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抽煙很爽的簡單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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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公司今何在?

本刊記者/倪偉

發於2022.2.14總第1031期《中國新聞周刊》

“華語音樂當然在進步,為什麼會倒退呢?”沈黎暉仰坐在辦公室陽臺的椅子裏,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

2022年初的這天下午,這位摩登天空CEO兼清醒樂隊主唱,正忙於財務、預算、總結等各種公司事務。他掌管的音樂王國在高速運轉。北京東四環外的這棟舊廠房裏,摩登天空的幾百名員工填滿了兩層巨大的平層,新歌錄制間隙,樂手們鉆出錄音棚,聚在樓下抽煙。

千裏之外的海南,上一年度最後一場草莓音樂節剛剛落幕,相隔半個月,新一年的年度發布緊隨而來。2022年,160多張專輯被列入摩登天空的發行計劃,平均兩天一張,創歷史新高。摩登天空將全面布局虛擬世界,一位虛擬音樂人即將出道。繼搖滾、民謠、Hip-Hop之後,今年將大舉進軍國風板塊。

似乎存在著兩個華語樂壇。一個在江湖之上,打造魔音貫耳、批量生產、算法分發的網絡“神曲”;一個在殿堂之中,遵循傳統制作流程,工業化淬煉高品質音樂。兩者偶有交匯,但在2021年末的輿論場上,形成涇渭分明的撕裂。“華語音樂完了”的悲觀論調,再次甚囂塵上。

殿堂之中的唱片公司,曾經為音樂天才提供了起飛的引擎,也按照私人訂制的模式,將一個個平凡的素人包裝成時代巨星。他們打造白金唱片,生產國民金曲,創造集體記憶。他們曾經決定人們能聽到什麼音樂,喜歡什麼曲風。他們定義了流行,也塑造過審美。

有人疑惑,網絡熱歌橫行的年代,作為音樂行業曾經的守門人,唱片公司如今在做什麼呢?

流量邏輯影響唱片工業

2021年末,太合音樂集團“A18我們的主歌”企劃收官,這個由英文字母、數字、中文等一系列代碼組成的概念,透露出音樂公司積極求變的心態。企劃收錄11首歌,每首歌均來自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位音樂人的合作。初衷是鼓勵來自不同體系的音樂人打破壁壘,在口碑品質和流量數據中尋求平衡。

網絡熱歌《你的答案》原唱阿冗、《白羊》唱作人徐秉龍,這些自帶流量作品的音樂人都受邀而來,與太合音樂旗下唱作人混搭。李玉剛則與賽博朋克說唱樂隊“MiniG迷你機”合作了《東方不敗SWORDSMAN》,李玉剛清亮的嗓音,與電音形成了奇妙的互動。

(2020年9月9日,中國國際服務貿易交易會上的太合音樂集團展區。圖/人民視覺)

“華語流行樂內部呈現出某種困境,出現了迥然不同的用戶、市場,聽懂彼此越來越難。”太合音樂集團副總裁胡譯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原因在於技術和媒介發展以及垂類消費生態的蔚然成風。流行音樂責無旁貸地要擔負一定的溝通媒介作用。”在北京三裏屯的辦公室裏,他一邊在電腦上點開這些歌,一邊跟《中國新聞周刊》一一解釋每首歌的構想。

一首R&B飄出來,由丁世光與Vicky宣宣合作。丁世光是業內公認的優質唱作人,曾以創作人、制作人等身份參與陶喆、田馥甄、林宥嘉、易烊千璽等藝人作品;Vicky宣宣是b站“百大Up主”之一,15歲的中學生,擁有180萬粉絲。丁世光包攬了創作和制作,小女孩專程飛到北京錄音。

唱片公司主動向熱歌唱作人和流量博主伸出了橄欖枝,不惜動用頂級創作人,利用唱片公司制作和包裝能力來實現“融合”。

那麼,唱片公司與流量歌手融合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不可否認,流量邏輯不僅席卷音樂產業,也在影響著傳統唱片公司。胡譯友坦率地承認,平臺適配性和線上傳播潛力已經成為公司選新人的考量之一。以流量和品質將流行音樂一分為二的傳統邏輯,顯然不再適應市場要求。

太合音樂已經將大熱金曲歌手YangYang簽至旗下,他的《關機又關機》去年風靡各大線上平臺。胡譯友解釋選擇他的理由:“他會寫高品質的金曲。”現在,除了去演出現場物色新人,唱片公司還會去b站、抖音等視頻平臺尋找,這些年輕人發來的demo(歌曲小樣),不再是音樂文件,而是自拍視頻。

唱片公司一些年輕歌手寫歌時,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受到熱歌邏輯的指揮。所謂熱歌邏輯,包括副歌前置、主歌縮短,和弦也遵循一定的套路,hook(副歌中最勾人的旋律)動聽,過耳不忘。“很多音樂人是不屑於這麼幹的,但另一些人很‘聰明’,他們會按套路寫。”胡譯友說。

說著,他起身在白板上寫下四個詞:選秀、彩鈴、流媒體、短視頻——這就是華語音樂20年來經歷的潮流。從業20余年,他見證了全部歷程。每一波潮流都在衝擊和重構唱片行業,總的趨勢是,渠道以挑戰者的姿態試圖侵占更多話語權。他強調:“20年來傳統音樂行業持續遭受衝擊,是因為音樂傳播路徑發生了巨大變化。”

人們通過播放器和短視頻聽新歌,而不再直接購買唱片公司發行的CD和卡帶,電視臺和電臺的打歌節目也所剩無幾。唱片公司正遭遇營銷路徑上的困境,哪怕知名歌手新專輯上線,往往也像小石子投進湖心,激不起水花。唱片公司對內容邏輯的自我疊代,正是這一衝擊的反射:流媒體和短視頻平臺已經主導音樂傳播路徑。

“十大熱歌是什麼?那是用戶的選擇,而給用戶什麼?是你的選擇。”胡譯友說,進入流媒體和短視頻時代,如果只是呈現和迎合用戶的選擇,就會變成這樣。

樂評人鄧柯解釋,短視頻音樂遵循用戶行為邏輯,而不是精英審美邏輯。用戶行為邏輯之下的熱歌,無限接近於這個社會真實的平均審美水平。“聽眾一直都是分層的,有喜歡高雅的,有喜歡俗歌,只是以前渠道被相對精英的人把持,喜歡俗歌的人沒機會為自己的品位投票。”

音樂行業應該有兩種邏輯存在,除了用戶選擇,音樂內容公司必須作出積極回應。“我們這一世代的從業者究竟看見了什麼,輸出什麼,想向用戶、向世界提供什麼,想為這個世代留下什麼?或者哪怕從商業維度看,我們現在的內容十年後還有多少價值?或許投機者不需要思考,但行業從業者卻必須時時思考。”胡譯友認真地說。

他說,眼前的成本、收入、產值、性價比等種種數據,從來不是流行音樂的全部。“我們不僅要對市場變化保持敏銳度、作出積極應對,同時也得秉承必要的敬畏心、責任感和使命感。說白了,這件事絕不只一時一刻、一買一賣的生意而已。”

沒有標準的未知時代

竇唯的《高級動物》——一代人關於90年代的搖滾記憶,現在被一個年輕的聲音嘶吼了出來。編曲更為豪華,聲音更有力度,乍一聽,低沈的嗓音與竇唯多少有些相似。重新唱起這首歌的,是成軍三年的搖滾樂隊虎嘯春。

“像是對竇唯個人風格和思想的一種延伸,還能凸顯虎嘯春自身的特色。”有聽眾在網易雲音樂評價。“如果你沒聽過原作,會覺得,這是新歌吧?它也是新歌,也是舊歌。”葉雲甫如此剖析這首歌。他是滾石(中國)藝人發展部副總經理、“滾石40 滾石撞樂隊”專案統籌,這首歌的幕後推手。

2021年12月起,為紀念滾石唱片公司成立40周年,“滾石撞樂隊”系列歌曲陸續上線。一共40首歌,由40支兩岸樂隊對滾石經典進行重制。P.K.14奉獻了暗黑氣質的《滾滾紅塵》,大象體操慵懶地唱著《有沒有一首歌會讓你想起我》,二手玫瑰則用嗩吶吹起《戀曲1980》——出自滾石首次石破天驚的專輯《之乎者也》。

談起專案的初衷,葉雲甫說,華語音樂的斷代似乎過於急迫,十年甚至五年就是一代,滾石希望大家別忘了老歌,通過重制讓老歌煥發生命。他也承認,希望通過新世代的樂隊,吸引新世代的聽眾。

(2011年5月1日,“紀念臺灣滾石唱片成立30周年”演唱會在北京國家體育館 “鳥巢”舉辦。圖/中新)

滾石上一次弄出大陣仗,還是十年前的“滾石三十周年”大型演唱會。流散各處的80多位滾石系音樂人,在臺北小巨蛋和北京鳥巢,共同懷念一個唱片公司的輝煌年代。以《我是一只小小鳥》紅遍華人世界的趙傳傷感地說,“我以為會老死在滾石,結果……”滾石董事長段鐘沂流著淚回應:“很抱歉沒有讓各位在滾石老去,讓大夥離鄉背井四方謀生。真的很抱歉,沒有照顧好大家!”

這是個很有家族氛圍的場景。在華語樂壇,滾石確實是最具“大家長”氣質的公司。而在唱片工業時代,唱片公司正是以大家長的姿態,養育出一代又一代歌壇明星。

一切正是從滾石開始的。1980年,段鐘沂與段鐘潭兩兄弟在臺北創立滾石唱片公司(前身為滾石有聲出版社)。兩年後,滾石為一個名叫羅大佑的放射科醫生發行了專輯,當時臺灣尚處於戒嚴時期,這張針砭時弊、嗓音怪異,又有著蒼涼沈郁的歷史情懷的《之乎者也》擊中了人心,大賣14萬張。臺灣現代流行音樂時代開始了,滾石與音樂才子們相互成就,在八九十年代獨步樂壇。羅大佑、李宗盛、小蟲等制作人坐鎮把關,發掘出周華健、齊秦、陳淑樺、伍佰、張信哲、任賢齊、劉若英、五月天等華語樂壇半壁江山。

(1982年,羅大佑首張個人專輯《之乎者也》發行。)

滾石的版圖迅速鋪向整個華語世界,在香港簽下Beyond、張國榮、林憶蓮等巨星。出身滾石的張培仁赴北京設立魔巖文化,挖掘內地搖滾樂,推出影響深遠的專輯《中國火》。1994年春天,竇唯、張楚、何勇同時發布個人專輯,同年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舉辦演唱會,“魔巖三傑”從此成為搖滾精神的化身。次年,魔巖文化成為滾石子公司。

滾石的海報上曾得意地寫著一句話:在臺灣,每家唱片公司都在深夜聆聽滾石的音樂。滾石的意義除了商業的成功,更重要的或許是,以人文立場和現實批判擡高了流行音樂的精神水位。羅大佑在《之乎者也》中,就表達了對風花雪月的臺灣民歌的反叛:“風花雪月之,嘩啦啦啦乎,所謂民歌者,是否如此也?”有評論曾說,滾石讓流行音樂有了和電影和文學比肩而立的文化高度。

回過頭看,華語唱片工業的黃金時代,也只有那短短十來年。

(2003年11月18日晚,滾石唱片公司十年慶典——經典重現“情感萬花筒 巨星演唱會”在香港紅館舉行。趙傳在會上演唱。圖/視覺中國)

八九十年代,五大國際唱片公司(華納、環球、BGM、百代、索尼音樂)登陸華語市場前,本土唱片公司像野草一樣瘋長。在人們的生活裏,音樂的存在從未如此重要,後來也再沒有超越過。滾石、飛碟和寶麗金,是當時的前三大唱片公司,香港的寶麗金捧紅了鄧麗君、許冠傑、譚詠麟、張學友、王菲等人,臺灣飛碟唱片則擁有王傑、姜育恒、蘇芮、蔡琴、張雨生等巨星。

1993年,寶麗金發行張學友的專輯《吻別》,創下了400多萬張的銷量紀錄。直到數字音樂時代,流量明星們才用數字專輯銷量將他遠遠甩在身後。當時在香港和臺灣,5萬張銷量的唱片被稱為白金唱片,10萬張是雙白金唱片。那幾年,全球最火的歌手是邁克爾·傑克遜和麥當娜,張學友當時專輯總銷量高居全球第二,僅次於邁克爾·傑克遜,可見華語唱片市場的紅火。滾石同期的頭牌巨星周華健,也在1993年發行了超級暢銷專輯《花心》,在抗衡與協力之間,與“四大天王”共同為流行文化繁榮的90年代拉開大幕。

《吻別》和《花心》風行的次年,內地一批鮮嫩的歌手以“94新生代”之名集中爆發,包括北京的陳紅、陳琳、謝東、孫悅等,廣州的楊鈺瑩、毛寧、甘萍和李春波等。這是內地唱片工業第一代造星成果。受到港臺影響,內地唱片工業在90年代初加速膨脹,1990年在香港創立的大地唱片,兩年後遷到北京,推出了《我的1997》和《校園民謠1》,命名了名為校園民謠的曲風。同樣由香港人創辦的紅星生產社,在北京小賓館裏起步,推出了鄭鈞、許巍、小柯等人。從美國留學歸來的清華畢業生宋柯,創立了人文氣息濃郁的麥田音樂,簽下樸樹、葉蓓和尹吾。

(1986年,李宗盛首張個人專輯《生命中的精靈》發行。)

葉雲甫1998年進入滾石唱片擔任企劃時,正是風光年代的尾聲。那時雙白金銷量只是一個門檻,決定著新歌手能否發下一張專輯。滾石世紀末最後一張王牌五月天,才剛被李宗盛簽進公司。其實,危機當時已經潛伏下了。90年代,風頭正勁的滾石向海外迅速擴張,在亞洲開了12個分公司,卻遭逢唱片市場萎縮,最終賠得很慘。

危機從四面八方而來。1995年,五大國際唱片公司進軍華語市場,2000年前後,本土唱片公司要麼倒閉,要麼被五大收購,飛碟和寶麗金分別委身華納和環球,只有滾石倔強地保持著獨立。滾石為擺脫困境,試水網絡音樂市場,卻遭遇盜版橫行,以至於節節敗退,頂峰時200多名藝人縮減到十幾位。世紀之交欠下的債,直至2012年才還清,創始人段鐘潭接受采訪時感慨,25年輝煌不抵5年虧損。

最近的十年,滾石緩慢復蘇,在廣州落地“中央車站” live house,舉辦了幾屆原創歌手和原創樂隊大賽,並與時俱進地成立了滾石電音的廠牌,力圖保持新銳的姿態。疫情發生後,線下演出銳減,葉雲甫再沒來過大陸,他在臺北接受《中國新聞周刊》的電話采訪。

(1997年,演出中的香港演藝界明星。右一至右六為陳慧嫻、張學友、黎明、劉德華、周華健、薛家燕。圖/石寶琇FOTOE)

葉雲甫覺得,2015年之後滾石走出了寒冬,整個音樂市場也進入一個“未知時代”。以前,一張專輯怎麼做,主打歌長什麼樣,變動不大,唱片公司按市場需求提供內容。而網絡平臺主導聲量的時代,沒有標準模式,市場難以捉摸。推歌手、推新歌的方式瞬息萬變,滾石也在適應未知。

“比如摩登天空也得面對網綜這些東西,怎麼介入,又不讓原來的歌迷反對。”他笑著說,“都是大家的共同題目啦。”

音樂這門生意

“內容——場景——用戶。”1月19日,摩登天空2022年度發布派對上,沈黎暉指著大屏幕上的三個圈說,摩登天空早已實現這三個要素的閉環。接著,三個圈投影出對稱的鏡像,“虛擬”兩個字浮現。“虛擬內容、虛擬場景,以及虛擬場景裏的用戶,也將在未來形成閉環。”他宣布,摩登天空將全面拓展虛擬世界。

在辦公室接受采訪時,沈黎暉掏出手機向《中國新聞周刊》演示,今年的線下草莓音樂節也會增加AR(增強現實)體驗,App裏可以掃出虛擬的地圖、互動遊戲和消費提示。這意味著,就算你去音樂節尋求狂歡,也擺脫不了手機了。

(沈黎暉。圖/IC)

摩登天空的音樂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儼然成為分眾音樂時代和抖音神曲時代的另一個滾石。

急切地捕捉潮流、擁抱時代,這一切都像極了互聯網公司。“民謠、說唱、樂隊,最近六七年中國幾次原創音樂潮流,全是由摩登引領。”沈黎暉用平靜地語調回憶,“但最初十年我們就是行業的一個奇葩,很邊緣的廠牌。”摩登天空於1997年在北京成立,那時四大天王余威尚存,年度金曲是《知心愛人》,崔健、黑豹、唐朝開創的上一個憤怒、“死磕”的搖滾時代已經走入低潮。而摩登將一批更年輕的搖滾樂隊聚攏在北京的地下,相比前一代人,他們更時尚、放松、無所謂。

摩登天空從邊緣到主流的轉折發生在2007年,那年,摩登天空音樂節創辦,兩年後又創立草莓音樂節。本世紀初,國內戶外音樂節文化由北京迷笛音樂節肇始,經由草莓音樂節開枝散葉,節假日去郊區奔赴一場音樂派對,成為越來越時興的生活方式。而從另一面來看,從臟兮兮的爛泥地進化到風景如畫的景區,音樂節也由寄托理想主義的烏托邦,蛻變成享受當下、彰顯品位的社交場景。

(2017年12月18日,“把青春唱完——高原鏡頭下的中國搖滾時代”攝影展在天津智慧山藝術中心開展。最右一幅照片記錄了1994年12月17日,香港紅磡演唱會演出結束後,演出者集體致謝後離場。圖/中新)

很難說,時勢造就了摩登天空,還是摩登天空創造了時勢。舉辦第一場音樂節時,摩登天空砸進全部家當,後來,公司靠此扭虧為盈。十多年間,音樂節融入城市青年文化,樂隊文化走向普羅大眾,當年被地下音樂滋養的文藝青年,擁有了話語權和消費能力。獨立音樂時代到了,曾經受歡迎的人美歌甜型歌手,也希望裝扮上獨立、個性的外衣,這樣才有資格上音樂節。摩登天空走出昏暗的live house,逐步主流化,草莓音樂節甚至被納入官方背景的北京國際音樂產業大會內容板塊。

唱片市場越來越不景氣,音樂節倒成為新的增長點。統計數據顯示,國內近年每年舉辦約300場音樂節,十年前僅有六七十場。摩登天空是推動者,也是受益人。草莓音樂節以其對消費的強力拉動,受到各地的歡迎。沈黎暉說,去年海南陵水草莓音樂節,兩天4.5萬名觀眾,在海南吃住、旅遊、逛免稅店,直接拉動4個多億消費。一般音樂公司的收入結構,版權和藝人經紀各占一半,而摩登天空還有一個現場演出板塊,一度是主要收入來源。

摩登天空有一套完整的商業思維,在每一個細分板塊,都要打通音樂內容到場景、消費的鏈條,最終聯結到青年文化和生活方式。

疫情剛開始時,有短視頻平臺來合作線上音樂會,采買摩登天空的作品。一聽說音樂會打算免費上線,即使采買費照付,他否決了。“這點我們就非常不認同,就覺得怎麼能免費呢?你辛辛苦苦做的東西,用戶就應該付費。”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後來摩登天空自己做了半年“草莓星雲”線上演出,旗下新褲子、萬能青年旅店、五條人、痛仰等樂隊依次上線,票價40元。

他從中看到音樂公司與平臺公司不同的商業邏輯:平臺將用戶看做核心,而音樂公司的核心是內容,所以永遠站在音樂人這邊。事實上,摩登天空也沒有忽略用戶,草莓音樂節60%以上的票,是在他們自己的App上賣出去的,他們牢牢將用戶綁在身邊。

(1994年,專輯《校園民謠1》發行。)

闡述摩登天空的生意時,沈黎暉反復提及一個重點:“場景”。摩登天空不斷拓展場景,音樂節、live house等都是音樂消費的場景。短視頻也是場景的一種,摩登天空不為此焦慮的原因,是自身開拓的場景已經足夠多。今年,摩登天空還將把武漢百年建築民眾樂園改造成摩登天空IP綜合體,匯聚音樂現場、藝術空間、購物消費等綜合業態。沈黎暉不謙虛地說,在場景創新方面,摩登天空比任何音樂公司都要激進。

“但我們對音樂價值的判斷,從來沒有變。不是說彩鈴一來我們就去做30秒彩鈴,短視頻一來我們就做30秒短視頻。”他說,在單曲年代,摩登依然用EP或專輯的邏輯做音樂,大部分專輯依然在發行實體CD和黑膠唱片,甚至準備儀式感地“復活”卡帶。

掙到了錢的摩登天空,有了更多自由去做那些不掙錢的事。據沈黎暉說,摩登天空80%的業務完全不為了掙錢,比如他們正在發掘非遺民族音樂,並資助學院做課題,留下學術資料。他稱掙錢並不是自己的追求,當年成立摩登天空,也只是為了給自己所在的清醒樂隊出一張專輯。如果能把賺來的錢全部投入感興趣的事情,不斷循環下去,“這就很爽了啊”。

“大家長”轉型

太合音樂的網站上寫著一句話:“我們從不將藝人視為資產,而是將其視同夥伴。”公司可以為藝人提供“一站式服務”,包括藝人經紀、企劃宣發、版權運營、商演代言、粉絲社群等。從大包大攬到精準服務,唱片公司已經自覺轉變了定位。開創“大家長”制度的滾石,也在2002年解散了制作部,告別這一模式。

滾石(中國)藝人發展部副總經理葉雲甫在朋友圈分享一篇名為《唱片公司對獨立音樂人到底還有什麼用》的文章時評論,“這的確(有)一堆問題,仍需要唱片公司,即專業能力。”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所謂專業能力,主要不是指音樂方面。據他觀察,唱片公司已經很難在音樂上為音樂人幫什麼忙。今天唱片公司的能力,體現在知道去哪兒發現好音樂和音樂人才,繼而,幫他們策劃接下來要做什麼。“要做演唱會,要巡回,這不是小事情,需要公司或團隊去做。”他說。

(1999年,樸樹首張個人專輯《我去2000年》發行。)

在內地,唱片工業一直在惡劣環境中脆弱地活著。2011年,太合麥田CEO宋柯喊出一句“唱片已死”,隨後辭職賣了一陣子烤鴨,讓這一話題受到熱議。唱片業式微,一個原因在於盜版猖獗,當時音像制品正版率僅為5%至10%;另一個原因在於版權結構不公平,2011年中國音樂產業300多億元版權產值,作為內容創作者的音樂公司,分到不足2%。

這種先天不足,讓孱弱的唱片工業在每一次動蕩中都內傷頗重。現在,渠道話語權進一步移位,老牌唱片公司又需要努力調整姿勢。據樂評人鄧柯觀察,唱片公司產生了幾種身份的變化:一些因為積攢了很多版權,可以賣版權度日;一些退化成單純的內容提供商;還有一些順應時代,改做“神曲”。

(宋柯。圖/視覺中國)

而太合音樂集團副總裁胡譯友堅持唱片公司應該重視另一項職能:融合。A18企劃就是一項融合的嘗試。去年,太合音樂還與故宮博物院、北京電視臺合作了大型紀錄片《紫禁城》主題歌音樂專輯,以流行音樂嫁接傳統文化元素,出現了《光亮》《天地龍鱗》等在數據上表現同樣出色的品質熱歌。

不要忘記老牌唱片公司之外那些新的音樂公司,融入新的時代,他們完全沒有思想和慣性上的負擔。2018年成立的霓霧娛樂的CEO田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給自己起名娛樂公司,而非音樂公司,就是打算全面擁抱這個“一切皆可娛樂”的世界。霓霧娛樂旗下擁有盤尼西林、皇後皮箱、和平和浪等樂隊,他們幾年前就開通了短視頻賬號。

《2021騰訊娛樂白皮書音樂篇》總結說,過去一年,音樂行業全面進駐短視頻,從主流歌手到搖滾樂隊,從小廠牌到大公司。連Joyside這樣的中年朋克樂隊,也開始自導自演搞笑短視頻。田甜看得出來,這幾位大哥可能“每天都在研究吧”,他很贊賞這種態度。

有一陣子,在很多朋友的提醒下,田甜才發現和平和浪的一首歌在抖音火了,被使用超過 80萬次。而粉絲更多的盤尼西林,都沒有一首歌達到這個量級。“我們會問自己,第一,為什麼他們的音樂會被頻繁使用?第二,我們自己怎麼能主動把這些歌傳播給用短視頻的人?”

“很多人就覺得做線上內容,是因為疫情。並不是這樣的,”他說,“你線上做得越好,線下就越火爆,這是現在和未來藝人要面對的常態。”他坦陳,音樂公司現在最大的痛點就是宣傳,而短視頻平臺是眼下最有效的宣傳渠道。“是不是平臺也需要日常地跟音樂公司做面對面的碰撞?大家聊一聊,我們才好有計劃性地來幫助藝人去做。”

霓霧娛樂打算更主動地走出這一步,他們計劃今年與MCN公司合作,專門策劃傳播內容,因為與短視頻平臺深度合作的MCN公司更清楚平臺需求,知道流量扶持的方向。他希望旗下音樂人都可以摘下面具,展示真實自我。比如,一個冷酷的吉他手下了臺,或許是溫暖奶爸,可以拍些帶娃的視頻。用戶就喜歡這種,“甚至以後可以接奶粉廣告呢”。

紅海之外的可能

喧囂之外,有人懷著更超脫的姿態。

元旦剛過,盧中強連續一個多星期撲在錄音棚裏,為河南衛視與優酷合作的小年夜“新民樂國風夜”監制錄音。憑借國風元素的“奇妙遊”系列晚會,河南衛視已經收割了一年的流量,這次他們相中民樂,與深耕民樂的“新樂府”廠牌達成深度合作。

盧中強走出錄音棚,裹緊羽絨服,繞到十三月文化的辦公室裏。這位唱片行業老將,前華納唱片制作人、十三月文化老板,已經年過五十。穿越流行和網絡音樂江湖,他最終棲身在民謠和民樂的角落裏,就像這個錄音棚,隱身在北京八王墳汽車站的一角。

春節前,新樂府旗下樂團“新民氣”(新樂府民樂氣氛組)發布了新專輯,“你可以聽到trap的笛子、核的嗩吶、EDM(電子舞曲)的二胡,但是底兒是個特old school的嘻哈的底兒。”盧中強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曲子被免費發布在網上,可以被所有人用作背景音樂。雖然不奢求流量,他也不拒絕流行,“希望有更多的人去玩兒這個音樂,可能會出圈、成為爆款,在短視頻上火,我希望是這樣。”

正經說起流量的問題,這位唱片工業老將卻意興闌珊。他靠在沙發裏,沈默了好一會兒,說:“其實我年輕時特別容易憤怒,但後來發現,沒用。”

他回憶起2009年,帶著民謠歌手馬條的新專輯向一個排行榜推薦,因為沒錢打榜,排行榜沒接茬。他生氣地做了個話劇來罵排行榜,名字叫《那一夜,我們搞音樂》,馬條主演,在劇院演了九場,人氣挺高。後來他終於接受:“市場有它自己的邏輯,就沒再去做這些東西了。”

(2009年6月17日,中國首部搖滾話劇《那一夜,我們搞音樂》在北京解放軍歌劇院首演。圖/視覺中國)

他選擇離開紅海,轉而去開辟藍海。其實,他對大眾的口味非常了解,也是彩鈴時代的贏家。2004年他給戴軍新專輯收歌,收了一首《老鼠愛大米》,戴軍痛斥了他,覺得太俗了。後來他重新編曲,讓作者楊臣剛自己唱,紅遍網絡。網絡歌曲帶來了彩鈴時代,他成立“網絡秀”公司主做彩鈴,一首熱歌一個月能帶來三五十萬收入,幾乎是躺著掙錢。

不過,他覺得網絡音樂實在是無聊,每天寫七八首彩鈴,讓他“頹”了。他做起了更純粹的民謠,簽下萬曉利、馬條、蘇陽、山人樂隊等音樂人,也簽下了“新一代搖滾教父”謝天笑。2010年彩鈴時代落幕時,民謠已經積累了不少聽眾,十三月啟動“民謠在路上”巡演,網羅最好的一批民謠歌手,到各個城市走唱、行吟數百場,被譽為“中國民謠的復興運動”。

民謠的成功讓他信心大增——小眾市場並不是做不起來。他後來覺得民謠也成了紅海,原始感動隨著市場擴張在縮減。2014年,他又轉向民族音樂,成立“新樂府”廠牌。他從小在戲曲大院長大,音樂啟蒙是二胡,“民族音樂在我的血液裏,當我看到民樂各種跨界融合之後產生的變化,特別有吸引力。”那時他已經見過馬條唱布魯斯調的西北花兒,山人樂隊把雲貴民歌玩得“這麼high、這麼大”,想嘗試民族音樂的可能性。

這些年,新樂府與昆曲、粵劇等各種戲曲和民樂班底合作,做了30多張專輯,正好趕上“國潮”的興起。他們正打算落地國潮劇場,作為專屬演出場地,並且與政府深度合作文旅項目,感受到市場的逐步擴大。“我早就認為我應該繞開流量,否則你的創作也頹,面對平臺越來越甲方的嘴臉也頹。”盧中強吐著煙圈慢悠悠地說。

出乎意料的是,他想繞開流量,流量卻找上了門。

疫情暴發後的2020年3月,一首《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在微博和抖音大火。“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我也不會只買兩包紅蘭州。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我也不會花五百去燙頭。”戴著圓墨鏡的西北漢子張尕慫,笑呵呵地撥弄著三弦,用輕快的西北小調,撫慰了疫情中的緊張情緒。他前一年與十三月簽約,當時有人把他的彈唱視頻發給盧中強,盧專程去北京的江湖酒吧看他的演出,三天後就談定了合約。但對於這場毫無預兆的走紅,盧中強坦言:“完全沒想到!毫無規律可循。”

張尕慫成了十三月的流量密碼。前不久,他還參加了音綜《中國潮音》,一路闖入決賽。張尕慫的走紅也給了盧中強信心,說明民樂還是被需要的,也證明真要把音樂做好了,將個性化做到極致,在這個時代不會被埋沒。

盧中強繼續埋頭在小而美的世界裏自得其樂。“當我脫離個體思考,被裹挾到一個宏大的話題、可能性當中,我就充滿了無力感,你改變不了什麼。”對於提升大眾音樂審美這件事,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奢望過,因為“可能性是零”。而當他回到錄音臺,或者坐在馮滿天對面,聽他緩緩彈起中阮,依然能陷入原始的感動,並且被激勵著要去做點什麼。

“我們面對紅海是無力的,但對於音樂的未來是樂觀的。”盧中強說,今天的十大熱歌跟當年的彩鈴其實是一回事,永遠都有人在擔憂,低水準的音樂會不會侵蝕審美。“我覺得要有精英意識和憂患意識,你想做的事情認真去做,會有回報的空間。”他說,“至少我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