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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

主題:村上春樹《棄貓》新書分享會

時間:2021年4月10日下午

地點:北京·朝陽大悅城單向空間

嘉賓:止庵 作家,學者

苗煒 作家,媒體人

主持:羅東 書評周刊編輯

主辦:磨鐵圖書、文治圖書

貓能激起人內心很柔軟的東西

羅東:第一個問題是貓和作家。腦子裏浮現作家或者畫家的形象,很多都旁邊有貓。

苗煒:我是養貓,但是你要說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止庵:我以前養過貓,前後養過十幾只,後來不養了。那個年代貓的生存環境跟現在不太一樣,人的生存環境不太好的時候,貓的生存環境更差。現在有貓糧和貓砂,這些以前都沒有。吃飯都比較費勁,魚店有賣魚剩的,要點,很碎的,煮在面糊裏吃。洗澡得抓著它洗。貓經常被下毒,或者丟。所以我後來就不養了,就是不願意留情——貓比人的壽命短,很難受,所以就不養了。

羅東:兩位老師對村上春村《棄貓》裏這只貓是怎麼理解的?

苗煒:我們年輕的時候都看過一個童話故事,叫《糖果屋》。兩個孩子長到一定年紀,父母覺得養得太艱難了,就把他們扔在森林深處。童話故事裏面會有壞媽媽或者後媽,不是說媽媽不好,而是媽媽直接象征著養育。孩子被扔之後一開始拿石頭做記號找回家,他想證明我有能力做些事情。但是爸爸媽媽會說這次扔得不夠徹底,再扔一次。第二次還給他們準備一塊面包當糧食。孩子用面包在森林裏做標記還想記住回家的路,但面包渣被鳥吃掉了,兄妹倆就被遺棄了。後來漢森帶著女巫的財寶回家的時候,不好的媽媽也死掉了。

有童話專家分析這個故事,說這個故事為什麼傳好幾百年,就是非常深刻的內心憂慮——我媽不養我了。這事太可怕了。村上的故事裏直接把貓遺棄,我覺得肯定也是在內心深處喚醒了一個深刻的東西。他說老想寫他爸爸,不知道從何落筆,找到這個意向後才開始寫。我覺得被遺棄、被父母棄養的恐懼是很深層的。

止庵:這是一個角度,我覺得另外也可以從父親的角度。這篇文章就是寫這個父親有很多層,父親是敬業的人,但也有一層是殘酷的。用棄貓這個意向把這一面揭示出來,談到戰爭比較順理成章。

我之前寫過一篇文章叫《棄貓記》,我自己棄過貓,1966年的時候。那時候突然說“你們家還養貓?趕緊處理了”,那是一個命令。我們家有一只波斯貓,是很招人喜歡的,我媽媽都抱著它看書。突然要把這個貓扔了,我哥跟我弄了一個書包,找了一個公共廁所把它擱裏面,把門關上就回來了。夜裏突然這個貓回來了,跟村上家那只一樣,撓門。一家都不敢起來。撓門老不開就撓窗戶玻璃,撓了一晚上。淩晨四五點的時候沒有聲音。第二天早上一看這個貓就沒有了,傷心就走了。有這麼一個經歷,人和動物的關系,你擔心它死是人留情,但是因為你有情,這個情的斷絕是一個很殘酷的事情,可以這麼理解。

苗煒:您這麼一說我想起一個,我姥姥家原來住在白塔寺,家裏有一個母貓,那個母貓不是在屋子裏養,可以上房。母貓懷孕生下來小貓,家裏說養不起,把幾個小貓弄走。我大舅說“人心多狠啊”,我大舅那時候還是小孩。他不是感情特別外露的人,最近幾年我才知道,他媳婦死了。好多年從來沒告訴我們,忽然說起來說眼淚都哭幹了。忽然把這相隔50年左右的兩件事穿插,“人心真狠”和喪偶之後多年的哭泣。貓有時候能激起人內心很柔軟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

對人世間有冷靜和漠然的感覺

羅東:棄貓在各個年代都有。

止庵:我那是特殊時期,至今我還是覺得挺難過。說實話養一個動物是一份責任,養花都是一份責任。你要是沒有承擔責任的能力和心願,最好別承擔,否則的話你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大的事。

村上跟我們這種養貓比較接近。現在的貓待遇太好,身份越高、家世越好越不愛理人。我們以前養的都是現在的流浪貓,那種貓特別討你喜歡。一個是你不愛它,一個是它不愛你,不太一樣。村上講棄貓這個事情,包括貓跑回來,我覺得這段寫得特別好,讀起來特別有感。人和人的關系是被血緣等等維系的,好多事情人沒法兒輕易斷絕。但是人和動物的關系,其實像貓這種生物,經過多年人的豢養之後,已經不太能夠自立。各種原因,輕易把這份情斷了,從這個地方開始,確實是一個大手筆。而且確實只有他這麼敏銳的作家能夠描寫父親,從什麼地兒寫起,他這個入話非常高明,而且一下就很深。

羅東:兩位老師覺得《棄貓》在村上的作品之中處於什麼樣的位置,或者跟之前有什麼不同?從貓進入之後,確實談到更大的歷史背景,很不願意揭開的父親的那一層,就是中日戰爭。但是反戰的思考在以前的書中也有,這個不同在哪兒?

苗煒:我覺得這就是一個人上了歲數寫的一個小文章。奇怪的是居然耗到自己70歲了才真正開始寫。書中提到他跟他爸有20年的時間沒有來往,不說話。人有時候對過往的事情會覺得比較抽象,比如說100年前,或者110年前到底什麼樣的。其實就是一個代際的傳遞,你想他70了,那他父親的事是100年前的事。看這篇文章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個感覺,覺得好像人老了,或者不打算再寫了,可能會再寫一些短文章,或者是隨筆,但也許不會再努力去寫更長的文章了。說“告別人世”好像不太準確,但是會對人世間的看法有相對冷靜和漠然的感覺。可能都是我的錯覺。

止庵:我覺得首先這是一個紀實作品,是非虛構作品,不太好跟虛構作品某個意向聯系,因為這不是安排,是他爸必須有這個事兒才能寫這個事兒。

剛才苗煒說的我也同意,村上這個人以前有好多種變化。最早的那個村上,比如說寫《挪威的森林》和《且聽風吟》,好像和現在這個村上遙遠到隔著幾個別的作家。前年做一個節目,把《挪威的森林》重看了一遍,我大概在90年代初看過那個版本的翻譯,那時候感覺挺好,可是我現在跟這個書已經很隔膜了,已經不太能理解、不太能接受這本書了。

後來村上有很大的變化,慢慢變成從個人的事情關心國家、民族、世界的事情。像《1Q84》,特別是《刺殺騎士團長》,公知的姿態很明顯。《棄貓》雖然篇幅不多,但是我覺得跟前面兩個村上都有一點隔膜。前面青春的這個村上,我覺得不夠分量,後面的村上又太過分量,而《棄貓》這個很感親切。我自認別無所長,讀書還是我小小的能力,這個書能經過我三遍看沒有毛病。村上把原來的渣子都取凈了,很透明,這篇文章有很奇妙的純凈感。甚至寫到戰爭和戰後的事情,始終都是這個狀態。就是剛才說的,他老了,把什麼都放下了來寫。按中國古代的話來說是“水落石出”,確實是很有味道的。

想寫追尋生命之根的作品

止庵:日本人特別長於隨筆形式,其實中國近代隨筆有一個很重要的源頭就是日本。魯迅在日本學了很多寫文章的方法,特別是這種隨筆,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章法,一個事講完講一個事,然後就完了。實際上就一共講了幾件事,之間雖然有一個貓的呼應,但後面那只貓不是前面那只貓,還不能認為是很周密的文章,但這恰恰就是日本隨筆的好處。

談到貓,我提前說一下結尾那只貓,其實後面那只貓給我觸動更深。我以前養貓也知道,我們家養過一只貓特別奇怪,那時候家裏只能擱一個破臉盆放煤灰沙子給它拉屎,旁邊放一個盆子給貓吃。貓吃完就完全跑走了,突然從樹上跳下來,回家拉屎,拉完就又走了。基本把我們家當成吃飯拉屎的地方,其他時間都在玩。他後面那只貓實在寫得太好了,一個小貓不知道深淺,往樹上跑下不來了,它也不叫,可能就永遠死在那兒,可能就有一個遺骨。其實已經有一個寓意,是家族也有一個人和原來那個根之間,到一段結束了,這之間情緣斷絕的關系。村上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家,但是寫這些小品,他真的是舉重若輕,非常非常好。

苗煒:我看這本書的感覺是,即使你是一個很棒的作家,能把自己所有的情緒準確地傳達出來,你也很難真正寫透或者真正寫清楚。你看到他們隔閡了20年重歸於好,但是這個重歸於好很可能只是見面了,你說要有多深的交流,未必。即使親爹所經歷的創傷,他可能會寫一些詩句傳達,但是跟兒子真正交流有多少,就比如你爸給你講饑荒,你聽著感覺那個生命跟你這個生命是有關的,但是他那個生命感受好像跟你的生命感受有距離。你只能查那年是不是在上學,但你是沒法兒感受到那個東西的。所以這本書裏面,我能感覺到在一步步寫這個家族,寫他的爺爺,寫他爸,但是很多時候一個人死了就是死了,他的生命體驗、他的記憶就隨之而去了,即使他是你爹,他的生命感受還是傳遞不到你身上。所以結尾時候離開的貓那個樣子,反而很多是用貓的情緒來傳遞出來的。

止庵:村上也是想寫追尋生命之根的作品。他父親可能真是一個他始終沒有觸及的事,對他來講是一個空白。他通過寫這個文章來把這個事情彌補上。一方面我們的生命是朝前走,記憶回溯到前面去。村上也是通過這個來寫的。這倒是可以跟《刺殺騎士團長》等相接續,最近幾個作品都往歷史那兒去看前面的事情,可能也跟整個“公知”的姿態也有關系——這個“公知”沒有貶義,就是西方意義上知識分子的意思,有兼濟天下的胸懷,用這樣的詞形容知識分子比較合適。

日本味兒來自於隨筆的形式

止庵:我一直覺得村上不太像一個日文作家。大概到了三島以後,就沒有咱們說的日文作家了。現在因為疫情沒有辦法去日本,但是如果去幾次稍微深入一點,會發現其實日本是一個非常洋化的社會。這個洋化的程度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我們往往站在和漢的關系上去考慮日本,其實日本還有一個和洋的關系。這個關系一點都不次要。

我們現在談日本文學常鼓吹的一些人,其實跟現在的日本完全沒有關系。這些人就是日本文化裏面的一部分,但是跟現實沒什麼關系。其實日本就是一個西方社會。到村上這一代,他上面大江健三郎已經不是什麼日文作家,到他這一代人就是洋派的作家。咱們老說什麼民族的、世界的,其實日本在我看來,就沒有什麼民族的作家,都是世界的作家。當然這個世界的作家並不一定比民族作家地位高,這倆沒法兒比,性質完全不同。讀者也都不是原來的日本人了。我們常常談到日本文化就說《菊與刀》,其實日本文化不那麼“菊”了,也不那麼“刀”了。這是拿很早的事來說現在。

村上整個的思維方式是很西方的,他的小說都是西方寫法,結構都是西方結構,特別短篇小說完全是西方結構。這篇小說中村上出現的日本味兒,還是來自於隨筆的形式,這是日本從古到今獨有的表達方式,可以追溯到《枕草子》。這個形式就是日本形式,無論思維方式還是表述方式。裏面的傑作,雖然經過翻譯有些東西有損失,但是依然能存在,整個是日本式的。在日本的文學作品,只有俳句和隨筆比較有日本味道。

比如看東野圭吾,你說他是日本作家可以,說他是歐美作家也可以,他們已經沒有日本特色。但是這個文章思維方式是日本式,包括情感表達,他跟他父親的關系,用一個詞都很難形容——有沒有一點愛的成分?有,但是也有一些恨的成分,更多的是隔膜的成分。為什麼這個書寫這麼少呢?我想也是他跟他父親就這麼多話可說。這本書裏面,他跟他爸的記憶沒有幾件事,第一是棄貓,然後他爸曾經參加過戰爭,他跟家裏人談過當年戰場上的事兒,還有戰爭中間寫的俳句,然後上大學,一共就幾件事,就把他爸一生概括過去了。這種隔膜感在文學裏面比較難,寫親密容易,寫隔膜難,寫有容易寫無難。這就能看出一個作家的本事,我也是瞎猜。村上之所以遲遲這麼些年不寫,可能是沒什麼可說的。不是沒話找話,就這麼點材料組織成文章,也需要好多年的思索,有些事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隨波逐流的一代或者兩代人

止庵:還有一個情況,他書裏面這個父親的形象,其實也是上一代人。村上是1949年生的,他這一代人跟戰爭中間的那一代人,他父親那個年代應該是戰前已經成人了。日本從明治維新的時候就有一條路,走好了是西方的民主國家,走壞了就是法西斯國家。老是這麼走一步,那麼走一步,到了昭和年代才徹底走一條路。這是他上面兩代人的責任,無關乎村上這代人什麼事。父親的形象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他上面兩代人的體驗,或者說是把握。

雖然他寫得很淡,但是確實有這個反思在裏面,包括他父親有一些想法和做法,在那個時候可能都是順理成章的。這裏面寫了很多時間,哪年這個人突然遇到我,哪年他又復員回家了,哪年又上大學了,哪年畢業,包括戰後。這些時間表,我們乍一看來講,就是時間。但是如果回到歷史場景,這些時間就標誌著隨波逐流的一代人,或者兩代人。所有這些安排都是按照當時的國家,或者說是政府的安排來做的。包括第二次沒有去戰場,也是人家安排的。他沒有苛責上一代,但確實試圖考察上一代人基本的心態和他們的狀態。我覺得這個文章雖然不長,筆墨也比較清淡,但韻味很深,把思維和感覺的觸角伸到歷史裏面去了,是這麼一個作品。

羅東:我不知道兩位老師如果寫父親的話,或者作為你這一代回憶上一輩,會怎樣回憶。

苗煒:我跟父親之間特別深的隔閡,就是什麼事都說不到一起去,沒法兒和平相處。跟上一代人交流,你沒法兒跟他談生命中更深刻的東西,這是最要命的事。比如我爹有一段特別願意跟我談球,足球、乒乓球,這是我們共同尋找到的比較安全的話題。沒法兒跟他說,比如60年代剛開始念書的時候對這個國家怎麼看?你在貧窮的時候是否感到痛苦?這些事按理說,不問你爹你問誰呢?但就是不知道問誰,沒法兒跟他就更深刻的問題溝通。

止庵:我的父親已經去世27年了,我父親是一個詩人。也有出版社約我寫書,但是沒法兒寫。

我們的上一代人,其實生命中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是特別多。大部分事情,就跟村上的父親某種意義上是一樣的,好多事不是他的事。因為那個時候大家是一個想法、一個行為,對和錯都是定好的了,大家都站在對的一面。我們如果寫一個上一代人的作品,很難去擇出來說哪些是他自己的事情,哪些是社會、歷史的事情。我只是寫了一個關於我母親的書,我母親她前面的生活也是這樣,我都沒寫,我只是寫她晚年。晚年她是一個普通人,普通人比較好寫,就好好生活,把生活寫出來就行了。但是再往前就比較難辦。

沙子有的流到土壤裏,有的流到岸上

止庵:我覺得村上可能也面臨一樣的問題,你面臨歷史,而且這個歷史是互相攪在一起的。你不知道怎麼才能準確分出來哪些是他的事,哪些是別人的事。不光是我父親,我哥哥姐姐這輩都有這個問題。比較而言,我可以非常坦誠地說,現在自我的成分還是相對多一些,實話實說,我們還是比較多活的是“我”。

《棄貓》裏面有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講他父親本來要去編入一個部隊,那個部隊後來去菲律賓全死光了,而且是因為指揮失誤死了。他說他父親如果那時候死了就沒有他了。我覺得他父親的活著和死,就相當於那個時候戰爭中任何一個人,其實是一樣的,這裏面沒有表現出他父親的超越時代,就是那個時代大批人死,還有一大批人活下來,誰死誰活沒有定,趕上死就死,趕上活就活。就是這麼一個歷史潮流下,沙子有的流到土壤裏,有的流到岸上。

整個這本書裏他父親沒有被崇高化,一點都沒有,很平視的。我覺得村上多年沒有寫這個文章,應該是在想到底用什麼視角看這個父親。因為時間隔得越久越不好看,寫半個多世紀前的事,和寫二三十年前的事完全不是一個視角,有可能發生某種變化。而且隨著父親戰後活得越來越長,會做別的事。他跟他父親20年不來往可能發生相反的變化,所以始終找不準這個事情。我覺得我們面對現實寫作都有一個視角的問題,到底怎麼樣來看歷史事件和歷史任務。村上隔了這麼多年把這個事情看清楚了,到他老了之後,自己明白有變化了,他自己知道親情是個事了,以前年輕的時候覺得這不是事。

整理/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