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的鞋襪被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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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黃門來清桐殿傳達口諭時,外頭正落著雪,廊下點了兩盞宮燈,夜色濃如墨,放眼望去,寒意肅殺,除此再無其他。

蕭琰此刻宣召,興許是有什麼要緊事,我乘著步輦隨那宮人趕往承明殿,不忘問他:“陛下召見皇後了嗎?”他病了很長一段時日,若真到了那個時候,薛皇後與東宮必定會在禦前守著。

小黃門稟道:“娘娘,陛下只召見了您一人。”

我稍稍松了口氣,見到蕭琰後,一顆心卻又提了起來。他面容蒼白,氣色看起來不比前幾日,眼底陰郁多了幾分,眉頭仍是蹙著,自靈毓皇後仙逝,他便有了蹙眉的習慣。

“念初,找個機會處理掉謝昭儀。”蕭琰緩緩將手覆在我的手上,掌心傳來的涼意令我陡然一驚。

謝昭儀是當朝大司馬謝容的幺女,入宮兩載,聖眷正濃,他這樣吩咐,定是要對謝家動手了。也對,前些時日暗樁來報,謝容近來與淩王私下來往甚密切,東宮尚年幼,淩王正值盛年,他若想將東宮順利送上帝位,便不得不提防著些。

我點頭應允,他重重咳了幾聲,似有不忍:“謝氏侍奉朕的這些年裏,一直安分守己,想來她也不清楚謝家的事,你尋個由頭將她送出宮幽禁起來,留她一條性命。”

他臨時更改心意,並未出乎我的意料,謝昭儀年不過十七,性情嬌憨,一嗔一笑間,神態有幾分肖似靈毓皇後。

正因如此,蕭琰才會選擇留她一條性命。他既已交代任務,我不便再多做停留,想將手抽出,卻被他制止:“外頭下雪了,你在承明殿留宿,等天亮了再走。”

我索性伏在床邊,仰頭望著他,他同樣凝睇我:“還記得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嗎?”

“陛下,是宣德十八年。”我提醒他,“當年淑妃娘娘為您挑選伴讀,選中了臣妾。”

蕭琰笑了一笑:“朕時日不多了,你既不喜歡這深宮,往後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我想了會兒,很真誠地告訴他:“陛下,臣妾沒有什麼地方想去,覺得清桐殿便很好。”

他什麼也沒說,只擡手撫了撫我的鬢發,大概這就是他所能饋贈給我的,為數不多的溫柔。

2

宣德十八年,我爹戰死西北,家中再無親人,當時的淑妃娘娘將我接入宮中。她與我早逝的母親是手帕交,見我孤苦無依,便收了我做養女。淑妃膝下育有兩子,長子名喚蕭琰,諸皇子中排行第三,是為三殿下。

淑妃母家寒微,先帝盛寵謝貴妃,念及她膝下無所出,便把剛出生的三殿下交由她撫育,直到蕭琰年滿七歲,才被送回淑妃身邊。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金明池邊。那已是仲春時節,他仍披著禦寒的狐裘,面容清俊,神色淡漠,不鹹不淡與我說著話,目光時不時地往旁邊一株海棠樹上瞟。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枝丫間築著一只鳥窩,裏面興許有幼雛。

不多時,他便要離去,我喚住他,壓低聲音試探地問:“殿下,您想看看那只鳥窩嗎?”

他回眸看我,眼神一瞬清亮起來:“白姑娘會爬樹?”

在西北兵營的那幾年裏,我瞞著我爹成日與男孩子們廝混,區區爬樹自然不在話下,很快便將鳥窩取了下來,呈到他面前。

裏頭果真有一只幼雛,張著嫩黃的鳥喙嗷嗷待哺。他命宮人取來鳥籠子,小心翼翼將幼鳥放進去:“多謝你,昨日我瞧見太子殿下在金明池邊射殺了一對八哥,便想將留下來的幼鳥帶回去,看能不能養活。”

我原以為他是來了興致,想養一些小玩意兒解悶,不料竟是這個緣由。

臨分別時,他溫言詢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叫念初。

我爹生前是個武將,一輩子大老粗,唯一一點墨水都用在給我取這個名字上了。

蕭琰體弱,淑妃不許他親近這些野物,母子二人僵持不下。當夜,他將幼鳥小心翼翼護在懷裏,站在永寧宮外吹了大半宿寒風,我到底忍不住悄悄過去與他說,若是他願意,可以將小東西交給我照顧。

淑妃畢竟是他母妃,就算兩人再生疏,他也不能真的忤逆她,他思索一陣,遂把籠子遞給我。

那只小八哥,成了我們之間共同的秘密。淑妃忙於照看七殿下蕭琎,不常來我的居所,我順利把它餵養大,交還給蕭琰,他卻尋了個晴朗天氣,把它放生了。

籠門啟開,小八哥撲棱一聲,頭也不回便飛走了,我急切地與他爭辯:“殿下!臣女好不容易才將它養這麼大。”

春暉脈脈,蕭琰的眼裏帶著溫潤笑意:“我知道,但是讓它自由自在的,不是更好嗎?”

那時我尚不理解他的心境,嘟囔了一句:“可是八哥養大了,就會學著說話,殿下閑暇時逗逗它,定能解悶。”

淑妃對他要求嚴苛,君子六藝樣樣不允許他落下,偏偏他是個體弱的,武學造詣及不上幾位兄長,只能在讀書這件事上多下些功夫。

見我多少有幾分不情願,他試著與我緩和:“母妃為我挑選侍讀,她中意你,準備向陛下請旨。念初,你的意願呢?”

我隨手拂開一枝嫩柳,悶悶道:“臣女蠢笨,殿下大約是瞧不上的。”這的確是實話,畢竟我爹在世時,一心撲在西北的戰事上,從未管束過我的學業。

蕭琰看著我,笑意更甚:“如今你是我在宮裏頭唯一的朋友,我怎麼會那樣想呢。”

明媚靜好的春光裏,少年長身玉立,眉眼溫潤,身後是葳蕤的花草與一片澄澈池水。很多年後,再回憶起與他的初識,率先躍入我腦海中的常常是這幅場景,若時光能倒流……

若時光能倒流,我必定要當著他的面狠狠折下那枝柳,甩袖離去,順帶撂下一句:“抱歉,我幹不了,請另覓高明。”

3

蕭琰下令要保謝昭儀的性命,那便不能用太過陰詭的法子,我只好從歷朝歷代的宮鬥大全中挑出一條最白癡的陷害伎倆。

七月初九,謝昭儀派宮人送了碟小酥餅到清桐殿,當夜我便腹痛不止,驚動了闔宮上下,連病中的蕭琰也聞訊趕了過來。

他進清桐殿時,剛好撞見謝昭儀跪著向薛皇後求饒的場面,美人哭得梨花帶雨,他神色漠然,始終不為所動,厲聲質問太醫令:“憐嬪如何了?”

太醫令如實稟報,說我食用的酥餅中摻有毒粉,好在發現及時,人已無礙。

他握住我的手,眼波冷冷地掃向謝昭儀:“說說,是怎麼一回事。”

謝昭儀抽噎著道:“臣妾也不知情,臣妾真的沒有陷害憐嬪姐姐。”

蕭琰緊抿薄唇,擲了一個茶盞過去,碎瓷聲清脆,滿殿闃然。過了好一會兒,薛皇後跪地請罪:“臣妾管束無方,請陛下息怒。”

他鮮少發火,可這回是真的動了怒,語氣裏寒意不減:“看來皇後不僅不會管束太子,連後宮這幾個人也管不好了,回含涼殿反思去吧。”

“至於你。”他重又看向謝昭儀,“心懷不軌,謀害嬪妃,朕的後宮容不下你這種女人,尋個時機送出宮,後半輩子在青燈古佛前好好懺悔。”

一場風波就此風平浪靜,謝昭儀被禁足,不日將出宮修行,薛皇後無故挨了訓斥。

當夜蕭琰宿在清桐殿,待到四下無人,他低聲說:“不過是叫你演一出戲罷了,何苦當真服毒。”

“臣妾有把握,不礙事的。”我笑了笑,望見他鬢邊新添的華發,“陛下又長了幾根白發,不如臣妾給陛下梳頭吧。”

他默不作聲,我解開發帶,替他細細梳理那頭長發,這些事從前都是靈毓皇後常幫他做的,後來便成了我的事。

他病了好些年,整個人脾性變差許多,苛責東宮,冷落薛皇後,也許整個皇宮裏,只有我還能勉強與他說上幾句話。

“陛下今天不應該責怪皇後。”我輕聲勸諫他,“皇後一向恪守本分,視東宮如己出,已經做得很好了。”

並非我樂意做這個爛好人,只是這位薛皇後入宮以來一直待我不錯,且她又是靈毓皇後的堂妹,小太子的姨母。

“正因為她將太子視如己出,才沒有把阿鈺教養好。”他將頭枕在我的膝上,雙目微閉,“念初,有時朕也會想,要是她還在,會把阿鈺教成什麼樣子呢?大概要比現在更糟糕吧,但如果她在的話,阿鈺也不必強撐著當這個太子了。”

我心中思緒萬千,久久不語,想與他說話時,卻發覺他已睡了過去。

青紗帳裏,光影朦朧,他的眉頭終於舒展,變得柔和起來。他其實生得很好看,面如冠玉,劍眉星眸,這大概也是少女時期的我會對他動心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便是在國子學的那幾年,他將我護得很好,教我讀書認字,代我完成課業,縱使他常受太子等人的擠對,可從未讓我受過一分委屈。

我用指尖輕點他的嘴唇,大端民間有一種傳說,薄唇的男子亦會薄情,他這些年的行徑大抵也印證了這種說法。

可我知道,他只是對除了她以外的人薄情罷了。

我來到蕭琰身邊,是在宣德十八年,而他初見薛柔,已是宣德二十年的事了。

她的出現,比我晚了整整兩年。

4

那年春天,他的胞弟蕭琎入國子學念書。與他不同的是,七殿下蕭琎啟蒙早,尚未挑選適齡的伴讀,便成了太子等人捉弄的新對象。

起初七殿下瞞著母妃和兄長,他甫滿六歲,在太子的威逼下自是什麼也不敢說,而蕭琰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國子學鬧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太子與他的近侍失蹤了大半日。

宮裏幾乎被尋遍了,才在西苑的一處廢棄宮室裏將他們尋到,蕭琰目睹了這一切。七殿下怯生生地靠在兄長身邊,小身子一抖一抖的。

他把七殿下帶走問話,然後才覷見胞弟手臂上的一道道青紫傷痕,他正要發怒,驀地走來一個小姑娘。

“殿下,是臣女幫阿琎出的主意,您不要責備他。”她微微顰眉,“臣女實在瞧不慣太子殿下這般作踐他,正好西苑有廢棄宮室,,遂教阿琎誘他們去那處了,將他們關在裏頭。”

來者是薛老太師的孫女,薛柔,她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穿一襲緋衣,娉婷裊裊,恰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不難肖想日後的姝麗顏色。

素來冷靜自持的他,眼底亦起了波瀾。

七殿下走過來,輕輕牽了下他的衣袖:“兄長,我想讓薛姊姊做我的侍讀,你幫我求求母妃好嗎?”

薛柔出面幫他胞弟解困,他斷然沒有不答謝她的道理,便去求了淑妃娘娘,刻意略過七殿下被折辱一事。

南安薛家曾追隨太祖皇帝定江山,前後出過三位太師,極盡榮寵,遑論薛老太師是朝中清流之首,門生遍布天下。這樣出身的女孩兒願意來給七殿下做侍讀,淑妃娘娘自然應允。

我並不抵觸薛柔,她性情和善,與誰都相處得來,更何況我在這宮中沒有什麼朋友,除了蕭琰。但我深知,我與他終究不是同路人,他出身皇室,一言一行都要求端莊得體,我隨父親在西北兵營待了九年,最是厭煩這些束縛人的規矩。

我願意留在永寧宮,既是因為實在無處可去,也因為蕭琰就在這深宮之中。

之後的幾年裏,我漸漸覺察出蕭琰的一些變化,從前他是個清冷性子,在旁人面前甚少開口,如今與薛柔相處時卻又不同。他仿佛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總能尋到許多新奇的小玩意兒討她歡喜,當然,也不忘送我一份。

我發現他們之間的秘密,是在宣德二十四年的一個冬日,他與淑妃說要出門賞雪,及至午後也未見回來。淑妃擔心他受寒,打發宮人四散出去尋。

西苑後頭有一大叢梅林,平素人跡罕至,那天我偏就往梅林去了,便是在那裏發現了他與薛柔。

不知他們低聲說了些什麼,而後薛柔輕踮腳尖,吻了他的臉頰。

落雪簌簌,天地間萬物仿佛在那一刻靜止,我怔怔立著,感受不到寒意,直到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深處,我才想起這趟出門是為了尋他。

蕭琰先我一步回到永寧宮,待我回去時,殿外掛起了宮燈,淑妃面上盡是焦急之色,我告訴她,方才不慎走丟,找了很久的路才繞出來。

淑妃信了這番解釋,我安然回到偏殿,褪下被雪水浸濕的鞋襪,蕭琰突然就闖了進來。

他率先遞給我一個暖爐:“念初,我知道你看見了什麼。”

我低垂著眸,聽他說道:“謝謝你幫我瞞著母妃,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阿柔,打算等明年阿柔及笄,再向母妃提起求娶一事。”

他的的確確只將我當作知心好友,連這樣的隱秘都願意同我道出。我緊緊攥著那暖爐,試圖抓住世間唯一一抹屬於我的溫暖,聲音苦澀得近乎低啞:“殿下,薛姑娘的家世容貌俱在眾人之上,娘娘她會同意的。”

或許是這番話令他稍稍安下心,他唇邊揚起淡淡弧度:“謝謝你,念初。”

後來的年月裏,我聽到過很多遍他的道謝,唯獨沒有我最想要的那句話。

5

謝昭儀的事,到底還是鬧大了。

大司馬謝容因貪汙軍款被判處死刑,謝家滿門未能幸免,十四歲以上的男子一律斬首,其余家眷流放南疆,終生不得回京。謝家出事後,蕭琰下旨廢黜謝昭儀,薛皇後奉命查處她的寢殿,謝氏嬌蠻,當面羞辱了薛皇後。

薛皇後是個溫軟性子,端的是不與她計較,謝氏便將火都撒在她身上,使簪子劃傷了她的手背。

此事鬧得闔宮皆知,太後派女官前去協助處理,竟從她宮中的梧桐樹下挖出一張催孕藥方與厭勝之物。

宮中禁行此等巫術,更何況,她詛咒之人是當今東宮與已故的先皇後。

蕭琰徹底震怒,命宮人將謝氏捆送到承明殿親自審問,謝氏一壁流淚,一壁供認說這些東西皆由她父親送來,並非她的本意。

蕭琰緊抿著唇,很久之後,冷笑著道:“看來朕殺你父親殺得太遲,不該留他活到昨日。”

他在謝氏面前從未說過重話,她被駭到,癱軟在地,連求饒也不敢了。

蕭琰轉首吩咐近侍:“把人帶出去,往後朕不想知道她半點消息。”

謝氏最終沒有被送出宮,她就像一點晶瑩朝露,驟然消失,宮中誰也不敢再提起這個人。

又過幾日,我去承明殿侍疾,恰好撞見薛皇後立在殿外,眉目間籠罩淡淡寂寥,手背上那道紅痕赫然醒目。我主動上前行禮,得知蕭琰在查問東宮的功課,便留下與她說了會話。

縱然她與靈毓皇後容貌有幾分相仿,可性子大相徑庭,薛柔濃烈如芍藥,她卻像淡雅的白梔,或許這亦是蕭琰一直不太喜歡她的緣由。

我知道,她並不想做這個皇後,但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感受,也沒有人會在意這裏任何一個女子的感受。

檐下鐵馬在寒風中叮當相撞,她輕聲說:“白姊姊,你是宮中的老人,有些事我不便問陛下,只好來請教你,謝昭儀她……可是沒了?”

她只知催孕藥方的事,不知厭勝之術,這也是蕭琰吩咐的,除了少數幾個知情人,一概不準外傳,他不允許旁人知曉宮中竟有女子行巫術詛咒先皇後。

興許在她看來,催孕爭寵是再常見不過的事,蕭琰犯不著因為這點事處死寵姬。

我溫婉地笑著道:“關乎此事,妾也不太清楚,前些天留在清桐殿養病,對外頭的動靜知之甚少。”

她沒有繼續探究下去,只與我說了些需註意的事項,便又低頭不語。

平心而論,我在宮中知己寥寥,其實還挺樂意與她打交道,可出於對她的保護,我選擇不道出真相。

以她的細致聰慧,也許不久後便會發現這個秘密——蕭琰大怒,是因為被人觸到了逆鱗。

他是大端的國君,執政九載,大力推行稅改,減徭役,百姓提起無不稱贊。他極力使自己成為史官筆下的明君,唯有一處逆鱗不可觸犯,便是先皇後薛柔。

6

宣德二十六年,時為三皇子的蕭琰出宮建府,正式提出要求娶薛柔,此事惹怒了淑妃,母子二人一度關系冷淡。

暮春時節,薛老太師病逝,隨後薛家的幾位大人相繼被貶謫,現今淑妃更中意英國公霍家的次女,甚至私下登門為長子求娶。

先帝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太子昏庸無能,不稱天心,這儲君之位遲早是要換人的。英國公掌兵權,若能與霍家結姻,那麼他的勝算便又多了兩分。

他知曉後,去霍家退了婚事,入宮與他母親當面爭執起來。想到他幼年時未能養在生母膝下,淑妃心中始終愧對他,最終不得不同意他聘薛柔為正妃。

那年盛夏,他與薛柔在京中府邸成婚,作為淑妃派去的女官,我留在王府打點他們夫婦的起居。因是舊識,薛柔待我很好,新婚不久,先帝下詔命蕭琰協助掌管京中禁軍,他回府的次數漸少,許多個清冷寒夜,都是我留在主院守著她入睡。

有時我也會想,要是她待我嚴苛一點,興許我便能厭惡她,主動與她疏遠了,可她從未那樣做。

蕭琰決心爭奪帝位,免不得要犧牲許多,而他的結發妻子亦在其中。

我唯一一次見薛柔流淚,是在她初次小產那時。一撥死士潛入王府行刺,護衛趕過來之前,我努力想替她擋住,可還是有一劍砍在她的右肩,溫熱的血當場濺在我臉上。

大夫未能保住她腹中的孩子,蕭琰聞訊趕回府,當夜處死一批看守失職的護衛。待薛柔睡著後,他來到我房中,我傷得亦不輕,好在還剩了一點力氣能與他說幾句話。

他靜默地凝睇我,眼底藏著悲傷,良久後,才艱難開口:“念初,謝謝你。”

我努力牽動唇角,大約笑得比哭還難看:“殿下,妾肯這麼做,都是有原因的,只盼殿下早日登臨九五。”

養了很長一段時日,我總算能下地行走自如,重回主院當值。薛柔仍在病中,蕭琰抽不出太多時間陪護,薛家不放心,便把她的堂妹薛縈送來臨安。

薛縈向我見禮,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靈秀可愛,清脆地喚我白姊姊,一如當年的她。在王府陪伴月余,薛縈不得不啟程回南淮,我與她一起去送行,回王府途中,忽然覷見她眸中蕩漾著溫柔水澤。

一行淚珠倏地滾落,她低聲道:“道旁的依依楊柳,讓我想起一句不合時宜的詩……”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我不知此刻她心中是否有悔意,所能給予的安慰,也只是遞去一塊素凈帕子。她接過後不忘道謝,並問我傷情如何。

我告訴她,一切皆好,望她早些養好身子。

她輕輕握著我的手,欲言又止。

此後兩年,蕭琰得先帝重用,前來結交康王的勛貴世家越發多起來,她忙於家宴應酬,逐漸有了三兩個好友,其中與她來往最密切的是福王妃。

宣德二十八年,先帝下詔廢太子,儲君之位空懸,恰逢康王妃薛氏再度有孕,先帝大喜,為尚未出世的皇孫早早擬好了字。

蕭琰將她看管得極嚴,平素只允許她在主院走動,她私下忍不住向我抱怨:“也不是頭一回有身子了,他這般緊張作甚。”

她雖這樣說,唇邊始終銜著淡淡笑意。

饒是如此,意外還是到來了。懷孕五月,她再度小產,大夫從臥房中搜出一盒被動過手腳的熏香,是數月前福王妃送來的賀禮。她斜斜靠著軟枕,面容蒼白,神色卻很是平靜:“念初,煩請你將此證物轉交給王爺。”

之後這件事被先帝知曉,下令褫奪福王的爵位,將他們夫婦逐出帝京,貶往蘄州。

失去這個孩子,她很是自責,甚至漸生出與蕭琰疏離的心思,許多時候他來探望,都被她拒之門外。

他們夫婦不和,自然瞞不過淑妃,很快永寧宮送來幾位妙齡女子,為著此事,蕭琰又與淑妃起了爭執,把那些女子遣回宮中。

冬去春來,她坐在窗下謄抄經文,與我說起這件事:“他生在帝王家,我既然選擇了他,便不要求他對我一心一意,也知道淑妃娘娘想讓他納幾位側妃,只是我接受不了一切發生得這樣快……

“念初,有時候我也會想。”她帶著和善的笑意向我望過來,“如果是你的話,興許我很快便能接受,至少你是真心待他的。”

她終究還是看出了我對蕭琰的情意。

我將微微發顫的雙手攏在袖中:“可我不想去到他身邊,他的心裏只有您,除此再無旁人。”

她微微一怔,筆尖滴落一滴濃墨,在那張謄滿經文的生宣上慢慢洇開。

7

後來她與蕭琰重歸於好,又過兩月,先帝於病榻上寫下詔書,立三皇子為儲,暫由太子監國。

我依舊是王府女官,主動請求調離主院,從此與他們夫婦見面的次數寥寥。

宣德二十九年,先帝山陵崩,蕭琰踐祚,是為新帝,改國號為元寧。

我從這段前塵舊事中驚醒時,已是元寧九年臘月。承明殿更漏聲點點,夜已深,他近來夢魘纏身,入睡後身邊需時刻有人守著,薛皇後不合他的心意,這樁差事自然落到我頭上。

他額上沁出細細密密的冷汗,我俯下身用帕子為他揩拭,忽然間,他抓住我的腕子,用了那樣大的力氣,仿佛是即將溺斃之人終於尋到一根浮木。

好在,他沒有喊出令我難堪的那個名字,而是睜開眸。

“我又夢見她了。”他並不避諱在我面前提起故人,“她怨恨我把阿鈺變成現在的模樣,我又何嘗不怨恨她。”

世人都道他鐘情先皇後,可我明白,他的一往情深裏藏著怨懟。

他登基以後,才知道薛柔有孕,關於要不要留下這個孩子,他們之間發生了第一次爭吵。太醫令告訴他,皇後身子虛弱,不適宜孕育,可是薛柔執意要留下。

我奉命在鳳儀宮照看皇後起居,她的月份漸大,腹中胎動頻繁,有時她會牽著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讓我感受小家夥折騰出的動靜。

即便知曉我愛慕著她的丈夫,她對我仍然沒有半分介懷,半分敵意。

臨盆在即,我扶她去金明池邊散步,盛夏時節,池中全是菡萏,她駐足觀賞好一陣,低聲說:“我大約是看不到這些青蓮開花了。”

我心中一驚:“娘娘……”

“我自幼學過一點醫術,給自己把過脈。”她側首看著我,容色平靜,“他讓我放棄這個孩子,並非因為我底子弱,而是當初福王妃送來的熏香裏摻了秘毒,侵蝕了我的心脈,就算當真不要這個孩子,我至多也只有兩三年可活了,對嗎?”

這樁秘辛就此揭開,她笑了一笑:“事到如今,我誰也不怨,我只想保住我腹中的骨肉,就當是我任性一回吧。”

生產那時,蕭琰陪在鳳儀宮整整一日一夜,可還是未能挽回她,臨去前她已耗盡氣力,未能留下只言片語。

皇後懷孕三次,只保住一個孩子,生產完離世成皇帝一生的痛

女醫把剛出生的小公主抱給他看,他攬著懷裏的亡妻,神色冷寂:“把太子帶下去,好生照看。”

此言一出,闔宮上下跪了一地,可無人敢提醒他,皇後誕下的是一位皇女。

他自覺虧欠薛柔太多,便用這江山做補償,早早立了她的孩子做太子,大端沒有女帝的先例,他挑選心腹照看尚在繈褓中的太子,對外宣稱是皇子。

太子年滿一歲,宮裏陸續添了幾位嬪妃,我亦在其列。又過數載,蕭琰下旨冊立新後,那女子同樣出身薛家,正是當年與我在王府有過數面之緣的薛縈。

薛柔離世後,他的身體也垮了下去,對待膝下唯一的孩子很是嚴厲,很多時候東宮都不願與他親近,這並非他願意看到的結果。

他的偏執病入膏肓,無人能勸慰。

8

燭火明滅不定,他松開我的腕子,輕嘆:“念初,朕的時日怕是不多了。

“淩王覬覦皇位多年,太子年幼,待朕一走,他必定有所動作,不過你放心,朕事先已想好應對之策,他威脅不到你們。

“至於皇後,她到底不是阿鈺的生母,將來阿鈺繼位,若她有半分異心,你即刻誅殺,不必顧慮其他。”

……

他平靜地交代身後事,聲音越發虛弱。

“朕病了多年,你也侍奉了多年,真正到了臨去那一刻,便不來同你道別。”他的眸子裏浮現出淡淡哀色,“這些年裏,多謝你肯相陪。”

這一生聽過太多遍他的道謝,可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心底生出勇氣,想最後為自己爭取一次:“陛下,您還記得那只小八哥嗎?”

那是世上唯一獨屬於我與他的秘密。

他思索良久,嘴唇嚅動,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大約是記不得了。

的確,距離我與他的初遇,過去了整整二十年,於他而言,我是摯友,是臣下,唯獨不是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人。

我輕輕將臉貼在他冰涼的手背,予他承諾:“臣妾會將太子殿下看護好。”當初他冊封我為憐嬪,便是此意。

萬籟俱寂,我聽見他說:“朕其實記得那只小八哥,朕什麼都知道,可朕還是用你的這顆心來牽制你,以達成目的。”

他這般坦然,倒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笑了笑,毫無征兆地落下淚來。

依稀有一只手,溫柔地為我拂去淚珠,是他第一次這樣做,也是最後一次。

我離開承明殿那時,外頭天光大盛,竟又開始落雪了。

又兩日,雪深及膝,小黃門驟然來報,說陛下山陵崩。

如他所言,最後離去時,未曾與我道別。

尾聲

蕭琰駕崩當夜,淩王謀逆,幸而寧州刺史秦荀救駕及時,小太子順利繼位,封賞秦荀做了太傅。

自那以後,我常居清桐殿,極少外出,偶爾會聽聞關於薛太後與那位太傅的一些傳聞。起初我並不當真,直到有一次,我路過金明池畔,意外撞見她與秦荀並肩同行,他很自然地擡手,替她摘去了鬢邊落花。

我從他的眼底看出了情意,而薛太後看似目光冷淡,無甚波瀾,掩在廣袖下的那雙素手卻是微微發顫著的。

這件事我從未對旁人提及,我這半生困於紅塵,歷經種種,皆是看客,無法為自己求一個圓滿,更不想去破壞她的這段緣。

四年後,秦荀舉兵謀逆,薛太後設計將他除去,就此公開小陛下的女兒身份,之後自戕於長秋殿中。薛太後生前待她極好,小陛下很是傷心,自此,宮中便只有我與她相熟。她來看望我的次數多了些,偶爾也會問我一些舊事。

又過十數年,陛下納皇夫,陸續生下兩位皇子與一位公主,孩子們與我親近,常來清桐殿玩耍。

元寧二十三年春,孩子們陪我在金明池畔踏青,不知從何處撿來一只幼雛,他們興衝衝地把小鳥捧到我面前。

幼雛毛羽稀疏,鳥喙嫩黃,我告訴他們,這是一只未長大的小八哥。

孩子們找到鳥籠子,將小八哥放了進去,圍著它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春風拂柳,我忽然想起許多舊事。

葳蕤的花草深處,仿佛還立著那個青衫少年,他帶著笑意向我望過來,低低喚了一聲,念初。

我擡手撫了撫鬢邊白發,原來時光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原標題:《紅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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