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熟豬頭肉周公解夢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真實世界裏,老四不算典型的東北人,能聊但不是話嘮,有時還有點蔫,一被誇臉「騰」就紅了。他經常扔出一個話題,不發表看法,看別人怎麼解答,然後隱身,退到一邊暗中觀察,偶爾冒出一句,「你這兩句都是素材我跟你說。」

到了網上,他對暗中觀察來的東西進行藝術創作,變為短視頻劇集。他創造的人物已達四五十之多,還衍生了不同系列,有的人物相遇了,有的人物則活在平行世界裏,他開拓了龐大的老四宇宙。抖音粉絲突破了100萬,他被稱作「東北文藝復興一傑」,也不知道是對標米開朗基羅還是拉斐爾。

文|荊欣雨

編輯|糖槭

攝影|尹夕遠

在佳木斯,無所事事

老四昨晚讓國足給氣完了。下半場踢進個烏龍球,1:2惜敗敘利亞,就不提了,關鍵是沒氣勢、沒信念。在這點上,裏皮估計和老四看法一致,直接辭職了。第二天,老四去朋友那吃午飯,飯後閑聊,他逮著個懂球的就讓人家給分析國足,還有戲沒啊,是不是得著手準備2026了。

在東北的邊境城市佳木斯,剛下過今年的第一場雪,男人們吃飽了,點上煙,開始一本正經地指點江山。老四的朋友齊鑫分析,總的來說,球太燙腳。另一個朋友韋宏雷講起了一個失誤的球員,「你說按正常人那就得完了,是不是?寫個條,給媳婦兒留點啥,挺對不起大家的,咱們20年以後還是一條好漢,你也是個爺們兒啊。是不是?(結果)這人沒啥事,回家了,哎呀我的媽啊......給老頭氣成啥樣了,裏皮掙那點錢,不夠回家鄉治病的我看。」

老四抽著玉溪,一米八多的個子,170多斤,兩條腿外八叉著,挺著肚子,咯咯地笑。身為東北籍快手和抖音紅人,他有時更願意聽朋友胡侃,他就站一邊,斜著小眼睛聽。他一笑眼睛瞇成兩條縫,露出一排牙,缺了個口子,很憨。

聽錄音時,我再次被韋宏雷的一通發言逗笑了,同時我發現,背景音一直是老四堪稱魔性的笑聲。事實上,在好多個他的朋友們更像一個快手主播的時刻,老四用他的笑聲提醒我他的存在。

真實世界裏,他不算典型的東北人,能聊但不是話嘮,有時還有點蔫,一被誇臉「騰」就紅了。他經常扔出一個話題,不發表看法,看別人怎麼解答,然後隱身,退到一邊暗中觀察,偶爾冒出一句,「你這兩句都是素材我跟你說。」

到了網上,他對暗中觀察來的東西進行藝術創作,變為短視頻劇集。他創造的人物已達四五十之多,還衍生了不同系列,有的人物相遇了,有的人物則活在平行世界裏,他開拓了龐大的老四宇宙。抖音粉絲突破了100萬,他被稱作「東北文藝復興一傑」,也不知道是對標米開朗基羅還是拉斐爾。

「家長裏短」,可以這麼總結老四中後期短視頻的內容。特色是不管多少人物,從臉上有顆痣的老婆婆到謝頂的老丈人,全由他一人出演。劇本也是他自己寫的,媳婦負責拿著手機,在他的指揮下拍攝,及偶爾擔任腿替,然後他剪輯、配樂、加字幕、上傳。視頻的服化道是粗糙的,鏡頭和構圖是沒有美學考量的,配樂和特效是他在剪輯軟件上隨手點的,沒有反轉,鮮有抖包袱,但塑造的人物形象和反映的生活是有力且真實的。

產後出院回家,婆婆(黑色衣服)與媽媽(戴眼鏡)的不同反應

有人說他對家庭關系細致入微的觀察堪稱佳木斯李安,有人說他對現實的關註仿若佳木斯奉俊昊,總之拍短視頻這事整得有點嚴肅了。

或許是為了回應期待,或許是真的越陷越深,33歲的就職於申通快遞的老四開始像創作者一樣因為思路卡殼而失眠,會在做一切事情——上班、開車、走路時想的都是筆下男女的恩怨情仇。在他搞創作的小屋子裏,他向我展示自己的道具和新的創作成果。媳婦在客廳哄兒子玩,溜達過來,靠在門口,眼神裏寫著,「這人快沒救了。」

男人們的聊天裏,老四只偶爾占據主場。初到佳木斯的第一天,為了招待我,朋友午飯炒了豬頭肉,大夥一看,「哎呀媽。」有人說,超市的老太太都不買豬肉了。

老四糾正他,不是不買,那叫徘徊。他講起前兩天去商場,看見豬肉櫃臺前的老太太,聽著賣肉的介紹,不吱聲,就眼巴巴地瞅著,手裏攥著疊好的布兜子,內心在買與不買間掙紮,「看是不是等肉不新鮮了再下手,哪塊肉性價比最高,更適合她家晚上要做的白菜。」

「過了一會,來個老頭,『這肉給我gá下來一塊,肉皮刮下去,別給我yāo稱。』」老四說,「這就說明肉的價格已經到了他內心的底線,所以必須得甄選、嚴選。」在他心裏,老人們來商場不只是買肉,重要的是互相嘮會兒嗑,尋找傾訴的對象,釋放內心的空虛。

話題很快轉向豬肉調控政策,男人們又懂了,生豬現在14、5了,「有回落」,為啥呢?「今年進口豬肉占比超一半,有6700萬噸」。老四變回了那個搭茬的,「啊,我尋思呢,咋還能供應得上。」

悠閑的下午時光,無所事事的東北男人,國足和豬肉,不知道誰看了眼表,三點半了。侃大山的男人們一溜煙地消失了,「接孩子去了」,老四也不例外。

在零下十度的冷空氣裏短暫停留,老四啟動開了十年的福特,駛向學前班。不到五點,他會到家,公司在附近的媳婦五點下班,會比他晚一點。在佳木斯這樣一座寒冷的邊境城市裏,老四如今過上的正是他年輕時渴望的生活,90平米的兩室一廳,福特的代步車,媳婦挺漂亮,一張小臉,細細的眉毛,性格「是個典型的東北女人」。從結婚開始,他沒舍得讓她擦過地,「累」。兒子五歲了,燙了個小卷毛,撒起嬌來能把人心融化。朋友遍地都是。他早先是申通快遞的快遞員,現在做管理崗,閑暇時間就拍短視頻。

下午三點多是日落的時間,西邊整片天空先是被染成大片的粉色,幾分鐘後變成金黃色。剛下過雪,人們都捂得嚴實,在冰上小心地踱步。老四用一種漫不經心地語氣指著路邊的永輝超市,整整一座樓,已經黃了五個月,那些看似高檔的新小區沒人住,他已習慣了這不是座熱鬧的城市。

在佳木斯,跳廣場舞的女人平均年齡是四十歲,她們和競走隊的成員一起,夏天傍晚迅速地占領了松花江邊。年輕人近的去了遼寧,遠的到了深圳。老四這輩的,也有人去了廈門開網約車,活不好幹,早起晚歸,一個月賺一萬多,其實在佳木斯,老四的朋友認為,好好找點活也能賺差不多。問題在於,留在佳木斯,就沒動力幹,只想跟朋友湊一塊扯蛋。

佳木斯隨著東北工業基地的輝煌而輝煌,同改革開放後東北的衰落而衰落。在造紙廠、銅網廠、藥廠紛紛倒閉後,這裏的天氣倒意外地好了起來,隨時可見湛藍的天空。夏天,天氣涼爽,開車到三江口去,看江水洶湧澎湃,麥浪翻金,稻花飄香,山巒起伏,冬天,郊外都落了厚厚的雪,可以打獵、冰釣、滑雪,可不稀罕去什麼北海道、貝加爾湖,咱們是東北小瑞士。有人調侃這是「工業城市發展成農業城市的典範」。

這裏沒沙塵暴、沒霧霾、前幾年沒高鐵沒高速、沒996、沒消費主義、出租車司機趕跑了快車司機、開車的不禮讓行人、各種從俄羅斯走私來經改造的奇怪的車在路上跑,不少網友因此得出結論,「是適合高人隱居的地方。」

老四就在這裏滿足地生活著。用他的話說,「這人文、這地域,這一草一木都是我熟悉的感覺,太好了。」

全憑生活經驗

一切起源於一碗五花肉燉豆腐湯。那是2017年,快手上的東北主播開始火起來,老四拿著手機每天晚上看到九十點鐘。有天中午在家,他喝著豆腐湯,突然覺得這個場景很像韓綜《萬元的幸福》裏的場景。他記得韓國人愛喝湯,餐餐都用勺子吃飯,就去廚房拿個勺,讓媳婦給自己錄一段,他胡說了幾句可能連韓國人也聽不明白的韓語,十幾秒,傳了上去。

當天晚上,就有幾百個粉絲關註他,這激勵了他,他又錄制了一段模仿日本人吃飯的視頻,上了熱門。之後的一年裏,模仿日韓友人是他短視頻的主要內容。粉絲漲到十幾萬,不溫不火,再加上有段時間短視頻平臺限流,他感覺需要尋找新的方向。

機會在某天深夜的燒烤店裏。兩個人,孤男寡女,一看就不是夫妻,對話露骨,男的點了羊腰子和羊蛋,倆人準備打包走人了。老四在一旁聽著,默默記下了對話。回家後,他搞了頂齊劉海的假發,一人分飾兩角,用華為手機和支架拍攝,盡量委婉地還原了現場的曖昧氛圍。那時出演女性角色,他連胡子都不刮。

「只是覺得挺有意思,沒有別的想法,」老四說,「但是那條視頻底下評論特別多,說明很受大夥認可,有共鳴。在這個領域(短劇)裏面沒人弄,我又很善於觀察別人、揣摩別人內心,這才找著自己真正的發展方向。」

抖音裏最常出現的評論是「很真實」、「你是不是在我家安了攝像頭」或者「我婆婆/老公也這樣」。前《三聯生活周刊》記者孟靜在公號「孟大明白」裏總結了老四視頻的三個特點:洞察準確、臺詞凝練、表演傳神。音樂博主耳帝曾在評價東北說唱歌手董寶石的《野狼Disco》時提到老四的視頻,「他了解世俗、摹擬世俗、再現世俗、熱愛世俗,他眼光毒辣又極具幽默,直到活進了生活裏,又活出了生活外,不需任何畫蛇添足的解釋與修飾,因為生活本身就包含著回味無窮的力量,我認為這些都是生活的藝術家。」

老四的創作動機很簡單,要麼是生活中聽見了現成的對話,覺得有意思,就加工還原,要麼是想體現一個矛盾點,圍繞矛盾點進行創作,例如他想展示不同經濟地位的女婿在娘家的待遇不同,才有了女婿在娘家系列的第一集。反響好,他就繼續創作,想體現各自站在自己角度思考問題的婆媳關系,才有了兒媳婦和婆婆的大戰。

編劇老四主要在家裏閑置的臥室寫劇本,十余平方,未來將屬於長大後的兒子,偶爾在單位創作。最早的時候,靈感來了,就手寫在當時最容易獲得的紙張上,包括快遞單子、病歷和媳婦單位的擡頭紙。一張劇本紙的左上角寫著「大龍三次,高繼力三次」,那是他在記公司快遞員遲到。

老四在翻看劇本

錯別字不少,他也懶得改正,mēng逼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在這些參差不齊的紙張上,誕生了「我提一杯,通過長海認識了倆老妹兒」的二哥、為孩子上學操碎了心的魏思彤媽媽,借錢開水果店的小國夫妻、為了買車跟娘家拿了五萬塊錢的大海......

後來,手寫太麻煩,他就在一臺還裝著XP系統的臺式電腦上寫作,隨著人物越來越多,他給不同的文檔取好名字,按文件夾歸類。小小的電腦桌跟他一米八的大個子極不相稱,腿都伸不直,有時想太晚了,媳婦孩子都睡了,他就獨自坐在電腦前思考,書桌的右上角,放著一本東北作家班宇的《冬泳》。

全憑生活經驗創作,只要想明白了人物形象,他的臺詞往往一氣呵成,極少刪改,偶爾在括號裏標註一下表情和動作。要寫一個上門擦玻璃的女人,從動筆開始,他就想好了,大姐必須要有一縷頭發散下來,代表著這個人粗糙、疲憊、沒有時間打理自己。我到訪的那天,他抖摟出一件紅色的毛衣裙,「看著害怕不?」那是他筆下一位十分強勢、處處為難兒媳的婆婆的服裝。在老四看來,這位婆婆強勢的外表下是脆弱的內心——她一碰就碎,所以不允許別人輕易觸碰。

婆婆也有完整的人物小傳——婆婆年輕時吃過苦,相好的犯了事,進了監獄,她這才發現自己懷孕了。獨自生下孩子後,她遇見了現在的老公,對方表示,咱們要想一起過好日子,你得把孩子給人。她只好忍痛把孩子送給了自己的姐姐——以上所有從未在劇作中有任何體現,但創作者內心清楚人物的前世今生。

劇本寫好後,老四拿給媳婦看,大多數時候,媳婦領會不到,「沒啥意思啊」。他清楚,那是因為媳婦只能看到文字,而對於他來說,寫下一行字,腦袋裏已經有了畫面。

服化道由夫妻倆共同完成。一進創作小屋,十四頂假發整齊地擺在門邊的櫃子上,每一頂都用粉色的架子支好,購於小商品城,五十元一頂。旁邊放著發夾、梳子和從丈母娘那兒借來的老花鏡。桌子上擺著兩條金鏈子——一真一假,假的那條戴一會皮膚泛紅。

桌上擺的兩條金鏈子

女性人物的服裝是從媳婦、丈母娘和朋友丈母娘那兒搜刮來的。男性人物的服裝主要是他自己的。強勢的老婆婆要穿紅色,再用睫毛膏點一顆痣,成功人士小濤的襪子要是白色的,「男人在外面露出白色襪子,說明家裏一定有個賢妻。」紅色的大波浪卷發,口紅顏色重,說明性格張揚;呆板的黑長直,沒口紅,說明性格溫順。

真正的拍攝環節很快,不過是把腦袋裏的畫面實現。媳婦利用午休時間回家擔任攝影,偶爾給他搭個詞,10-15秒一段,每段拍2-3條,一集拍一個小時左右。

每次拍攝時,演員老四總能即興呈現關於人物的新想法。兒媳婦看著被老婆婆弄得一團糟的客廳,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是即興發揮的;老公跟媳婦邊聊天邊把襪子脫了,然後不由自主地拿到嘴邊聞了一口,被評論裏好多人說,「我老公也這樣」;女人給男人整理衣領,「你看你這衣服zao這麼埋汰,回家我給你洗洗」,一句話就是家庭地位的體現。

他最滿意的是「沒能耐的」女婿大豐醉酒的那一集。大豐平時接點散活,每個月賺3000多,連襟小濤幹工程的,掙得不少。回到丈母娘家,大豐一脫鞋,被嫌棄腳臭,馬上又被趕著去廚房切土豆,吃完飯還要洗碗,小濤一進屋,就能吃上丈母娘特意起早買的螃蟹,活的,老丈人還開了一瓶紅酒。最近,有個外墻保溫的活,姐妹倆向小濤爭取給大豐幹,小濤沒同意,大豐借酒發泄自己的不滿。

女婿大豐(灰色上衣)得知連襟小濤(黑色短袖)沒有把外墻保溫的活給自己,想到平時兩人在家裏截然不同的待遇,借著酒勁發泄自己的不滿。

我們坐下來,對這段1分47秒的視頻進行了拉片。那天的拍攝,他特意等到晚上,喝了一瓶啤酒,臉上染了紅暈,才指揮媳婦開拍。他得意地講述拍出來的效果,「你看,大豐已經喝多了,這個酒暈、迷離的眼神和這種微笑展現出他內心的活動,完全是我想象的感覺......他喝了酒,所以一直在喘粗氣,他在發泄內心的不滿,而周圍的人呢,都非常緊張,因為你不知道一個喝了酒的人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來,場面隨時可能失控......」

接下來的幾集裏,富裕的小濤出軌了,粉絲愈發對老實的大豐產生了好感,老四又拍了大豐回家的故事:大豐見到母親,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講起丈母娘家的種種風波。粉絲又評論,「看來大豐也不是什麼好人!」

這正中了老四的下懷,「我就告訴你吧,沒有那麼完美的人,在現實生活當中不可能有,神仙也不可能,他一定會有他自己內心的一個想法。」

大豐回家的故事,老四曾想過完全不同的劇本:母親在炕上織著毛衣,兒子坐在床沿邊,倆人聊天,最後兒子問了一句,「媽你膽囊炎好點沒?」寫到這,他的鼻子酸了。

「其實不能說大豐是幸災樂禍,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沒有任何包袱,袒露自己的內心。你能看到一個孩子特別無助,他非常明白人際關系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沒法控制,他現實生活中的條件和狀態不足以控制。他非常無助,所以他只能問一句,『媽你膽囊炎好點沒?』,媽媽說,『好點了,藥都盯著呢』。兩句話,簡簡單單的,就有很多感情在裏面。」

後來,因為沒有辦法找到炕和織毛衣的道具,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營養

老四認為,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從他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一瞬間就開始了。他清楚地記得,人生第一次拉褲襠是學前班第一個學期的午休時,在一個平房的上鋪。醒來後,他感覺屁股不太對勁,沒吭聲,大家坐在一起上課,老師說,味道不對,還叫了另外一個老師來一起聞。

他也跟著大家一起四處掃視,咋回事呢,是有點不對勁。可熬到放學了,父親騎著二八自行車來接他,他坐在大梁上,「就硬坐啊,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回家後,他自己處理了褲子。

老四本名田野,在佳木斯郊區的平房裏長大。他對於童年的記憶是火炕、燒煤、爐子、鼓風機,爺爺家有個菜窖,很涼,很深,裏面有四種蔬菜:白菜、土豆、蘿蔔、胡蘿蔔——構成了冬天的餐桌。從他記事起,父母就在還饑荒,家裏房子是借了一萬多買的,1998年,父母下崗了。他懂事,從來不要零花錢,母親有時為他改善夥食,就給他買五毛錢兩根的紅色皮火腿腸,父母把餐桌上為數不多的肉留給他,他還要謙讓一番。

在這種條件下,他不自覺地開始觀察大人,收錄他們之間的對話,「我非常明白大人的事情。」小時候住的胡同裏,誰家有點什麼事,整個一片全知道,都是通過老太太搬板凳坐路口閑聊,他也跟著聽,默默收錄下來。

每天晚上父親回家前,通過觀察母親的神色,他就知道爸媽是不是等下要吵架了。有時候母親嘴裏在發牢騷,「這他媽一天一點忙也幫不上」。等父親回來的時候,他要笑呵呵的,營造氛圍。

上學的時候,雖然學習不好,但他從來不和人打架,「我會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有個預判,如果我判斷我做了這件事我倆會打架,那我就不做。」在社會上與人交往,他依然通過觀察預判,如果判斷到對方晚上請吃飯是有事情拜托他,他就會想辦法讓這個飯局不發生。

我們去吃飯的時候,他邊吃著泡菜,喝著大醬湯,邊斜著眼睛觀察旁邊桌子的動向,身邊的媳婦對此已經習慣了。一桌子男人,他提醒我註意其中一位穿灰色衣服男子的手,一直在衣服上蹭來蹭去。「我的理解啊,這是一個表面看著沈穩,內心卻很張揚的人。你看他動來動去,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已經對桌上的東西垂涎三尺了。」離開飯店後,他說。

他觀察的地方很多。每次去產房,親眼見到有男人好像整件事情與自己無關,夾個包,來病房裏晃一圈,走了。這促使他創作了產婦生孩子系列。每天晚上在幼兒園門口接孩子,他也會聽周圍的家長之間聊什麼。他現場模仿起最常碰到的老太太,兩只手插在袖子裏,抖擻了一下,咂摸著嘴,皺著眉頭,「哎呀,孩子冷不冷啊,這老師咋不給多穿點啊」。

這種洞察力是把雙刃劍。老四曾經做過幾年快遞員,早上五點起床,包子鋪吃一口早點,送到晚上七點下班,每逢雙11,做夢夢見快遞堆得像山一樣,送不完。更累的是心,每一件快遞都是博弈,大部分時候,快遞要放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裏,與幾十個超市老板打交道,考驗的是情商。

老四自認為會看老板臉色,有的吃軟不吃硬,就裝可憐,有的吃硬不吃軟,就把矛盾轉移到客戶身上,「你這老板不收啊,沒招啊,咱也不道你跟超市之間怎麼處的啊,要不你溝通溝通。」

回到生活裏,他非常在意別人的看法,時刻在想著別人是不是對他不滿意,生氣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有不少大道理,「跟別人較真就是跟自己較真,包容別人也是解放自己。」他認為能控制好情緒的人最高級,也成功地做到了從不與人紅臉。

在佳木斯與老四相處的日子,我感受到他身上的邊界感。見到他兒子,我隨口問名字,他立刻擺手,「沒必要,這些都別往上寫」。他感覺自己的生活節奏被打亂,幾次不自覺地叨咕,「你就是最後一個了,以後不能讓(記者)來佳木斯了」。倒數第二天,他終於同意我們去家裏拍攝,又以「家裏亂,收拾一下」為由拖延了一個小時。我們後來聊起,他也坦誠,「我感覺你離我的根據地太近了」。

老四高中肄業,曾是那種一發教材就送給別人的學生,《冬泳》是唯一一本他看完的書。他沒法像豆瓣網友那樣,就文學性發表評論,但卻清晰地記得《冬泳》裏主人公被女主角的前夫逼到墻角,還在往後退,「然後就是人性的爆發」。他不了解卓別林,就想拍默片喜劇。他對女性人物有關懷,部分是因為迎合女性觀眾,但根本在於他尊重女性,「小時候看了《世上只有媽媽好》,覺得女性很不容易」。他覺得自己沒什麼所謂的藝術給養,「我就是能分好壞,有辨別是非的能力,然後我的營養都來自於生活,熱愛生活才能演生活,」他說。

他的朋友胡猛形容老四是一個挺平淡的人。「他不激進,也不會爆發,不是那種爆炒的感覺,特別辣,然後辣勁過去得也快。他不是說追求我有多少多少錢,然後我要怎麼怎麼樣。他是用文火烘,烘著烘著熟了,他的人生幸福指數已經很高了。」

老四馬上接過來,「就是沒有這個事(成名)我也高。」

我問他,現在的生活有什麼煩惱嗎?他想了想,這你可真問倒我了,沒啥煩惱啊。

從6月份開始,老四拍廣告了。很多推廣都跟女性有關,唯品會、洗臉巾,還有衛生巾找上來過,被他給拒絕了。經濟更富余了之後,他去超市買三斤排骨,精排,沒猶豫。給兒子報了一個口才班,也沒心疼錢。

他讓媳婦拿錢買點好東西,媳婦沒舍得。夫妻倆去北京拍廣告,工作結束後有一天空閑時間,倆人去西單逛街,買了兩根口紅,老四買了雙鞋。逛完街,他打開最近剛學會的滴滴打車,輸入機場,90多,媳婦拿出手機查,附近有機場大巴,不如去坐大巴吧。拖著行李走了2公裏,坐上了機場大巴,人家讓交錢,每個人30,倆人傻了,佳木斯的機場大巴每個人才10塊錢啊。還不如打車了。

媳婦是個不願在視頻裏出鏡的害羞姑娘,網名「淑芬」。她向我講述生活的愜意,早上8點上班,公司就在家旁邊,中午12點下班,要麼去地下步行街看看衣服,那兒的款式多,還便宜,或者回家幫老四拍視頻。下午1點半上班,晚上5點下班,回家陪孩子寫作業,九點多,上床睡覺了。

總之,夫妻倆是真正的現充。盡管擁有100多萬粉絲,但老四從不刷抖音,淑芬也不刷,「太浪費時間」。結婚的時候,他們問飯店,「幾號可以預定?」,飯店回幾號,「行,那就那天吧」。他們的家整潔、溫馨,賺的錢足夠日常生活,每年出去旅遊一次。我們聊起一位當紅偶像,倆人對視了一眼,「誰?」淑芬從不追劇,也不追星,只刷刷朋友圈和小紅書,逛逛淘寶。

韋宏雷說,老四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老四贊同,「我們是精神上的富人」。

老四在收拾拍視頻用的假發

別人都是虛度年華,俺們是碌碌無為

佳木斯分佳西和佳東,佳東是老城區,佳西年輕人多。在分界處的一條小道裏,室外公廁旁,推開不起眼的玻璃門,就是胡猛的鐵藝工作室。那裏有老四創作的一部分營養來源和他生活態度的秘密。

工作室是老四和他的朋友們的根據地。來這不需要打招呼,走進來坐下,就可以參與聊天,要是中午來,還能蹭上一碗飯。早些年,根據地是胡猛和韋宏雷開的琴行,名叫藏酷琴行。

琴行的日子是老四單身時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晚上,一大幫人聚在一起吃飯,AA制,他們都不太能喝酒,煙倒抽得猛,不去網吧,也不去KTV,吃完了就去琴行聽樂隊排練,那時他們最常唱的是鮑勃迪倫的《敲開天堂之門》。聊著唱著,晚上12點了,沒人想回家,就去誰家裏看個電影。

他們愛玩,心血來潮了就騎一天的摩托車到周圍的山裏露營,「相比開車,騎摩托車是真正被大自然環抱當中,」胡猛說,或者騎四百公裏的自行車去鏡泊湖,沿途在農家借宿,去中國最東邊的撫遠看第一縷陽光。他們最不喜歡的是坐飛機旅行,「要經歷點困難,才有意思。」

這群人裏,大部分生於1980年左右,86年的老四算小輩,用韋宏雷的話說,「年輕的時候他跟俺們屁股後邊跑唄,跑跑顛顛看看,見啥都新鮮。」

是這幫朋友把老四從之前的抑郁狀態裏拽了出來。高中肄業之後,老四南下打了一年工,然後經人介紹去了日本,一幹就是四年,從烤面包的工人幹到了塑料制品廠的株式會社社員,他喜歡加班,愛琢磨,晉升挺快,最多的一個月賺了三萬塊,是挺有前途的生活。

問題主要是寂寞。住在東京埼玉縣十幾平米的房子裏,他總掛著QQ,想跟國內的朋友視頻聊會天,慢慢地,可能嫌他煩,沒人理他了。偶爾他也和日本同事去居酒屋聊天,他們關切地問他,「在異鄉還習慣嗎?」但那太淺了,他使出所有的勁也不能用日語講出生活的苦悶。他沒談日本姑娘,感覺不現實,也不能理解日本社會家庭成員的疏離感,為什麼孩子上大學就要半工半讀了?為什麼老人到了年紀就主動住到養老院去呢?

他開始用電腦下載電視劇看。那時美劇《越獄》流行,他邊看邊思考自己怎麼逃離日本島。他把《馬大帥》反復看了90多遍,聽著熟悉的東北話,心情能平穩一些。他可以說出任何劇情出自第幾季的第幾集。

在日本的最後一年,他被調到新的組裏,組長和調他來的部長不太對付,故意奚落他,不給他活幹,工作上的不順加上思鄉,他開始抑郁了。

「你應該在那時采訪我,那時我想說的老多了」,老四說。他想寫一本可以拯救全人類的書,讓全世界的人都說一樣的語言。拿起手邊的A4紙,他就開始寫,不會的字用拼音代替,寫了兩頁寫不下去了。

最嚴重的時候,他有72小時沒睡過覺,失眠,聽歌,「晚上閉燈,眼睛就冒光,白天像做夢,也不困,就是沒狀態,精神特別恍惚,晚上特別精神,精神精神就到早上了。」每天早上起床,那種對工廠的恐懼就像小時候不想去上學的心情。他還發現,獨自待著的時候,他會突然咧嘴笑,那笑容會悄無聲息地持續幾秒,消失,一會又浮上他的臉。

他想,我為什麼要來日本?看了看存款,30萬,雖說佳木斯的房價這幾年也從1000一平米漲到了3000一平米,這錢也夠娶媳婦了。他買了回國的機票,提前5天收拾好行李,上秤稱重,沒有一點留戀,飛機把他帶回哈爾濱,再坐5個小時大巴,到了佳木斯,病全好了。

他去快遞上班,送了幾年快遞,工資從三千漲到五六千,送快遞心累,但下班了跟著朋友混能解決掉一切煩惱。2013年,他結婚了,新娘是他之前日語班的同學。再過一年,兒子出生了。

他猶豫過,是不是該回日本?日本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他是個會主動修眉毛的男人,也會在單位試圖建立一些科學的管理方式,盡管都失敗了。他考慮過是不是要把家人也帶過去,改善下娘倆兒的生活。他買了張機票,打算去看看情況,雙腳一踏上日本的土地,得,又想寫書了。他去入國管理局咨詢了下,要先有工作,才能辦簽證,黃了。實際上,內心深處他還是不想回日本,他只想待在佳木斯。

胡猛也說起回到佳木斯的那種舒適。大學時,他在北京廣播學院學電視制作,感覺北京的生活節奏太快了,他是那種覺得一天只能辦一件事的人。假期回家,學校通知,要裝修宿舍,請同學們把鋪蓋卷好放在床上,他照做了。

那個假期,他認識了幾個玩音樂的哥們,打算一起組樂隊,不回去念書了。開學了,他也猶豫,要不回去看看?一進宿舍,鋪蓋找不到了,「正好」,他心想,徹底回了佳木斯。

出了佳木斯火車站,那小涼風一吹,三輪車慢悠悠地開到面前,「去哪兒啊?」報了個地名,「三塊錢!」「走吧!」還是佳木斯好。

「我覺得這個佳木斯這個地方比較小,所以說能凸顯出我來,你明白吧?」胡猛說,「你放在北京那種茫茫人海的大都市,他顯不出我,萬家燈火,沒有一處為我點亮的,很淒涼。」

張文君也喜歡留在佳木斯。他原來的工作是給家裏一個有錢的親戚開車,每天做的事就是跟著老板到處旅遊,今天三亞明天雲南,基本工資不算多,但是有很多不可說的收入。他是個內向的人,不會看別人臉色做事,又覺得自己的勞動跟所得不匹配,索性辭職不幹了。

他去開鎖了。跟人學了倆月,現在出山了,每天開著一輛小面包車在小區裏貼廣告,一天能貼60個單元,有人來電話了,他就去開鎖,鎖開的一剎那,知道50塊錢進兜了,心裏踏實。晚上回家躺著看會電視,特別好。

張文君身上最富戲劇性的事件是當年開黑車時,經朋友介紹,拉了兩個外國人去鶴崗。這件事情因為年代久遠和多次傳播,已經搞不清是否百分之百準確了,總之呢,兩個人一個華人長相,是美國人,一個是典型的白人,可能來自英國。到了鶴崗,他們開始采訪當地煤礦工人,他這才知道,他們是美聯社的記者。

煤礦旁邊有個農貿市場,文君在那等他們,順便買張餅吃。突然,他覺得不對勁,周圍的人裏有便衣,他稱之為「行業直覺」。他想了想,上車開了幾段路,果然有人跟蹤。大事不好,他開回農貿市場,拽上一個外國人就跑,上車就溜。

「外國人說不行啊,你得給他同事帶上,我說來不及了,你給我加點錢,我再找個人回去接他。」

回到佳木斯,外國人也覺得采訪很難進行,決定當天晚上就離開。他送他們去火車站,告別的時候,他想了想,把手裏沒來得及吃的餅送給了外國友人。

花點時間跟老四的朋友聊聊,發現他們每個人都有點神奇的過往:胡猛年輕時開琴行、搞樂隊、改裝蘇聯車,曾經把日本的一輛右側駕駛車自學改成了左側駕駛,他還收藏鐵皮玩具,用鋁打造過一臺鋼琴;趙恒生是二十年前的計算機系大學生,畢業後到北京寫過自己的網站,後來因為父親去世,回到了佳木斯開網店,老四稱他是「被馬雲帶富的第一批人」;馬立鳴曾在佳木斯開過一家懷舊主題的咖啡廳「舊這裏」,店裏從墻上的哪咤鬧海畫,到椅子、杯子,全都是他自己用手制作的,不過咖啡店生意慘淡,最近幾年,他迷上了做木頭;齊鑫十幾年前在佳木斯開了一家工業風潮店,店裏不少現在仍在三裏屯售賣的牌子,他給我展示當年的圖片,一雙2003年發售的籃球鞋赫然在目。後來,我在網上查到這雙鞋如今的價格是3萬。可以想見,這家店也沒能開下去。

如今,他們已人到中年,沒掙到啥大錢,各自結婚生子,陷入了家庭的庸常中。但年輕時從音樂、遠方和無數個夜晚裏溢出來的浪漫主義還在,藏在老四的短視頻裏、胡猛經常拿出來彈的吉他裏、專門為倒閉的咖啡店和潮店裏舍不得賣掉的物件租的倉庫裏、各種像雨後春筍般不停冒出來的新愛好裏。

老四和胡猛的父母都在他們小時候出去打工了,他們當留守兒童,一當就是二十幾年,當到舍不得離開。如今這城市裏,七零後已不再年輕,九零後出去了沒再回來,倒是這群八零後貢獻了城市的活力。

我問胡猛,佳木斯的八零後青年是都像你們這樣呢,還是說你們這個小群體比較獨特?

胡猛馬上擡高了聲調,「那我們當然是獨一份啊。」

一旁的老四說,「不一樣。別人都是虛度年華,俺們是碌碌無為。」

暴風雪來的前一夜

根據天氣預報,11月17日夜裏11點會開始飄雪,第二天一大早飛往北京的航班已經取消了。

走出胡猛的工作室,能看到一片低矮的平房,除了以收廢品為生的老人,基本沒什麼居民了。《人物》的攝影師在這片平房區為老四和他的朋友們拍了照。他們絕不甘於簡單地站在鏡頭前,立即開始創作。劇本是三個人要追殺老四,他們自行尋覓了道具,錘子、破煙囪和磚頭。

胡猛開始做動作指導,左腳後跟和右腳尖一定要離地,擺出追和跑的姿勢。他覺得自己不像是這夥人裏的,更像是在墻角看熱鬧的。老四說,「你就在墻角撒尿,然後聽見這邊在追人,回個頭。」胡猛照做了。未來,他們計劃拍一部自己的電影。

在暴風雪來臨前,我要離開佳木斯,東北人送人都大動幹戈,我們在燒烤店吃最後的晚餐。老四中午挨個給朋友們打電話,不少人有事,來不了,比不了年輕的時候,總是一大幫人湊在一起。上次他們聚餐,已經是上個月的事了。

酒桌上,他們說起《編輯部的故事》、《東北一家人》和《我愛我家》,那才是真正的喜劇,真正的生活。韋宏雷提起胡波和《大象席地而坐》,「要是再能熬一下不就出頭了麼」,話題又轉到耿軍的新片《東北虎》,主演是章宇,章宇有前途啊,《無名之輩》裏演得真好。

老四喝了一瓶啤酒,臉上開始泛紅,他還穿著大豐的黑白條紋衫,表演欲望上來了,突然腦袋一歪,表演起了大豐醉酒發泄的段落,「在家都是我做飯,我到誰家去都是圍著鍋臺轉」。

但大豐所在的系列已經結束了。老四始終認為,拍攝「家長裏短」的意義在於讓人深刻地思考自己的生活。結果他收到不少來自男性的私信,說「你不能再往下整了,給我們家帶來了負面的影響。」本來沒啥事,家裏女人看完他的視頻,倆人開始幹仗了。老四心裏清楚,是男人沒有平衡好家裏的各種關系,他的視頻只是催化劑而已。但想到給別人的家庭帶來負面的影響,他也不願意。

他完結了這一系列。之後拍什麼?他想過拍離婚的故事,當兩個人不再相愛,對孩子會造成怎樣的傷害,或者出軌的故事,人圖一時的快樂,背後要付出和承擔什麼樣的代價。但這些都過於真實了,註定沈痛,不適合輕松的短視頻。

他一直根據評論的數量來判斷視頻的受歡迎程度。他希望大眾更體諒快遞員,拍他們送件時在超市老板那碰釘子,又怕被人說「你這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便緊接著塑造了一個情商低的快遞員和會做人的超市老板娘。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大多沒有被婆家和娘家公平對待,男性形象則各自心懷鬼胎。被男性私信指責後,他要思考如何塑造更為「公平」的男性形象。

另一個讓他苦惱的是內容的閹割。快遞員為了跟超市老板搞好關系,買了一包煙,這個劇情有引導未成年吸煙的嫌疑,他只好改成“買一瓶水”,但哪個快遞員會在超市買水呢?快遞員給老板讓寄件回扣,被平臺限流了,因為他泄露了行業裏不那麼透明的東西,但那句臺詞是整段視頻的點睛之筆,「我懷揣了一腔熱血,效果在這個點一觸即發,結果你給我限制了。」他知道生活沒那麼完美,但為了迎合大眾,已經熟練掌握了如何打造一個溫暖的結局。

剛到佳木斯時,老四問我,「你們到底為啥要采訪我?」他認為短視頻之外,自己的生活實在缺乏矛盾和波瀾。我跟他說,喜劇的實現路徑有很多種,你的短視頻並沒有那麼搞笑,不抖包袱,是靠塑造豐滿的人物形象來實現喜劇效果的。

他聽了,「哎呀」一聲,可別這麼說,我就是隨便拍拍。第二天,我們開車走在路上,他突然和我說,其實上次賈玲老師的編劇加了我,他說的話,和你一樣一樣的。

他對喜劇有自己的理解,「現在我想讓你笑,我咯吱你一下就行了,那沒靈魂。不經大腦思考就能體會到的東西沒意思。往往你沈澱一下,思考一下迸發出來的情感才是有靈魂的。」他最想拍攝關於人內心的東西: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不需要說任何一句臺詞,就通過用筷子的細節、看電視的眼神、看對方的眼神、速度和節奏來表達兩個人的內心活動。

晚上七點半,淑芬刷著微博,「高速封路了」,她催我早些上路。男人們表示不著急,時間還多得是。

胡猛和韋宏雷開車送我們去機場,路過曾經的藏酷琴行,如今已變成工商銀行。時光倒退二十年的夏天,他們披著長發,裝修琴行,隔壁理發廳的人還以為來了同行,除了剪頭的和流氓,哪有男的留長頭發的?有老太太帶著孩子路過,「看見沒,你不好好學習,以後就他們那樣」。

他們買國外的打口碟聽,在門口排練鮑勃迪倫的歌,自稱是整條街的異類。胡猛花六百塊錢買了把吉他,不知道還要配效果器,買完了不會調,老師傅給調完音,他小心地把琴抱回去,生怕碰到了上面的三個鈕。

鼓手賣了自己的金戒指,在網上買了一套架子鼓,1000塊錢。他們去雙鴨山把鼓運回來,那兒是丘陵地帶,鼓順著坡就往下滾,他們在後面追。鼓手想起失去的金戒指,很惆悵。

「多虧當年買了那鼓,他現在在佳木斯開架子鼓學校,」胡猛說。

他們說吉他手年輕時特別帥。剛在一起廝混的時候,胡猛在北京上學,寒假回來,看見吉他手在網吧裏打遊戲,走的時候,還在打遊戲,姿勢都沒變,就是身邊妹子換了個人。他現在在無錫,實現了自己年輕時的夢想,開網吧。

車子駛過松花江邊,能聽見江面的浮冰被風吹動,「咣」地撞在一起,令人想起杜牧的「浮生恰如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河流駛向東北,在同江市匯入黑龍江,去往俄羅斯,最終流入太平洋。

我問胡猛,這麼多年有過特別不順心的階段嗎?他想了想,說長時間的壓抑還沒真沒有。「主要是啥呢,俺們愛好太多了你知道不?玩完這個又開始整那個,」副駕駛的韋宏雷回過頭說。

路兩旁的燈光變少,我們漸漸離開城市,宏雷指著右手邊的廢棄工廠,正在黑暗中沈睡,那是一五計劃的產物,佳木斯造紙廠,始建於1953年,曾經是亞洲最大的造紙廠。每年正月十五,造紙廠文化宮的燈會規模盛大,全市人民都趕著去看花燈。網絡資料顯示,2018年9月,佳木斯龍漿福漿紙有限公司資產以4.21億拍賣成功。

他們都說,夏天再來佳木斯吧,涼快,去山裏露營,去最東邊的撫遠看日出,太多玩法了,到時候別忘了找我們。後備箱裏放著胡猛的滑雪用具,他們內心還渴望著隨時出發。

老四沒來送我,吃完飯已經不早了,他要帶著淑芬和兒子回家了。我們握手告別,我能感到他內心松了一口氣,他對我說,「你走了,明天開始我可要好好創作了,恢復正常」。

晚上9點鐘,從沈陽到長春,從哈爾濱到齊齊哈爾,都已飄起了雪花。佳木斯總是慢一步。該走的人今晚都趕著離開了,不想走的人,老四、胡猛、韋宏雷、張文君,他們哪都不去,就在佳木斯。

從左到右依次為老四、齊鑫、胡猛、馬立鳴、趙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