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羊被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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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大年初二——從除夕和初一的熱鬧裏走出,是時候安靜一會兒,讀讀書了。

對很多人來說,在一年結束之後和一年開始之前,在悶頭趕路和悶頭趕路之間,春節假期是一段可以停下來的時間,喘口氣,看看天,也允許自己做些徒勞無功的事,比如讀書、做夢。尤其疫情之下,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在發生改變,獲取直接經驗的環境急遽縮緊,間接經驗變得更加重要——通過閱讀理解世界,認識社會,尋找自我——那個世界依然是豐富的、開放的、流動的和廣闊的。

春節讀點什麼呢?《人物》邀請史航分享了一份春節書單。史航的本職是編劇、策劃人,也上綜藝、做節目,但關於他,最大的標簽是書,他的家裏,書多得溢出來,填滿了地面。他喜歡讀書,讀得多,讀得雜,讀得有種活潑潑的滋味。

這份為《人物》讀者推薦的書單中,有可以讓你在春節喧鬧裏很快沈浸入閱讀秘境的輕盈故事集,也有回到午夜最深處的長篇小說,有適合親子共讀的能把人拉扯長大的書,也有提醒你人生況味的作品。不管你擷取到了什麼,能讀一會兒,總是好的。

上一個春節,史航在京就地過年,在書房手腳並用頭拱地一番收拾:許多十年沒拆封的書籍見了陽光;也有被貓主子幾年前寵過尿過的書籍,單獨放著;還有許多陳年舊照片,就想趕緊翻拍了,微信上曬青春;書裏夾的明信片或書簽,有可能是別樣相思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這個春節,和很多人一樣,史航依然在京。在不能旅行的春節,居家讀書就像繞室旅行,一樣是山高水遠,宛若還鄉。

文|王雙興

編輯|槐楊

設計|田偉

01

春節是熱鬧的,但也有喪失與力不能及

每一年春節,在樓道裏貼春聯是很高興的,好幾年的春聯都是我自己擬、請長輩或者朋友幫我寫的,寫過瓜子嗑出新世界,豆包黏住舊相知,橫批靠嘴修身,也寫過天將如意酬好意,人到來年憶今年,橫批人天無憾。去年是和畫家呂鑫、演員潘粵明合作,潘粵明寫聯兒,呂鑫畫門神,春聯內容是我擬的:自拍自帶喜節拍,刷屏刷出真太平。特意選了結尾皆為平聲而非仄聲的兩個字,意思是不分上下聯,於是橫批叫平仄不重要。

這是春節熱鬧的那一面,但人生不止有熱鬧,還有渺小、喪失、力所不及。就像很多年前我讀到崔塗的《除夜有懷》,他寫:迢遞三巴路,羈危萬裏身。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漸與骨肉遠,轉與僮仆親。那堪正飄泊,明日歲華新。這也是除夕,唐人的一種除夕,我被骨肉僮仆那十個字打動了。我們被命運嫌棄,卻不敢嫌棄命運。詩裏旅途中的除夕,就像過去一年的最後盤點,挫敗與幻滅堆在眼前,宛如殘雪堆亂山。

這時候,適合讀下面這些書。

《鹿川有許多糞》

李滄東的《燒紙》和《鹿川有許多糞》是姊妹篇小說集,其實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寫的,跟我們隔了30年,但現在看起來遲到的引進,依然有意義。他寫的是一些痛苦的年代裏,人們因痛苦而產生的所有不自在和所有離心離德,但是在縫隙中依然還有一些高貴和溫柔。

《鹿川有許多糞》中間有一個故事,叫《龍川白》。破獲一個新的政治案件的時候,我的爸爸已經暮年,但他非說自己是成員之一。所有人都知道不是,連審他的警察都知道不是,他們找到我,說,你爸是精神病,你趕緊勸勸你爸,讓他否認自己剛才的供狀,我們準備放他走。大家都通情達理,但聊著聊著,我突然明白一件事:爸爸此生一事無成,跟他青年時候的夢想越來越遠,他跟那個夢想有可能同框的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就是被當作同案犯。

李滄東有個電影叫《詩》,全世界可能都很少這樣名字的一部電影,但是他覺得,不是看花賞花才是詩,探訪恥辱一樣是詩,分擔苦痛一樣是詩。可以說李滄東這些小說也是詩。很厲害的,李滄東用兩本小說集提醒我們一件事:不管身處何時,不要成為行屍走肉,因為你能選擇的只有今生。

童話《洋蔥頭歷險記》有一個特別著名的開頭:洋蔥頭一家都是洋蔥頭,它們過得很不好,有什麼辦法呢?哪裏有洋蔥,哪裏就有眼淚。李滄東的小說集就像是洋蔥,哪裏有洋蔥,哪裏就有眼淚,是一層一層這麼剝著來的。

2000年左右,我跟老六(《讀庫》張立憲)做了一個叢書,其中有一冊是韓流,我寫了幾個電影,其中就有李滄東的《薄荷糖》。我覺得這是韓國人拍的《悲情城市》,一直到現在也特別喜歡。

他說,我們身邊的很多人都像電影裏的主人公一樣,忍著痛苦想傳達平靜和善意,就像一個忍著劇烈咳嗽還想恪盡職守的現場翻譯。他也一樣,無論做一個導演還是一個小說作者,得傳遞東西,也是要咳嗽但要忍著咳嗽的狀態,所以他希望保留一些脆弱的東西,而不是粉碎。李滄東說,他拍《薄荷糖》,但他不信了;一些年輕觀眾看完信而且喜歡,是讓他很高興的事。他曾經有點開玩笑地說,喜歡《薄荷糖》的人都是好人。

圖源電影《薄荷糖》

李滄東是我最喜歡的韓國導演,我見過他一次,在他的講座上,我是觀眾。那天他說了很多重要的東西,我特別想記,但手機沒電了,就朝旁邊人借了個鋼筆,寫在自己手背上。後來和他見面的時候,我覺得那一刻,他能感受到那種奇怪的東西和我傳遞的信息:關於身體,關於文字,關於記載,關於磨滅,甚至關於罪惡和恥辱感——手上寫的字就像《水滸傳》裏臉上刺的刺配滄州,它代表著屈辱和因為屈辱記得的東西。

最後我倆合影,他就像個首爾的流氓一樣,兩手插兜,駝點背;我也是這樣,穿著大棉襖。有一束光從我們倆中間打過來,一團白,就好像腦袋被PS掉一部分,變得不完整,很好玩。

《怒》

這是吉田修一的一本書,我不能劇透太多,就比如我生命中有一個陌生人,今天下午跟她在一塊,聊得很好;對面銀行有一個哥們在那兒取錢,耗了一下午,營業員和他在一起;還有那邊飯館一個哥們兒喝多了,趴桌子睡了一下午,服務員和他在一起。但是馬路那頭樓後面死了個人,死亡時間是中午1點多鐘,現在就懷疑三人都可能是兇手,最後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懷疑你。

一個嫌疑讓三組本來很有溫度、很有感情、很有緣分的人際關系,都被迫割裂、審視、揣度、檢測,不寒而栗,這是最悲傷的事情。

《國寶》

推薦《國寶》,是因為我太在乎吉田修一了。

《國寶》是關於一個行業的書,這個行業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行業,所以很重要、很金貴。但同時,我不覺得它夾帶舊貨,只覺雜花生樹、步步生蓮,我願意知道這些久遠故事,我特別願意在這本書裏知道那些讓演員為之手舞足蹈乃至踉蹌一生的典故和傳奇。譯者伏怡琳也很不容易,她是晚幾天追隨作者足跡進入歌舞伎舞臺這片無盡叢林的女獵人。她什麼都沒錯過,什麼都沒忽略。

我曾經給探照燈好書寫過一段推薦語:《國寶》記述一代歌舞伎演員的命運與抉擇。作者此番敘事的斑斕與壯闊,讓我讀完已覺老之將至,所謂一篇讀罷頭飛雪。千秋一瞬,情深不壽,這個藝成人渺的大結局,讓人只能追隨作者吉田修一說一句:感恩歲月的寬宏大量。這是一本講成全的書啊。也許有人會訝異這本小說與作者此前的《惡人》《怒》有一種質感的區別,在我看來,它就是把痛惜和哀慟隱藏得更深了。如同傑克·倫敦那首小詩:一切竟然只剩下這麼一點兒,畢竟他們歷經了苦難和動亂,能剩下這點兒已不容易,盡管失去了賭博的本錢。

因為這本書寫的是歌舞伎行業,所以符合春節的熱鬧、喜慶氛圍,但這又不是一個謳歌情操、謳歌匠人精神的書,骨子裏寫的是人的渺小、喪失、力所不及。千萬別拔高地看,別自我感動,但也允許感動,因為裏面,有人之所以為人的嘆息。

圖源電影《過年》

02

和孩子一起長大成人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春節是在八十年代,十幾歲的時候,那一年我和家裏請了假,和朋友劉亞男、王文宇、何江一起,在王文宇家過的春節。家裏沒有大人,我們四個男孩兒在一起,因為不會做飯,就各自帶了飯菜,也不睡覺,照著漫畫《丁丁歷險記》排戲,我飾演卡爾庫魯斯教授,就這樣度過了一晚上,搞了一次屬於我們自己的春晚。

孩子比大人更盼望春節,現在很多人的春節閱讀跟孩子在一起,有點親子共讀的意思,甚至有人會替孩子找書看,所以我在這一節裏推薦的三本書也跟孩子有關系。

《小時候》

《小時候》是桑格格的書。她的這個寫法,對我這個看了很多書但一直不敢寫書的人是個重要的提示和撫慰,我把它叫清單式寫作或者詞條式寫作,她就從第一條寫到一百條,寫到一千條,寫到三千五百七十八條,她想起什麼就算一條。但不是說今天發一條微博,最後把它編輯成一本書,而是比如:爸爸媽媽要離婚了,爸爸開著車來搬家具,我往回搶的一瞬間;我去看爸爸,爸爸很高興,把我拉到他那幫哥們之間,說我女娃子,她在北京,現在闖社會回來了,來,給大家唱個歌,那種讓孩子社恐的一瞬間。

她也會講到自己的戀愛,凡是想得起來的事她都講,她不是要回避瑣碎,而是不忍嫌棄瑣碎。《小時候》像銀河,是好多星星,就像陳丹青有一個節目叫《局部》,局部才是真相,整體都是幻覺,《小時候》正因為是一個點一個點連在一起,才形成銀河。而且,從天文學的角度,好多我們此刻看著並為之感動的星星,其實已經熄滅了,同樣的道理,童年的那一天已經流逝了,但她提到的時候給我們感覺好像沒有流逝。

當然,這樣的書也不是誰都寫得出來,還得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天真而又皮實的女孩,這樣的一個自戀而又溫柔的女孩,這樣的一個又是少女又是少婦的女孩,她的生命才有左括號和右括號,而她括住那一切,才是跟我們有共鳴的一切。

這本書的特點是,它可能讓你覺得,我也能寫。那就好極了,你也可以羅列自己的人生,從你記得的兩歲還是兩歲半的一件事開始,把很多有趣的、你不寫就忘了的事情慢慢勾選出來,它們就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一張網,網上掛著許多露珠。如果春節期間,看著這個書問爸爸媽媽,也讓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寫寫他們的小時候,更是一個沒有任何枷鎖也沒有什麼門檻的全民寫作。

《牛天賜傳》

這是老舍先生溫柔的成長之書。老舍開玩笑說牛天賜是一個小英雄,其實不是小英雄,他也沒做任何大事,就是一個在牛老者和牛老太家門口撿來的孩子,這孩子怎麼長大?後來養父養母都去世了,他又要怎麼獨自長大?

中間他遇到各種沒溜的成年人和會算計的成年人,就在這些人的拉拉扯扯、踢踢踹踹中長大了,所以這本書講的是人世間,沒有回避人世間所有的叵測和坎坷,但總是在你血槽將空之前,給你餵一顆藥。這種書是能把人拉扯長大的書,是能保護人的書。

《愛麗絲漫遊奇境》

這本書有很多好的版本,我會特別推薦趙元任和任溶溶這兩家的譯本。任溶溶翻譯的所有的兒童文學都是更靠譜的,因為他懂得用孩子的口氣說話,他自己原創的《沒頭腦和不高興》就是偉大的兒童文學。

和其他書相比,它最大的特點就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奇葩的角色遇到了,可我沒總結出什麼道理。就像最後愛麗絲問的:我該怎麼走?要去哪兒?我不知道該去哪兒,那,怎麼走都可以。

圖源電影《過年》

03

熱鬧過後,回到午夜最深處

每一年的春節都會有變化,家人會變,家人的年齡會變,朋友的拜年祝福也會變,不管是群發的還是單獨給你發的,我們就在變化中確認哪些東西是自己在意的,希望它不變,希望它變得慢一點兒,希望它變得更符合我們的期盼與想象。春節是一個感知自己、感知世界的契機。

這一組,我推薦的三本書是我最喜歡的中國人寫的長篇小說,如果說我推薦的其他書都是糖衣,它們就是炮彈,夠勁,願不願意接受這個炮彈,由你自己決定。

《受命》

作者止庵是我的好朋友,懶得詳細介紹的時候,我一般就說他是讀書勝我十倍,見識高我五倍的一個人。

《受命》講的是上世紀80年代一個叫冰鋒的年輕人的故事,咱們老說,80年代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說到80年代大家會想到好多燦爛的合影,好多新華書店排的長隊,好多畫展、詩展,各種各樣詩歌的聚會,大家在學外語,在看好電影,在慢慢學唱流行歌曲,一切都在復蘇。但所有人都走向那一縷黎明的光明的時候,有一個人轉身往回走,要走到午夜最深處。逆潮流而動,懷揣利刃,孤身上路,他要辦事,他要復仇,他爸爸是被人害死的,他要找那個人算賬。

很多推廣平臺都說,這本書寫出了80年代的質感和北京的質感,但我更喜歡我和他還有姜文有一次對談時的文章題目,叫《你們都被80年代的質感蒙住了眼》。那些質感該有,但骨子裏是這個指向,是逆潮流而動,是天下人往那邊走,我往這邊走。

止庵作為作者,遲遲不願意把這個小說說得這麼崇高,他就說:一個人答應自己的事要不要辦?我就寫這個。中間我要為此舍棄愛情、舍棄前程、舍棄很多東西,要不要這麼辦事?就這麼一件事。而且他爸爸讓不讓他復仇呢?他爸爸留的遺書說好好改造,根本沒提復仇,但這個遺書夾在《史記》裏,並且在《伍子胥列傳》的幾行字中留下了指甲印。指甲印是什麼東西呢?你想忽略就可以忽略,你想在意就在意了。他就告訴你:我是把這個指甲印當回事的那種人。止庵說他這小說從80年代末就憋著寫,但不知道怎麼寫,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了這個細節,指甲印,才覺得,我可以寫。

這本書已經八次印刷了,但也就幾萬冊,沒什麼了不起。和書裏的指甲印一樣,你想忽略這本書很容易,但你要在意它,也可以看看。

《和我們的女兒談話》

我曾經看到過一段別人的評論,我從來一眼就能識別冒充王朔的言論。這幫冒充者以為痞就是呢,以為京腔罵人就是呢。你至多可以學會他的調侃、他的嘲諷、他的戲謔,甚至可以模仿他的狂狷,但你終究沒法復制那股厭離的情緒,那種對世界放不開手又瞧不上眼的無時無刻的愛和糾葛。那是情懷,得不拿自己當人地瘋過。

在我看來,《和我們的女兒談話》就是萬種柔情,一聲嘆息。

我覺得這個時代是一條長河,無論你寫書的、讀書的、賣書的、查禁書的,所有人都在河裏,但王朔是唯一一個在岸上活著的人,他在拉纖。你這麼當面說他,他估計跟你急:哥們,你罵誰呢?但實際上他就是。當年他被當成痞子,別人是正人君子,但正人君子的猥瑣逐漸被歲月揭露之後,他依然在誠實地琢磨著人為什麼要活著,人跟人之間算怎麼回事。

王朔用馬路比喻我們這個時代:我們特別喜歡找一條正確的道路,唯一的道路,就跟開車堵車似的,就是見不得別人快,旁邊多過去一個車頭了,立刻覺得站錯隊了,掰出去並進來,就瞧他在馬路上編筐呢。

編筐的人太多了,但王朔不一樣。王朔曾經說過,小時候別人在臺上開大會的時候,我老在外圈,小屁孩,老衝人喊傻;現在誰把我弄到臺上開會,我覺得還是有一個我在那邊衝我喊,還是那倆字。所以他永遠不想做人上人,這是王朔特別偉大的地方。我們都很怕做人下人,也很盼做人上人,但是他永遠不屑於做人上人。尼采說,做奴隸嗎?不;做主人嗎?更不,一千個不。

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曾經以為日子是過不完的,未來是完全不一樣的。現在我就呆在我自己的未來,我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真正的變化,我的夢想還是像小時候,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經不打算實現它了。王朔的話中,我最愛這段。

《一句頂一萬句》

劉震雲講的是張王李趙遍地劉的故事,是一個百家姓的宇宙。比如女老彭男小林,男女老少和姓氏,仨字就把一個人全弄明白了。用最簡單、最生硬的方式完成了概括,這個概括就是個空杯子,慢慢地釀出酒來。

他說《一句頂一萬句》就是替那些平時不怎麼說話也沒什麼人允許他們說話或者等他們說話的人說話的一個故事,那些沈默的嘴裏咽回去的故事,咽回去的嘆息。他又講得非常浪漫,講到素不相識的人怎麼一見傾心。

中間有一個故事,我不能完整復述了,大概是說,比如老王和老史,老王是一個開封賣鞋的,老史是一個延津賣魚的,他們倆在駐馬店的某一個大雪天遇上了,大家睡在大火炕上,半夜一個人咳嗽,另外一個人被咳醒了,睡不著,倆人聊天,聊得很好,都說一輩子自己沒遇上知心的朋友,想不到中年了,還真遇上了。聊到天亮,一個躺下睡覺了,另一個索性出門上路。他們倆都是要去洛陽,但早上出門那個遇上點事就回去了,沒去洛陽;那個睡了一大覺下午才醒的,後來反而去成了洛陽。

又過了30年,倆人各自癱瘓在各自家裏的床上,都老糊塗了,都忘了自己到底去沒去過洛陽,但他們都記得同一件事,有一次在大雪天遇上個人,聊天聊得很好,這輩子沒聊這麼好。

所以人生不過如此,你要做你的KPI,你要管理自己的雜誌或者自己的電影廠,你要上市,你要減刑出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計劃,但可能到最後你發現,那個目標實不實現沒那麼重要,一輩子遇沒遇到一個人,哪怕沒聊第二次,但那次一句頂一萬句,這很重要。

春節返鄉列車 圖源視覺中國

04

進入閱讀的秘境

人類是兩棲動物,願意跟別人群居,也願意自己獨居。所以春節和大家聚在一起,就像紮一個猛子,紮到河流深處,但換氣兒就得到河岸上來。所以說,春節期間,有時候可能別人睡了,你可以看會兒書;別人在那屋,你可以在這屋看會兒書。起碼我自己是這樣,越是跟大家在一起,越發現自己需要單獨的一段時間。而春節提供了一個理由,可以不跟別人聯系專心讀書,時間歸自己支配,讀書也可以變得有計劃。

過年期間,如果你雖然跟大家在一起,但又突然想獨處一會兒,哪怕是一兩個小時,這個時候你看這些書,它會帶你去一個秘境,閱讀的秘境。

《西頓動物小說全集》

西頓是加拿大人,他的書和《福爾摩斯探案集》一樣,是我小時候真正的啟蒙讀物。那時候因為機緣不到,我沒有讀過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所以一方面讀著各種真實的兇殺的恐怖的案例來了解人,了解成人世界;另一方面就在動物身上來看一些長大是否應該具備的情感。

西頓筆下的動物,不是寓言和童話裏的動物。比如《狼王洛波》,洛波酷愛反抗和對抗,但最後,人類用母狼做誘餌,捉住了它,把它關在農場裏,給足食物和水。第二天,洛波死了。老牧羊人說:失去伴侶,失去自由,失去尊嚴,任何一樣都可以讓一個動物心碎而死,它三樣都趕上了。

我想起蔡康永配音的《翡翠森林》,也叫《狼羊森林》。小狼和小羊認識,它們成為好朋友,不知道應該成為互相的敵人,最後狼知道了,羊還不知道。它們相約一塊郊遊,羊打開自己的便當,裏面是一些青草,它說:你沒有帶吧,我的便當給你吃。小狼看著嘆口氣,想:我的便當在請我吃它的便當。

西頓的書裏都是這樣的動物,有忠誠的信鴿,有愛護家庭的松雞,還有暴躁的山貓。一個一個故事讓你知道人類的美德和惡德,人類的品德在動物上都有。西頓的小說特別適合陪伴人成長,或者已經長大的人想要躲開環境的喧囂。

《自然紀事》

作者法國人儒勒·列那爾非常有幽默感。他寫孔雀,說孔雀一次一次登上小土堆,就像是一個婚禮即將開始、新娘還沒有到場、衣冠楚楚的新郎一次一次走上臺子,看看懷表又下來,再演練一次。孔雀也是這個樣子,一直沒有開屏,一直在等待那一刻。

他說蟋蟀,你聽它嘟嘟叫,像是一個老單身漢回家,非常警惕地看看身邊,沒人,開始開鎖,而且是這種旋轉的,轉了一圈,嘟,又轉了一圈,嘟,然後安靜了——過一會又叫了,因為它在開第二道門。

關於蛇,他就寫了三個字:太長了。

《幻獸之吻》

《幻獸之吻》的作者是周曉楓,一位散文作家。她寫了很多本散文,有些是給成年人的,有些是給孩子的。她給成年人的散文其實也針對成年人心裏的孩子;她給孩子的散文,也不是一味地加上童年濾鏡,反而會給孩子看到,長大以後必然會成為那個遭遇很多惆悵的大人。

《幻獸之吻》這本書寫的其實是四個字:束手無策。作者主要寫動物,但這裏寫的動物不是詩人的臆想,而是她作為一個女人、一個主婦生命中可能遭遇的動物,比如魚、貓、鼠。

她養過一只小鼠,但最後被迫要給它安樂死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養你這麼久,其實你沒見過真實的花,因為我養的花都死了;而當初我買你的時候,是從花鳥魚蟲市場的這個門出去的,因為這個門近,那個門遠,如果走遠一點的門,就能經過花攤,你其實有可能看到花,但因為我從這個門走了,而且我家沒花,所以你一輩子沒有見過花。

她對動物的理解,有個特別殘酷的形容,她說,動物是用那些本該給我們制衣、制鞋、制皮箱的皮毛,來包裹著自己,以求延長自己血肉的保質期。

其實這是很悲傷的一段話。我們人類從小就知道什麼叫益鳥、害鳥,益蟲、害蟲,不過是從人的角度來說,不跟人類搶奪的、還幫人類當打手去欺負那些害蟲害鳥的就是益蟲益鳥,而什麼叫害蟲害鳥?跟人類搶食的。從小我們就把它們妖魔化,安上好多罪名。但《幻獸之吻》特別平等、特別善良、特別誠實,因而也特別無助。

她有很多地方是自責的,比如那只特別小、應該做食物的小耗子,人家要把它先淹死,她把它從水裏救出來。但救了一整天,小老鼠還是死掉了。她說,我延長它的生命,只是增加它死亡的重量和痛苦。

這讓我想起孟京輝版本的話劇《活著》,文革期間,春生是幹部,被迫害,但福貴的老婆家珍對他說,你可不能死,千萬不要死。春生回去沒有尋死,但撐了半個月還是被折磨死了。所以福貴就開始反思,我們逼著他多活這半個月,對不對?因為這半個月他活得很難受。

周曉楓在面對一個生命的時候,總是責備自己不知珍惜,其實她已經比我們這些讀者多珍惜多少倍了,要不她不可能回憶出那麼多細節來加重自己的歉疚感,並且清晰地刻畫出那個生命,已經流逝的生命。所以我總覺得,作者在眷顧與描述周遭動物的時刻,體現了最動人的一廂情願。人類的書寫,就是憑借這樣的一廂情願得以提純和流傳。

散文是赤手空拳上陣的,拿自己作為武器,自己的情感、感觸放在這兒。如果你識破它是假的,那它在你面前就是手無寸鐵;但如果你感覺這一切感情是真的,那它就可以對你為所欲為,指哪打哪。

但我為什麼要在新年開始推薦這麼一個有生命流逝的散文集?在春節期間聊生死的話題對不對呢?因為生命滴滴答答,隨時在流逝。我們特別希望吉慶、吉利、吉祥如意,但春節是個迎來送往的時候,我們如果不正視那些必要的喪失,就無法真正學會珍惜,而如果沒有學會珍惜的話,過一年只是一個無效的累積罷了。

新年到了,舊年在哪裏?如果我們懂珍惜,新年就值得來;不懂珍惜的話,新年也是白來。錢穆說過:能存吾記憶中,方為吾生命之珍;其在我記憶之外者,皆非吾生命之珍。所以,一年結束,一年開始,我們可以篩選,但不能一無所得。

以下是史航向《人物》讀者分享的書單。