一件無袖鬥篷,在形色匆忙的人群中,漆皮高跟鞋反著光,顯得尤其不同。

德州市解放大道上的建設銀行剛開門,李文月拎著一個小包走了進去,包裏裝有哥哥的身份證、銀行卡、火化證,她想查出哥哥生前最後幾天的銀行卡轉賬記錄。工作人員禮貌地接待了她,但因為缺少溺亡證明,她只能無功而返。

哥哥是通過Boss直聘找工作,不料深陷傳銷組織,最終才溺亡的。在他離世100天時,調查結果還沒有出來。李文月一直在尋找,她想知道到底是誰害死了她的哥哥,她想給哥哥一個交代。

此時,李家人生活在一種由於結果不明而延長的痛苦中。大多數時候,這種痛苦並沒有表現在臉上,而是以隱秘的方式存在著。他的家人表現著最大的克制,只有在少數的瞬間,情緒才突然失控。

李家在德州下轄的一個莊子。村西頭,半畝左右的院子裏面有三間瓦房,院門很大,容得下一輛手扶拖拉機進出。這一天是燒百天。家人要辦一桌酒菜,以祭奠死者。

用竹屜端上桌的長條饅頭是主食,每人配有一碗豬肉冬瓜燉粉條,男人在堂廳吃,女人在裏屋吃,沒人喝酒。

哥哥之前的證件照。圖/AI財經社 王鴻宇

父親李東平剛幹完農活,灰色的假阿迪運動褲上沾了不少土,指甲裏還殘留著沒洗掉的黑泥,他拿起一塊饅頭,掰了一小半,蘸著冬瓜湯放入嘴中。

這一天的午飯,總是被腳步聲和哭聲打斷。姑姑、叔叔,都來給他送燒紙來了,按當地風俗,老的不給小的上墳,於是他們就把紙送過來。

來到家裏的女人,將燒紙放到地上後,就去裏屋看李文月的母親。李母豎著灰白的長馬尾,脊椎不好的她可以看見脖子附近拔過火罐的印記。她們一見面就開始抹眼淚,就站在裏屋哭,聲音不大,也沒有太多安慰的話,李家人對於悲傷已經有些習慣。

中秋節那天,李文月是和父母三個人過的,沒吃月餅,省去了要把月餅切成幾瓣的煩惱。李文月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她擔憂她的母親。但飯吃了一半,母親還是哭起來了,李東平也接著哭,李文月在一旁坐著,默不作聲。

眼淚從來沒有離開這個房子。李東平嚼著饅頭,問對面坐著的孩子的姑父:“最近怎麼沒有新的消息了?”

兒子出事以後,他每天都抱著手機刷新聞,用百度搜索兒子的名字,跳出來的總是一些“解救傳銷大學生”的新聞,並沒有他希望看到的事件處理結果。很多村民向他詢問得到了多少賠償,他們都不相信一條人命就這麼沒了。

擔憂

上周,李文月又去了趟靜海,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哥哥死後,家裏對外部世界產生了很強的恐懼心理,母親擔心李文月的安全,要求她在北京打工的丈夫必須全程陪同。

父母對李文月的關心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這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了。只要李文月有事不能回家,她必須把自己的位置發給父母,母親還會要求她身邊的朋友接電話。

一次,她住在朋友家,手機充電的時候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她發現手機電話被打爆了。兩位老人夜裏得不到女兒的消息,從村裏攔了一輛車到德州,按照之前發過的地址尋找,直到第二天女兒回了電話。

對於這種嚴密的看管,已經結婚的李文月有些不滿:“我都多大了,你們管我這麼嚴?”李東平一聽這話,急了。“別跟我說這個,你以為長大了就不用管了?當初要是管你哥管得嚴點,至於落得這麼個下場嗎?”

李文月能理解老人的心情。

如今,哥哥溺亡的那個水坑已經被建築板圍了起來,李文月是從建築板底下的縫隙爬進去的。她看著這片小水池,想不通自己的哥哥,全村第一個985名牌大學生怎麼會溺死在這裏。

對於家人而言,這個問題很難找到答案。但最後告別的場面刺痛著他們,那種強烈的痛苦一直深深地紮在他們心頭。

陽光透過玻璃照進家裏,但無法驅散家人對外界的恐懼感。圖/AI財經社 王鴻宇

李文月還記得到醫院辨屍的時候,她拉開了一塊布,立刻又就放下了。她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她走出醫院,告訴母親沒找到哥哥,母親急了:“怎麼連自己人都不認識了?”李文月帶著母親再次進入停屍房,60多歲的老人把房間裏的屍體都看了遍,也沒認出自己的兒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姑父李吉友保持著難得的鎮定。他是村裏的“能耐人”,有什麼重要的事,都是他出面的。在靜海的時候,他目睹了法醫屍檢的全過程。屍檢前,法醫問他,“你確定能頂下來嗎?”法醫見過哭的不省人事的,甚至癱在現場的親人。

在給出確定的回答後,李吉友站在了屍檢現場。他的侄子就躺在一米遠的地方,頭衝著他。他試圖找出任何侄子死亡的線索。“只刮出兩勺水!”他說。這句話是李家人反復提的。哪怕見過世面,李吉友也沒想出什麼更好的辦法,“落了這麼個下場,卻沒有個結果。”

他話不多,但每句都能說到點子上。和人交談的時候,他喜歡用當地方言開頭,“咱們有嘛說嘛”。李吉友覺得事已至此,李家已失去了兒子,兩位老人靠什麼養老是很實際的問題,但恰恰這個問題,卻是細致而敏感的。

一次,家裏的親戚和李母談到未來,擔心她是否能受得了養老院的生活。旁邊的李文月聽到這句話很是氣憤,“雖然我哥沒了,但是家裏還有我,”她說,“只要有我在,就不會把他們扔到養老院。”

哥哥走了100天了,李文月在家陪了父母三個月,她打算等父母的傷痛再緩一緩就去上班,她能用上的社會資源都在天津,她的朋友很多散落在工廠裏,投奔她們並不是一件難事,但她不確定父母是否允許她出去工作。

等待

李家一直處在等待之中。他們已經習慣了等待。這兩天,李文月領到了哥哥的屍檢報告和溺亡證明。但她依然不能接受這個結論,表示將要選定律師,對傳銷組織負責人和BOSS直聘提起訴訟。

BOSS直聘負責人趙鵬兩次給李吉友打電話,表示要登門致歉,給死者上香。這一度讓李家看到了希望。

“他說到德州給我們打電話。”李的家人因此一直在等待。然而,事件發酵過後,逐漸淡出公眾視野,李家一直沒有等到這個電話,李家覺得自己被趙鵬忽悠了。

哥哥出事後,BOSS直聘的CEO趙鵬曾向家人表示道歉。圖片來源於網絡

哥哥的死亡對互聯網招聘行業的衝擊是顯而易見的。

Boss直聘發表聲明,宣布采取包括“100%審核認證”、“組建求職安全中心”、“建立平臺提醒機制”等三個方面的舉措,特別提出:“任何語言也無法說出我們內心的悲傷和後悔”,“為他的雙胞胎妹妹失去哥哥深深悲痛”,稱將承擔法律和道義的責任。

“趙鵬說來道歉,是騙人的,”李東平說,“你問他知道他爸叫什麼嗎?” 他一直對此念茲在茲。

哥哥

飯終於吃完了。李文月把碗筷端回廚房,母親就催她去給哥哥上墳,“快去吧。”李文月擡頭看了眼堂廳裏掛的表,“才1點就去啊,”她沒等母親回答,緊接著又說,“那現在就去吧。”

李文月拿了一個“古貝春老酒”的箱子裝燒紙,上面又放了些葡萄、香蕉和餅幹,她抱起塞的滿滿的箱子,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穿過滿院金燦燦的玉米,鋪著白瓷磚的影墻上有四個紅色大字:出入平安。

這個院子保存了兄妹倆很多回憶。圖/AI財經社 王鴻宇

表姐騎著電動三輪車載著李文月前往墳地。哥哥沒有結婚,且死因未定,家裏商議決定,沒讓他進祖墳,而是埋在了村外。李文月坐在電動三輪車的後鬥上,神情木訥,平日裏總是笑瞇瞇的女孩像是變了個人。

李文月仍然不時沈入回憶之中。他們是龍鳳胎,出生時只差了10分鐘,但是他們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稟賦和經歷。哥哥從小學習成績就突出,在初中時被同學們奉為“小老師”,是學校裏為數不多的可以不上晚自習的好學生。

高中時,他考上了附近最好的武城二中,在同級三千多名學生中先開始是80多名,後來逐步攀升到20多名,順利考上大學。

李文月則是小學就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批評的那種學生,初中畢業就跟著表姐去了天津打工。在社會大課堂中,妹妹表現很好,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她變得越發開朗,“你不積極點兒,誰會主動跟你搭話?”遠赴東北求學的哥哥卻內向了不少,除了自己很熟的朋友,他很少和外人交流。

在電子工廠,8個小時外的工作都算加班,不休周末的話可以算雙倍工資,李文月經常加班,2013年的時候,她每個月能有超過6000元的收入。

這些工資不僅用來補貼家用,李文月還包辦了哥哥的衣服、手機、電腦。兄妹倆的感情很好,只要哥哥在,李文月基本不用幹家務活,李文月懷孕時想吃東西,哥哥夜裏騎著摩托車上鎮子四處尋找給她買回來。

去年春節過後,哥哥拿到了自己的第一筆工資,雖然只有2000多塊錢,但他高興地給妹妹發了條微信:“你最近有啥想買的?哥發工資了。”

在問了工資的數額後,李文月回復哥哥:“就這麼點兒錢,夠你交房租的嗎?你快自己留著吧。”

墳地

村裏的公路是單車道,路邊鋪著金色的玉米粒,村裏的路邊站著很多老人,李文月的表姐逢人便減速,打招呼,“叔”,“嬸”。在這個小村子裏,老人們都是看著小孩長大的,誰家的孩子什麼樣,心理都有數。

快到墳地前,李文月發現叔叔騎著電動車跟在他們的後面,她趕忙叫表姐停車:“叔,你咋來了,快回去。”

“我怕你們害怕,你那個小膽子。”

“快回去吧。”幾次辯解,她把他勸回了。叔叔說,最近老是夢見她哥。李文月明白,他是讓李文月上墳的時候說一聲,不要總“找”家裏人。李文月抱著大箱子,腳下的黑色漆皮高跟鞋在農田裏留下了完整又清晰的印記,從後面看去,她走的每一步都像要崴腳的樣子。

哥哥的墳很簡單,下葬時候的塑料祭飾還擺在上面,現在又添了一串水果和餅幹。家裏人擔心父母悲傷過度,沒有告訴他們墳的位置,但就在前兩天,母親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找到了這裏,回去跟李文月說附近還有一座墳,會不會風水不好。

墳地也是李吉友托人看的風水。從殯儀館出來的當天,李吉友和李文月的叔叔買了夜裏12點多的火車,從靜海站出發,三個多小時後抵達德州。他們打了一輛出租車趕回村裏,這樣哥哥就能趕在天明之前入土。

兄妹倆從小生活過的村莊。圖/AI財經社 王鴻宇

上了出租車,李吉友給家裏通了個信兒。李文月說,準備送哥哥最後一程的親戚朋友,以及哥哥的幾個高中同學早已在家裏等著。他們立刻動身,奔赴村外三公裏的墳地。

葬禮很短,儀式結束後,天空剛好有了亮色。

李文月對哥哥說,父母都60多歲了,夜裏就不要找他們了,他們實在是受不了啊,爸爸經常夜裏做噩夢,夢見咱們家房塌了,“我知道你冤,你要是想找,就去找那些壞人吧。”

這次上墳,紙錢燒得很旺,灰燼不停地往上走,風向在不停變化。就在立墳了之後,這裏滋出了一根一人多高的玉米桿,到了十月底它依然是翠綠的,但沒有結出任何的果實,玉米桿的根部有些裸露在黃土之外。

它就立在那裏,陪著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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