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室內床下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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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所教授 劉永翔

《老子》雲:“侯王自謂孤、寡、不穀。”(三十九章)先秦時代,諸侯例取以自稱,這三種稱謂雖各有一定的使用場合和身分規定,但據說都是為了體現“以賤為本”。不過,地位擺在那裏,權勢擺在那裏,“名者,實之賓也”,給人的印象無疑是似謙實倨。試想誰能從成語“稱孤道寡”“南面稱孤”的詞義中找出半點謙恭來呢?

就談這個“孤”字吧。趙翼說:“‘孤’本小侯之稱,諸侯遭喪則亦稱之,此定制也。秦漢之間而‘孤’已為南面之雄稱。”“然《史記》《漢書》文內亦不見有稱‘孤’者,至漢末及三國群雄之割據,僭竊者始稱之。”(《陔餘叢考》卷三六《稱孤》)“袁紹、劉表、曹操、孫權、劉備之徒無不稱 ‘孤’。”(同上《寡人》)核諸《三國誌》及其書裴松之註,這個名單,除了說劉表稱孤不確外,餘皆無誤,不過還漏了董卓、袁術、袁譚、孫策、曹丕、孫晧、司馬昭和諸葛亮等人。

吳君金華《三國誌校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歸納諸史,得出結論,說:“皇帝稱‘朕’,諸侯王及公卿大臣稱‘孤’,實為漢魏六朝之通例。”(10頁)然而取《三國誌》自首至尾細閱,對吳君之說卻由不疑漸至於有疑,覺其說頗有鑿枘之處。遂別尋蹊徑,冀解己惑。茲略陳於下,以作芹獻。自愧平生吟風弄月,越界妄談,聊供方家一哂而已。

吳君所舉諸例中有劉備三顧茅廬求教諸葛亮時的一番開場白:

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於天下。(按系引自《三國誌》卷三五《蜀書》五《諸葛亮傳》)

第一縷疑雲即緣此而起,我以為劉備當時是不可能稱“孤”的。這樣說,也許很多人不解:劉備“勢分三足鼎,業復五銖錢”(劉禹錫《蜀先主廟》詩,《劉夢得文集》卷三),難道還不能“稱孤道寡”嗎?

諸君且慢,聽我道來:我說的不是劉備不能稱“孤”,而是說他稱“孤”的不講場合、不顧對象。

劉備當時的官爵是左將軍、豫州牧、宜城亭侯(《三國誌》卷三二《蜀書》二《先主傳》),這大概就是吳君認為他得以稱“孤”的資格了,顯然將他歸入了“諸侯王、公卿大臣”之列。姑且認可這一說法吧,不過竊以為即使劉備具此資格,初見諸葛亮時也不可能如此自稱,此時而稱“孤”,未免於情於理、於時於地皆有不合。

劉備像

何以會生此鄙見呢?正如趙翼所揭,秦漢以後,“‘孤’已為南面之雄稱”。“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劉備此時不可能以王侯自居。他處境維艱,寄人籬下,方在荊州投靠劉表。何況官爵都是曹操上奏賜予的,既已脫離曹營,東逃西竄,狼狽不堪,早就有名無實了。此刻他正有求於諸葛亮,哪裏會一見面就端起諸侯的架子呢?

須知劉備禮賢下士,待人接物一向是非常謙卑的,任平原相時,北海太守孔融被黃巾軍所圍,派太史慈向他求救,“備斂容答曰:‘孔北海知世間有劉備邪?’即遣精兵三千人隨慈”(同上卷四九《吳書》四《太史慈傳》)。對太史慈自稱其名,有自覺是無名之輩,居然為大名士知曉之意,當然其時官職尚卑。

可是我們分明還在《三國誌》中看到劉備向諸葛亮稱“孤”前後更為謙卑的自稱:當他在劉表座上聽到名士許汜對陳元龍(登)“無客主之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的非議時,批評他說:

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是元龍所諱也,何緣當與君語?如小人,欲臥百尺樓,臥君於地,何但上下床之間邪?”(同上卷七《魏書》七《呂布傳》附《陳登傳》)

“百尺樓”“上下床”也是有名的典故,自蘇東坡誤用為“元龍百尺樓”後(“懶臥元龍百尺樓”,見《蘇文忠公全集·東坡集》卷八《次韻答邦直子由四首》之四;“好臥元龍百尺樓”,見同上卷十六《趙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邵博《聞見後錄》卷十六嘗指其誤),後人將錯就錯,用為陳家的典故了。題外話不提了,請看劉備在此居然自稱“小人”!對自己鄙視已極的許汜尚且如此,那麼,對仰慕已久的臥龍先生,他反而會傲然稱“孤”嗎?

再看《諸葛亮傳》接下來的敘述:

在關羽、張飛對他與諸葛亮“情好日密”感到酸溜溜,深表不滿時,他譬解二人說:

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願諸君勿復言。

這是一句千古名言,是成語“如魚得水”的出處。但我總覺得,面對情類兄弟的關張,劉備不可能如此托大。

關羽像

不信請看“如魚得水”後劉備的自稱吧:

諸葛亮說先主攻(劉)琮,荊州可有。先主曰:“吾不忍也。”(同上卷三二《蜀書》二《先主傳》)

建安十三年(208),劉表次子劉琮投降曹操後,他的左右及荊州人多歸附劉備,劉備帶著他們一起撤退,“眾十餘萬,輜重數千兩,日行十餘裏”,有人勸劉備棄眾速行,他回答道:

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同上)

兩次都不稱“孤”而稱“吾”,不管是對諸葛亮還是他人。

十一年後,建安二十四年(219),黃忠在定軍山斬夏侯淵立了大功。次年,劉備自立為漢中王,想用黃忠為後將軍,諸葛亮擔心驕傲的關羽恥與噲伍,劉備就說:“吾自當解之。”(同上卷三六《蜀書》六《黃忠傳》)

試想已經稱王了,對諸葛亮還稱“吾”而不稱“孤”,那麼,怎麼會在三顧茅廬時如此妄自尊大呢?

我想劉備自己決不致失口如此,問題應該出在事後的記錄上。須知“隆中對”是“屏人”而談的,內容只有“你知我知”,談話內容的披露應該出於密談者事後的追述。那麼,劉備當時究竟是如何自稱的呢?

此雖無書可征可證,卻可從三國時代的兩段著名的對話中類推而得:

一是曹操曾對劉備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也。”(同上卷三二《蜀書》二《先主傳》)這是“三國迷”們都耳熟能詳的。其時曹操已貴為三公,把持朝政,尚對劉備稱名如此。

二是禰衡為江夏太守黃祖作書記,“輕重疏密,各得體宜,祖持其手曰:‘處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所欲言也。’”(《後漢書》卷八一《禰衡傳》)

對人互稱己名乃是古人交際中示敬的傳統方式,並不問對話雙方地位高低的。所以我認為原話應當是“備不度德量力”和“備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

推想“孤”字乃記錄者為避劉備之諱而作的改筆,其時,“隆中對”中的策劃已一一付諸實現,其內容已可錄入檔案了。蜀雖“國不置史,註記無官”(《三國誌》卷三三《蜀書》三《後主傳》),但記室總是有的,是記室在記錄時不敢直書劉備的名諱。

說到避諱,先須知道後漢、三國時代於此規矩之嚴,甚至還從名“擴大化”到了表字。例如劉備的叔父名(或字)子敬,蜀將孟達本字子敬,為此改為子度(《三國誌》卷四十《蜀書》十《劉封傳》)。司馬朗(司馬懿之兄)和常林(魏國能吏)幼時都對父友當其面稱其父之字深表不滿(同上卷十五《魏書》十五《司馬朗傳》、卷二三《魏書》二三《常林傳》)。其時還出現了馬超因稱劉備之字玄德而險些被關羽、張飛所殺的傳說(同上卷三六《蜀書》六《馬超傳》裴註引《山陽公載記》),雖說裴松之認為馬超不致傲慢如此,與事實不符,但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虛幻的癩蛤蟆處在真實的花園裏”(《錢鍾書集·七綴集》,三聯書店,2002年,181頁),當時嚴於避諱之風肯定是存在的,所以秉筆者對劉備初見諸葛亮時的自稱不敢如實表達。

“隆中對”文采斐然,顯非原話,肯定和其他史料一樣,也經過筆錄者的潤色,稱謂當然也包括其中。之所以把責任“推給”筆錄者,是因為我認為此非陳壽所為,他不過是對原始資料仍而不改而已。盡管錢大昕指出陳壽“於蜀二君,書‘先主’‘後主’而不名”(《潛研堂文集》卷二八《跋三國誌》),但細閱其書,也不是逢諱必避的。《蜀書》敘事時力避劉備之名,但引文或引語則不避,引文如劉備自立為漢中王時群臣上獻帝之表及他後來稱帝之文,引語如陶謙“非劉備不能安此州也”之語(《三國誌》卷三二《蜀書》二《先主傳》)皆是如此。其餘二書則不避。以曹操之名而言,則全誌於敘事時力避,《魏書》中據其經歷依次稱之為“太祖”“曹公”(簡稱“公”)“魏王”(簡稱“王”),唯《鐘繇傳》引李傕、郭汜語一處“曹操”二字未諱(同上卷十三《魏書》十三);《吳》《蜀》二書在敘事提及時亦稱之為“曹公”或“公”,但在引語中則不全避。作為晉臣,對前朝君主之諱或避或不避,諒不會有人舉報深究,但書中也有直書司馬懿姓名多處,《蜀書》中有兩例在敘事中(卷三《後主傳》),或屬疏忽,而其餘都在引文。錢大昕曾指出:“《三國誌》於晉諸帝諱多不回避。”(《廿二史考異·晉書》卷一《韋曜傳》)看來陳壽對引述犯不犯諱並不十分理會,避與不避悉照原文,而劉備對諸葛、關張稱“孤”正在引語之中。

說到這裏,也許有人會問:就算稱“孤”不可能,那麼為什麼原話不是“吾”“我”,而一定是“備”呢?

很簡單,這是因為,如果是“吾”“我”二字,不犯諱,那就不必換字了。再則自稱“吾”“我”在古人聽來顯得很不客氣,與“相爾汝”無異,不合相見之禮。劉備初見諸葛亮時自當稱名,待君臣名分定後,方可用“吾”“我”自稱。

我這樣推測,也許有人見了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劉備與關張君臣關系早定,為什麼他還要向他倆稱名而不稱“吾”“我”呢?

善哉問乎!這就牽涉到尊者向卑者自稱名的語境問題了。劉備當然可以對關張自稱“吾”“我”,如《江表傳》記赤壁之戰前周瑜邀劉備見面,“備謂關羽、張飛曰:‘彼欲致我,我今自結托於東而不往,非同盟之意也。’乃乘單舸往見瑜”(《三國誌》卷三二《蜀書》二《先主傳》裴註引)。竊謂自稱“吾”“我”,在此場合則可,在彼場合則不可。從上舉曹操、黃祖兩例可以看出,尊者向卑者自稱名時,有鄭重而言、直陳肺腑之意,而這個用法,遠在先秦就開始了。

張飛像

師徒、上下級、夫婦之間在古時是尊卑關系,即舉以為例吧:

《論語》中孔子對弟子的自稱是“吾”“我”與“丘”雜出,如《論語·述而》雲: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漢包鹹註雲:“我所為無不與爾共之者,是丘之心也。”梁皇侃義疏雲:“丘,孔子名也。孔子已向雲無隱,故此更自稱名而說無隱之事,使之信也。言凡我所為之事無不與汝共之者,是丘之心如此。”(《論語義疏》卷四)

《論語》中孔子向弟子自稱名處,皆可作如是觀,茲不贅舉。其他諸子向弟子稱名處亦然,如《莊子·山木》雲:

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

上級對下級自稱名除上舉東漢曹操、黃祖二語外,上溯西漢亦不乏其例。史載大將軍霍光欲廢昌邑王帝位,與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商定,由他在未央宮群臣會議時發難。待田發言責備霍不能完成托孤大任時:

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漢書》卷六八《霍光傳》)

至於夫婦之間,漢代也恰有其例。史載丞相田蚡陷害魏其侯竇嬰的好友灌夫(字仲孺),灌夫被判棄市。

魏其銳身為救灌夫,夫人諫魏其曰:“灌將軍得罪丞相,與太後家忤,寧可救耶?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且終不令灌仲孺獨死嬰獨生。”(《史記》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傳》)

以上所錄諸人自稱名處若改成“吾”“我”雖無不可,但語氣迥乎有異,自稱名則“鄭重而言,直陳肺腑”之意甚明。劉備向關張解釋與諸葛亮親密之故時,正是出於這種心態,自稱名顯然更為妥帖合宜。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走筆至此,不禁想看看文學作品中是怎麼表述這兩句話的,不是有人說過,文學比起歷史來更為真實嗎?

《三國誌平話》沒有“孤不度德量力”之語,劉備在談話中則自稱姓名。羅貫中《三國誌通俗演義》照抄《三國誌》,但在後來的對話中則也自稱“備”(卷八《玄德風雪訪孔明》),可見前面“孤”字未改當是出於疏忽。毛宗崗本《三國演義》則改為“備不量力”(第三十八回),顯然註意到這個問題。至於“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這句話,《平話》作“吾得孔明,如魚入水”,羅本作“吾得孔明,猶魚得水也”(卷八《諸葛亮博望燒屯》),毛本作“吾得孔明,猶魚之得水也”(第三十九回)。

三書如此處理,作者一定都感覺到劉備在這兩個場合稱“孤”的有違情理,故為之更換。雖屬小說家言,卻可謂部分恢復了歷史的真實;但將勸關張時所說之“孤”改而為“吾”,則於稱謂之道尚未達一間。

陳寅恪先生“以詩證史”,譽多毀少,我“不度德量力”,竟在此效顰學步,甚至變本加厲,不但以小說來“正”史,而且以後世小說來“正”史,時空錯謬,莫此為甚,恐怕難逃通人畫虎類犬之譏了。

上文是在劉備“隆中對”時已具稱孤資格的假定下推演出來的,那麼,這一假定是否成立呢?

否。

吳君既舉以為例,自是認定玄德公有此官爵即具此資格。抱類似看法的還有夏君傳才。他在註曹操《手書與呂布》中“孤自取家好金更相為作印”之句時說:“孤:古代王侯自己的謙稱,曹操這時封武平侯。”(《曹操集註》,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65、66頁;按曹操書見《三國誌》卷七《魏書》七《呂布傳》裴註引《英雄記》)

據《三國誌》所記,稱“孤”時,曹操是縣侯,而劉備則是列侯中最小的亭侯,可見在二君看來,只要是侯爵,不管其品級高低,都可以“孤”自稱的。《三國誌》中恰有一條記載似可為二君之說張目:

(楊奉等)遂共表太祖為鎮東將軍,襲父爵費亭侯,(董)昭遷符節令。太祖朝天子於洛陽,引昭並坐,問曰:“今孤來此,當施何計?”(卷十四《魏書》十四《董昭傳》)

事在建安元年(196)。

但三國時代除曹、劉及上舉群雄外,其他列侯皆未見有用此雄稱者,而且據《三國誌》所載,曹操在襲封費亭侯前早已以“孤”自稱了:事在興平元年(194)為兗州牧時,其時並無爵位。在任曾舉一個名叫魏種的人為孝廉。兗州叛,他曾自信地說:“唯魏種且不棄孤也。”(卷一《魏書》一《武帝紀》)吳、夏二君如果註意及此,也許不會輕率下斷如彼。

那麼,究竟須具何等身分方可對人稱“孤”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只有到故紙堆中去爬羅抉剔了。費了一番“動手動腳”功夫,還真獲得不少材料:

(田)橫謂其客曰:“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橫乃為亡虜,而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史記》卷九四《田儋列傳》,《漢書》卷三三《魏豹田儋韓王信傳》略同)

(韓王)信報曰:“陛下擢仆起閭巷,南面稱孤,此仆之幸也。(同上)

太史公曰:韓信、盧綰非素積徳累善之世,僥一時權變,以詐力成功。遭漢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稱孤。(《史記》卷九三《韓王信盧綰列傳》)

贊曰:昔高祖定天下,功臣異姓而王者八國:張耳、吳芮、彭越、黥布、臧荼、盧綰與兩韓信皆僥一時之權變,以詐力成功,鹹得裂土,南面稱孤。(《漢書》卷三四《韓彭英盧吳傳》)

以上諸人都是裂土封王的。

還有一例說得更為明白:漢高祖的從祖昆弟劉澤本封營陵侯,後托人走呂後門路,得封瑯琊王。《史記》的“太史公曰”和《漢書》的贊提到此事都稱其“卒南面稱孤”(《史記》卷五一《燕世家》、《漢書》卷三五《荊燕吳傳》)。可見封侯者是不能稱孤的,只有封王者才有此權利。

《後漢書》中還記有東漢初年同姓諸侯王稱“孤”的實例:

歲終,(北海敬王劉睦)遣中大夫奉璧朝賀,召而謂之曰:“朝廷設問寡人,大夫將何辭以對?”使者曰:“大王忠孝慈仁,敬賢樂士,臣雖螻蟻,敢不以實?”睦曰:“籲,子危我哉!此乃孤幼時進趣之行也。大夫其對以孤襲爵以來,誌意衰惰,聲色是娛,犬馬是好。”使者受命而行。其能屈申若此。(《後漢書》卷十四《北海敬王睦傳》)

數典至此,也許有很多人會笑話我在翻老黃歷,時過境遷了,居然還刻舟求劍如此!

諸君責翔是也!那就專檢《三國誌》吧,結果還真被我找到了:

建安七年(202),曹操要孫權送子為人質,孫權找周瑜商量,周對他說:

質一入,不得不與曹氏相首尾,與相首尾,則命召不得不往,便見制於人也。極不過一侯印,仆從十餘人,車數乘,馬數匹,豈與南面稱孤同哉?不如勿遣,徐觀其變。(卷五四《吳書》九《周瑜傳》裴註引《江表傳》)

可見當時列侯的待遇與漢初無異,哪裏可以與南面王分庭抗禮呢?三國周郎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今人吳、夏二君之說顯然不確。

不過,我說曹、劉二人不能稱“孤”,僅指上文所舉諸例所處的時地而言,而非統其一生。依照封王始可稱“孤”的規定,曹、劉後來是的確可以用此“雄稱”的。劉在建安二十四年(219)自立為漢中王之後;而曹的情況則有些特殊,我以為不待其建安二十一年(216)封魏王之時,而是前此封魏公之後就可以了。

據《三國誌》記載,建安十八年(213)五月,獻帝封曹操魏公,“魏國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寮,皆如漢初諸侯王之制”,曹操假意謙讓,又指使群臣上書勸進,以“漢興佐命之臣張耳、吳芮,其功至薄,亦連城開地南面稱孤”為例,勸“功蓋古人”的曹操接受封贈。這反過來證明曹操前此是未嘗稱“孤”的。受封以後,既“如漢初諸侯王之制”,當然就可改稱,何況次年三月,獻帝又“使魏公位在諸侯王上”(卷一《魏書》卷一《武帝紀》)。

那麼,怎麼解釋二雄未享諸侯王待遇前就稱“孤”的記載呢?

謎底我在上文就已揭曉了:是秉筆者因避諱而提前示敬造成的。這是三國時代才出現的一種特殊的避諱方式,以前的史家,遇到帝王名中之字,敘事時用換字法處理,如漢代諱“‘邦’之字曰‘國’”(《漢書》卷一上《高帝紀上》);帝王自稱名時則用“某”字代替,如劉邦對其父所說的“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史記》卷八《高祖本紀》、《漢書》卷一下《高帝紀下》),顏師古《匡謬正俗》引作“今邦之業所就,孰與仲多”(卷六《名字》)恢復了劉邦之語的原貌。時移世換,此法逐漸廢棄不用,如在荀悅的《漢紀》中,劉邦此語中的“某”字就改成了“臣”字(《前漢高祖皇帝紀》卷四)。後來王者自稱名時,史家就逐漸用“孤”字來代替,不管在其受封之前還是之後。

《文館詞林》、《三國誌》正文和裴註都錄有曹操所下之令多篇,奇怪的是,《文館詞林》所錄,凡自稱處皆稱“吾”(卷六九五),但《三國誌》正文所錄,除一篇《與衛臻令》稱“孤”外(卷二二《魏書》二二《衛臻傳》),餘亦皆稱“吾”。而裴註所引諸書所錄則既有稱“吾”亦有稱“孤”者,那篇著名的《讓縣自明本誌令》引自《魏武故事》,誌得意滿之情溢於楮墨,稱“孤”處竟達十七次之多,居其令中之最。考《辨衛臻令》作於建安十八年(213),其年曹操已封魏公,此“孤”字恐是原文如此。而《讓縣令》下於建安十五年(210),疑“孤”字原本都是“操”字。

曹操像

考曹操遺留下來的文字,自稱“操”的有《〈孫子兵法〉序》(《太平禦覽》卷二七〇)和《與楊太尉書》(《古文苑》卷十),前者不知作於何時,後者作於建安二十四年(219),是殺了楊彪之子楊修後寫給楊彪的信,均未擺魏王的威風。奇怪的是上文提到的《手書與呂布》,還有建安十三年(208)前由路粹代筆的《與孔融書》(見《後漢書》卷一百《孔融傳》)、建安十七年(212)由阮瑀屬草的《為曹公作書與孫權》(《昭明文選》卷四二)卻都以“孤”自稱。按照當時的書儀,恐怕都該是“操”字,袁術有一封建安元年(196)寫給呂布的信自稱“術”就是一個旁證(見《三國誌》卷七《魏書》七《呂布傳》、《後漢書》卷七五《袁術傳》)。猜想是捉刀者不敢直書其名,空著讓曹操自填,而錄入檔案時悉改為“孤”字了。

至於曹操在封魏公、魏王後所下令仍有不少自稱“吾”的,包括《遺令》在內,這也毫不足怪,有此資格,可用亦可不用,畢竟叫了一大輩子“操”和“吾”“我”了,改口也不怎麼習慣。史載唐高祖初即位,還對群臣自稱“淵”,即是一例(《冊府元龜》卷四八《帝王部·謙德》)。劉備、孫權也是如此。聯想到在如今的古裝影視劇裏,扮皇帝的竟一口一個“朕”字,聽了未免令人失笑。

其實,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但並不想及身代漢。封魏王後,孫權上書稱臣,稱說天命,曹操“以其書示外。曰:‘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三國誌》卷一《魏書》一引《魏略》)又曾對勸進群臣說:“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同上引《魏氏春秋》);周瑜說他“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同上五四《吳書》九《周瑜傳》),但反過來也可說,雖實為漢賊,尚須托名漢相。一代奸雄,對漢廷進行的是“合法鬥爭”。試看其愛子曹植私出,違反制度,開司馬門至金門,竟激起其怒,“公車令坐死”,曹植也自此失寵,“由是重諸侯科禁”(同上卷十九《魏書》十九《陳思王植傳》)。篡位是有計劃、有步驟的,所以我以為他封魏公前是決不會迫不及待稱“孤”,正如劉備在自立為漢中王前也絕不會稱“孤”那樣。

董卓可能是後漢時代最早稱“孤”的軍閥,但《三國誌·董卓傳》未予記錄,惟《孫堅傳》裴註引晉樂資《山陽公載記》有一段董與長史劉艾的談話,一連口吐十個“孤”字(卷四六《吳書》一)。考劉艾著有《漢靈獻二帝紀》(《隋書》卷三三《經籍誌》),《山陽公載記》必是取資其所著,董卓稱“孤”當系劉艾親耳所聞。但董並未封王,何以能以“孤”自稱?而且他是歷代都否定的人物,史官絕不會代諱其名,所以“孤”字出乎其口應無疑問。那麼,難道稱“孤”是董卓妄自尊大僭竊的嗎?

董卓像

細讀董傳,發現他僭竊自是僭竊,所謂“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莊子·胠篋》);但僭越倒不僭越,他的確是有此資格的。據《後漢書》本傳記載,“卓諷朝廷,使光祿勛宣璠持節拜卓為太師,位在諸侯王上”(卷七二)。這和曹操後來的待遇是一樣的,既“位在諸侯王上”,自可開口稱“孤”,史家照錄而已。

史書上有關袁紹稱孤的記載有三處,一是袁宏《後漢紀》所述,袁紹向謀士沮授問計,說“孤歷世受寵,欲竭命致死以復漢室”。沮授遂建議其“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用,擁百萬之眾,迎大駕於長安,復宗廟於洛邑,號令天下,以討未服”,“紹喜曰:‘此孤之本心也。’”(卷二七《孝獻皇帝紀》)

但檢《三國誌》、《後漢書》之《袁紹傳》,“孤之本心”均作“吾心”(《三國誌》卷六《魏書》六、《後漢書》卷七四上)。盡管如此,但我認為即使他此時不稱“孤”,也難保其以後不會:他占有冀、青、幽、並四州大片土地,誌得意滿,雖僅得侯封(先後封邟鄉侯、鄴侯),但自以為地位等同於諸侯王,“孤”字出自其口並不奇怪。況且《後漢紀》所錄並非一例,又記雲:

紹有三子:譚、熙、尚,譚長而惠,尚少而美,紹妻愛尚,數稱其才,紹以奇其貌,欲以為後,乃出譚為靑州刺史。沮授諫……紹曰:“孤欲令三子各據一州,以觀其能。”(卷二九《孝獻皇帝紀》)

記此事者,除《後漢書》“孤”作“吾”外,《三國誌·袁紹傳》正文及裴註引《九州春秋》均作“孤”。

袁紹像

何者為是?據公孫瓚向朝廷揭發的袁紹“十大惡罪”,其中有一條便是“矯命詔恩,刻金印玉璽,每下文書,皂囊施檢,文曰‘詔書一封,邟鄉侯印’”(《三國誌》卷八《魏書》八《公孫瓚傳》裴註引《典略》),僭上之意甚明。如果認為這只是政敵的誣陷之辭,那還可取其子袁譚的自稱來作輔證,《三國誌·王脩傳》雲:

(袁)譚之敗,劉詢起兵,漯陰諸城皆應。譚嘆息曰:“今舉州背叛,豈孤之不德邪?”(卷十一《魏書》十一)

“孤之不德”,儼然帝王口吻!袁譚勢力大不如袁紹,尚稱“孤”如此,顯是子承父業、父行子效而來。

袁紹尚有一份稱“孤”的材料,即《三國誌·公孫瓚傳》裴註引《漢晉春秋》所錄的《與公孫瓚書》,開首就是“孤與足下既有前盟舊要,申之以討亂之誓”雲雲(卷八《魏書》卷八),但書中的自稱忽“孤”忽“余”忽“仆”、忽倨忽傲忽謙,不合書儀,恐非原貌,故不取為證據。

袁紹之弟袁術,則早蓄稱帝之野心。《三國誌·張範傳》載袁術問張承:

昔周室陵遲,則有桓文之霸;秦失其政,漢接而用之。孤以土地之廣、士民之眾,欲僥福齊桓、擬跡高祖,何如?(卷十一《魏書》十一)

《後漢書》卷七五《袁術傳》所錄其言無異。此外,袁術稱“孤”尚見於《三國誌·孫堅傳》裴註引《江表傳》(《吳書》卷一),系其對孫策的自稱。例多不舉。

三袁作為失敗人物,史家沒有必要為之諱名,稱“孤”當是據實而書。未獲朝廷王爵之封,以正統的觀點看來,自屬“僭竊”之舉。

孫權繼承父兄遺業,割據江東,有土有民。赤壁之戰前夕,他就對諸葛亮說:“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三國誌》卷三五《蜀書》五《諸葛亮傳》)雖未得朝廷任命,但他若如袁氏兄弟、父子那樣“僭竊”稱孤,也未嘗沒有可能。但當魯肅遊說他“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時,他還是表示要“盡力一方,冀以輔漢”(同上卷五四《吳書》九《魯肅傳》)。而若照《三國誌·吳書》所錄,他早就逢人稱“孤”了,包括與魯肅的這番對話在內。我們且看孫權在聽了周瑜主張抗曹的主張後的表態吧:

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同上卷五四《吳書》卷九《周瑜傳》)

口中“孤”個不停,好像生怕人家忘了他的身分似的。但我覺得孫權如此自稱,對別人則可,對周瑜則不可。據同卷裴註引《江表傳》,孫權曾將周瑜帶至母前商量是否要送兒子到曹操處做人質,其母贊同周瑜的意見:

權母曰:“公瑾議是也。公瑾與伯符同年,小一月耳。我視之如子也,汝其兄事之。”遂不送質。

孫權既然兄事周瑜,在形跡上自不可能以主公自炫。所以我以為上述孫權語中之“孤”字同樣出於史家的改筆,原本應是“權”字。

須知吳國的避諱風俗是十分嚴厲的,第三任皇帝孫休甚至為了方便臣民避諱,倉頡自為,給幾個兒子造了幾個怪字為名(同上卷四八《吳書》三《孫休傳》裴註引《吳録》)。連皇子之名都要諱避,更何況帝王!

孫權像

那麼,孫權的“合法”稱孤當在何時呢?我想當在黃初二年(221)曹丕封其為吳王之後。當時群臣勸他拒封,以為宜忠於漢室,稱“上將軍”“九州伯”,但他忘了初心,還是接受了曹丕的封賜(同上卷四七《吳書》二《孫權傳》)。但未幾又變卦拒絕與魏盟誓,魏三公為此上奏曹丕,列數孫權罪惡,要求將他免官削土,追述前事雲:

聖朝含弘,既加不忍,優而赦之,與之更始。猥乃割地王之,使南面稱孤,兼官累位,禮備九命,名馬百駟,以成其勢,光寵顯赫,古今無二。(同上裴註引《魏略》)

後來魏明帝在詔書中也提及其事:“冀其可化,故割地王權,使南面稱孤,位以上將,禮以九命。”(同上卷八《魏書》八《公孫度傳》裴註引《魏略》)

既接受了曹魏的王封,稱“孤”當然就合法合禮,無往而不可了。

孫權後來稱帝,所下詔書有的稱“朕”,如《改年號詔》;有的稱“孤”,如《責數諸葛瑾步騭朱然呂岱等詔》(均見本傳)。皇帝詔書絕不會具名,其自稱自是原文如此,不勞史家更改。而稱“朕”稱“孤”,用法上似無甚區別。

但我註意到孫權對孫氏宗屬卻是稱“吾”的,見《三國誌》孫韶、孫奐、孫皎諸傳(卷五一《吳書》六),對術士吳範也有稱“吾”的記載(卷六三《吳書》十八《吳範傳》引《吳錄》)。

值得註意的是他臨終時的自稱:

引(諸葛)恪等見臥內,受詔床下。權詔曰:“吾疾困矣,恐不復相見,諸事一以相委。”(卷六四《吳書》十九《諸葛恪傳》裴註引《吳書》)

可見盡管孫權在《三國誌》中一出場就稱“孤”,似乎叫了一輩子“孤”了,但退場時還是 以“吾”自稱,愈加令人懷疑有關他早年稱“孤”紀錄的真實性。

曹丕在當五官中郎將和魏太子時,對人是自稱其名的,兩封《與吳質書》、一封《與鍾大理書》,開頭結尾都是“丕白”即可為證(《昭明文選》卷四二)。繼位魏王之後,改稱“孤”,見所下諸令(《三國誌》卷二《魏書》二《文帝紀》)。稱帝後,詔書或稱“朕”,或稱“寡人”。稱“朕”的太多,不舉了。稱“寡人”的見《賜龐德謚策》:“聲溢當時,義高在昔,寡人湣焉,謚曰壯侯。”(同上卷十八《魏書》十八《龐德傳》)

曹丕像

不但曹丕如此,三國君主莫不然:孫權所下《幽張溫令》兩度自稱“寡人”(同上卷五七《吳書》十二《張溫傳》);連吾家阿鬥也有“政由葛氏,祭則寡人”之語(同上卷三三《後主傳》裴註引《魏略》)。可見皇帝也不僅僅如吳君所言稱“朕”,還可稱“孤”、稱“寡人”。

十一

諸葛亮在《三國誌》正文中無稱“孤”的記載,唯《譙周傳》裴註引《蜀記》雲:

周初見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請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況左右乎?”(卷四二《蜀書》十二)

但僅此一例而已,孤證不立。《三國誌》他處記諸葛亮對友人和下屬的自稱皆作“吾”“我”,見其本傳(卷三五《蜀書》五)及魏延(卷四十《蜀書》十)、楊洪(卷四一《蜀書》十一)、鄧芝、張裔諸人列傳(卷四五《蜀書》十五)。

諸葛亮像

檢《李嚴傳》裴註引《諸葛亮集》,有李嚴與諸葛亮書,勸他宜受九錫,進爵稱王,諸葛亮以魏未滅為由予以拒絕(卷四十《蜀書》十)。既無意於稱王,則稱“孤”自是不可能的。

十二

上文既作了“大膽的假設”,樹稱王方可稱“孤”之義,想起大才子曹植雖受其兄曹丕“煮豆燃萁”式的迫害,但“皇恩浩蕩”,好歹後來也得到了王封。記得《洛神賦》中禦者有“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之所見也”之言,洛神有“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之語,言為心聲,“君王” 一詞在賦中一再出現(《曹子建文集》卷三),足見曹植對這個頭銜的看重。那麼,何不借其著作來作“小心的求證”呢?

翻開曹集,居然一索即得,不少“孤”字跳入眼簾。

《黃初五年令》雲:

諸吏各敬爾在位,孤推一概之平。(同上卷八)

《黃初六年令》中“孤”字更多:

孤小人爾,身更以榮為戚,何者?孤恐簡易之尤出於細微,脫爾之愆一朝復露也。故欲修吾往業,守吾初誌,欲使皇帝恩在摩天,使孤心常存地,以全陛下厚德,究孤犬馬之年,此難能也。(同上)

其時曹植正為鄄城王,文中對曹丕感恩戴德,筆下的“建安風骨”蕩然無存,令人不忍卒讀。

顧愷之《洛神賦圖》裏的曹植

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陳思王集》輯得《寫灌均上事令》一篇,置於《黃初六年令》之後,是一封認罪服罪的檢討書,短短幾句,也忘不了寫上三個“孤”字,其文雲:

孤前令寫灌均所上孤章、三臺九府所奏事及詔書一通,置之座隅,孤欲朝夕諷詠以自警誡。

檢陳君文新主編的《中國文學編年史·漢魏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447頁),此文系於黃初二年,乃據《三國誌》曹植本傳是年“監國謁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帝以太後故,貶爵安鄉侯”之語而定,蓋編寫者不明列侯不得稱“孤”之例而誤。

十三

關於司馬昭的自稱,《三國誌》裴註中有這樣一條記載:

司馬文王為安東,(王)儀為司馬,東關之敗,文王曰:“近日之事,誰任其咎?”儀曰:“責在軍帥。”文王怒曰:“司馬欲委罪於孤邪?”遂殺之。(卷十一《魏書》卷十一《王修傳》註引王隱《晉書》)

司馬昭時任安東將軍、新城鄉侯,尚未有稱“孤”的資格,此“孤”字當是史家追改,以其身後被追贈為晉文帝之故。

司馬昭像

其實他即使封了晉王,有了稱“孤”的資格,也是自稱名或“我”的。其間他曾寫過一封充滿威脅的信給吳主孫晧,雲:

若書禦於前,必少留意,回慮革算,結歡弭兵,共為一家。惠矜吳會,施及中土,豈不泰哉!此昭心之大願也。(卷四八《吳書》三《孫晧傳》裴註引《漢晉春秋》)

上文提起曹操寫給孫權的一封信,信內稱“孤”,曾斷為不是原文,這一點在司馬昭的這封信裏也得到了證實,其實曹操原信也是稱名的。

唐修《晉書》無司馬昭稱孤的記載,但錄下了他弒曹髦後對仆射陳泰說的一句話:“玄伯,天下其如我何?”

也許司馬昭之口從未稱“孤”,但司馬昭之心早已“路人皆知”了。

十四

說稱“孤”系史家所改,也許有人會說:你橫說豎說,都是猜測之詞,請拿出確鑿證據來!

僥幸這證據被我在《三國誌》裴註中找到了,目前檢得兩條:

一條是孫權之兄孫策,其自稱在胡衝《吳歷》和虞溥《江表傳》中有不同的記述,在《吳歷》中為“策”,而在《江表傳》中則為“孤”。且摘二書同敘太史慈告孫策願去召集揚州刺史劉繇舊部的文字吧:

《吳歷》雲:

策長跪答曰:“誠本心所望也。明日中望君來還。”諸將皆疑。策曰:“太史子義,青州名士,以信義為先,終不欺策。”明日大請諸將,豫設酒食。立竿視影,日中而慈至,策大悅。(卷四九《吳書》四《太史慈傳》裴註引)

《江表傳》則雲:

策初遣慈也,議者紛紜,謂慈未可信,……多言遣之非計,策曰:“諸君語皆非也,孤斷之詳矣。太史子義雖氣勇有膽烈,然非縱橫之人,其心有士謨,誌經道義,貴重然諾,一以意許知己,死亡不相負。諸君勿復憂也。”慈從豫章還。議者乃始服。(同上)

孫策生前是誌扶漢室的,本傳載:“時袁術僭號,策以書責而絕之。”《吳錄》記下了他請張纮代筆寫的勸袁術不要稱帝的書信,中用“陳勝、項籍、王莽、公孫述之徒皆南面稱孤,莫之能濟”的下場予以警告(同上卷四六《吳書》一)。

既然如此,他自己並未獲朝廷封王,怎麼會貿然稱“孤”呢?所以孫策稱名乃是實錄,稱“孤”則是改筆。何故而改?自是因為孫權後來稱帝,追封他為長沙桓王之故(同上),身後已成王者,生前之名能不諱嗎?

孫策像

此證出於東吳先輩,還有一證則恰巧出於其末代子孫:

上文提到司馬昭寫信給孫晧,孫晧作了回覆,據裴註所引《江表傳》:“晧書兩頭言‘白’,稱名言而不著姓。”其意是說此信的開頭和結尾都是“晧白”,這和曹丕《與吳質書》用“丕白”、曹植《與吳質書》及《與楊德祖書》用“植白”是一樣的,只是被史家節錄時刪去了。但既雲“稱名”,則不當稱“孤”,而《孫晧傳》所錄卻有“孤以不德,階承統緒,思與賢良共濟世道”之句,顯為史家所改。

三國群雄稱“孤”之舉,以其時規制而言,唯有得到朝廷王爵之封者方為合法合禮。但際茲亂世,奸雄割據,禮崩樂壞,行事未必率由舊章。《三國誌》所敘,依上述制度衡量,有可稱“孤”而不稱者,有不可稱“孤”而稱者,有實未稱“孤”而記其稱者,有前不可稱“孤”而後可稱者。從史家記言角度來看,則稱 “孤”有的屬於紀實,有的由於避諱,有的甚至出於想象。情況復雜,辨析為難。而其實際自稱,則由時代、地域以及對話雙方的關系、地位和交談時的心情語境而定。我想不僅三國時代是如此,自古至今無不如此。

責任編輯:丁雄飛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