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誤入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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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棟

一、身體潛能與江湖“內卷化”

最近的一件新聞讓人頗感震驚。有人為了減肥瘦腿,竟冒著風險做了名為“小腿神經阻斷術”的手術,以萎縮腓腸肌,把小腿變瘦。這種手術爭議極大,不少醫學人士發聲質疑。楚靈王的臣子曾為瘦腰而勒緊褲腰帶節食,與此相比不過是小兒科罷了。

在金庸江湖中,有人曾做過遠比這可怕的手術,不過不是為了減肥,而是為了武功。

沒錯,有一類武功練習的前提就是要把肢體弄殘。《葵花寶典》上“引刀自宮”四個字不知飽含了多少疼痛、血淚與閨怨。五毒教為練鐵蜈鉤要把手臂生生砍斷裝個鉤子,不論實戰價值如何,確實能把人唬住。

還有一類武功,練習前雖無需手術,但要以身體嚴重受損作為代價。典型代表是“千蛛萬毒手”,一練便毀容,堪稱醫美界克星。吸星大法會把你的丹田打造成一盤辣椒配芥末的黑暗料理拼盤,拼盤裏每天都是諸神交戰的修羅場。七傷拳和寒冰綿掌都有極大概率導致嚴重不良反應。前者“一練七傷”,重要器官受損;後者易傷三陰脈絡,要終身吸血來治療。

為什麼有人甘願承受如此之大的身體代價,來練成所謂的奇門武功?

在金庸江湖上,成為高手,具有致命的誘惑力。

往爽了說,弱者可以逆襲、冤屈得申。你不是令狐衝,也不是朱買臣,遇不到綠竹翁和漢武帝,沒人幫你戲弄金刀王家,也沒人拜你做會稽太守讓你富貴還鄉。自宮和毀容無疑是林平之和殷離能想到的為數不多的報仇手段。

往勢利上說,你可以獨占各種江湖資源,左擁蘇荃右抱蓮亭,腳下跪著一眾戰戰兢兢的豪傑,“仙福永享”、“澤被蒼生”正滾動播放。諛辭如潮,頌聲並作,是基本配置。

往情懷上說,你可以聯合丐幫等好事的幫派開開武林大會,診斷一下國際形勢。如果國家有事,你便“上馬擊狂胡”;如果天下太平,你便圍剿一下魔教(最不濟也可以虛構出一個魔教來揍一揍)。最後在江湖上留下不朽勛名,“大俠”、“宗師”等稱號紛至沓來。

可反過來,如果你武功低微,很可能就是被青城派滅門的林震南、被阿紫割掉舌頭的酒保、被嶽老三扭斷脖子的萬仇谷小廝。早飯三屍腦神丹、午飯豹胎易筋丸是菜單標配,晚上紮著生死符還得高歌“童姥萬壽聖安”。

金庸江湖是一個高度不平等、資源分配嚴重不均衡的世界。門派、師承、輩分、財富、與官府的關系,均會影響你的江湖地位和資源獲取。但根本性的因素還是武功修為。

想想學者為了在頂級期刊上發文、白領為了完成KPI考核、父母為了把孩子送進一梯隊學校能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你大概就會明白江湖中人為何寧可自宮、斷肢、毀容也要練成蓋世武功了。

在這種競爭生態下,大家不是群策群力、做好武學科研攻關,將武功之道發揚光大,而是急功近利、無所不用其極地以各種手段來發掘身體潛能,提高實戰能力。這像是一場無序的軍備競賽,她毀容來你自宮,身體不過是獲得“出奇制勝”能力的代價。

並不是所有的奇門武功都以傷殘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出奇制勝”的目標還是打敗對方,最大限度的傷殘、摧毀對方的身體才是目的。於是,毒藥登場了。用毒、下毒、兵刃淬毒、掌中帶毒,你能想到的組合江湖上都有。陰狠的招式、狠辣的內力,成為實戰界的寵兒。摧心掌、化骨綿掌、凝血神爪、九陰白骨爪,這些功夫一出場,勝負即判生死,武林中再也沒有“切磋”的余地。

你狠,他比你更狠;你能聞雞起舞,刻苦練功,他能自宮毀容,獨辟蹊徑。江湖如紅海,處處像打了雞血一樣,陷入“內卷化”之中。

與此同時,一種對抗“內卷化”的力量也被激發出來。

二、關於武功的兩種看法

事實上,金庸江湖的主流價值觀從來也不認可這種無序的武學競賽。

對於“武功”,江湖上一直存在兩種看法。

一種是“武以載道”。武功不過是“道”的載體。這個“道”,或孔釋、或老莊,或追求圓融清凈、或追求天人合一。武功背後的至善境界和萬物之理才是重要的,武功本身,不過是佛家所謂的指著月亮的那根手指、或渡到彼岸的木筏,並不重要。就像方證大師追憶少林光榮建寺歷史時說,達摩老祖之所以傳授武學,是為了讓弟子們“身健則心靈,心靈則易悟”,宗旨還是明心見性、證悟大道。而迷於武學本身,就是“舍本逐末”了。

受“武以載道”的影響,武功的具體應用,也被置於“道”的規範下。鋤強扶弱、救國救民,方不遠於“道”。欺淩弱小、以武牟利,則為“道”所不許。武功被最大程度的“道德化”了。

如果說對武功的第一種看法側重價值層面,那麼第二種看法則出於現實層面的考慮。即認為武功是險惡江湖中的必要求生手段。江湖動手,一招之失,立判生死。在這種觀點影響下,江湖關系必須要向施米特所說的那樣,“判定敵我”。每一個和你動手的人,都是可能會殺死你的人。武學的用途就是保自身、判敵我、分勝負、決生死。

沿著這一激進的思路,最大可能地弄死弄殘對方,才是合乎江湖理性的選擇。你有了這種實力,也就能夠快意恩仇、壟斷大量的江湖資源。武功成了江湖仇殺的底氣和仲裁者,成了征服一切的終極手段。

兩種觀念對待身體的態度也截然不同。在“武以載道”的視野裏,武功境界與精神、身體是和諧共存的,並包含著“君子貴其身”的貴身觀念。可在現實主義的視域裏,萬物皆可成為克敵制勝的手段,身體也不例外。在他們看來,只要能幹死敵人、制霸武林,就算余生捏著蘭花指過日子,又有什麼關系?沒有嬌妻美妾,還可以有蓮弟。

“武以載道”的觀念是江湖的主旋律,是臺面上的意識形態。對武功的現實主義理解則具有更為危險的誘惑力。古典小說裏常說“娶妻娶德,選妾選色”,前者視武功如娶妻,追求道德與傳統;後者視武功如選妾,靠的是欲望和現實本能。可“妻不如妾”,對於一個普通江湖人來說,通過一本武學秘笈來求生保命和稱霸一方的誘惑,遠大於實現精神世界的至善與圓滿。

於是,江湖不可避免地開始內卷。大家在武學上的競爭日益加劇,將“最大可能地弄死弄殘對方”這一信念進行到底。種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宛如“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令決定勝負的因素不再穩定,既有武功排序遭受了嚴重挑戰。

江湖內卷所帶來的競爭是無序而殘酷的。原本通過循序漸進、按資排輩掌握了話語權的武林高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剛做完手術的林平之一邊捏著蘭花指就手刃了兩位成名已久的武學宗師,這是何等震撼的新聞!何況還有霹靂雷火彈、含沙射影、西洋短槍等層出不窮的新武器。一旦“辟邪劍法”不再是秘本,“自宮”便會成為時尚。到那時,你不自宮,就只能死在別人劍下。

感受到危機的武林主流理論界也並非束手無策。他們的應對是“劃分正邪”。

簡單地說,就是將那些為了勝負不擇手段的做法劃歸為“邪魔外道”,禁止人們仿效,以最大程度地維護既有的江湖秩序。

在這種思路下,以殘酷手段極限開發身體為“邪”;最大程度殺傷對手的行為也屬於“邪”;陰狠招數、無解的毒藥、防不勝防的暗器,統統都是“邪魔外道”。與此相配套的,是對“邪魔外道”的殘酷打擊。

江湖中呈現出這樣一種情景:一些人打了雞血般追求克敵制勝,另一些人也打了雞血般立誌將“打了雞血追求克敵制勝的人”鏟除。一些人喜歡“劃分敵我”,另一些人正計劃將喜歡“劃分敵我”的人劃為死敵。

三、公共的身體

為了對抗內卷,掌握話語權的大佬們強行劃出一條界線,將“打雞血的”武功和練功方式,統統劃歸為旁門左道。“武以載道”被進一步強調,“武功的道德化”,成為一項前所未有的重要命題。

江湖主流理論界對於“身體”的理解,也在原有基礎上出現了一些新的發展。一方面,“身體與武功和諧共處”的說法,以及背後的“貴身觀念”得以發揚光大。另一方面,既然武功分正邪,那麼“身體”作為承載武功的載體,亦即成為了承載“正道”或“邪魔”的載體。因此,“身體”不僅僅是屬於私人的,它還是公共的,它關系到整個江湖的命運。

你修習正派武功,遵循“武以載道”的理念,你的身體就能夠將正道發揚光大。反之,你追求武功速成,殘害自己的身體——這時候你所殘害的“身體”已經不屬於你自己,你是在通過身體來助長邪魔外道的勢頭、改變正邪之力量對比。

更恐怖的是,在“正道人士”看來,邪門武功有如病毒,有極強的自我傳播、自我繁殖的需要。在段正明的理解中,段譽身上“吸人內力”的邪功是被段延慶惡意植入的。邪功往往充滿神秘的誘惑,讓習武者的身體欲罷不能。——這並非全是虛言,如吸星大法一旦練習,便如身入沼澤,愈陷愈深,無法自拔。邪功還會通過身體間接影響人的精神氣質,定力強如張無忌,在身體擺出聖火令邪功的姿勢後,仍情不自禁地奸笑……

如此種種,更讓“正道人士”堅定認為:把持好自己的“身體”,抗拒誘惑,至關重要。一旦邪術上“身”,身體便像一臺被植入木馬的電腦,會被極端思想滲透、影響。同時還將成為一個新的傳染源,不斷汙染江湖凈土。讓道德化的正派武功充滿你的身體,是防止邪術滲透的最佳手段。所以,“身體”如陣地,爭奪對“身體”的控制就是在爭奪對抗邪魔的戰略要地。

有人為了練武而摧殘身體——我們就強調“身體的公共性”與“貴身”的重要性。有人將武功單純理解成決生死的手段——我們就強調武功的道德性。不服?那你們就是邪魔外道。

這真的制止了內卷嗎?

江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嫻熟地“卷”成一個大花卷。

四、加劇的“內卷化”

“正邪”劃分阻擋不了“內卷化”的趨勢。第一個原因在於這沒有改變“武功的秘密化”。

金庸江湖的武功多數不是公開的,而是被特定幫派獨占並保密的。武林中並不存在一個公開的武學數據庫,任由你查閱。“武功秘密化”與“武學文本的秘笈化”,是江湖的重要生態特征。

這種情況在名門正派尤為嚴重,這些門派有更悠久的歷史和更森嚴的門規,“秘密傳授”的傳統包袱也就更重。反倒是魔教有更強的自我傳播欲望,也更傾向於將“邪術”發揚光大。

“武功秘密化”與“武學文本的秘笈化”所導致的後果是:相同資質且同樣努力的人,因占有的武學資料不同,武功修為天差地別。獲取武功秘笈是何等重要!你不允許他自殘肢體學習“邪術”,他便窮盡各種手段去獲取名門正派的武功。你可以禁絕帶有“雞血”色彩的邪派功夫,卻禁絕不了他打了“雞血”一樣去奪取正道的秘笈。

孤本武學秘笈還承擔了天氣預報的功能,它一旦聞世,便能預告一場腥風血雨。即使秘笈上記載的都是堂堂正正的功夫,但架不住爭奪它的人不擇手段,不按“道義”出牌。

所以一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了,正道中人試圖將引發“內卷”的邪派功夫扼殺,卻阻擋不了正道功夫引發的一輪又一輪“內卷”。

第二個原因在於“正邪”劃分帶來了針對武學的更為嚴苛的審查。沒錯,為了顯示“正邪”不兩立,審查這件事情本身也在“內卷化”。久而久之,不僅那些“不擇手段”的武功算作邪術,只要你的武功不符合“武以載道”的精神,都是邪術。我不告訴你邪術的具體定義,凡我之外,皆屬邪術。

華山氣宗的“以氣馭劍”無疑更符合傳統的先固根本、本立道生的哲學精神,與此不同的劍宗自然就是“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對於誤入邪途的弟子,要像對待敵人一樣殘酷:重則取其性命,輕則廢去武功。

第三個原因在於“正邪”劃分加劇了江湖競爭。一旦因為預防“內卷”而劃分正邪、敵我,就會帶來一種類似施米特所謂的“緊急狀態”:正道中人將始終面對一夥必須要剿滅的死敵;邪派中人為了生存不惜要決死一戰。在此狀態下,正道中人的道德追求可以暫時放下,為了消滅魔教,偶爾“不擇手段”也無可指摘。對“邪魔外道”而言,緊急狀態也催生出更多殘酷詭怖的手段。

久而久之,“緊急狀態”可以成為你繞過江湖道義和傳統規矩而胡作非為的有效借口。左冷禪立誌兼並五嶽劍派,首先就要強調“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暗示目前處於“緊急狀態”。因此“若非聯成一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一切違背傳統的做法似乎便順理成章了。按這個邏輯,左冷禪偷練辟邪劍法(盡管沒練成),目的是為了“並派”,也是為了在緊急狀態中抵擋“來日大難”。

吊詭的一幕出現了:抵抗“邪魔外道”反而成了左冷禪修習“邪魔外道”武功的理由,對抗江湖“內卷化”成為他們進一步加劇江湖“內卷化”的說辭。

五、有尊嚴的身體

金庸江湖中,以“正道”自居者對抗江湖內卷的嘗試,反而在不斷使內卷加劇。也許更應該反思的是:人們為何會對“成為高手”如此渴望,以及為何會對 “武功低微”如此憂懼。

金庸江湖是高手的天堂與庸手的惡夢。高手幾乎可以獲得一切,庸手可以瞬間失去一切,更是毫無尊嚴可言。可有誌之士對抗內卷的嘗試,始終都局限在“限制手段”,而不是改變背後的“武功決定論”的江湖生態。

可好的手段並不一定帶來好的結果。“武以載道”未必讓修成者悟道,“道德化的武功”不保證修成者一定具有道德。鳩摩智一身密教神功,圓真、張召重乃少林武當正宗,可這不妨礙他們行事卑劣,正道武功不過是他們作惡的武器。

江湖大佬們為防止“打了雞血”的人突然戰鬥力爆表威脅自己的地位,便用強勢話語將他們劃為邪魔外道,這背後或多或少帶有維護既得利益的門戶之私。歐陽修談及正統,認為“或以至公,或以大義而得之也”,“惟天下之至公大義,可以祛人之疑,而使人不得遂其私。”也許對抗內卷更為有效的手段是放棄門戶之私,致力於改變“武功決定論”的江湖生態。

其中有很多事情可做。例如積極謀求建立公道與正義的秩序,而不是任由江湖淪落至弱肉強食的自然狀態。試想武林中能有一種解決糾紛、懲辦兇徒的機制,讓林平之伸冤雪恨,他又何必冒險給自己做外科手術?由人際關系延伸到派系關系,如果能超越門戶偏見,建立起一套約束幫派間交往的硬性規則,小幫派就能獲得安全感,大幫派也將收起並吞天下的野心,辟邪劍法便再無用武之地。

江湖公道與正義的關鍵在於維護普通人的權利與尊嚴。如果“人有尊嚴”成為一種深入人心的江湖共識,任我行在折辱麾下群豪時、嶽老三在扭斷進喜兒的脖子時、洪安通在聽取如潮水般的諛辭時,他們也許會或多或少生出些心理障礙。

維護普通人的權利與尊嚴,實質是把有尊嚴的“身體”還給自己。身體既不應該成為武學競賽的代價,也不應該成為“正邪”相爭的公共陣地。

事實上,不改變強者通吃的江湖生態,名門正派擅長的“強勢話語判定正邪”這件事情也將無以為繼。即使你這套話語暫時是強勢的,可當有一天,對方的話語比你更強勢,他們會用更大的聲音把“正邪”劃分顛倒過來。“正邪”的判定,最終會淪為一場看誰嗓門更大的無聊遊戲。少林寺半山亭中的一幕讓人始終難忘。一群隨時會被師父做成腐屍的星宿門人,竟吶喊出了震徹雲霄的強音:

——天下武林,都是源出於我星宿一派,只有星宿派的武功,才是真正正統,此外盡是邪魔外道。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